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镇子不是一个普通的江南小镇,因为它被冠以了“全国治安第一”的名号,这是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给的荣誉。很多年过去后,中国的领导人都已经换了好几轮,但老人家赐予的头衔,小镇还是冠冕堂皇地戴在自己的脑袋瓜子上。
黑哥在上世纪末时耀武扬威地带着几个小弟,走在我们小镇的街头,我们几个小屁孩子甚是敬仰地望着他们,当时我还在念小学,我看着黑哥,唯一的理想就是有一天也能做黑哥的小弟,跟在黑哥身后狐假虎威。我见过黑哥砍人,那次是在征天宾馆门口,征天宾馆是我们镇子上最上档次的宾馆,有三颗星星,宾馆附近属于繁华地段,闹事的人也特多,当时我们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只见黑哥是一挑二,对方先朝黑哥挥着西瓜刀猛冲过来,黑哥灵活地一闪身躲过刀子,然后“唰”地一下抽出自己的刀子,那刀子像是小日本的军刺,它见了世面就寒光一闪,我们几个小屁孩子都长大嘴巴看傻了,不出五分钟那两人已躺倒在地,黑哥没有砍他们别的地方,刀子都是挨在他们的大腿上的,黑哥每一刀都没有浪费,直到把对方砍到在地,那两人捂着流血的双腿像两条挨了棍子的野狗一样嗷嗷直叫,黑哥砍完人后骂了声他妈的就潇洒地离去了。
见识过黑哥砍人后,我对黑哥的崇拜更是不能自己,那一次放学回家,机会终于来了。黑哥带着他的小弟走到我面前,朝我笑了一下。我心里一哆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把手里拎着的书包偷偷地藏到了身后。其实书包里只有几本烂书。黑哥没有开口说话,而是黑哥的一个小弟走到我面前(这个小弟主要充当黑哥的军师),他把手轻轻地按在我的肩膀上,然后谄笑着对我说,小鬼,听说你有一个漂亮的堂姐?我说,是的。听说她在征天技校读书的?我说,是的。然后,黑哥的小弟对我说,那好,如果你能帮我们黑哥钓到你堂姐,以后你被人欺负了,随时叫我们一声,我们就让他吃饭的家伙搬家。我心里又哆嗦了一下,说,好的。黑哥小弟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当时什么都没有想,我那个年代的小学生实在没有现在的孩子思想来得开放,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钓”,以至于几年以后我也想找女朋友时,突然想到这个“钓”字,猛然地拍了一下脑门,明白了女孩原来是可以像池塘里面的鱼儿一样来钓的,就看你下什么样的鱼饵,下多大的鱼饵。黑哥的小弟对我耳语了几句,他说得很轻,像是跟我说一些国家机密一样,我没能听明白几句,但大致意思就是怎样把我漂亮的大堂姐给黑哥钓到手。我很认真地点点头,说实话,老师教育我时,我都没有这么认真点过头。接着黑哥的小弟就拍了拍我的脑袋,表示要我好好干。黑哥一伙对我吩咐完后,打算转身离去,这时我才发觉黑哥自始自终都没有开口对我说一句话,于是我鼓起勇气对已经转过身的黑哥说,黑哥,如果我帮你钓到我大堂姐,你能收我做小弟吗?黑哥回过了身,依然朝我笑了一下,然后缓缓吐出两个字,可以(后来我知道,黑哥是个不善谈吐的人,不会用嘴巴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更多的时候是用暴力付诸行动)。黑哥的声音还未传到我耳朵里,刚才那个小弟又接了一句,说,比小弟还要好,到那时你就是黑哥的大舅了,我们都要叫你大舅的哩。听了这话,黑哥一伙人都开心地笑了。我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我不笑就会显得我是个异类,于是我也跟着傻乎乎地笑。
