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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储银行门前遐思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屋 热度: 13647
刘荒田

  上午十时十五分,我站在故土古镇汾江南路的邮政储蓄银行门前。这个早晨,随老妻来办理和钱有关的繁琐事体。此前,去银行是她的独家职责,但今天去的这一家,户口在我名下,如要签名,则非“亲自”莫办。据说世间之事分两类:钱摆得平的和钱摆不平的。但摆平“钱”自身,一点也不好玩。

  九时前出门,老妻先进中国银行的分行,将一笔钱从活期转为定期,好多赚点利息。这事不必我插手。趁我赋闲,她吩咐我去工商银行问问,用不用为才一百块钱的户口缴月费。我照办,一百步以外的工商银行内客人不少,笑口常开的客服经理回答我的问题:要,但如果户口多于三百元可获豁免。说罢按一下身边的机器,机器吐出一张印着轮候次序的号码:十二号,旁边有注解:还有六位。我坐下,打开手拿的杂文精装本《老问题闯新世纪》,离开家门时细心的老妻吩咐我带上读物。果然派上用场。

  排队非我所欲也(三十多年我去国的部分原因,就是逃避无日无之的长龙);钱却是摆平人间绝对大多数事情的必需。等候时又发现,我手拿的号码属于诡辩,我是A项下的第十二名,但还有B,C项。合起来有一二十人。读了三篇杂感之后,轮到了。存两百块钱,费时大大少于其他客人。我之外,每一位都在窗口磨叽十到二十分钟,教我以为都是户口均超过一百万的大户。

  老妻用手机告诉我,她已办完第一桩业务,下一桩是和我一起去邮储银行,把一笔活期存款转为定期。天气变热,带冷气的处所都有了吸引力。推门,进入联储银行,警卫见我,一个箭步逼近,图加阻拦。我指了指坐在办公桌前的老妻,他脸孔的线条马上松弛下来。老妻已填了表,行员开始操作,钱不多,但手续和一百万一样繁复,因为户主没有中文名字,这种业务她从来没办过,只好来来回回走动,向经理和资深同事请示,求教。我打听清楚,不必由我签名,便从冷气过分丰沛的室内走出。

  站在骑楼下,热气马上围拢,但我不想退回去。一个多小时下来,从银行到银行,从表格到表格,把我整烦了。这一切,对我等并无意于赚大钱的退休者而言,只具有安全上的象征性意义。

  下一步,该去千灯湖,择一临水的亭榭,泡一壶黑如沥青的功夫茶------这个念头冒出,教我感到好玩。且想象,一介老者,槛外粼粼水波耀花了老眼,寥落的毛发被湖风爱抚着,拿起蕞尔小瓷杯一仰而尽,姿势是名士派还是先锋派?那轻松自是难以言状,而最教我自得的,是眯眼望向对岸柳树时的超然、轻灵——至少,不俗气了。

  就在自我感觉良好的刹那,我发现,问题不在我在特定时空的姿态如何,姿态仅仅取决于“特”在何时何地,加上“与何人在一起”。我彼刻的精神张力,完全来自经受银行和钱折腾的“此时”。如此说来,“活在当下”一说尚嫌粗疏,“当下”还可以切割,细至分秒。可是,除了“当下”之外,前不见因,后不见果。以邮储银行门前的伫立论,单单胶着于此,我不过是一个眼神茫然且有点烦的老者。我步出邮储银行以后,敬业的警卫不再把我当假想敌,我干什么他都管他娘了,可见我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标签。

  其实,伏笔我前一天已埋下了。我要向一家出版社订购一批书(凡和书有关的事,老妻均以“莫宰羊”为理由,要我自行办理),出版社给了包括账号、分行地址在内的详细信息。我打印下来,拿到工商银行去汇钱。

  和在邮储银行一样,第一个和我打交道的还是警卫。这位面相尖刻而举止机灵的中年人真热情,我要取号,但没有带身份证,他用自己的身份证替我拿。我找不到汇款单,他逐个窗口替我问。然而,窗口里头坐镇的文员着实教我吃了苦头。我填的单子,她说字迹模糊,难以辨认。我把打印件递进去,说:“你照着输入不就行了?”她说你必须亲自。我再填一份,还是不合格,团掉第四张以后,她高声唤来一位同事替我填写。办完手续,我在强大的冷气里衬衣还是湿透了。最后,以悲悯的眼神,微笑着送我离开的还是警卫大叔。

