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登高、插茱萸、赏菊、饮黄花酒等风俗形成于六朝,唐诗中吟咏这类风俗的诗句很多。今选择一些著名诗人,如王维、储光羲、许浑、罗邺、王勃、李峤、崔曙、李白、岑参、孟浩然、杜甫等人的诗进行探讨。从中解读六朝掌故,揭示相关历史人物在重阳节的活动及对此类风俗形成的影响。
一、重阳节登高与插茱萸的风俗形成于六朝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全唐诗》卷一二八)题下注:“时年十七。”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农历九月九日,为中国传统节日重阳节。这一天的日期,既是“九”数的重叠,又是阳爻的“双生”,故称“重阳”,是祷颂阖家安康的佳节。
王维,字摩诘,出生于佛教世家。十多岁时父亲逝世,留下寡母与兄弟五人。十七岁那年,他进京受试,求取功名。他孤身一人,滞留京师,未能与寡母和四位弟弟团聚,共度重阳佳节,登高遍插茱萸,所以格外思念亲人。此诗写得感情真切,动人肺腑。“每逢佳节倍思亲”,千古传诵,成为名句。诗中所云重阳节登高及插茱萸的风俗,源自汉魏六朝。
重阳节是六朝时期最重要的节日,所谓“四序嘉辰,历代增置,汉崇上巳,晋纪重阳。或说禳除,虽因旧俗,与众共乐,咸合当时”。就是说重阳节在这一时期最为时人重视,节日活动很是隆重。重阳节受时人重视的原因,是因为古人认为:重九为阳数之极,此日天气下降而地气上升,天地二气相交,不正之气弥漫。为避免接触不正之气,须登高山以避重九之厄。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所载的一则传说,就集中地反映了这一观点:“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举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可见重阳节插茱萸的习俗,也是为了驱邪避灾。
登高,是重阳节的标志性节俗。在秋高气爽的季节登高,更有益于人的健康,因此为人们所喜爱。六朝时期,上自皇帝百官,下至庶民百姓,每至重九,均登高野宴。《临海记》载:“郡北四十里有湖山,形平正,可容数百人坐。民俗极重九日,每菊酒之辰,宴会于此山者,常至三四百人。登之见邑屋悉委,江海分明。”这则资料虽仅记载了临海一地普通民众的大规模登高饮酒之俗,但也可据此推知全国各地的盛况。士大夫登高,史籍记载更多。《襄阳记》载:望楚山“高处有三登,即刘弘、山简九日宴赏之所也”。《姑熟记》载:“县南十里有九井山,即殷仲文九日从桓公九井赋诗,即此山是也。”
帝王登高,如刘裕为宋公时,在彭城,九月九日登临项羽戏马台。此事在晋安帝义熙十四年(418)九月九日。当时参与盛宴并赋诗的有谢晦、王昙首、谢灵运、谢瞻等。《南史·谢晦传》载:“晦美风姿,善言笑,眉目分明,鬓发如墨。涉猎文义,博赡多通。……帝于彭城大会,命纸笔赋诗,晦恐帝有失,起谏帝,即代作曰:‘先荡临淄秽,却清河洛尘,华阳有逸骥,桃林无伏轮。于是群臣并作。”这场登高赋诗,由刘裕带头,而实际上是由谢晦代作。《南史·王昙首传》载:“及至彭城,大会戏马台,赋诗,昙首文先成。”《南史·孔靖传》载:“宋台初建,以(孔靖)为尚书令,又让,乃拜侍中、特进、左光禄大夫。辞事东归,帝亲饯之戏马台,百僚咸赋诗以述其美。”谢灵运赋诗题目为《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此诗以“季秋边朔苦,旅雁违霜雪”开头,先写饯行的时间、地点与盛况,借赞颂盛宴来赞颂刘裕;其次写孔令东归的路途,引出孔令的丘园生活。结尾以“彼美丘园道,喟焉伤薄劣”,对孔令表示向往之忱,同时为自己德薄行劣不能实现隐居而叹息。谢瞻赋诗的题目也是《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
齐武帝则专门指定孙陵岗为登高之所,在其上建筑了商飙馆,每逢重九之日,即登此岗大宴群臣,故后世便将孙陵岗称为“九日台”。
唐代诗人储光羲《登戏马台作》(《全唐诗》卷一三八),诗云:“君不见宋公仗钺诛燕后,英雄踊跃争趋走。小会衣冠吕梁壑,大征甲卒碻磝口。天门神武树元勋,九日茱萸飨六军。泛泛楼船游极浦,摇摇歌吹动浮云。居人满目市朝变,霸业犹存齐楚甸。泗水南流铜柏川,沂山北走琅琊县。沧海沈沈晨雾开,彭城烈烈秋风来。少年自古未得意,日暮萧条登古台。”东晋末年刘裕为宋公时,北伐南燕后于重阳节在彭城登戏马台,引起了诗人对历史上英雄人物的神往。全诗再现了刘裕的这一业绩,情绪激昂,鼓舞人心。