黑哥他们离开后,一直远远躲在一边的男同学们,包括有高年级的同学都跑到我身边,对我带着几分敬畏地问,啊,刚才黑哥他们竟然没有敲诈你啊?原来你认识黑哥的啊?你跟黑哥是什么关系啊?我看了他们一会,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声音,哼!然后我把自己的书包甩到身背后,丢下一句话,黑哥跟我什么关系?说出来吓死你们。我学电视里的人的样子,装得很牛逼地说,连黑哥都要叫我大舅的哩。然后我就像是真的当了黑哥的大舅,对站在面前的小屁孩子们根本不放眼里,傲慢地顾自己回家了。
将近十年过去后,我坐在黑哥的书店里,对面是我曾经崇拜过的偶像,书店很小,有些拥挤,我和黑哥回忆起十年前的那些事体,就像是在眼前刚发生过一样。但岁月就是这样无情,正如黑哥所说,老了,老了!我有时会很厌恶黑哥说这样没骨气的话,总是感觉曾经在我们镇上霸道一时的黑哥竟然变得跟娘们似的,但我又不得不感慨黑哥的话不无道理。老了,真的老了!当我发现自己的小学同学已经结婚,有的小学女同学已经有了小孩时,我会问自己今年有几岁了,啊呀!都二十二岁了,这个年纪在农村是可以结婚了。我又拍拍脑袋,想起一件事情,有一回在村子里碰见一个儿时很要好的伙伴,只是比自己大两岁,他抱着女儿走到我面前想跟我说话,但我俩竟然找不到谈头,我不知所措地摸摸他女孩的胖脸蛋,竟傻乎乎地说,小宝宝,会不会说话了啊,来,叫声哥哥,哥哥给你买吃的。我儿时伙伴突然从他抱着女儿的手中,伸出一只,拍了一记我肩膀,说,你说叫什么啊,哥哥?然后他大笑起来,我和他怀抱中的女儿茫然地看着他。接着,他说了一句让我醒悟的话,你以为自己还小啊,叫哥哥?叔叔才对的哩。噢……我不知该回答什么,只听见眼前的小宝贝对我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大概是“叔叔”的意思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了黑哥一根,自己嘴巴上叼了一根,我先给黑哥点火。黑哥拍回了我手里的火,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抽烟了?黑哥语气严肃地说。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嘴里的烟垂了下来。还在学校里读书,不要抽烟的好,真是好样不看,坏样连学学,黑哥说完把手里的烟装进了我的烟盒。我像十年前面对黑哥,点了点头。后来我知道黑哥已经把烟给戒掉了,照他的说法是为了孩子的健康,黑哥已经有了两个小孩,但我知道这并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黑哥娶了一个可以吃掉他的母老虎,母老虎是外地人,好吃懒做,但很凶,我见过这只母老虎一次,矮矮胖胖的,满脸雀斑,当时我很难想通曾经连我这么漂亮的大堂姐都快被黑哥钓到手的男人,怎么就娶了这个从侏罗纪时代逃出来的女人。但我反过来想想黑哥自身的条件时,也就明白了,而且为黑哥还能娶到老婆并传种接代感到高兴。黑哥家里住的是老屋,有一个老父亲,黑哥坐过两年半牢,人长得又矮又黑又瘦,两条光棍加上这样的条件,本地的姑娘听了早已跑到了天边。至于黑哥是怎么钓到了这只母老虎(也许我再用“钓”字已经不恰当),我听别人说是黑哥当年的一个小弟介绍的,当然这对于黑哥的江湖生涯史已经不重要了。我始终觉得黑哥应该有一个传奇式的江湖生涯,这样就无愧于当年我们那些小屁孩子们对黑哥的崇拜了。
