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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枯木的风景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屋 热度: 12238
王晔

  一

  就像对一个人在一瞥之间留下印象,一个下意识中感知的特别引领你不由得再看一眼——我对那幅画是如此,对那幅画的作者也是。

  那时,几乎每一个周末,我都在大阪丽嘉皇家宾馆打工,经常出没的场所是一楼叫“Main Lounge”的大咖啡厅,那是这家宾馆的颜面。设计契合建筑家吉田五十八氏“和自然融合的传统美”的理想,更追寻了平安朝的精神和风物;淡绿色的地毯上,依照曲水之宴,流出一条小河,暗粉色的沙发椅是水边草上绽放的花朵;顶上的灯饰是一朵朵紫色祥云,几根有金莳绘的柱子支撑着这片天地。正面,隔着整墙巨大而透明的长玻璃,可见外头日本庭院的季节变换,看到萤火,或听到秋虫唧唧。

  这里,时常能见到名人政要:国会议员、当红歌星、相扑名将、野球教练、金融家,甚至黑社会组织头目,也挡不住阴阳师和众多相亲的男男女女。这样的客人组合和大阪的氛围十分贴切——大阪本是热闹的“人情”的城市呀。在刻意制造的穿越历史的平安风流下,上演的还是当下日常世界的人间喜剧。丽嘉皇家宾馆是大阪最传统的高档宾馆,位居市中心的中之岛。这里的餐饮堪称大阪最好,而大阪是有“日本的食堂”之美誉的。

  我不清楚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使得那位画家的那幅画悬挂于此,因为宾馆财大气粗?因为画家的出生地离此地不远?还是因为画家谙熟大阪的市井生活?

  不管怎么说,我第二次到“Main Lounge”,才和他的画相遇。他的那一幅画挂在“Main Lounge”左侧角落里,在服务台后,一个相对并不引人注意的墙上,后来,我常常在它的前面站着。

  显然,那是一位“支那”女子,齐眉的刘海,齐耳的短发,单眼皮,粉色绸短褂的外头,罩了件无袖紫色花缎袍,袍子的领口和窄褃滚着黑边。她脚蹬一双黑皮鞋,右手持一把打开的折扇,摆在胸前,左手撑着一个古朴的木质花台,手偏大,身子略微倾斜于花台一侧。花台上摆着一瓶玫瑰花:很是柔嫩,多鹅黄和粉红。花的粉色正好和绸短褂的粉色一致。有着暗色背景的这幅画,花架子是深褐色,袍子是深藕色,色彩总体说来收敛、沉稳,但整幅画还是春意盎然,它有花色的地毯,带着鲜亮的粉红,和周秋兰粉色的脸也一致——虽说那张脸的左侧被刷上一道暗影。这是一幅沉着中透着光彩的画。

  周秋兰不是丑女,也不是能被大众叫好的美女,而是一个让我不得不多看两眼的人,一个我觉得,能从画上叫下来,有兴味与之攀谈一番的人:“周秋兰,你是谁,你怎会站在这里?”很难检索到更多关于“周秋兰立像”的资料,画中人周秋兰是个中国女子,大约就住在神户。昭和三年即1928年,画家小出楢重(1887—1930)萌生了描绘着中国服饰的女性的愿望,有人介绍了周秋兰。画家从出生地大阪迁居六甲山边的神户,一个让他觉得或能宁静心远的所在。在这里,他捕捉到神户这座“异人之城”,也就是外国人特别是西洋人出没的城市特有的元素,包括中国元素,如中华街的家具、饮食和女性。

  我很怀疑周秋兰长得和画中一模一样,更倾向于相信,真人的眉眼或许会漂亮些。在我看来,画家小出楢重正是一个为凸显精神特质,不惜牺牲物质的外在肤浅美的人。为此,他从不惧怕把人画得不那么俊美,但他总把笔下的人物画得耐人寻味。

