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多杰

　　蝴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

　　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

　　——〔宋〕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其十五）

　　唐宋茶诗当中，涉及买卖茶叶主题的诗词特别少。为什么呢？一方面，沾钱难免市侩，也就与风雅离得远了，文人墨客都不愿意写。另一方面，买卖这路子事儿，文人很少亲力亲为，所以根本也不熟悉，就是想写也写不好。可是还真有一位大诗人，创作了一首涉及茶叶交易的茶诗，为我们研究宋代茶叶流通提供了宝贵资料。

　　这位大诗人是谁呢？他就是范成大。

　　范成大，字致能，也有说字至能，平江（今江苏苏州）人。他晚年居于苏州石湖别墅之地，自号石湖居士，所以研究文学的人，也称他为范石湖。

　　范成大生于北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六月初四，比杨万里大两岁，比陆游大一岁。关于他的家世情况，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范蠡之后，范仲淹的族孙。这即使是真的，但到了范成大这辈人，估计也只能算是非常疏远的同宗了。可范成大的母亲出身确实不凡，是北宋名臣蔡襄的孙女。由此可见，范家也不会是一般的士族，不然又怎么能迎娶到名门之女呢？范成大的父亲范雩，北宋宣和六年进士，官至秘书郎。范成大秉承书香家风，于南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顺利考中进士，时年二十九岁。

　　在同时代的几位大诗人当中，范成大仕途成就最高。他于南宋淳熙五年（1178）四月，从礼部尚书兼直学士院升作了参知政事。这是他由文学词臣走到了宰执大臣的仕宦高峰。但这时他与孝宗的政见已有分歧，所以范成大的参知政事，前后仅作了两个月而已。

　　说到范成大的落职，就要讲一个与今天这首茶诗相关的故事了。宋孝宗为什么不想让范成大当宰执了呢？据说理由是范成大“不知稼穑之艰”。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不了解农事，怎么能当宰相？范成大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就以农村生活为题写了一组共六十首的《四时田园杂兴》。咱们今天赏析的这首茶诗，也就是这六十首诗的其中之一。

　　范石湖很早就开始创作农村题材的作品了。例如他写道：“不知忧稼穑，但解加餐饭。遥怜老农苦，敢厌游子倦。”这里不仅有对农民的体恤，也有身为知识阶层的自惭与反省。这样的好诗，宋孝宗要是都没看到，那就是再写六十首甚至一百二十首农村诗，他也还是看不到。抑或是，看到了也愣装作没看到。

　　甭管《四时田园杂兴》是不是写给宋孝宗的，但这组诗确实征服了千千万万的读者。诚如周汝昌先生所说，这六十首诗是范成大享盛名、定身价的代表作。也正因如此，范石湖成了后世公认的田园诗人。

　　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组诗，是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和新发展。杂兴，即随兴写来没有固定主题的诗篇。诗人以自己对江南农村的仔细观察和亲切感受，用轻灵的笔触、明畅的语言，描绘了一年四季的景物变化和农民们的生活、劳动和风俗。这组诗写得很美，更写得很细，被誉为十二世纪中国江南农村的风俗画。范成大长期生活在南方，田园生活里自然少不了茶。又因是田园生活，茶事自然也就不同于书斋里的阳春白雪，而是带上了世俗的烟火气，这也就是这首茶诗的难得之处。

　　“蝴蝶双双入菜花”一句，明确点出了时令。《四时田园杂兴》组诗，实际并非四个部分而是五个部分，即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和冬日。每部分十二首，共为六十首。那么这里讲的这首茶诗，来自《晚春田园杂兴十二绝》之中。油菜花开，遍地金黄，蝴蝶成双成对在花间飞舞，这是典型的晚春田园风光。晚春时节，会有什么样的茶事发生呢？我们接着往下读。

　　“日长无客到田家”一句，写出了农村的实际情况。晚春的村庄，似乎十分寂静。白日渐长，却整天没客人到来。我们知道，农村生活单调，串门聊天是最大的消遣。可是天气这么好的晚春里，为什么反而这样冷清呢？这时我们反观首句，蝴蝶悠哉悠哉地在菜花中飞舞，一下子就把周遭环境衬托得更静了。

　　读者不禁要问：农民们都去哪了呢？

　　原来农村的晚春，是相当繁忙的季节。比范石湖稍晚些的南宋诗人翁卷，在《乡村四月》一诗中写道：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春末夏初，正是农忙之时，村民们刚结束了养蚕收茧的紧张劳动，又开始忙活着下田插秧了。所以晚春的农村，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串门的客人了。

　　正在这时候，安静被打破了。什么叫“鸡飞过篱犬吠窦”呢？其实就是我们俗话说的鸡飞狗叫。怎么突然这么热闹？一定是有人来了。那是谁来了呢？接下来作者明确地回答：知有行商来买茶。请注意，这里可没有主人出门迎客的镜头。那么问题又来了，主人连门都没出，又怎么知道是买茶的客商来了呢？