我傲慢地顾自己回家以后,就开始为自己能做上黑哥的大舅(当时我还是感觉做黑哥的小弟比较威风)实践自己答应黑哥他们的承诺。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体是打听大堂姐最喜欢吃什么,因为黑哥想买很多大堂姐爱吃的零食做诱饵去钓大堂姐。大堂姐在镇上的技校读书,每天晚上都要回家的。大堂姐是大伯的女儿,我家和大伯家就是前后邻居,我听见大堂姐的自行车声音时,就放下手头的作业跑去大伯家了。我当时没读过什么《孙子兵法》、《鬼谷子》、《三十六计》之类的兵书,不知道如何用计才能十分完美地完成任务而又不露一丝声色。我当时是开门见山地问还在停自行车的大堂姐,我问,姐,你最喜欢吃什么?大概当时堂姐肚子很饿,连看都没看问她问题的那个人,脱口就说,肯德基!我一听“肯德基”这三个字比吃肯德基还要感觉爽快,乐呵呵地笑了。大堂姐回顾身一看是我,失望中带恼怒地说,你问这个干嘛,你又不给我买,你在耍我是不是?我连连说,没没,然后乐颠颠地跑出了大伯家。
我给了黑哥答案后,黑哥的那个军师小弟夸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被夸得全身轻飘飘的,尽管不是我崇拜的黑哥夸我。在我的记忆中黑哥没有夸过我。黑哥在得到答案后,就决定用肯德基做鱼饵来钓我堂姐这条大鱼,但是我们镇子上没有肯德基,肯德基要跑到市里面去买。我有时真的很羡慕漂亮的女孩子,有男生追,可以吃好多免费的美味。黑哥花了五十块钱从市里面给大堂姐买回来了肯德基,并送到大堂姐所读的征天技校里。大堂姐认识黑哥,也感觉黑哥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但大堂姐还是来者不拒,当然不拒的是肯德基,她吃完了肯德基,对黑哥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舔了舔手指头,说,钓我的人很多,看你自己本事了,我不是一顿肯德基就会被你钓走的。大堂姐说完就把黑哥抛在身后顾自己回进了教室。黑哥朝着大堂姐的背影,说了一句,这个马子我钓定了。大堂姐班级里的那些男生朝黑哥瞪瞪眼睛,黑哥看见后狠狠向墙壁砸了一拳,说,你们谁敢跟我抢就是骨头发胀。
接下来的日子黑哥又给大堂姐买了两次肯德基,但大堂姐还是没有随随便便地答应黑哥。我那时想,黑哥这是为什么啊,三顿肯德基喂狗,那条狗就一定会誓死效忠黑哥了,像文革时期无知的红卫兵们誓死效忠毛泽东一样。当然我也想,我只要一只鸡腿我就这辈子跟定黑哥了,上刀山下油锅至死不悔。当然那时的我对男女之事是一窍不通的。黑哥知道男女之事,但有一点我很佩服黑哥,即使到现在依旧如此,黑哥除了打架不要命,另外倒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凭这一点,黑哥的人品就远远超过那些人面兽心的政府官老爷和为富不仁的有钱人。我不知道上个世纪的年轻人是如何来压制蓬勃的性欲的,我想他们也和我们这一代人一样用打飞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吧,因为那时黑哥的小弟吩咐我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要我去偷大堂姐的内衣。说是黑哥“打飞机”时用得着。我现在想起来为什么当时他不叫我偷大堂姐的内裤呢,因为内裤比内衣更有异性的气味,而且大堂姐少女时期是不戴什么文胸的,只是穿那种吊带而已。真是个狗头军师!