  二

  而小出楢重的成名作是《N的家族》,N是“楢”字的日文罗马音头字母。描绘的是画家的三口之家。一家三口坐在桌前。戴圆顶尼帽的N,和服上披着外套,右肩稍微向后,嘴里衔着烟。白色卷烟的上端,烟几乎垂直地漂着。画家楢重和妻子重子间是他俩的独子泰弘,泰弘直盯着桌上黄色的柠檬和红色的苹果。重子似乎颇有怨气,视线下垂,仿佛在担忧明日的柴米钱,那时楢重靠友人周济,还把有限的钱款投掷在绘画的材料上。楢重微侧着脸,这使他的右脸颊看来更为狭长,左脸颊相对宽阔,但下巴的轮廓尖锐,证实他确实是个“骨人”——那是他对自己的称谓。他的视线既不在孩子,也不在桌子,睁着眼又对一切视而不见。妻子面朝着丈夫,没和眼面前的丈夫对视,专注的目光下垂,沉浸在眼皮下自己的思虑里。墙上露出一个圆形画框的下半截,看得见半截肖像里和N一模一样的厚嘴唇、削下巴及脖子的皱纹——他们是同一个人。

  帽子、和服、有窗帘的背景墙和桌子,多用暗色调。对和服的质地的表现十分突出。人物五官,比如重子抿着的厚唇,极好地展现了这女人的性格。和妻子、儿子集中于屋内的视线和神思相比,N先生的眼神和唇上升起的烟云使他颇具游离感。N先生和墙上画框中的人,重复又异同,脸的角度相反,一个朝右,一个朝左,似乎画家将自己挂在了墙上,作为一个固定不变的对家庭日常的参与。他借助于头像,可以将魂灵儿如烟云一样袅袅上升,自由活动。又或者,他愿意在墙上,审视和旁观自己的生活?小出楢重爱烟,他这么谈烟:“怎么说,香烟都实在是个好东西啊。和别人说话时,没根烟,多尴尬呀。要是没个淡紫色的烟幕,对方的面孔,看得实在过于清楚了。”

  桌上放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德国画家荷尔拜因的画册,画册上摆了一只褐色杯子和一个黄色柠檬。画册点名了N的身份,也透露了他对绘画的理解。自打在东京美术学校求学时期,小出楢重就喜欢上荷尔拜因了:“在我看来,丢勒呢,个人的好恶太强,还是荷尔拜因便于学习,他不会沉溺在对象中,而总能客观地彻底描绘,这一点很好。”

  《N的家族》在大正八年即1919年的第六回“二科展”展出且获得了樗牛奖,小出楢重因此被日本油画界肯定和瞩目。其实,自东京美术学校毕业的大正三年到七年之间,他参加过三次“文展”,都落选了。本来这幅画也想往“文展”送,友人提议画风和“二科”更近。画家原本将信将疑,得到周围人的不断肯定后,不由自信起来,觉得不但要参加二科展,而且一定会拿个奖回来。所谓文展是文部省美术展,相对保守,当时已受到多方批评。正因为如此,鼓励自由的新画风的“二科”才应运而生。

  明治二十年(1887)10月13日,小出楢重生于大阪市南区长堀桥筋一丁目,是土生土长的大阪人。父亲楢治郎和小出长荣门的长女美津结婚,做了“天水香”膏药店的上门女婿,有了两个孩子,可惜,母子都病死了。美津的妹妹嫁给姐夫,生下楢重和弟弟吉延。“天水香”专卖治花柳病的膏药,靠近道顿堀川、千日前一带。道顿堀川是大阪市中心的一条小河。小出楢重记得,儿时,每到中秋月圆夜,母亲和女佣们会结伴去道顿堀川掬水洗目,据说,映射了明月的水能治眼病。当然,这不过是个习俗,聚集了太多人群的这条河边,人们洗锅刷盆,河水全然没有清洁到能洗目的地步。

  小出楢重对绘画的兴趣来源于起居室里父亲按季节变化挂出的画轴。虽不是书香门第,普通市民家里有那么几幅画,当年是平常事。那些和贵重无缘的画轴,滋养了一个孩子对色彩和画面的敏感心。成人后的小出楢重很眷恋那些普通的画轴给自己带来的感官愉悦,对日后现代日本的寻常人家,拿恶俗的画报取代画轴的状况深恶痛绝。

