一
十几年前,美国那位长着红胡子号称中国道人的“赤松子”比尔·波特所写《空谷幽兰》突然热销了起来,一时引发了一批寻找终南隐士的热潮;它曾在中国寂寞了很久,瞬息的热烈,纯是无常的潮水。而且,圣言的沉默传递被惊扰,故破坏居多。
然而不管如何,它毕竟只发生在中国,并不被更多的世人所知晓,而若要问全球最是热销的、同类的高端书籍,则供吾人首推者,无疑应该是关于喜马拉雅山诸多隐士隐修的秘密,由山中隐士罗摩尊者亲自所撰写的《大师在喜马拉雅山》了。是书分量十足,品质一流,是绝世高人的第一手现场实录的资料。我曾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各个地方行走时,只要是文明地带,备有公共书店的,一般都会有此书现身,无论是在瑞斯凯诗,还是阿莫拉、奈尼塔。只可惜中国大陆一直没有正式的引进译本,希望将来很快会有,可飧有兴趣之诸公:
罗摩尊者说:“这些不是我个人的生活描述,而是从那些喜马拉雅山的圣者们以及我敬爱的古鲁那儿所收集到的,一些弥足珍贵的亲身经历与生命体会。……我从圣者们所得到的爱,就像形成喜马拉雅山上冰河的终年积雪,深化注入了数以千计的河流。当爱成为我生命之主时,我变得毫无畏惧,从一个山洞到另一个山洞,穿越无数的河川和积雪深厚的山谷,在任何情况之下,我内心都很欢欣地去寻觅那些遁隐的圣者们。我生命中的每一时刻都充满了灵性的经验,这些真是很难为众人所了解。”
他还说:“在年轻时,我会坐在冈仁波切(Kailasa)山脚下,饮着玛旁雍错(Mansarobar)湖的冰水,通常我以大自然之母在甘果垂及克达拿斯所栽的蔬菜和菜根为食。住在喜马拉雅山山洞内是很快活的,随兴之所至遨游山间,信笔拈来,作些笔记;在夜晚前我回到洞里,在日记中填满了我和喜马拉雅山的圣者、瑜伽行者及其他灵性大师们的接触记录。”
山中高卧,世外藏身,听起来简直像抒情诗一样的浪漫。其实,却基本上是苦行之生涯,岩穴的生息,林中的托钵,再加上无比艰辛的禅定与实修,绝非心力稍弱者可以承受的了,唯是精神界的勇士们才可行之而无碍。传说中,由东南往西北方向的山脉走向中,此喜马拉雅山脉的中段一直是隐士们最青睐的地方。
而算起来,最早的喜马拉雅山林的隐修者,应当就是湿婆了,他与雪山女神的故事,代代相传,不可磨灭。可以演绎出供无量时代相传而无有穷竭之日。山中寺庙最多、崇拜最广的,亦首推湿婆庙,瑜伽圣者、性力派、大自在的始祖,都归到他那里。据学者们推断,他与克利希纳一样,很可能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非属纯粹的神话,他们的神奇智慧都是自力所得,与各家衣钵的门派相承颇有不同。
阿莫拉、奈尼塔、瑞斯凯师、哈利达瓦利,再加上由维韦卡南达一手运筹决策的幻住庵(Mayavati),都是此中段的绝好圣地。而我昨天的小车,又由阿莫拉回到了好风如水、清景无限的湖边之城奈尼塔。
1890年,维韦卡南达尊者曾对奈尼塔(Nainital)这个可爱喜人的山谷进行过两次的托钵行脚。这个美丽的山坡林地中间是一面巨大的湖水,清凉滋润,不但吸引了昔日的仙家和圣人,也吸引了彼自然与美景的真实爱人,无论他是青年或老年,皆得安慰,得心气的平静。
在诸《往事书》(Puranas)中曾提到,这个美丽的湖泊原先乃坐落于七个山丘的深巢之中,后来被众仙家Atri、Pulastya和Pulaha等人为了解渴而从地中挖出。故它满有神奇,堪是拯救灵命之水,便给了它一个古典的名字:Tririshi Sarovar。
另一则《往事书》的传说则是这样说的,因雪山女神萨蒂左眼的泪水曾滴落在这里,而生成了纳亚那·德薇(Nayana Devi),因为她此种无上荣誉之神圣出身,Tririshi Sarovar便更名为“奈尼”(Nayana)与“塔”(Tal),即“神女之泪湖”的意思,以寄哀情。
而我有幸,又回至此幽谷中的湖泊水湄。现在的印度,山外酷暑难当,山中清风满怀,故这里的游人如织,寺庙林立,山上还有我参访的室利·阿罗频多的道院。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便是此间人世福地之总性征与总样貌。
我在傍晚的落日时分,选了湖边一家洋气的楼里就座,湖水在望,青山苍翠,一边看着书,一边饮着咖啡,彼处日色渐远,此间灯意渐稠。出来时已是夜里二十一点了,一结账,只费去我四十卢比,相当于人民币四块钱,我记得自己曾经也在西湖的景色里,靠着湖水,饮过茶,结过账,两相对照,如同寤寐。我心想,这就是印度!