黑哥的小弟又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听得我面红耳赤,连咽口水。但当我真正去完成我的任务时,我就感觉到这个任务是如此艰巨。因为大堂姐的房间总是锁上门的,我唯一可以下手的就是晾在外面的那件大堂姐的粉红色的上面还一个动物图案的吊带。
我的任务终没有如愿地完成。当时我趁婶婶在厨房间做饭时,悄悄地溜到她家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大堂姐粉红色的上面有动物图案的吊带先浮想联翩了几分钟,但我很快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回顾周围,还再次跑到楼梯口去看了一眼有没有动静,我定了定心,拿起衣叉去收大堂姐的吊带衣。可是我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自己的母亲观看了我偷吊带的全过程。我妈站在自家三楼的窗口旁,高屋建瓴,不动声色地等到我完成任务的最后一刻,她咳嗽了一声。我手里握着大堂姐的吊带,心里一阵哆嗦,回顾左右,没有什么动静,我以为是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但当我刚要逃离现场时,我妈大喝了一声我的名字。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堂姐的吊带内衣没偷成,反而害得我从小就被家长视为问题孩子,一直到我高中毕业前都被父母严加管教着。不过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大堂姐开始对黑哥松口了,我不清楚当中的缘由,反正是大堂姐答应了和黑哥一起吃饭,据黑哥的那个军师小弟说,大堂姐还和黑哥牵了手,天哪!按现在的说法这分明就是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了,也就是说我这个准大舅是当定了。但世事难料,好景不长,我大伯是我们镇征天印染厂的副厂长,那时的征天单位是全国劳模、人大代表梁焕木同志一手创办的,包括征天技校在内都连在一块儿,大伯耳目颇多,堂姐和黑哥没牵手几天就被他晓得,当大伯得知女儿和镇上的一个混混搞在了一起,顿时气得头暴青筋。大伯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他气冲冲地赶到征天技校,先是闪了大堂姐一个响亮的耳光,并且当着很多师生的面骂了大堂姐,你他妈这么没出息的啊,你他妈还是我女儿吗?大堂姐当时吓傻了,说不出一句话。从此,我大堂姐就决定彻底断绝和黑哥的关系,任凭黑哥给她买肯德基还是麦当劳,就算是黑哥下满汉全席这么大的鱼饵,大堂姐也是不上黑哥的这个钩了。
那段时间黑哥对大堂姐还是不死心,要两个小弟抬了一坛斯风老酒一同跑到大伯家,说要和大伯当面谈谈,大伯是堂堂的征天印染厂副厂长,想当年在部队里还是一个堂堂的大排长呢,他怎么会跟像黑哥这样的江湖混混谈谈呢。我当时没听见什么,只听得大伯嗓门很响亮地说一句,滚,再不滚我就打断你们的狗腿。接着我就听见了酒坛子碎裂的声响。我不知道当时黑哥一伙会是怎样一个反应,我预感黑哥他们会暴打一顿大伯,尽管大伯当过排长,但面对三个年轻人,而且是打惯架的混混,大伯定当不是对手。但是我的预感错了,黑哥没有说什么,而是挥挥手说了声,走,我们走!后来,黑哥的军师小弟对我说,黑哥当时压根就不想对眼前的这个挺着个啤酒肚的男人下手,一来大伯毕竟是征天单位的一个副厂长,而且当过部队排长,社会关系强,白道上有人,黑哥不想惹有权势的人;二者黑哥已经摸了大堂姐的奶子,他说要是进一步,跟大堂姐上了床,大伯就是他老丈人了,他不能对他的老丈人下手;三来黑哥认为自己三个人对大伯一个人,这叫以多欺少,这种架他不想打,他从来都是以少胜多的。后来我想想其实狗头军师忘说了重要的一点,就是黑哥在大伯还有大堂姐面前有极其强烈的自卑感。黑哥属于那种有自知自明的人,不想现在那些吃不到天鹅肉,说天鹅肉携带禽流感病毒的癞蛤蟆们。
