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友人处翻阅去年的《书屋》杂志,无意中见到老威的《胡风牢友张广天》一文(此文后收入《中国底层访谈录》),细读之后,不禁哑然失笑。这张广天谈当年监狱的情况简直是信口开河,而关于胡风的叙述,也是半真半假。想来,那真的部分,大概是从“正宗的”胡风牢友那里听来的吧?
笔者虽然曾与胡风先生同吃一锅牢饭,但这么多年来,却一直不曾以“胡风牢友”自诩。坐牢的经历,本来是作为写书的素材,秘不示人的,但为了纠正老威先生记叙的张广天的瞎吹,避免以讹传讹,这里只好把自己当年与胡风同牢的情况公之于众了。
我是因为反对“文革”、反对个人迷信于一九七○年十二月判处死缓后被送到四川省第三监狱的。这监狱当时代号是一○一信箱,专门关押死缓犯和无期徒刑犯。戒备森严,有三道高墙。监狱左边确实有一条河沟,但张广天说“沿着河沟走,是铸造和磨砂车间”,这就错了。当时河沟两旁是一中队的菜地,后来到一九七七年左右,才将烈士墓下直到小河沟的一大片地方圈进监狱,修建了新的金工车间。而直到一九八一年夏我平反离开监狱时,铸造车间仍在监狱老工厂扩建后(1972年)的西南角。张广天说监狱“里头有八个队,两千多犯人”,这也不符合事实。我记得监狱犯人最多的一年是一九七一年,也不过一千人左右,还包括地处三岔河的煤矿中队在内。那时监狱里只有五个中队(并非“大队”):一中队——农业中队,二中队——麻布中队,三中队——机械中队,五中队——建筑中队,还有一个医务中队。没有四中队的叫法,四中队是医务中队还是煤矿中队,我一直未搞清楚。
张光人(胡风)确实在二中队,但张广天自称是胡风所在犯人小组的“学习组长”,这“头衔”就错了。那时的犯人组长叫“记录”,含义是每晚犯人学习发言时负责记录者。所谓“劳改大组长”,也无此“头衔”,当时是叫“中队犯人值星员”;犯人互称“同犯”而不叫“同改”;管教干部,犯人称“干事”而不称“政府”;各中队队部有“指导员”而不叫“教导员”。张广天说“监舍主要是水泥通铺,排排躺十几个。我睡最里头,靠着桌子,我安排张光人睡我旁边……”瞎说!当时牢房确实是每组一排躺十几个人的通铺,但并非水泥的,而是约半米高的木框架,薄薄的谷草上面铺的粗制竹席,俗称“猪儿窖窖铺”。每间牢房两排,两个犯人组,中间一条窄窄的过道。牢房内没有桌子,也没有放桌子的地方,只是通铺的最前端,靠铁栅门两边的铁栅窗窗沿条石上镶一块巴掌宽的长木板,充作“桌子”,以供睡通铺第一位的“记录”搁放材料和搪瓷缸子之类东西。每个“记录”都发有一块半张报纸大的木制写字板,学习或开会时搁在膝头上垫记录本用。牢房阴暗,有时(如星期天半天学习时下雨)白天学习也开着灯,灯泡吊在靠近铁栅门的上方,便于“记录”读报、写字。张广天既然是“组长”,怎么会“睡在最里头”呢?最里头两排通铺间是大马桶。并非“便桶在门背后”。牢房铁栅门窗外有长廊走道,便于主管干事端把藤椅听犯人发言,或者主持“联组批判”。走道边上放置犯人的小竹凳、小木凳,长廊外屋檐下放脸盆,另有石砌的碗架。说牢房内放置“洗脸桶”、“小木凳”,那决不容许。犯人铺位的序列是由队部安排的,记录无权调整。
张广天说监狱到处都写着:“你是谁?你到了什么地方?你来干什么?”此乃乱说,至少一九八一年前不是这样。当时到处墙上是“最高指示”,一九七二年后改称“语录”,数量也减少了。最突出的是每个中队都有一壁“监规”。
我入狱后在三中队“新犯学习组”,说来也巧,第二天上午在老犯人收工前,新犯排队去医务所药房吃面面药(中药粉末),发现旁边不远处一个老囚犯捧着一个大饭盅正在打量我们。这老囚犯身材较高,穿一件旧的黑色棉大衣,头上的黑呢帽没有帽檐,大约七十岁左右,慈眉善眼的,像个国家老干部。他身后跟着一个矮墩墩的胖体形的中年囚犯,头上戴着白布回族小圆帽。这时,新犯组记录(老犯人)老严轻声对我说:千万别和这老家伙搭话,他是省里的要犯,今年初加判为无期徒刑送到这里来的,每月都要写检查,一写就是几十上百篇材料纸……那矮墩墩叫王林,是专门监督他的。我却对那“要犯”——老囚犯更感兴趣了,边往回走,边回头望,见那老囚犯仍在注视自己(新囚犯中只有两个戴眼镜的,我是其中之一)。次日,同样的时间和地点,我们吃药时又遇见那个老囚犯。见那老囚犯向我微笑,我也点头报以微笑。一会,旁边那矮墩墩招呼那老囚犯:“张光人,走吧!”
