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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奔月:神话、仙话、人话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屋 热度: 12997
艾华

  “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

  这是嫦娥奔月前求巫占卦所得。“归妹”本是《易经》卦名,在巫师嘴里一“翩翩”,一位乘风归去的女性出现了,轻舞飞扬。在中国人心目中,这位女性的美是一种标准,一种想象中的最高标准,于是有“月娥”、“月里嫦娥”一类词语,成为中国人对女性美的最高赞词。月里嫦娥的脸,也就成了中国女性最美的脸。

  面如满月,嫦娥的脸就是月亮的脸,这是直观;月亮圆缺朔望,有如死而复生,这会激发人关于再生和永生的想象。嫦娥的脸像镜子一样挂在夜空,中国女性抬头望月,便有了共同的镜像;而这面镜子也照出了中国文化的一些侧面,由神话、仙话、人话勾勒出来。

  为了避讳某个皇帝的大名,一位女性的名字由“恒娥”变成了“姮娥”,这是权力造成的书写事故。奔月之“恒娥”追溯为生月之“常羲”,则是口耳和竹帛带来的传播结果。恒、常二字意义同,娥、羲二字古音同,中国有发达的训诂学,字面上的演变总是讲得通的。生月与奔月之间,一个位于天上,一个始自地上,如何讲通?倒过来看,“翩翩归妹,独将西行”,一个“归”字,通了。

  常羲生月的神话说起来很简单:常羲是帝俊的妻子,生了十二个月亮。同类神话是羲和生日:羲和也是帝俊的妻子,生了十个太阳。帝俊是天神,当然本事很大。不过按人间情理推测,帝俊和妻子生日育月,也就是生儿育女,儿女大了,有听话的有不听话的。果然,相对于十二个月亮轮流在夜空露面,新鲜而且宁静,十个太阳却不安分,一起捣起了十日并出的乱,以致草木枯萎,民无所食。于是有射日神话,善射的羿有了空前的壮举:此前帝俊已赐给羿红弓白箭,下到人间扶困解难;十日并出,羿便仰天射下九日,剩下的一个从此只好天天露面,但看上去每天都是新的。

  解读是灰色的,神话之树常绿。然而,中国现存神话多为残枝,又常被嫁接成历史,或者移植为仙话,绿起来并非易事。而以人话解读神话,也只是一种基于人性的自圆其说;换言之,以人之心度神之腹;又换言之,以今人度古神。

  如果“姮娥”训诂为“常羲”,如果奔月之姮娥和生月之常羲间能以一“归”字画上等号,那么帝俊赐给羿的,就不只是红弓白箭,而是还有他的妻子常羲,只不过常羲到了人间就变成羿妻姮娥了。若以今人度古神,帝俊把生月的妻子常羲赐给善射的羿,背后或许有一夫二妻的情感纠缠吧;而帝俊没有阻止羿射日,那无疑是大义灭亲:十个太阳都是他和妻子羲和的儿子。

  帝俊毕竟心疼。羿为此付出了代价。他不能重返天上获得永生了。改名姮娥的常羲也受到牵连,回不去了。于是,羿向西王母请来不死之药,姮娥窃以奔月。

  翩翩,不如归去。

  西王母是昆仑山上的女神,昆仑山是通天的高山,山上生长着不死树,可做不死之药。羿登天似的登上昆仑山,终于向西王母请到了不死之药,这样的神话实际上已经是中国特色的仙话。后来,西王母成为了中国道教的最高女神王母娘娘,在渡人成仙的宗教功能之外,王母娘娘兼具送子赐福的世俗用途,因而受到广泛的信赖和崇拜,其信徒已越出道士、道姑的范围。而道士、道姑们则以得道成仙为目的,走在路上(道),住在山上(仙),虽然登不了昆仑山,也找不到不死树,但还是把远近高低的山都当成了天梯,并且操作起了以不死为诉求的炼丹术。

  仙话中,姮娥奔月之后化为蟾蜍,在月宫里不停地捣药,这是从地上投射到天上的一种炼丹场景,同时也是人间的一种道德图解。

  依照中国传统伦理,一个女人私奔是必须惩戒的丑行,何况这个女人是姮娥,有可望不可及的,无可比拟的美。姮娥私奔并不是奔向她所爱的人,但她抛下自己的丈夫,独自奔向永生,其丑也就无比。道德介入,美丑逆转,这是中国特色的审美。“红颜祸水”这个词组,便是这种审美的语言结晶,它“组”出来的张力,源自中国男人内心的紧张,对姮娥的丑化就是为了缓解这种紧张。把肉眼所见的月中阴影想象为姮娥变成的蟾蜍,一次由文人操作的丑化行为就这样发生于刀笔。