  因为对绘画的兴趣,小出楢重在小学和中学期间,在父亲的帮助下,师从渡边祥益学习日本画。明治四十年(1907)7月,小出楢重的父亲因病去世。这年春天,楢重刚刚说服了父亲,去东京美术学校日本画科学习。他的父亲兴趣广泛,爱绘画也爱歌舞伎。父亲理解儿子对绘画的热情,所以才帮他拜师学画,但又觉得绘画总不是谋生正道,作为长子的楢重不学药铺经营,以绘画为追求,世人会怎么看呢,真是纠结。父亲的死反而让楢重得到解脱,更坚定了追求艺术的信念。本来,他考的是西洋画科,未合格,才被编入日本画科。学习了两年,他还是觉得日本画不足以表达想表达的一切。明治四十二年(1909),不惜重做一年级学生,转学西洋画。这一时期,文学杂志纷纷创刊,比如明治四十二年,以森鸥外为中心的《昴》,第二年武者小路实笃、志贺直哉等人的《白桦》,谷崎润一郎等人的《新思潮》。

  小出楢重从学校毕业的大正三年(1914)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继承膏药店和追求艺术的夹缝中,他承受着母亲的责怪,靠友朋接济度日。最终,弟弟撑起“天水香”。小出楢重与也曾学画的和田重子结婚。有了孩子。

  大正七年(1918),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919年,《N的家族》获奖,楢重也开始接插画等工作。同时,日本地价升腾,“天水香”一带身价倍增,而药房的维系很是辛苦。小出一家决定卖掉地皮,把钱给分了。小出楢重分得一笔巨款,日子阔绰起来,还有了到欧洲游学的资金。从大正十年(1921)夏开始,他游学欧洲,特别是法国。适逢日元增值,在法国,他修家书一封,喜滋滋地谈到租用的公寓:“附带全部家具,含电费,需两百法郎的月租金,换算下来,不过三十日元。”就这样,小出楢重一路观摩画作、采购物品。滑稽的是,动荡不安的时代里,汇率是过山车,日元很快下跌。为期半年的游学从阔绰开始,以节流结束。回国时,画风还没有明显变化,但小出楢重立下了追求日本独特的油画艺术的决心。

  大正十二年(1923),小出楢重被推举为二科会员。第二年,他和锅井克之等在大阪创立“信浓洋画研究所”,授业后学,给西洋画注入新风气。

  小出楢重的一生都没停止过创作风景画。游学欧洲后,静物画增多。大正十五年(1926),因为母亲去世,他和大阪间的纽带断了,可能是有了离开的自由,可能是为了疗治内心的惆怅,他离开大阪,移居和法国南部风景神似的神户芦屋,在芦屋设立画室——他还想多画画风景。事实上,移居芦屋后,增多的却是裸女画,风景画渐少的一个原因是从父亲那里遗传有癫痫的“骨人”小出楢重体力的衰弱。

  然而,为何要画裸妇?小出楢重在昭和五年(1930)出版的《油画新技法》中解释:裸体女人是比其他一切更能让人感到美感的存在,是作画时最没法糊弄,也是一生也画不厌倦的表现对象。他漫谈裸妇和现代美人,认为日本女性腿短、脸大,不够平衡,美感上或有欠缺,然而,日本女性还是有让人感到娇美动人之处。特别是和西洋人蜡色的皮肤比,日本人在黄色中附加着淡红和淡绿的皮肤,它的温度和柔滑,更美、更惹人。于是,面对这样的女性身体,把感受到的一切如实地用独自的方法呈现出来是他的愿望。他的裸女画和西洋裸女画分别明显,大多不画面部,哪怕有,也很简单。他注目的是肉体的立体感,微妙的色调。大约,在他眼中,裸女的面部表情反而是个必须削除的干扰。