　　您可别忘了，这里是远离城市的山村，环境闭塞人家稀少。偶尔来个串门的客人，那也都是房前屋后的邻居。既然是熟人，自然鸡犬也不会大惊小怪。如今鸡犬躁动，便可以推测是来了生人。春末夏初，粮食、蔬菜、水果都没到季节呢，那估计就是来买茶的了。知有行商来买茶，一句看似輕描淡写，可却把山村生活写得活灵活现。一般的文人雅士，是写不了这样鲜活的，这也是范成大了不起的地方。

　　其实最后“知有行商来买茶”一句，文本上历来存在争议。例如《宋诗钞》作“卖茶”而非“买茶”；钱锺书《宋诗选注》也依了《宋诗钞》的这个本子。那么行商来山村，到底是买茶还是卖茶呢？范成大《夔州竹枝歌》中写道：

　　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娘三髻丫。

　　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

　　采桑的时节刚忙过去，采茶的时节又到了。农业生产的节奏，不是老板安排，而是老天安排。老板还能沟通，老天可没得商量。农谚里“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就是这个道理。我们都知道，古代茶叶以细嫩为贵。可天气回暖，茶芽一个劲儿猛蹿，眼瞧着就要粗老了。为了与时间赛跑，只能是全家老少齐上阵，连小媳妇和老婆婆都忙活着采茶，家中的小孩子没人照顾，也只能背在身上了。这首小诗为我们展现出南宋山村采茶的景象，也表现出采茶人的辛劳。

　　由此可知，采茶制茶应与采桑养蚕一样，是当时南方农村较为普遍的副业。说白了，茶是南方农村用来换钱的营生，自然不会再为此事花钱。所以《宋诗钞》应是误将“买茶”写成了“卖茶”。毕竟，卖茶还是要去城镇，乡村是没有生意的。精明的商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为何是山民等着行商来收茶，而不是自己拿出去卖呢？您看现在就有不少茶农自产自销，人家的口号特别吸引人：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这种产销一体化的模式确实不错，可宋代的茶农却是想都不敢想。北宋自开国始，就施行了榷茶制度。什么是榷茶呢？其實就是茶叶专卖制度。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茶叶税制，只是税金不明说，而是寓税于其中了。

　　榷茶制度，是对茶商和茶农的双向管控。茶商，不能直接向茶农收购，而是先向朝廷购买茶引，然后再按照茶引标明的额度去收茶。茶农，也不允许自己买卖茶叶，而是要向朝廷指定的机构或商家出售。违反榷茶制度，就是贩卖私茶，那可是重罪。所以诗中的农家，是在家中坐等茶商收茶，而不是挑着茶叶进城去卖。范成大的一首七绝，将南宋榷茶制度生动地记录了下来，这也是此诗文学意义之外的茶学价值了。

　　但范成大的这首茶诗，只是二十八字的七绝小诗，对于农家茶事也有言之未尽的地方。明代初年的诗人高启，也写过一首农民卖茶的《采茶词》，倒是可为范成大这首七绝小诗做个注脚，其文如下：

　　雷过溪山碧云暖，幽丛半吐枪旗短。

　　银钗女儿相应歌，筐中摘得谁最多。

　　归来清香犹在手，高品先将呈太守。

　　竹炉新焙未得尝，笼盛贩与湖南商。

　　山家不解种禾黍，衣食年年在春雨。

　　付出了这么辛苦的劳动，采茶人却从没有机会享受上等香茗。那最为上等的“高品”茶，自然要先呈送给养尊处优的达官显贵来尝鲜。那些官僚喝茶是否给钱呢？诗中没有提及，我们也不好揣测。但想必大致上也是类似《卖炭翁》中“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的做法。面对官府的巧取豪夺，采茶人只能逆来顺受。

　　好容易打发走了官府，赶紧忙活着生火焙茶。但这次制好的新茶，还是轮不到自己享受，就都要卖给湖南来收购茶叶的商人了。为何不自己留下半斤慢慢喝？确实舍不得。适宜生长茶树的地方，多是山林坑涧。那些地方虽能出好茶，却根本没法种植粮食作物。所以与一般农家栽种“禾黍”不同，茶农一年的生计都压在这一片小小的树叶上了。制成的好茶，哪里舍得自己享用，自然要都卖出去才好。

　　我在广东潮州凤凰镇访茶时，接触了许多年长的茶农。据这些老人回忆，那时上等的凤凰单丛或是水仙、浪菜，都要卖给国家的茶叶收购站，自己只喝精制茶叶时挑剩下的粗老叶片。有谁硬性规定不许茶农喝好茶吗？并没有。只是自己真的不舍得。高启最后一句“衣食年年在春雨”，道出了茶农的艰辛处境。

　　正所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其实要珍惜的不光是一餐一饭，还有那一盏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