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片上半部,展示上级做思想工作的技巧。
男主李侠是位作战部队的政委,上级要派他去日军占据的上海做地下工作,李侠的同事反对,说李侠一心想去前方打仗。上级说:“其实去上海,不就是去前方吗?”
如果“前方”以能见到日军为标准,那么上海确实能见到日军——同事面显难色,觉得逻辑不通,不好转达。上级说:“你叫他来,我跟他说。”
李侠来了,去了上海。
女主何兰芬一心想做发传单、组织工友等行动力度大的事,她的上级给她布置任务——跟李侠在表面上建立一个家庭,装得要像真的一样。
兰芬当即拒绝:“这个工作,我做不来。”
上级做思想工作:“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你去吗?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工作,相信你一定能够完成。”
将跟一位陌生男人朝夕相处的实际尴尬,置换为“非常艰巨的任务”,激发出兰芬的斗志,兰芬同意。
兰芬原是纱厂女工,已受“劳动最光荣”的精神洗礼,却要扮作小资产阶级,看到家里的时髦家具,不愿进门,一脸嫌弃。李侠劝导:“住这样的房子,就得有這样的家具,这是为了工作。”
兰芬抗拒:“工作?工作还需要这些东西呀!我是说不应该浪费!”
她是工人,习惯早起干活,天一亮就要出去买菜,遭李侠拦阻,说只能十点钟后出门,不睡懒觉,会被敌人看出来。
兰芬可以忍受睡懒觉,忍受不了混入阔太太群里打麻将,终于爆发:“我怎么能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我讨厌这种生活,一点也不喜欢。”
作为她的上级,李侠做思想工作:“搞这一套,对我们说是困难的,可是我们是无产阶级的战士,就要学会在任何条件下作战。”
将打麻将置换为“作战”,兰芬接受,从上午练到深夜十二点,兴奋喊出“和啦——”
上级做思想工作,只有转换概念这一招。下级也不是小孩,是有思辨能力的大人,怎么会信?
一定不是被说服的,是自己说服了自己。
当李侠面对“其实去上海,不就是去前方吗”的脑筋急转弯时,凝望窗外的延安宝塔,表态:“只要我的工作对组织有利,调我去哪儿,我都没意见。”
说服他的,不是上级的口才,是宝塔象征的民族未来、大众利益。私心重,便不会答应上级的安排。
民众原有无私奉献的传统,在此土壤上,嫁接上革命理论,方能成活。无私奉献的好处,是自然形成“人人平等”的意识。
我无私奉献了,那我就不低于任何人,赢得了平等。一九五○年的《武训传》,表现乞丐可以成为“圣人”,他用乞讨来的钱,给穷孩子办免费学校。无财无势无权无文化,都没关系,只要无私奉献,就可以等同圣贤。
没有“人人平等”的土壤,也会发生革命,但难成功,比如日本。一九八○年的日本电影《动乱》,揭示一九三六年的“二·二六不祥事件”,是为农民利益反抗政府的政变。一伙出身农民的军人,已经占领首相官邸、包围皇宫、杀了海军大臣和财政大臣,却被轻易劝降,接受死刑。
因为没有平等意识,行为上已经叛逆到顶,精神上还觉得低人一等,希望军政高层理解自己“真诚的心”。高层也没想到他们幼稚到这个程度,试探:“请用死,来证明你们的真诚吧(大意)。”
果然幼稚,为了证明,他们放下武器,死了。
作为“内部参考”,此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大陆放映。观感不佳,看怒了观众:“干吗要证明这个?”