据唐代诗人许浑《凌歊台》(《全唐诗》卷五三三),题下注:“台在当涂县北,宋高祖所筑。”此台当为刘裕称帝后所筑。诗云:“宋祖凌高乐未回,三千歌舞宿层台。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行殿有基荒荠合,寝园无主野棠开。百年便作万年计,岩畔古碑空绿苔。”诗中所云刘裕称帝后所筑高台,已失去平民的登高野宴之趣。朝代鼎革之后,必然是行殿荒荠,寝园无主,碑空苔绿,一派荒芜景象。
罗邺《登凌歊台》(《全唐诗》卷六五四)云:“高台今日竟长闲,因想兴亡自惨颜。四海已归新雨露,六朝空认旧江山。槎翘独鸟沙汀畔,风递连樯雪浪间。好是轮蹄来往便,谁人不向此跻攀。”同样充满了历史的沧桑感。
茱萸,是一种具有浓烈香气的常绿小乔木,有祛风除湿、抵御初寒、延年益寿等作用。当时人们将茱萸作为驱邪除恶的神物,人人佩带。人们佩茱萸通常有两种方式:一是沿袭汉俗,将茱萸切碎装在香囊里佩帶;二是折茱萸以插头,从六朝时兴起并沿袭到唐代。周处《风土记》云:俗于九月九日“折茱萸房以插头,言辟恶气。”唐代诗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正可以为这一节俗提供又一佐证。
二、重阳节赏菊花与饮黄花酒的风俗与陶渊明有关
重阳节还有一个习俗是赏菊花与饮黄花酒,这个传统风俗的形成与陶渊明“把菊饮酒”的典故有关。陶渊明为彭泽令时,是日把菊而坐,忽逢王弘送酒来,相与共饮,蔚成乐事。唐代诗人王勃的《九日》(《全唐诗》卷五六):“九日重阳节,开门有菊花。不知来送酒,若个是陶家。”李峤《九日应制得欢字》(《全唐诗》卷五八),是一首重阳节的应酬诗:“令节三秋晚,重阳九日欢。仙杯还泛菊,宝馔且调兰。御气云霄近,乘高宇宙宽。今朝万寿引,宜向曲中弹。”可以作为这一习俗形成的两个佐证。
此后,又有崔曙的《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容》(《全唐诗》卷一五五),诗云:“汉文皇帝有高台,此日登临曙色开。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关门令尹谁能识,河上仙翁去不回。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
此诗运用典故,多与六朝道教及隐逸风气有关。葛洪《神仙传》载:汉文帝时,有河上公结庵于河滨。文帝读老子《道德经》,有数句不解,遣使问公。公曰:“道尊德贵,非可遥问也!”帝因幸其庵躬问之,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民。……子虽有道,犹朕民也。不能自屈,何乃高乎?”公即拊掌坐跃,冉冉在空虚之中,去地百余尺,而止于虚空。良久,俯而答曰:“余上不至天,中不累人,下不居地,何民之有焉?”帝乃下辇稽首。公乃授素书《老子道德章句》二卷,谓帝曰:“熟研究之,所疑自解。……”言毕,失公所在。文帝为追奉河上公,择地建台,号为“望仙台”,在鄂县(今陕西户县)西三十里处。
又《列仙传》载:“关令尹喜者,周大夫也。善内学,常服精华,隐德修行,时人莫知。老子西游,喜先见其气,知有真人当过,物色而遮之,果得老子。老子亦知其奇。为著书授之。后与老子俱游流沙,化胡,服苣胜实,莫知其所终。”尹喜望见其气,即知紫气东来,老子已过函谷关,终拜为弟子,均成仙
而去。
作者用望仙台与河上仙翁、老子与关门令尹的故事,跟三晋云山、二陵风雨等登高曙望之景色相交会,以自然界的风雨东来引起读者对紫气东来的遐想,写得气象万千,视野开阔。全诗结尾用彭泽宰陶渊明“把菊饮酒”的典故,来比喻重阳节刘明府与作者一起“共醉菊花杯”,陶冶性情,怡然而乐,充满诗意而十分贴切。
李白写有多首与重阳节相关的诗。其《九日登山》诗:“渊明归去来,不与世相逐。为无杯中物,逐偶本州牧。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我来不得意,虚过重阳时。……”其《九日》诗:“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地远松石古,风扬弦管清。窥觞照欢颜,独笑还自倾。落帽醉山月,空歌怀友生。”其《九日龙山饮》诗:“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尘。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其《九月十日即事》诗:“昨日登高罢,今朝更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以上见《全唐诗》卷一七九)
李白诗中所说“落帽醉山月”“醉看风落帽”的典故,出自《晋书》卷九八《桓温传附孟嘉传》。东晋永和年间,孟嘉任征西大将军桓温幕府参军。某年重阳,桓温于龙山(今安徽当涂东南)举行登高聚会,大家都盛装赴宴。宴会上饮酒赋诗,气氛十分热烈。不想一阵山风吹来,吹落了孟嘉的官帽。孟嘉正与别人应酬,谈兴正浓,竟全然不知。在这种正规的宴会上,掉失官帽是一种失礼行为。幸亏主人桓温也喜谐谑,即令素有才名的孙盛趁孟嘉如厕之机,将帽子放还孟嘉座上,并作文嘲弄之。孟嘉回来,见此情景,就乘机卖弄胸中才学,当即作文回答,文辞俊雅,四座均服其急才。这就是六朝时期登高野餐活动中著名的“孟嘉落帽”的典故,反映了六朝文人不拘小节、风神潇洒的气度。