  但是在民间,自会有直率的食指;在它的指点下,月亮中的阴影不是丑陋的蟾蜍,而是美丽的白兔。虽然一丑一美,蟾蜍和白兔却都有旺盛的繁殖力,以至成了西王母的侍从,在汉代石刻和砖画中留下了它们为西王母捣药的形象。这样的形象随着姮娥移入月亮,实在是人们服药成仙心愿的寄托,一种抬头可见的盼望。而姮娥化为白兔,这比蟾蜍入眼,所以白兔就逐渐替换掉了蟾蜍。汉乐府中有歌唱道:“采取神药若木端,白兔长跪捣药虾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药可得神仙。”可见从民间开始,白兔已经捣起了药丸,而蟾蜍(虾蟆)变成了白兔所捣药丸的名称,当然也是药丸的材料之一。此后,白兔的形象就正式进入文人诗歌了,比如:“月中何有,白兔捣药”(晋傅玄《拟天问》);比如:“白兔捣药秋复春,姮娥孤栖与谁邻?”(唐李白《把酒问月》)

  姮(嫦)娥奔月后的形象由蟾蜍修正为白兔,捣药的动作却是没有改变的,这大概与嫦娥窃药奔月以后羿的反应有关:怅然有丧,无以续之——这也是所有梦想长生不老的中国人的心理反应。不死之药无以续之,羿就永远上不得天了;羿都上不得天了,天下的人就更没了指望。有了这种怅然,天下人就不可能把嫦娥捣药的动作叫停,因为嫦娥捣的不会是别的药,正是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炼之不出的不死药。对那些嫉妒嫦娥美貌的女人来说,嫦娥捣的也是美容药。

  嫦娥永动机似的捣药,是人们对她的惩罚,也是对她的期望。不死之药只有嫦娥一人吃过,她应该对该药有所认识,或者她还有剩余——羿当初向西王母讨的应该是两个人服食的分量。怅然的人们把希望放在了嫦娥身上,嫦娥就得不停地捣,无中生有或者由少变多,不断地从事不死之药的生产和再生产,才能满足天下所有人的不死之心。也许,正因为对嫦娥抱了这么高的期望,人们才把她从蟾蜍变成白兔,给了她一个美好的形象。

  不过从人间情理看,嫦娥奔月其实是母亲投奔女儿。也许当初常羲生月,地位本来就在生日的羲和之下,加上随羿下到人间,羿射九日又惹恼了帝俊,奔月的嫦娥与天上的帝俊便再也没了联系。撇开这些情理阻碍,嫦娥与帝俊实际上也已无从沟通,因为帝俊是神,而嫦娥是仙,神和仙是人的两种不同的想象;正如常羲生月是神话,嫦娥奔月是仙话,两种话语无法对话,如果要对话,学者就得把嫦娥训诂为常羲,民间便须把两者混为一谈。

  在中国人眼里,奔月的嫦娥从此孀居,化为白兔独自捣药:寒冷,寂寞,失落,后悔——极端的说法是,嫦娥捣的是后悔药;异端的说法是,嫦娥捣的虾蟆丸相当于现在的毒品,能一时致幻而忘忧。

  除了蟾蜍,月中自古有桂树;除了捣药的嫦娥,月中自古隐着一位砍树人。在唐人笔记里,砍树人最终明晰为学仙有过的吴刚。自此及后,受制于传统伦理,嫦娥与吴刚在古人的文字中并无情感交集,仿佛机器人一样,嫦娥只是捣她的药,吴刚也只是砍他的树。

  有意思的是,吴刚砍的是飘香的桂树,而且随砍随合,这棵桂树正是一棵不死树;就像月亮死则又育一样,树创随合也是“不死”的象征。吴刚既然是学仙有过而受罚砍树,他便要永远砍下去了。

  有关吴刚嫦娥,民间的说法不绕弯子:孤男寡女;文艺的说法则有腔调:桂花散发着爱情的芳香。有关桂花酒,两千多年前的诗人早已记录,比如:“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这是楚人在祭祀“东君”太阳时,巫师扮成东君所唱,唱的是西沉的东君以北斗为勺酌饮桂花酒。巫师进入迷幻状态沟通人神,此时无疑也会酌饮一勺。据说,桂花酒和虾蟆丸一样有致幻作用,能让人产生飞升的幻觉。又据说桂花酒不仅致幻,而且催情,而即便不能致幻和催情,酒不醉人人自醉,爱情的美酒总是能让人欲仙欲死。

  翩翩,不如归去。

  所以,嫦娥奔月及奔月之后,可以这样解读:嫦娥翩翩之风度及仙话与药及酒之关系。

  这也许是解读过度?那就继续过度解读。

  以人话解读仙话,并且挪到女人的角度,嫦娥奔月的真正原因便会被找出来。由于它的隐秘,它遗漏于男人掌控的文字,也失传于女人交接的口耳。这就是嫦娥奔月的生理原因。用现在的话来说,嫦娥奔月是她到了更年期。对女人而言,不死之药就是美容药和抗衰药,而女人区别于男人的特殊生理现象,就是女人不老的证明,哪怕有血淋淋的痛苦,女人还是需要这一月一次的证明。