觉得主演高仓健空有硬汉外壳,精神弱小,不是“最好的高仓健”。还是一九七八年公映的《追捕》里,跟司法机关硬抗到底、不争取到平等权力绝不就范的高仓健,更得国人之心。
国人在电影上,见不得“低人一等”的事。见了,会不舒服。
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的故事,讲穷孩子和富孩子原是朋友,穷孩子长大后,自觉低人一等,富孩子觉得穷孩子受了社会风气污染,丧失真诚,遗憾两人从此做不得朋友。
小学时,《少年闰土》是重点课文,老师解释为,闰土是旧社会的受害者,闰土没错,错在社会。
社会永远是势利的,幸好除了社会,还有文化。
文化,就是为超越势利用的。江湖人是“关老爷像前,人人平等”,突破江湖地位,就事论事地讲理;祠堂里是“为对得起祖宗”,小辈人可以批评长辈。
读书人里,是“孔夫子像前,人人平等”,在孔庙,民可以批评官,整理好言论,再递交官府。抗议书来自孔庙,当地官员已无权处理,上级官员必须过问。在司法流程上,孔庙等同越级申诉的单位。
书院,是打破师徒、学派、禁忌、政令而讨论学问的地方,学生可以批评老师,新手可以批评名宿,布衣可以批评朝臣。高中时教我国画的老师,在我过了四十岁后,就不再以老师自称,改口自称“兄”,师生变兄弟——是书院遗风。
八卦掌的程廷华基本把优秀的徒弟都变成了师弟,吴昌硕不再提齐白石曾给自己递过拜师帖的往事,黄金荣将杜月笙的拜师帖退还,门生变同辈——我们这代人的老师夸学生,常用语是“不是我教他,是他在教我。得了这个学生,我才把我老师教我的搞明白了呀。”
看抗日战争时期的军事电文,上级对前线打仗的下级称为“兄”,自称为“弟”。读书人之间求帮忙,办事期间,长辈对晚辈也是自称为“弟”,办完事了,恢复原本辈分称谓。现代人求帮忙,张口叫“大哥”,是此遗风吧?
打仗时,也这么称呼,是表态:“你为国家拼命,就是给我帮忙,老天不报答你,我必报答。”
书院在清末被西式学校取代,书院式的人际关系,却潜移默化,被各阶层继承。人到中年,发现错在闰土,鲁迅没有高人一等地待你,你为何低人一等地待他?
民间“由无私奉献走向人人平等”的状况,在明清两代,是制度运作,由家规和科举塑造。
国人的“家”,基本是五世同堂,甚至六世同堂、七世同堂,因为同代人的生育时间差距,会出现年龄与辈分不相符的情况,一个小孩往往是爷爷辈。这种家至少四十人,七十多人还行,二三百人不多,七八百人常见。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一九七九年的美国电影《克莱默夫妇》以录像带方式传入,看到这对夫妻的痛苦,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没亲戚帮忙吗?”
《克》片是父、母、孩子的單一家庭,跟活在复合式大家庭里的我们,完全是两套心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传来,我们的第一反应是:“坏了,没这种心理呀!我们还算是人吗?”
当年落后,报纸舆论总担心我们被开除地球球籍。跟外国心理不一样,一定是我们有问题。
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是以奥地利的单一家庭为研究对象,美国工薪阶层也是单一家庭,他们有共鸣。跟我们有共鸣的是意大利人,也是大家族聚居,一九九九年好莱坞喜剧片《老大靠边站》,一位意大利黑帮老大找心理医生求救,却一再表示弗洛伊德说的人类普遍心理,自己一点没有。
我们当年不太敢说这话,还是黑帮耿直。
多则七八百、少则几十人——在这种高密度的家庭构成里,鼓励自私,必引发崩溃。大家庭的教育,人之初,从“孔融让梨”开始,好东西要分给弟妹。
家族里,“因果报应”取代了“等价交换”。什么事都是对等交换,必将矛盾重重,一旦养成斤斤计较的风气,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吃亏,人人恨人人,那就得分家了。
因果报应的理论,突破了“就事论事”,比如,你借给二叔钱,帮他度过危机,不料二叔赖账不还,但是你儿子考上了清华,那就是你的回报,等于二叔加倍还你钱了。
如果二叔的生意亏了,那就是他赖账的结果——既然老天把一切都算得好好的,人跟人之间,就可以放松,不在一事一物上较真。
天,是人际关系的一环。无私奉献,天必报答——大家族的生活,自然会形成这种思维。
科举,产生大量脱离生产的社会闲散人员。“耕读之家”是虚假说法,一边种地一边做学问是少数情况,不名誉的事。明清两代习俗,读了“四书五经”,就不能务农经商了。