二
这是五月下旬印度北部的森林之中,喜馬拉雅山脉的中段,离西藏的阿里不远,距著名的冈仁波齐峰亦不过二百三十公里,然重山相阻,密林深含,远峰尚在隐现之间。万物之灵于斯域恒久相运,抟气吹拂,是谓,“在宥天下理,吹万群方悦”。
山中气候奇幻多变,早上往往是半山云雾,气温颇低,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来了,还是偏于冷寒。而中午则杲日当空,光明澄澈,无比洁净的光撒在了无尽的虚空之中,并自由落下,那些落在树叶间,自缝隙间透过的光,便如清新的呼吸,复又碎成了碎金碎银,熠熠生辉。下午风满山林,荒林沃若,只为了一场不期的雨水。
山是穷目欲望,亦是望不到其邈邈边际的,我每日的大部分时间皆在草舍里面静坐与阅读,查看我身上舞动的自然的手。生活亦简单质直,大概堪似朱熹于武夷的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生命实践。
余下的时间泰半皆是用来看天空,聆听树隙间鸟雀的鸣唱。鸟或合唱,或对语,或孤鸣,皆示之以哀哀弱音,偶或巨鹰于空中飞过,随风则会伴有威武霸气的信号,其叫声自高天垂落,响满天际,群山肃然。
此处海拔六千米以上,群山层叠,居位颇高,但举目极望,雄岭之中,却布有不失幽趣的种种山径之缓坡。我若起意,冒出念头,孤身沿着那些山路行走,我想,风定是清凉的,星辰则在天上飞,脚下的湿湿青草则会在我的裤管底下迅速生长,身后还有几百万只森林虫子浩浩荡荡地跟随。但我大都时候是静坐室内,于是,便有山间猴子来叩访,或在屋前,或在房顶,伴有啼声,其状亦哀,我知道此时还有鸟雀在飞,叶片在落,花儿也在盛开,高松底下可能还歇着道院里的一位僧侣,沐浴着洁净的阳光。
每一个舍内都有警告,晚饭用毕,不宜于林间走动,因偶有猛兽出没,行走危险。古人据说有境界者,虽逃乎深山大泽,却能够人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堪是返乡的孤子,重新与自然的母子相认,如同我多次于山径狭路遇见的那对母子猴,永是抱着,吃喝住行,怀中一式不放。
这里早晚会有两次集体的唱诵与禅定。唱诵以孟加拉与印度语为主,偶有梵文倏然杂入,我不会唱,便心与之,随喜之。
时间是一条大大的河流,供我们细心地去垂钓。结果如何,端看我们垂钓的意向而定。生命岂可铁定泥执,大都如断水以刀,非所成愿,但泰戈尔有言:“只管走过去,不必逗留着采了花来保存,因为一路上,花朵自会继续沿途开放的。”
三
给印度人的存在论以巨大的启示,来自于森林中的万物之谐在,如同宇宙的交响。因为有如是之森林与自然,生成了印度的真正庙宇,斯瓦米·维韦卡南达说:“如果城中没有一座庙宇留给印度教徒,他们根本不会感到失落或遗憾,他会进入森林,在森林里冥想,并得到他寻找的光明,那是他的宗教。”
他还说:“我愿意把人们带到一个没有《吠陀经》、没有《古兰经》和《圣经》的地方,但是,那里却有它们的精髓,都融合在人类的整体福祉之下在实践。”
而诗人泰戈尔有一段文字亦值得我们深度重视,他说:
宇宙之根本统一对印度人来说不是简单的哲学思辨,而是要在感情上和行动上去亲证这种伟大和谐的生活目标。用冥想和礼拜,用对生活的调整,去培养他们的意识,任何东西在印度人看来都具有精神意义。地、水和光,花和果,这对他们来说不仅是物理现象,用则取之,不用则弃之,它们正像每一个音符对于完成和音是必要的一样,也是获得完美理想的需要。印度人直观地感到这个世界上现在的东西对我们来说都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我們得充分考虑到它,和它建立一种自觉的关系,这不仅是受对科学的好奇心,或者对物质利益的贪婪所驱使,而且是以欢乐、平和的伟大情操,以同情的精神去亲证它。
在此,森林不但给他们提供了庇护,躲开大陆的酷暑与风暴,并给家畜以牧场,给祭祀以火焰,给屋宇以栋梁,还有充足的水源与无尽的食物。更重要的是,使他们的思想在与生气蓬勃、绵延无际的自然恒久之交互往来中,逐渐获得了人与宇宙内在一致性的最元初,也必是最末后的智慧,突破了生死的困局,这就是人类历史上的巅峰智慧,即吠陀文明的生成。距今时长不少于八千年,即便是文字系统的记载,亦当有六七千年的历史。