黑哥钓大堂姐失败已成事实,当时我难过了好多天,而且还着实提心吊胆了好多天,我以为黑哥的小弟们会在我上学的途中报复我,虽然说我对这件事情的失败没有半点责任,但我是他们唯一可以出气的对象。事实并不这样,一直到我小学毕业,升入初中,黑哥的人都没有对我下过手。凭这一点,我又敬佩了黑哥一分。后来我问黑哥当时他为什么不找我麻烦了。黑哥说,管你屁事,冤有头债有主,该报谁就报谁。我听后觉得自己很没趣,他妈的我算个什么狗屁东西。
没做成黑哥的大舅,但我却做了黑哥的小弟。那时镇中的校风比现在要好很多,但还是有很多不安分的学生,我就是其中一例。抽烟、钓大姑娘之类我没学会,但对打架很感兴趣,尤其是参加群架,因为我觉得打群架可以浑水摸鱼。可群架不是时常有的打,而且很多群架,往往是两批人各自叫了近半百人,闹哄哄出现在电影院门口,可还没出手,就有人调停了,结果浑水摸鱼的机会也就很少了。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的小镇是全国治安第一镇,现在想起来有些好笑,一般来说打群架都是出现镇上的公共场所,有时甚至在派出所门口,这不成心挑衅那些穿着草绿色制服的从小叫他们什么叔叔来着的人嘛。那些什么叔叔的人往往是看着打群架的人,开始时都不敢出手,等两边的人快干完了,他们就去收网,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也许就是计谋。反正那时的全国治安第一镇每天都有人打群架,每天都有人被逮进去,每天又有人被放出来。周而复始,小镇在平静中鼓噪。真不知那时全国各地是不是还跟红卫兵造反时一样乱糟糟。话扯多了,还是来讲讲黑哥的生平和那回我是怎么跟了他的。
黑哥在我们镇上是从小混起的,他父亲就是个流氓,打人从不顾及后果,抡起家伙就朝别人的后脑或裤裆打去,听说在文革时还打死过人,至于后来是怎样逃脱了历史和法律的惩罚,这自当别论。黑哥就是这个杀过人的父亲带大的,因为黑哥的父亲在文革过后没有可以随便给他打给他发泄的目标,于是这气就发在了自己老婆的身上,白天打,晚上打,白天床下打,晚上床上打,打完后直接脱掉老婆的裤子做爱。黑哥就是这样被打出来的!但是黑哥出生后不久,黑哥的母亲便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消失在了我们的小镇。我不清楚黑哥的童年,但我听镇子上的人说,黑哥能长大这是老天爷不想收他,是奇迹!至于黑哥是从什么时候被人敬呼为哥的,那我就不清楚了,这当中的原因定是黑哥也像他父亲一样是很会打人的,据说他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打遍我们镇子的大街小巷而未逢敌手,不然一般打打小架的人,是当不了大哥的。
我有一点是从小就感到很荣幸的,我跟黑哥是一个姓氏,都姓骆,说不定两百年前是一家人,虽然他跟我不是一个村子里的人。黑哥是孝义村人。黑哥是哪里人无关紧要,但奇怪的是黑哥跟他村子的名字一样,孝顺讲义气。很多年以后,我在黑哥的书店门口碰见黑哥的老爹,我给了他一根烟,他朝我笑笑表示感谢,黑哥老爹点着烟后自个儿晒着太阳依偎在书店门口悠闲地享受我的“新安江”。我望着黑哥的老爹,这个当年的杀人犯如今已是一副晒干了的老萝卜相,黑哥很孝顺父亲,为了这个曾经虐待过他而今又好吃懒做的老父亲黑哥还破天荒地打过老婆,那个外地婆被打后闹着要离婚,最后黑哥还下跪保证以后不会再打,外地老婆才算熄火宁事。从那以后黑哥只有自己从牙缝里剩下钱,偷偷地把生活费塞给老爹。