通过科举当官的人是极少数,多数书生谋生是开私塾、行医、卖字画三条大路,还有当讼师、师爷的小路——拿黑钱、颠倒是非,人格亏欠,书生们不太干。
私塾的报酬低廉,一户人家聘老师,结果左右邻居的小孩、亲戚家小孩都来学,老师只拿一份钱,额外来的孩子算公益。
明末四大名医,三位是自学成才,自己看医书看懂的。当医生容易,是读书的福利。医生遇上贫困户,不但免诊费还送药费,一月必有几天为“义诊”,看病不要钱。
鲁迅的名文《藤野先生》,记述年轻时在日本医学院的老师藤野,后来两人失去联系。日本的鲁迅文学爱好者探访藤野下落,果然高风亮节,没辜负鲁迅的好印象,从医学院辞职,回到乡村开诊所,一周有一日义诊。
藤野是西医,按中医理念生活。一九六五年,黑泽明导演的《红胡子》,便是讲中医诊所特有的公益行为,令一位来实习的西医学子彻底服气,放弃去大医院就职,甘居底层,觉得找到了人生价值。
“男人卖字,等于女人卖身”,读书人卖字画,等于经商。经商可耻,好在可以置换概念,他人付钱,不是买字画,是买你的洗笔水,称为润笔、润格、润资。面子保住了,挣不到什么钱,能要出高价的书法家、画家毕竟一代人里没几位。
大部分卖字,是给官府、行会抄公文告示,或帮私人写信,将将养家糊口。上世纪二十年代,增加了写武侠小说,挣大钱的只有出名的六七位,大部分得钱少,或被出版社报社赖账,挣得多,拿不到。
读书,逼得人离开土地、脱离家族利益,服务于社会。书生以授课、卖字、中医求得廉价温饱后,开始做公益的一生。邻里纠纷,必找你当证人、担保人、调解人,民众向官府抗议,也必找你当出头鸟,由你出面交涉。
明清制度,只要有最低档次的科举功名(考试过关),进衙门便不下跪了,官员对你行读书人之间的礼节,谈事给方便,差吏、衙役不能向你收好处费,所以民众为省钱,是事事都要你代为出面。
虽然有“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民谚,但接洽当地驻军、过路逃兵、土匪,民众还是要你去。因为军匪对读书人客气。
梅兰芳的编剧齐如山,遇上一九一二年京津兵变,非要上街见证历史,家人拦阻,他自信凭自己读书人的样子,不会出事。果然暴乱士兵看见他,像没看见,只有一个士兵上前,口称先生,请他掌眼,看刚抢的东西值不值钱。
齐如山赞叹国人天性实在淳良,施暴时刻都这么讲礼貌。那只是对他,士兵们对商人可都是下狠手,殴打烧房。
读书人得各阶层尊重,不是因为读书多,是因为一代代读书人无偿为大众做公益,军人土匪的祖辈必受过恩惠,所以客气。
齐如山占的是这便宜。
躲不开的公益,都因为你读了“四书五经”。
放弃建功立业之心,才会踏实做公益。《论语·述而篇》“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朱熹解释为,忠心古代文化,只是传承,不做添加、再创造的事。也有玩笑说法,是只讲课,不写书,书由弟子写。
可能“不作”指的不是不作文,是不做官。《论语·阳货篇》,对于当官,孔子能躲就躲。鲁国的主政者阳货批评孔子不仁不智,个人才华留着自己玩,明明有治国的办法,却不说出来,任凭时机错过,国家混乱。
孔子大窘,答应做官。答应得好,阳货主政期间,他还是没做。
孔子说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杜甫简化成“富贵于我如浮云”,富贵指当官。春秋时代,官与富是一体的,当官便有俸禄,比挣什么钱都快。
孔子对挣钱没耐心。《论语·述而篇》,“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如果不费事就能成富豪,让我赶马车,我也愿干,不怕丢面子,只怕费事。如果不行,我就还是干我喜欢的吧。
他的时代,国君普遍被卿架空。孔子周游列国,基本模式是,每到一国,均号称是来帮助国君打压卿的。国君对他,只有给钱请宴的能力,卿被激怒,将他驱逐。
他也不是真要帮国君,他曾跳过鲁国的卿,直接给鲁国国君当官,显出军事、外交才能,差一点灭了鲁国的卿。这份履历,令各国国君对他有期待,他说不用那些手段,我有了新方法——請您提高修养,您变了,卿也就变了。
各国国君该被气死吧?觉得他糊弄人。
十四年游历,一路讨人嫌,正好不当官。
最后一站,楚国国君要给他块封地,当楚国边界上的卫星国,又是模式重演,楚国的卿被孔子的“废卿”言论激怒,出面拦阻,不让这事成。
或许这就是孔子的既定计划,周游列国,只为走走看看。看到他一路吃瘪,故乡鲁国新一届卿觉得他总该觉悟,能为自己服务了,于是迎请他回来。孔子提出,可以任闲职,给我钱可以,别让我做事,要做事,我就不回来了。
孔子清楚,想当官,不能找国君,叫弟子们去找卿,果然弟子们在各国都当上官。他清楚应对时代的有效方法,自己不做,“述而不作”是此义吧?