  女人的这种生理现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被视为不洁。女人自己也羞于启齿,不得不启齿时,就使用各种隐语,怎么指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来了”。这是女人之为女人的“来了”。它的归去来和月亮的盈亏周期大体一致,因此和月亮有了关联。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这样总结:“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故谓之月水、月信、月经。经者常也,有常规也。”

  这是男性作出的权威表述,它的公开一般仅限于医药书,不会被更多的文字正视。男人没有这种月事,没有经常的痛和最后的绝,自然不会对它有感同身受的体会和关怀。所以,更多的时候它只是女人的一种私房话。女人的这种生理常规,最早是由女人观察、交流和总结的,她们在流血的痛苦中建立了身体与月亮的对应关系,就像男人建立与太阳的关系一样。男人与太阳的生理性对应关系,在民间流变为一个动词“日”;女人的“月”,则始终是一个名词,一个安静的名词。

  当然,“日”在被男人用作动词之前,作为原始的名词,一个象形字,既是太阳也是女阴。从字源上看,女人是太阳,这对应着中国最早的母系社会。后来男人夺了权,把自己视为太阳,硬撑着白天的阳刚,女人便躲到夜里阴柔去了。阴柔是一种韧性,一种来自母性的韧性。月亮死则又育,这无疑暗藏着恒久的韧性。由此也可以猜测:以柔克刚的阴柔哲学,最初大概是进入父系社会后女人的对策。

  奔,一个动词。嫦娥奔月是女人的一次主动,主动对以太阳为象征的男性强力作出反抗。人文对应天文,源自对绝经、虚弱、衰老和死亡的恐惧,女人只有求助于死则又育的恒常月亮。这样,哪怕羿曾经射下九日,最大限度地削减了天地间的阳刚之力,嫦娥也终于撇下丈夫羿,奔了。

  射日,奔月,一神话一仙话,羿和嫦娥在两种话语中呈现出同一种审美:轻阳刚、重阴柔。这种审美正是中国道家和道教美学。从审美的过程看,射日是起始,奔月才是完成。因此,嫦娥和羿的分离在美学上是圆满的;嫦娥奔月,是一次美学的私奔。

  回到“恒娥”二字,恒是恒常,娥是美女,这两个字连起来,是中国人对月亮的诗意命名。中国人抬头望月的时候,以清除了道德污染的、纯粹审美的眼光看去,是否看到了以美引人上升的永恒的女性?

  从《说文》、《方言》看,“娥”这个字起源于黄河中游的秦、晋两地。秦、晋之间有过一段世为婚姻的历史,给中国人留下了“秦晋之好”一词。如果放纵想象力,在黄河中游两岸,永结秦晋之好的人们一定是受到了月亮的启示,才留下了“娥”——这么好的一个字:屈蹲或屈尊的“女”只要找到了自“我”,身心便会获得美的尊严。那挂在天上、映在河中的月亮就像梳妆的镜子一样,一定照出了秦晋女人的自我,在阴晴圆缺之间,她们找到了自己的生理常规,也看到了美的恒常。

  娥!被月亮唤醒自我意识的她们这样称呼月亮,也这样称呼自己,用当地的口音,去声:è!

  这是诗意的想象,仙话的去蔽,方言的敞亮。嫦娥奔月的仙话不过是起源于女性的生理现象和自我意识,她们借助月光,将自我投射于月亮,而在月光的沐浴下,她们有了美的自觉。嫦娥奔月最初仅仅是女人望月;后来由望到奔,是要逃离人间的苦,逃离人间的丑。

  看看由“恒”到“姮”的书写事故背后,一种男权导致的残酷:哪怕男人偶然造出一个“女”旁的“姮”,这个字也从未单独具有“恒”的意义,它只有与“娥”结合,才会获得永恒的美。在一个以“阳”为“太”的强力世界,“阴”再“太”,终究只是一种抗衡,不是主宰。月光是太阳的反光,这种天文真相早在探测出来之前,就已经给人文投下了阴影;只有当“太阴”变成“恒娥”,美,才会产生它的平衡之力,发出月光般冷静而温暖的光辉。

  五四新文化人曾经以She为参照,造出一个“她”字,以平衡“他”的强力。百年过去,在互联网时代,在网络虚拟社会,她当然仍有他者,更有自我异化而成的“她者”——有人隐去女人之身,有人横陈女人之身,都有可能在“网路”上走失了自我。

  翩翩归妹,后且大昌。如果这古老的预言真能应验于人文,那一定是女性回归了本真的自我,显出了相对于男性而言独立而独特的美。这样的美女即便在黑夜里离去,男人们也将为她吟唱这样的诗句:“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恐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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