黑哥的江湖生涯中打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架,包括单挑群架,这些架有很多都是黑哥为他身边的兄弟出气才去打的。这是黑哥“义”的地方。那一次我跟着黑哥他们去一个叫杜黄桥的村子里打群架。那次我是怎样跟上黑哥一起去的,我记忆犹新,我在镇中是住校生,要一周才回一趟家,夏日的晚上,炎热难耐,于是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翻墙出了学校,那时镇上刚开了两家网吧,对于网络我们是极其好奇的,胜于青春期对女性的好奇,当然网络可以让我们更广更全面地去了解女人的秘密。我们去了那家叫“追日”的网吧(我不清楚这家网吧现在还存不存在,说实话我的大多数知识都是从网络中学习到,而“追日”恰恰是我的起点),那时的网络游戏没有现在丰富,我们只是玩那种“红警”,那次我们跟老板(当时还没有“网管”这一概念)好说歹说叫他给我们几个未成年人开两台机,老板多收了我们五块钱才答应。但还未等我们去按开机键,就有一伙人乱糟糟地冲进网吧,老板吓得跳起来,以为有人来闹事,忙从口袋里掏出烟,分给兄弟们,为首一个我认识,就是那个黑哥的狗头军师,曾经叫我去偷大堂姐吊带内衣的人,他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烟,没抽,而是把它夹在耳朵边,他对网吧老板说,没事,你做你的生意,我们叫完人就走。于是狗头军师拉开嗓门朝网吧里一颗颗耸起的脑袋喊了几声,这里有黑哥的小弟吗,在的都给我出来。网吧的座位中站起几个人,朝军师走了过去。我当时探着脑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概就在我像只老鸭似的伸长脖子时,军师发现了我,他还是叫我大舅,唉,那个大舅,你不是想做黑哥小弟吗,今天就让你实现梦想。大概就是这样,我二话没说就这样屁颠屁颠跟着军师去了,我当时真没想过要去做什么事,只是听到能做黑哥小弟了,自然受宠若惊,我当时的的确确还十分崇拜黑哥。
我们一伙人是从镇上冒着夜色走到杜黄桥这个村堂里的,我跟在后面没看见黑哥,但我看到了这些走在我身边的人年纪个个都比我大几岁,我是当中最小的一个,我当时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我觉得我跟他们是平起平坐的,都是黑哥的小弟,这种感觉再次出现是在八年后我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发现在党支部里自己竟然是最年轻的一员。
我不清楚当时双方有多少人,那阵势黑压压一片,事后据人说两边加起来有三百多人,当然这三百多人中有一大半都是去凑数的,就如我,但人多可以从气势上先把对方压倒。这一次算是我们这个全国治安第一镇历史上发生的最最宏伟的群架,而且最后双方没有像以前那些群架一样被某个人给调停了。群架的起因很简单,为了一个女人。我有时真闹不明白女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值得男人这样吗,历史上有纣王、夫差、吴三桂之辈,都是丧在女人手里,最后留下臭名声。红颜祸水,红颜祸水!话说回来,要说那次和杜黄桥人发生矛盾,是黑哥从前的一个兄弟的对象被杜黄桥村也是出来混的小流氓们给灌醉酒轮奸了,当时那个女的法律意识浅薄又碍于面子,两天后才开口对他男朋友讲出来,男朋友也是那种打架打出来的人,带了几个兄弟带了几把西瓜刀就去出气,找着那几个杜黄桥人后,黑哥兄弟当场就用西瓜刀割了一个想反抗的人的鸡巴,另外几个还没有挨刀子裤裆里就湿了,据说其中一个从那以后就阳痿了,从此不能再做爱。本来事情就这样给平息了,但谁知道那个被割掉鸡巴的小流氓的老爹是在山下湖养珍珠的,是个珍珠老板,手头上也有个百来万,一听儿子的鸡巴给割掉了,这可是传种接代的家伙啊,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让谁都咽不下这口气,珍珠老板没去报案,他选者了私了,而且是不给对方余地的私了,他出了十万块钞票,雇用了几个杜黄桥有名的混混,说要割掉他儿子鸡巴的那个人的一个鸡巴加上一只手。杜黄桥的混混为了钱很卖力,完成了任务,用透明塑料袋装了那只血淋淋的手和一个已经不成形的鸡巴换取了十万钞票。