“窃比于我老彭”——我老彭,故乡的老人。把自己当成个老人吧,老人就是讲讲往事,不做事。谁会要求老人做事呢?
苦读“四书五经”,是为了科举当官,“四书五经”的内容,却是最好别当官。所以,科举淘汰下来的大批学子可以自安。
孔子提供的人生范本是“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吃粗粮,喝冷水,枕胳膊躺着犯懒,便是快乐。
每个小孩都这样,对身体基本功能充满新鲜感,体验吃喝、睡个懒觉,高兴得不得了。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地快乐了十多年,青春期一到,就把这种快乐忘了,进入“美丑、贫富、成败、值得不值得”的忧愁岁月。
《论语》里的孔子时时处在孩童快乐里,不像是中年觉悟找回来的,像是年少时一路持续下来的,从未失去。真是神奇,不愧是孔子,不知他怎么做到的?
或许因为年少时起一直在弹琴。
因为我什么乐器也不会,没有体会,只能就《论语》的文字线索,说是“可能”。
《述而篇》孔子先讲忧,国君不修德,有学之士不传播学问,官员知道正确做法不实行,所有人得过且过,任凭糟糕的状态延续——然后笔锋一转,写孔子自己是一副“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舒服快乐的状态,他是无忧之人。
接着一笔,写孔子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我真是老了,很久没梦见周公了。
宋朝有两种理解。朱熹注释,孔子要践行周公之道,世上却是另一个走向,理想和他越来越远,甚至理想在梦中也不再复现。这一梦,写哀愁,写到了极处。
张载认为,不要割裂文字,这是接在“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后面的话,自叹衰老,是跟学生幽默,孔子高兴地宣布,从此不需要一个梦中人指导自己,他已经和周公合二为一。他不必再梦周公,自己就是周公。
孔子梦周公,在《孔子家语》里有演绎,不知是孔子学生群里流传出来的话,还是杜撰。梦得很具体,周公组织人,给孔子做了礼乐的完整演示,孔子感叹“见到真的了”。孔子在梦中跟周公长篇对话,之后感叹“原来这样”。
孔子时代,礼乐已走样,走访多处,总觉得不对,于是以自己的研究为准,以“周公梦授,亲眼所见”说服学生。对于含义费解的前代文献,孔子谈出一段前所未有的新意,为取信于人,也是“周公梦授,亲耳所闻”。
朱熹发明了个词,说孔子的梦是“正梦”,别人的梦是胡思乱想,不能当真,孔子的梦等于真实,能作为依据。
如果《孔子家语》里的情况,不是杜撰,那么《论语》里的孔子是真高兴,人老了,对他人有了威信,对自己有了自信,从此不必再借助周公,自己说什么是什么。
以我为准——世上应是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以上知识,是我四十岁后恶补来的。费这番笔墨,为说清楚男主李侠,他的行为,我这代人罕见,光看电影,已理解不了。
读书,能读出一种“忘乎所以”的快乐。忘记以往经历,忘记现实处境。此快乐,《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有。
夜幕降临,李侠、兰芬这对假夫妻,面临怎么过夜的尴尬。屋里只有一张床,李侠选择上阁楼打电报,让兰芬独自睡觉。
次日天亮,李侠回屋。兰芬是漂亮姑娘,穿睡衣躺床上,李侠对她视而不见,似乎室内的清晨阳光,更让他感到惬意,他坐地上,看起《红楼梦》,看得入迷,兰芬走近,都没察觉。导演完全按照旧派文人的情调喜好来拍这位地下党。
对于《红楼梦》,导演在后面的戏里做出说明,这册《红楼梦》含有密电码,他在核对。表明不是文人习气,是继续工作。
他无视美女,另有快乐,因为一夜译出了来自红区的一篇重要社论,将打破日伪报纸的谎言,让上海市民得到正确信息。做了有益时代的事,让他进入“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悠哉自得状态。
扮演李侠的孙道临在一代明星里,是最接近于戏曲小生的电影演员,小生首先得是书生。他人能有他的演技,难有他的气质。
他在清晨阳光里得到享受、看《红楼梦》入迷,没有书生气质,这么演,观众会觉得虚伪,是在女生面前装样子。他演,观众相信,觉得他真的心无男女。