  小出楢重的裸女画像确有温度,可能得益于他这种独特的表现力,他曾助文豪谷崎润一郎一臂之力,为小说《食蓼虫》增色添彩。移居芦屋后,小出楢重的工作内容之一是给报纸连载小说画插图。昭和三年(1928)12月开始,次年6月结束,在《东京日日新闻》和《大阪每日新闻》中连载的谷崎润一郎(1886—1965)的小说《食蓼虫》,对情色关系多有描述,妻子有情人,丈夫常去妓院,喜欢“人形净琉璃”的老丈人有小妾。丈夫处心积虑于如何不给妻子伤害,体面地离婚。这故事和谷崎润一郎本人的生活有不少重叠,有些摩登,有些怀旧。在歌舞伎、三味线伴奏下的净琉璃说唱戏等包围下度过少年时代的小出楢重,为小说创作了数十幅插图。有私密睡床上露出慵懒玉臂和高高乳峰的女人,有对其侧目凝视的男人;也有净琉璃观席上的丈夫对前排丈人小妾的遐想,回头的女人和迎着她眼睛的男人,楢重没给他们画上眼珠,却不减一分深深凝视的奇效;其他如对镜的女人的背影,她的云鬓和手臂。寥寥几笔,有的有素描和漫画效果,有的又仿佛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的人物勾画,极具视觉冲击力,强烈吸引了读者,一时成为话题,甚至也吸引了作家本人——谷崎润一郎后来自述,在这部小说后来的写作里,他从插画中受到了激励。

  三

  小出楢重的画作中,我最喜欢的是《有枯木的风景》。水平的电车行驶线几乎把画面一分为二。下方偏右是一条小路。画面的前下方是几根倒在地上的木棍,该是画题点到的“枯木”。枯木躺在大地上,大地的颜色介乎金黄和枯黄之间,与其说木枯,不如说草枯。令我称奇的是,这躺在地上、并非笔直的粗而长的木棍,和画册中紧邻的小出楢重作品,一幅裸体像中妇人睡卧的线条十分相似。画面的中间偏左,露出几间农舍的房顶,屋边高高树立着一根高压电线杆。两大排高压电线无所顾忌地划过蓝天白云。在最上端的一根高压电线上,一个戴帽子的男人坐在哪里,面朝一个看不见的方向。据说,这是写实,确有其事。阪神电车沿线是有过爬上电线修理的事。更有人认领说,坐在电线上的是自己的父亲。但我关注的不是考据,而是画作本身传递给我的讯息。

  看风景的人,他到底是要归来还是想离去?他到底是对此地的枯草留恋,还是对远处的青草憧憬一堆如女性裸体般的大木头,和小小的黑影般的男人,一大一小,一低一高,一个清晰,一个隐晦。留给男人的笔墨和空间都不大,不如木头堆,不如肆意横扫的高压电线以及其他画面上描摹了的东西。但我的视线却不得不被这个体积最微小、最黝暗、最遥远的对象抓住,落实在他的暗影上。他在画面里,但也不见得真在,他的面部在阴影中,朝着画面右侧坐着,因此很难说清他是否在看着什么,到底看哪里,究竟能否看得到。他在场,又缺席。假如他是在看其他的,一个唯有在高处才看得见的风景,那景色会是什么样的呢?总之,除了直观可视的物像,还有些未直接描摹,却有存在感的不可视的画面。

  我常看见停息于电线上的鸟,每每见到,都有一种想体会电线上鸟的知觉的向往。小出楢重的画在一定意义上实现了我的愿望。一个像鸟儿那样息于电线上的人,看和常人不同的风景,居于和常人不同的平面。一个不荣不枯的季节,一个不喜不悲的人,一个在也不在的距离。地上半枯的躯体,半空想飞的灵魂。或许,其实,这不过是幅写实的画,只是被我过度解读。这幅1930年创作的画家的绝笔,画出了静中的动,让写实的一切都有了超写实的精神跳跃。

  昭和五年(1930),小出楢重在春天里略感风寒,继发神经痛;5月末出门旅行,罹患糖尿病;初秋,发生严重的腹泻和腹痛;12月入大阪帝国大学附属医院。次年1月出院;2月12日晚间八点至十点,作家谷崎润一郎前来探病,两人谈笑风生。就在这个夜里,小出楢重陷入昏睡,次日午后离世,死因是脑血栓,年仅四十三岁。以《N的家族》开始,以《有枯木的风景》结束,出场和谢幕在世人的眼中或许凝重有余,欢愉不足,但幽雅醇厚,传达着一个“骨人”内在的敏感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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