黑哥听说自己的兄弟受到如此的耻辱已经是第二天,也就是我跟着一大伙人去杜黄桥打架的那天了。黑哥当时心头的复仇计划是踏平杜黄桥,让杜黄桥成为当年日军屠刀下的南京城。但杜黄桥人也不是好惹的,他们在中午得知镇上的大混混黑哥要来报仇,竟拿出自己的独门武器,自制汽油弹。读高中以后,一个杜黄桥的同学告诉我这种汽油弹的制造方法,制造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汽油灌进啤酒瓶中,然后塞一团棉纱,等要攻击敌人时,用火引着棉纱,向对方投抛过去,当啤酒瓶砸碎在地上时,棉纱的火种就引着了瓶中的汽油,这种汽油弹能引起一股猛烈的爆炸气势。我当时没有直接地参加群架行列,而是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感受这有生以来第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在以后的几年里,每当我看到那些香港的警匪片以及书本或小说里描写的起义事件斗殴事件,我就会把那次看到的群架联想到一块,我始终觉得那些警匪片很假,没我见过的这次来得有视觉感。
我不清楚那次我是怎样离开群架现场的,但我很清楚群架是在那些穿着草绿色制服的人开着的警车声中结束的。我自始自终都没见着黑哥一面,但我在事后得知了黑哥被判了刑,两年零十个月。那次群架黑哥伤人无数,幸好被伤者都没有构成生命危险。那个被阉割的流氓的老爹还被黑哥用脚在胯下猛踢了一脚,想来那根老鸡巴也没有多大用途了。黑哥被杜黄桥人从侧面偷袭,汽油弹在他的左脸旁爆炸,烫得他的黑脸更加黑乎乎一片。狗头军师平安无事,想必他也和我一样躲进了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去了。事后,因为这次群架涉及到的人过多,派出所的绿制服们也懒得在炎热的夏日办这种事体,没有一一去细找群架参与者,只是迫于上面的工作指示,因为当时咱们的朱镕基总理还在任上,严打风还没有熄灭,办案人员处置了几个群架事件的带头人,黑哥是其中一个,杜黄桥人也拎出几个,但那个为他儿子讨还鸡巴的珍珠老板用金钱疏通了关系,最后还被当作受害人宣上法庭指控了黑哥。其余人等被拘留了几天,在派出所的拘留间里被蚊子吸了几顿血,亲人们花了几千块钞票就被放了出来。杜黄桥群架事件就此平息。
黑哥在我面前从来不提及那次杜黄桥群架事件,他认为这是他打娘胎里出来后打过的顶丢脸的一次架,他觉得自己坐牢没关系,关键是他对不住他那个被割了鸡巴和砍掉一只手的兄弟,他没有为他讨还公道,但他也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失败的原因,虽然他是混混老大,可他却永远斗不过有钱有势的人。
时间真是眨眼间的事,黑哥被判两年零十个月,但因为在狱中表现出色,减了四个月刑。从牢里出来后,黑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发誓不再打架,要是再打架就剁了自己拿刀子的手。黑哥开始了他洗心革面的生活。我有时想不明白,难道狗也有改得了吃屎的时候(我没骂人的意思)?黑哥在我们小镇的夜市上以摆盗版书摊谋生。高中时期虽然我的那所破学校是封闭式的教育管理,但每次放假我都要去光顾黑哥的书摊,顺便淘几本好书,黑哥总是说拿去拿去,不要你的钱。但我还是十块一本把钱塞进他的怀里,我知道他现在生活不容易。
读高二下学期时,我和寝室里一个屌炫得要命的同学打过架,事后觉得自己委屈了,但又感觉在学校再打不合适,于是跟他约定放假后在校外打,单挑群架由他选。这厮选者了后者。那时黑哥在我们镇上的威名已经被定格在了二十世纪,几乎除了他的兄弟和曾经同他打过架的人还知道他的厉害,像我这样以前的小屁孩子们都差不多忘记了他,而知道他的人也已经成家立业,不会再来干涉无聊无知的江湖事情。那一回,我在放假前向班主任请了假,跑去找黑哥,黑哥沉着脸蛋先是没说话。我以为黑哥在酝酿这一架该怎么打,叫多少人去打,我心里乐呵呵的,想那厮这次非死即残,谁知正当我在自我陶醉时,黑哥粗着嗓门呵斥了我一顿,你他妈的书不好好读,还专门想着打架,你难道也想高中毕业后和我一起来摆夜市啊?我像多年前第一次面对黑哥一样,心里一哆嗦,说不出一句话,灰着脸悻悻然离开了黑哥。