  说了这么多,强调的无非是:某一个“当下”都是“果”,背后是不可见的交错的“因”。人间于是复杂起来,深邃起来。我在骑楼下,瞄了邮储银行内部,老妻还在窗口前兢兢业业地办手续。一阵轰轰烈烈的电钻声震着耳膜。银行隔壁的商店,正在彻底拆除内部,进行大装修。一个矮小的男人挑着沉重的水泥块,从店内走出,扁担和他的腰一般并不颤动,他弯腰,把水泥块倒在骑楼外的空地。自从我灵机一动,悟出每一“即景”都是诸多因素的累积之后,不再乱加猜测。放在过去,我要给这位建筑行业底层的资深小工贴上五花八门的标签,如失败者,嗜赌者,从成功的峰顶摔下的人,乔装的纪检委员,为给孙子治病而攢钱的慈祥爷爷。据熟知劳工市场行情的人说,建筑小工的报酬这几年飞速攀升,动不动要两百块一天。想及此,我以不值三毛钱的“欣慰”切断和他有关的联想。

  我抬头,远处在阳光愈演愈烈的进犯下更加安详。街对面是一家“何妈妈绿豆饼”专卖店,前几天路过,看到它关门装修,以为又是江山易主。不然,是把店面缩小到原来的四分之一,骑楼下只摆一个玻璃柜子。大部分门脸归新开的“金绒毛化州橘红”。这种食物,在雨后春笋般的食补时髦中,以“有痰即化,久咳必备”为号召。你不得不佩服人家措辞的周密,久咳“必备”而非“必愈”。据我的管窥,它是会成功的,理由是:中国人的痰举世第一。我并非武断,痰不源源而出,不壅塞于气管,谁愿意满世界地吐,吐?这么说来,这一家以疏解治天下最难治的堵塞,居功甚大,应受世卫表彰。“绿豆饼”和“化州橘红”两旁,有张贴“夏季大出血”告示的“今得”时装店,标榜“五百元瘦十斤”的“焦娇美人瘦身”,宣扬以一百二十八元享受总值为三千二百元面部护理的“金芭”养生会所。还有,货物奇多的“笔友”文具店,过去在门前经过多次,但没有联想的兴趣,幸亏如此。

  阳光刹那隐形,雨说来就来。淋漓片刻,停了。一对老年夫妇从面前走过,女士拎着鞋子,赤脚走来,在云石地面留下模糊的脚印。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意象!我终于为关于“背景”的比喻找到一系列形象——脚,脚印,她的来路。她以脚底一步步地解读城市的雨,雨中的路,想必知道许多奥秘。她的丈夫——以任重道远的庄严之态引领她的人物,是穿鞋族。而他们手里的伞,都以滴嗒的水珠作为阵雨的余韵。

  我以所余不多的好奇心,搜索眼前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铺子,看能不能发现它的过去。门柱上钉着一个铜牌——“美力饮食管理公司”,这是说,它的前身是一家餐饮连锁店。餐馆有没有过全盛期?它的光荣与屈辱,以怎样的色香味书写呢?我还没想透,一个汉子在离我三尺的空地上把数十根钢筋捆好,放上板车。不知这行为有没有获得主人许可?从装修工地清理出来的废物,在他粗粝、黧黑的手中还做一次去芜存菁,最后的价值被榨尽。我从中获得什么启发呢?波斯诗人海斐兹说得好:“‘快乐’在知道你的名字之前很久,就一直穿街过巷地寻找你。”“背景”云云,于人或物都并非单线、平面,而是交错、纠缠。既然如此,我还是不要胡乱发挥,以执着于“当下”为原则。当然,这么一来,我在不同的“当下”,被解读为不同的人格。别人亦然。

  老妻办完事,我们并肩在雨后的大街走。我想对她说,这个早上,最让我尊敬的人是银行里的警卫,但怕她反驳,噤口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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