而观众认可会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因为现实里有过书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大陆不再放映美国电影,认为好莱坞没意思,什么电影都是爱情俗套,根本不反映生活。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九四○年好莱坞电影《魂断篮桥》在大陆重映,久违的俗套爱情,感动大众,我们自发地认为是好莱坞代表作。
此片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上海就轰动过一轮。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电影厂访美代表团,在好莱坞提起《魂断蓝桥》,不料好莱坞对谈人士不知道,经查询,答案是流水线上的一般作品,在美国本土票房很差,所以没记忆。此片在大陆的威名,引起对谈人士重视,表示要研究。
应该没什么研究价值,只因新鲜,近三十年不看好莱坞电影的后果——周传基老师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剪辑培训班上所讲。
清朝没有自由恋爱,民国也不普遍。《永不消逝的电波》中,查户口的警察质疑李侠、兰芬,说他俩一个湖南人一个浙江人,相隔遥远,怎么结的婚?李侠说是包办婚姻,警察就不再问了。
上世纪一○年代到四十年代少量的自由恋爱里,男生不能先开口,男生主动搭讪,会给女生造成尴尬,行为可耻。民国文豪们只是写情书猖狂,不敢在大街上拦截女生、自我介绍,即便在海外,依然羞耻心严重,不先开口。
追外国女生,会选择骑自行车将其撞倒,受伤女生问:“是你撞的我吗?”文豪欢天喜地,开口:“是我!”连忙自我介绍。
《魂断蓝桥》中,男主对女生直接耍口才。民国人观念上受刺激,照做的不多。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大陆男生敢当街拦女生,称为“拍婆子”——什么词呀!
一代人中学停课后,好孩子也被迫要跟城市街痞、乡下二流子打交道,为了生存,语言顿时粗糙。《阳光灿烂的日子》《与青春有关的日子》等影视,男生拦下女生后,不是“你当我姐吧”,就是“瞧你挺狂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魂断蓝桥》重映,惊醒了男生,意识到语言的重要,进入“谈”恋爱时代,但还是觉得别扭,隐隐的可耻,能少说就少说。谈恋爱,就是给女生讲新闻、新书、哲学、历史——很少提到爱。
一九七八年公映的日本电影《追捕》中的爱情模式,才符合大陆男生心意,男生不用说什么,女生豪迈地说:“我喜欢你。”
男生说“我喜欢你”,就掉价了。高仓健的代表作,几乎都以绝口不说“我喜欢你”的坚忍,感动观众。一忍数年,将女生熬老,甚至熬死。
他也难受。亚洲观众对他给予普遍同情,同病相怜吧,他集中了大家的毛病。
向女生主动求爱的好莱坞男星,虽然掉价,但可以让人生变得轻松——这就是《魂断蓝桥》感动不了美国本土,却感动亚洲的原因吧?
《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爱情段落,看资料介绍,是完全删除的。上海阁楼闷热,兰芬走上阁楼,给李侠扇风。下一场戏,地下党联络员通知他俩:“组织批准了你俩结婚。”
再一场戏,女主和男主在阁楼上打电报的间歇,在窗口赏月,观众以为是新婚燕尔,他俩的台词说,月亮跟去年结婚时一样圆——啊,这就一年后啦?
都老夫老妻了,也就跳过了恋爱阶段。如此跳跃,说明那些年的电影厂上級,是真的不喜欢好莱坞。
《永不消逝的电波》的开篇,跟《一夜风流》《罗马假日》《七年之痒》等好莱坞影片一样——孤男寡女被迫同居一处,铁定的爱情设置,却没有爱情戏。虽然电影厂上级“好莱坞不值得效仿”的艺术观,令人钦佩,但情节上断了气,观影感受,还是有些不舒服——
五十年后,二○○九年的电视剧《潜伏》,一样的假夫妻设置,将缺失的爱情戏补上,姜伟导演有心。
《永不消失的电波》一九五八年公映,一九六二年评“二十二大电影明星”,没评上女主兰芳的扮演者袁霞,是因为戏份不够吧?