这些领悟者自称乃授之于天神,非属自己的个体造力,故他们是沟通了天人不同的界面者,于是便被尊为吠陀仙人(Rshi)。他们全部生活在此莽莽无尽的大雪山的森林与洞穴里面。
有意思的是,他们所悟得的真理与中国古学之最上乘胜义几乎完全相通。譬如,他们认为,生命的道路只有一条是真实的,那就是:往深处走,往自我存在的幽微处走,而余者皆是幻影,是一次又一次地由幻影通向幻影,一个梦通向另一个梦。然唯其深处,才有实体的存在,它也叫作阿特曼。
若是深明其中的义理学问,并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源流,便会恍悟,此盖中国古学的“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之真实大义也。这是华夏上古圣学之一脉心传,由尧、舜甚至黄帝之文明初时一创定,便开始了代代的相继相传,我想,中国应该没有比它更古、更高、更重要的圣传文化了。
而一旦明乎其义,由此来诠解“人心惟危”一语,便十分清朗明白,其用意即是说,由心所造的梦世界、幻世界甚多,然都是无常与摩耶,无数心造无数梦,甚至,一心亦可造梦无数,此是幻觉的自然弥散,没有实然之基础。
而“道心惟微”一语,即是说,真理之得着,只能往精微处走,只能往深处走,这是唯一的得救之道,它不指向梦幻的弥散,而是只用一根“惟精惟一”的手指,指向了造梦者,梦是假的,但造梦者是真的,故应当有实然的路径可通,这叫作“自我的亲证”,它圆满地表达出了“我是”的真容,在印度的文化里,此以梵文词汇“Sadhana”呈现,瑜伽的实践藉此便得以发展,因为它的工夫即控制人心,彰显道心,控制原质,解放原人。
所以,《大禹谟》中所载此言,实乃吠檀多的主旨精神。从造字法朦胧感知,然未知确否,譬如元、允、仁等字,我以为是同源的,似皆起于不二。此处的允即不二,今言信,可靠也。“唯一”当然可靠且信实。如《黎俱吠陀》的圣句:“实体是彼独一者,诸圣示以不同的扺达之路。”《奥义书》更深入一步,云:“知此独一之彼,人既征服死,亦扺永恒之宁静。”
我們知道,会通华梵、互勘中印之古典学问,在过去的历史上,主要乃是延续几百年的佛教中国化的浩大工程,是中国与印度两国僧人合力完成的,堪称文明史上一流之伟业。只是近代以来,国是大变,其中有种种沉痛的历史原因,按下不表。然我们可以想见,若有志乎此华梵之会通,当今与末后,此种文化的渗入,于华夏文明的当代建构与伟大复兴,意义都是极大的。我想,若知乎此音,无论此人是谁,他都必当会与我击掌的。
四
今天阅读那本维氏一百年前在阿莫拉书,里面讲了一個寓言,这故事的讲者是维氏的伟大古鲁罗摩克利希纳。寓意深刻,很值得分享,译之如次:
当一位小孩子,他正在专心地玩着心爱的玩具之时,他的母亲便到一旁做别的事情去了,虽然她仍然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譬如,她一边会于厨房中干活,一边则倾听着这边的动静。当孩子玩腻了,把玩具扔了,哇哇大哭起来,他母亲便会放下手中的一切,赶紧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中,安慰他失魂的心。
我们在世界上的遭遇也常常一样。于世俗中所猛力追求的一切,便是这样子的玩具。除非你省悟,深深觉出了它们本质的虚空,决定不再沉溺于其中,而开始寻觅起生活的真实意义时。此时,存在已经张开了巨大的手臂,准备抱你入怀。
但是,一个不曾经历玩具阶段的孩子,是无法觉出这手臂的可贵的。所以,这里有一点点关键的信息,你必须自己成长或成熟到能够独立领悟的阶段,会发出那个哭泣的声音。虽然,母亲一直在孩子的现场,端看孩子的需要与注意的程度,而决定自己的距离。
五
我的车大多时候是行在了无比雄峻的高山之巅,我已经离开了Kafalia,那个阒寂宁静、教人心生眷恋的幽谷,准备奔赴Ramgarh的Mahesh Khan森林,要去拜访诗人泰戈尔的旧家,探望他伟大的诗篇《吉檀迦利》与《新月集》初初落笔时候的灵感之宅。
车行途中,我从山上遥遥望去,只见一片太虚苍茫,众生如同蝼蚁,时空则似巨网,心中不免怅然。而一旦吟及泰翁那些绝美且富于智性的诗篇与诗句,精神复又鼓翼欲飞,重新振作,想起有此等诗人诗歌,与吾人共处斯域斯世,此该是何等幸福、何等令人骄傲的人间!