孟浩然《九日得新字》诗,也用了这个“孟嘉落帽”的典故,诗云:“初九未成旬,重阳即此晨。登高闻古事,载酒访幽人。落帽恣欢饮,授衣同试新。茱萸正可佩,折取寄情亲。”他还有一首《九日怀襄阳》诗:“去国似如昨,倏然经杪秋。岘山不可见,风景令人愁。谁采篱下菊,应闲池上楼。宜城多美酒,归与葛强游。”(以上见《全唐诗》卷一六〇)此诗后半段一连用了三个六朝典故,可见孟浩然赋诗言事之灵活与机巧。
擅长写边塞诗的岑参,所写重阳节诗,具有豪壮之气。如《奉陪封大夫九日登高》诗:“九日黄花酒,登高会昔闻。霜威逐亚相,杀气傍中军。横笛惊征雁,娇歌落塞云。边头幸无事,醉舞荷吾君。”《九日使君席奉饯卫中丞赴长水》诗:“节使横行西出师,鸣弓擐甲羽林儿。台上霜风凌草木,军中杀气傍旌旗。预知汉将宣威日,正是胡尘欲灭时。为报使君多泛菊,更将弦管醉东篱。”《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题下注:“时未收长安。”诗云:“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以上见《全唐诗》卷二〇〇、卷二〇一)岑参的这三首诗,都写了军中或战场,虽然充满“霜威”与“杀气”,但仍思念“黄花酒”“登高”“泛菊”与“东篱”,用的还是陶渊明的典故,写的还是历史风俗。古人云“止戈为武”,即使在军旅之中,仍有节日的祥和与快乐。杜甫在《九日寄岑参》(《全唐诗》卷二一六)诗中有“是节东篱菊,纷披为谁秀”“采采黄金花,何由满衣袖”等句子,也是用陶渊明的典故来写这一民俗。
杜甫《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诗:“今日潘怀县,同时陆浚仪。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天宇清霜净,公堂宿雾披。晚酣留客舞,凫舄共差池。”此诗开头两句,把这次重阳节聚会中的两位朋友,分别比作潘岳与陆云,称赞其文才之高。“来把菊花枝”,则是把聚会之人比作陶渊明。此诗为重阳节应酬之作。其《九日曲江》诗:“缀席茱萸好,浮舟菡萏衰。季秋时欲半,九日意兼悲。江水清源曲,荆门此路疑。晚来高兴尽,摇荡菊花期。”诗以“茱萸好”开头,以“菊花期”结尾,充满诗意,是写诗人在长安曲江池与友人共度重阳的情景。其《九日蓝田崔氏庄》诗:“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以上见《全唐诗》卷二二四)这是写他在陕西蓝田,与一位崔氏友人共度重阳的情景。诗中的“吹帽”“正冠”,也是用东晋“孟嘉落帽”的典故。全诗以“茱萸”结尾,切合时令。
杜甫在安史之乱后避居四川成都,所写重阳节诗,痛陈民瘼国艰,较有真情实感。其《九日登梓州城》诗:“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其《九日奉寄严大夫》诗:“九日应愁思,经时冒险艰。不眠持汉节,何路出巴山。小驿香醪嫩,重岩细菊斑。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其《九日》诗:“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難悠悠常傍人。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此时,诗人已“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正打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以上见《全唐诗》卷二二七)。他身在长江之滨,思念骊山之路,期待平乱反正,扫清一路风尘。
杜甫晚年有一首《九日诸人集于林》诗:“九日明朝是,相要旧俗非。老翁难早出,贤客幸知归。旧采黄花剩,新梳白发微。漫看年少乐,忍泪已沾衣。”(《全唐诗》卷二三一)诗人在重阳的前一天,就忍不住跟诸人打招呼,真是人之老矣,其言也哀!
此外,他还有一首《九日登梓州城》诗(《全唐诗》卷二三四):“客心惊暮序,宾雁下襄州。共赏重阳节,言寻戏马游。湖风秋戍柳,江雨暗山楼。且酌东篱菊,聊祛南国愁。”这可能是杜甫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首重阳节诗,诗人想作陶渊明而不可得,只得苟且人生,聊去
忧愁。
(选自《诗史互证说六朝》,商务印书馆。有删节)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