张光人?我听了心里一惊。张光人不就是胡风吗?我家里有一本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黑色封皮,内文是竖排的。我初中时就细读过,记得清清楚楚:“胡风,原名张光人。”高中语文书一篇课文注释也是这样写的。家里收藏的几本一九五五年的旧杂志——《新观察》、《西南文艺》等,都把胡风漫画成一个大胖子,满脸麻子。记得有幅漫画,画的是一只狼,头上挂着个笑面壳,狼身上写着胡风二字。胡风,曾像野兽和瘟疫一样令人害怕,避之而犹恐不及。当然,我们“反革命”是视胡风为硬汉子的。想不到,胡风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糯米老头。我兴奋起来:与这样的人物同监狱,同吃一锅牢饭,当引以为荣!后来,我曾因为在劳动时同另两名“反革命犯”议论“这里是特种监狱,胡风也关在这里……”而被揪出来中队批斗。
胡风去伙房端饭摔跤,确有其事。但张广天所谓“白饭”,还说什么“那是特等钵,有半斤,是铸造工吃的”,这就是瞎说了。我清楚地记得是晚餐,端的包谷粑钵钵,那时每天早晚都吃“包谷粑”——在瓦钵钵里盛上二至三两陈年老包谷面,掺水蒸熟即是。哪有半斤饭的钵钵?二中队哪来的铸造工?我所在的三中队——机械中队才有铸造工、锻工、电焊工等,而头几年伙食都一样,直到一九七七年后,有毒工种才算有了点“劳保食品”。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二年那时是全狱一个大伙房,一个能蒸一千钵饭的大瓮子灶。所以我说:“虽然不曾和胡风同一中队,却曾和胡风同吃一锅牢饭。”
胡风当时被安排在二中队糨糊房劳动,张广天说那糨糊“是用来刷标语的”,这简直是胡扯!织麻布前的工序是麻纱上浆,即刷糨糊,劳动强度很大,两个挂齿架相距二三十米,中间有几个托架,把麻纱一根根牵伸展,系上两边的齿架,满挂至少是两百根左右,然后由糨糊房端来一大钵糨糊,用一把直径约三十厘米的圆柱形特制竹刷,蘸上糨糊,把牵好的麻纱刷上浆,用力不能猛,来回奔跑一趟几十米,劳动量相当之大。我们三队老金工车间与二队织布房之间的空地就被叫做“刷纱坝儿”。
张广天连这也不晓得,可见他当时并非是胡风的“牢友”。如果他真的是胡风的“组长”,那么他怎么会不知道胡风自杀的事呢?
一九七一年七八月间胡风在糨糊房用石头砸脑袋自杀,经医务所抢救后,才送到“小院”的。自杀的表面原因大概是有犯人说他偷吃糨糊。“小院”并非什么“严管队的单间牢房”,而是关押特殊犯人的地方。在刷纱坝儿高墙的后面,墙上开一小门相通,里面只关了几名“机密犯”,但生活条件较好,开小灶、还可蓄头发。后来又在里面修了几个小院落,关押神秘的“大人物”。这是医务中队犯人李医生悄悄跟我说的。一九七九年初胡风释放出狱,三个月后我才从医务所唐医生(李医生那时已调走了)口里得知这喜讯。
张广天说黄廉是重庆八·一五的造反司令,这是误记。“八·一五”派的司令是周家瑜,黄廉是“反到底”派的“工人造反军”司令,而指挥重庆“朝天门海战”的则是“反到底”司令邓长春。
曾当过四川省革委委员、名闻遐迩的张闯也关在这里,他是牟其中第一次坐牢时的同案犯,一九七七年送来监狱三中队,搞汽车小配件包装劳动。因他是西南师范学院毕业的,曾安排他晚上给犯人上文化课。
其他就不必多谈了。有兴趣者,今后若有可能请看看我写的书吧。藉此为“文革博物馆”奉上一砖一瓦,乃敝人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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