诗人的歌声发乎神启,他说:“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骄傲得近乎破碎,凝望着你的脸,泪水充满了我的双眼。”
可是,于喧哗与骚乱的人群之中,却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错过诗歌的那份美好,铁石一般的立着,心肠中从来掀不起半丝的感动,恰似枯木衰草、寒岩石器,了无生意。就如看世界、看鲜花的眼睛,全是静止了的物理存在。
美是智慧的核心,诗中的美物更是文化创造的深层智慧,那是至尊存在的微妙授意。然世界的古老智慧大体源出于东方,东方的智慧来自喜马拉雅山,喜马拉雅山的智慧则又来自于这无有穷尽的森林与雪峰。圣人们一起默认了这一点:未显现的知识与智慧就隐藏在它们的底下。恒河女神的上溯,亦必是雪山女神。古时的圣者,兼之更为精深的禅定,直参宇宙心灵的最高层次,面对至尊的神性,探明究竟,一旦返身,其全部的所得,便会以诗歌相传人间。
我喜欢Ramgarh这个名字,还喜欢这雪山当中Rampur、Ramnagar、Ram Sanehi Ghat等等悦我耳目亦悦我心神的名字,因为它们都在遥指古代一位雄拔英挺的王子,他正直、勇敢、仁慈,且深爱智慧,他被放逐于此间森林之中,复成就了最后的觉悟,为空虚的世界建立起达摩正法的梁柱。他的父亲十车王,他的古鲁瓦希斯塔,也因此而被诗歌记载,诗篇极为巨大,一个叫作《罗摩衍那》,还有一个叫作《摩诃罗摩衍那》,作者是蚁蛭,印度历史上最伟大的圣仙人。
这种以诗歌叙述故事、收藏生命智慧的歌吟方式,此后于印度的历史上浩浩汤汤,芳泽流播今世。至于近代,印度最杰出的代表,也就是摘走东方第一块诺贝尔文学奖奖牌的诗人泰戈尔。英语诗人雪莱有一句话极为深刻,他说“诗人是世界未经承认的立法者”,以此拿来论断泰戈尔在精神与智慧上的成就是恰当的。我不止一次地听说,隐居大雪山的圣者,亦是对世界中的这位诗人顶礼,甚至膜拜。
泰戈尔天禀惊人,孩提时代就已经写出了智慧饱满的《颂神曲》:“当你蛰居在眼里,眼睛如何凝视你;当你深居在内心,内心如何知道你。”这种返身而探的内明之智,几乎达到了圣启经典《由谁奥义书》的崇高品质。而继承了他类似天禀的女儿,他最是疼爱的掌上明珠拉妮却生了重病。这事发生在1903年的春天,在妻子默勒纳妮莉·黛维去世后的几个月。医生建议,送她去山区换换空气。于是,泰戈尔遵照医嘱,带着她和自己最小的两个孩子:女儿米拉和儿子萨明德拉,一起来到了喜马拉雅山区:阿莫拉与拉姆格尔。
在众人的记载当中,次女拉妮年纪虽小,却是一位具有独立见解的非凡姑娘,深得父亲泰戈尔的欢心,如今也病体垂危。在山中,他曾给他的朋友Priyanath Sen写信道:“我生命的船帆正穿行在风暴当中,我想,我要到达港口,把分散的家庭聚集在一起,再次希望和平地生活在人世。”
他在大自然绿意苍茫的启示下,又在心爱的孩子陪伴中,不仅开始了对命运、人神,还有生、死展开了深度的思索,开始了孟加拉语的《吉檀迦利》的运思与创造,还从自己的早期作品中专门整理出与儿童有关的诗歌。他觉得有种种的不足与不完整,所以,他又写了一系列新的诗加入,大约三十来首。因此,后来问世的《新月集》,乃是新旧混杂的诗汇,然而,在世界文学史上,这部诗集与《吉檀迦利》一样,都是无与伦比的,它的温暖、它的美丽、它的神秘微笑俱在其中。可是,令人叹嗟的是,明月之珠的生成,乃因起于蚌病,世事人间之功业,却免不了困顿与坎壈,甚而磨难重重。秋天还没来得及静静享受,这位天才女儿便夭折了。
几个小时后,我们到了Mahesh Khan的森林公园。大门居然紧紧闭锁。我不知道为什么汽车不能进來,留下十公里的路程,报道说是有蛇、豹子,难道是因为危险?然而,我既然来了,是一定要进的。只好让司机留在外面等我,中午前后出来。于是,我便一个人进入了Mahesh Khan 深沉无边的Forest。
为防不测,司机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叫Madan,也给了我电话。我便孤身进去了,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就会出来的,故衣服只穿一件单衣,雨伞也没有带上。