二十二大明星——这数字很怪,有零有整,不是我们习俗里的数。查阅资料,发现来自苏联,之前国内电影院大厅普遍挂着苏联的二十二位明星像,一九六二年被取代。
询问上一代人,得知当年太多观众喜欢袁霞,觉得二十二大里该有她,她“真”。不单是她的个人魅力,她的“真”放在今日,也是难得的电影化表演,尤其在片中多数演员是戏曲、话剧、好莱坞明星式演法的情况下,不知导演怎么会特许她这样?
影片中的日本特务中村贴着又厚又乱的假眉,这种眉,在京戏里由重笔画出,是自我控制力极差的暴力人格,戏台上常见,生活里的人难长成这样。
贴上这种眉,演员就成大花脸了。电影演员的长相,得有特点,又不能太有特点,电影表演是一种更细腻、需要观众辨识的演法,长相过分突出,观众会觉得“噢,你就是这种人”,看了你的脸,就没耐心看你的表情了。
例如,日本特务中村和汪伪特务柳尼娜是情人关系,柳尼娜审问男犯人,采用色诱的方法,中村在隔壁监听,突然吃醋,喝令柳尼娜停止,改由自己审问。
是幽默戏份,能为中村这个人物增加色彩,破一破他单一的暴力人格。可惜未达目的,观众还是觉得他只是暴力,也不觉得这场戏有趣。扮演中村的演员该多么恨自己脸上的假眉毛啊,演什么都白演了。
女特务的形象,一直是个难题,既要妖艳又不能漂亮——这个劲很难拿,不妖艳不符合身份,但长相漂亮了,观众本能会对其产生好感。所以绝大多数女特务都不找美女扮演,但要在姿态、语调上做足妖艳,于是产生一种怪相,借助话剧表演方式,时刻摆造型、拿腔调,显得格外的不真实。在风月场上班,有些吓人,当天就会被辞退吧?但她能迷倒日军和汉奸——日军和汉奸什么素质,难怪他们会走向灭亡。汪伪女特务柳尼娜的演法便如此,不是她不会电影化表演,是时代审美要求她那样。
与《永不消逝的电波》同年公映的《英雄虎胆》,其中的女特务阿兰,启用真正的美女扮演,以至于剧终她被我军击毙时,令许多观众痛惜不已。“阿兰是能被教育好的,能成为我们的同志”是许多人的心声——怎么能同情上女特务?电影厂上级们的顾虑还是有道理的。
从此再无阿兰,女特务都是柳尼娜类型。
地下党联络人白小姐初见李侠时,按照剧情,要表演出白区同志对红区同志感到好奇,她是京戏小花旦的演法,眼神活泼得容易让观众误会,以为她要追求李侠。
军统叛徒姚苇是京戏丑角演法,缩着脖子、矮着膝,绕着日本特务团团转地说话,一惊一乍的眉眼反应。
面对其他人,姚苇是好莱坞明星演法,永远挑着右眉。按传统相术说法,白人相貌为“眉压眼”,眉眼之间的距离近,居心叵测、容易崩溃。可能白人自己也有感觉,眉毛挑起,显得开朗些,心灵对外人打开。
好莱坞明星自嘉宝开始,就挑一边眉毛了。《魂断蓝桥》中的男主女主谈恋爱,互相挑眉,越挑越高。好莱坞新电影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跟美国本土同步公映,东京还要晚几日,上海影星对好莱坞演法熟悉,白杨出道,号称“中国的嘉宝”,肯定要挑眉。
很多上海明星都挑眉。白人挑眉是让狭隘处舒展,亚洲人脸型比例均衡,原本不狭隘,挑眉后的效果跟白人不同,有“多此一举”之嫌——时代流行,不好肯定说不好。
单就《永不消逝的电波》片中的姚苇而论,有些做作,显出袁霞的自然表情格外好。
性和暴力,是我们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总结出的好莱坞商业法宝。作为日本上世纪三十至五十年代的大导演,沟口健二持反对意见,他的经验是,性和暴力伤害票房。
性和暴力能吸引不良青年,必折损整体观众群,床戏和打戏,令影院里并排而坐的观众们相互间尴尬,笑也不是,看也不是。为避免尴尬,宁可不看。
性和暴力在亚洲传统的大众文艺里被视为不雅,一部不雅的电影,票房一定差。以性和暴力为卖点的电影,只能是低成本投资。雅,才经得起大投资。
沟口健二拍到床戏、打戏,就让长镜头拐弯,做虚化处理。佐藤忠男的《沟口健二的世界》书中,讲“二战”期间,沟口接到拍《元禄忠臣藏》的委派任务,这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为主报仇的故事,从刀劈高官开始,至一场大群殴结束。
不拍打戏,就不是这故事了。为拍打戏,委派机关给沟口批下了巨资。引起同行普遍好奇,看沟口如何违反自己的原则。
影片公映,发现“刀劈高官”时,运动镜头跟上得慢了,镜头跟上时,已经劈完。沟口的动作戏,就是一群人怎么把刀劈者拉开。
“大群殴”场面没拍,通过读信,一个人告诉另一个人“发生了一场大群殴”。震惊同行,觉得这么糊弄,委派机关一定饶不了沟口。不料委派机关满意,沟口过关。
佐藤忠男写得不详细,究竟是什么造成了满意?