那一次我记忆清晰,学校放假后,天下着细毛雨,和我约定打架的那同学叫了十几个人,好像还有民工模样的人,在我回家的必经途中把我给拦截下了。那厮说,呵呀,不是说群打嘛,哈哈,叫不来人啊,难道想一个人挑我们这么多人?他甚是得意。我没有带雨伞,蒙蒙细雨已经湿了我的头发,有一缕雨水从我的额头通过我的脸蛋流进了我脖子中,我的身体在颤抖,说实话我当时有些怕,这厮叫了些民工模样的人,就是来狠狠收拾我的,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能预知结果会是怎样,我想大概就是我曾经要那厮的后果吧,非死即残。就在这一刻,一辆响声很大的摩托车从那群人背后骑了过来,那人没刹车而是直接撞过来的,吓得那群王八羔子连连避让,接着就是一片臭骂声,他妈的,没长眼睛啊,他妈的,不要命啊,他妈的,想死是不是啊,他妈的,老子给你一刀成全你啊,他妈的……那人把摩托车漂亮地转了弯,停了下来,我看清是黑哥,但他身后没有带什么人,可我的心里还是暖烘烘的,一下子感觉有希望了。黑哥没有从摩托车上下来,而是从身上抽出一把军刺模样的长刀,就是那把我在征天宾馆门口看黑哥砍人的刀子,黑哥大概好久没用了,刀子上面竟没有一丝寒光。黑哥把长刀丢在那伙人面前,指着我说,他是我小弟,你们想揍他,就从我尸体上面过去吧,说着伸长脖子,示意叫他们往他脖子上砍。我当时觉得黑哥他妈的真是酷毙了,完全有当年《上海滩》中发哥的气势,但我心里也着实紧张了一阵,对面有那厮花钱请来的民工,那些民工也是要钱不要命的。对方保持着安静,他们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黑哥吓懵了,迟迟不敢上前动手。黑哥弯下身子敏捷地抓回自己扔到地上的刀子,然后朝着那伙人轻蔑地说道,想要再生事端,去夜市书摊找我就是。黑哥说着发动了摩托车,开到我面前,看也不看我一下,说了声上车。我搭着黑哥的肩膀上了摩托车。黑哥的车子飙出十米之外,我听得背后那些鸟人们在大声问候我妈。
念了大学后,我就很少有机会再跟黑哥接触了,因为一年到头也就回了四五次家,那时黑哥除了在夜市里摆摊,还在我们镇子上租了一间十来个平方的房子,开起了书店,书店虽小,但各类书籍应有尽有,不过大多也是些中学生喜欢看的玄幻类作品。我那时看见黑哥,他已经有些变老了,肚皮上倒是长了些肥肉。有一次我们谈起我的大堂姐,黑哥问我,你堂姐最近怎样,应该嫁人了吧?我点点头。大堂姐技校毕业后就分配到征天单位当会计,后来嫁给了衬衫厂老板的儿子,大伯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这也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了!堂姐一年后生了个儿子,从此当起了家庭主妇。黑哥听后也没表示什么,黑哥就是这样一个不善言谈的人。我没有想到这个黑哥竟然还记得我的大堂姐,当年我就是因为我的大堂姐才和黑哥结识的啊!
上一次回家,我从镇上的车站下车后先去了黑哥的书店。黑哥装了台电脑正在玩CS,他见我来没有放弃手头的厮杀,等一局结束后,他骂了声他妈的,然后抬起头问我玩什么游戏?我手里提着笔记本,自个挪了一张凳子坐下,说,现在不玩什么游戏了,电脑主要用来写东西。黑哥“噢”了声又问我玩过什么好玩一点的游戏?我回答说,高中时玩“传奇”,大学时玩过“魔兽”、“风云”之类的,觉得还可以吧。黑哥又这样朝我“噢”了一声,重新玩CS。突然黑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很精神地对我说,你现在已经是党员了,读书成绩又好,毕业了去参加公务员考试吧?要是考上公务员就在我们镇上当官,到那时我们兄弟就扬眉吐气了。我朝黑哥笑笑,然后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明朝人洪应明写的《菜根谭》随手翻阅,这个黑哥还是怀念着曾经在我们镇子上耀武扬威的江湖生涯啊!
2007-11-22,23点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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