这是一条极为幽寂的林中小径。我走在里面,越来越深,似乎在穿山,石头在动,声音很多,有点奇怪。我知道这是幻觉。森林外有大大的太阳。但乌鸦在嘶鸣,猴子在啼叫,天上隐约有了雷声。临面的全是参天的古木与朽坏的死树,浓荫匝地,遮天蔽日。我进来了,诸神看见了,蛇与豹子也看见了。可是我的孤独,如同天堂的一匹马……
我开始时还只是一个劲地往上爬。然森林的深处一无遮盖,身上只有衬衫,冷暗之中,想要回到那个人类的屋子里去躲雨,亦是辨不出那方向了。雨水中,全身已是湿透,森林中更是暗淡如黑夜。
我问了问自己,看样子,见到泰戈尔的诗句生成的残旧的屋子,已经不大有希望了。我心想,我走到了这里,应该离那个残损毁弃的屋子半径不到一公里,但是,我愿意认输,守住这个距离,尊重它在我生命中的存在。第二个问题是:我能够活着走出这个森林吗?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方向了,不知道来时的路在哪里;还有,快三个小时过去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司机会不会还在等我?我无法联系上他,因为没有任何的信号。中午早就过去了,他其实可以抛下我,带上我的行李;而我,很可能会永久地消失在森林里面。
正在胡思乱想当中,我发现了脚下有一条人工的水管。我心里面一股暖流涌上,对这个存在界的主人充满了感激。我知道,我只要顺着这条管子的方向向下,必是此世的人间。于是,在冷暗当中,在耳际充满了大雨的声响之中,还有,我快速下山的嗖嗖之音,它们一起构成了奇怪的音乐,我疾走如飞。
当水管不见了的时候,我已经下到了开始的那段路上。我望了望虚空,辩正了方向,然后,往出口走去,我数了数,绕过了二十一个S型的山头。终于到了那个闭着的铁门,司机在里面睡觉。不管怎样,我又出来了。
早上一个人在森林中步行了近三个小时,遇雨、迷路、大雾封山,司机人还不错,信号虽断,却在饥肠辘辘中一直候着。后来,我们在往Ramgarh 的室利·阿罗频多静修林时,又翻过了几座高山。有意思的是,第三次看到Kainchi Temple,真是奇怪极了,全是不期而遇。
当我记录这段文字时现在,一切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我已经住入了Ramgarh的静修林。回到室内,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身体里的寒气一一抖落,精力复原到最是充沛的状态。去见这座静修林的负责人Mr. SubhashSubas与Mrs. Anju Khanna,还有一位Sankaran 介绍的美国朋友托马斯。意外的是,我又遇见了它们的顶头上司,即德里总部的Tara Jauhar。原来在奈尼塔的静修林见过面,是一位特别有威仪的白头苍苍的女士。
南印度琫地舍里的Devdip Ganguli兄曾极力推荐我来Ramgarh的静修林。我一旦来到了这里,果然是罕见的白云之乡,林泉不長寻常木,亭堂虽有到人稀,花气入魂,曲径回廊,煞是迷人。
庄子在《天地篇》中云:“乘彼白云,至于帝乡。”此便是帝家的一乡。我若非定要去拜访幻住庵与克什米尔的话,且计划已然前定,我是多么想赖在这里不走了呢。在冥想大堂的外面,德里总部的Tara Jauhar对我笑道,那你就一辈子在这里好了。然后,我们入厅,进行七点钟的半小时集体冥想。
我想起了今天的所有遭遇,也记起了中国古诗人的殷殷提醒,一切事情,都有一种时空的契机,与心灵的境界,自己尚有诸多的条件未曾具备,所以,与泰翁此地的谋面,暂被取消,勉强不来,我也尊重那个距离,保持了一份秘境未遂的神秘,正是: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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