“忠臣藏”的题材,对于日本导演来说,是珠穆朗玛峰般的存在,每个登山高手都要攀登,不需要委派,成为大导演后,自己主动地就要拍。不同版本大同小异,相互重复,但沟口版本里有一段台词,是其他版本绝不会重复的,为“孔子学说很深刻,但我们的武士道更深刻——(大意,一长段话)”。
没有走访调查的条件,只能是就电影本身分析,推测是这段台词令沟口过关,原谅了他不拍打戏。
至于钱花到哪儿去了?答案是时间。天数多。
虽然都是文戏,奈不住反复排练、几十条的拍摄。沟口清白,耗光巨资,没贪污。
床戏,会损失观众。對此,高仓健吃过苦头。
一九七六年,任侠片(黑帮片)在日本不再有市场,任侠片代表明星高仓健尝试转型,拍摄动作悬疑片《追捕》,在日本本土票房失败。一九七八年被大陆引进,不料大热,观影人次据说高达八亿,一代男生学其发型、服装、表情。
年少时有位邻居老叔,年轻时留高仓健发型,直至老年。DVD时代到来,一买二三十张,买了就放着,看不了一两张——是买碟人共性,我也如此,买时兴致高,买后没时间。堆着的碟片里,发现日语原版的《追捕》,想起邻居老叔。
听闻老叔活得颓废,上世纪七十年代公映的译制片都有删减,如看到全版,被偶像激活,他会振作起来吧?准备送给他。先看了一遍——决定不送了。
大陆版本,高仓健在逃亡中生病,一位平民女子收留了他,给他吃药,次日高仓健退烧,礼貌告别,这是我们熟悉的军民鱼水情,平民本能要维护正义,正义的战士必得到帮助;原版是,女子职业为妓女,担心退烧药药效不行,无法保证第二天高仓健就能逃亡,于是以做爱帮他退烧,果然有效——
大陆版本,高仓健在逃亡途中获得爱情,当他躲在女友真由美的酒店房间时,警长赶到,喊了声“出来吧”,高仓健出于自尊,从卫生间走出;原版是,真由美为不让警长搜查,诬陷警长强暴她,脱光衣服,正背面全裸,警长觉得人格受辱,怒吼让高仓健自己出来,高仓健一副亏心样,从卫生间走出——
看到做爱治发烧、全裸退警长,老叔会崩溃,当年的美好全毁。没法送他碟。
两场戏,是色情噱头,希望能拉拢观众,不料观众不买账。沟口健二早想明白了,大众电影里,真正能卖钱的,是人格与意志,不是女人身体。
不见得是至善的人格与坚强的意志,有时缺陷的人格和脆弱的意识更得观众共鸣,沟口电影便如此。《追捕》原版在日本不成功,因为将男主女主变得苟且。
您是高仓健啊,任侠片的一代豪杰,大众看您,是要得到精神激励,得知您胡乱出卖色相,就懒得看了。还是大陆版好啊,不禁感慨,这次删对了。
为保障票房,不拍打戏床戏,是沟口时代的做法,大众基础造成。《永不消逝的电波》是我们反复放映的热片,观影人次高过《追捕》,或许删除爱情,正是其成功处,为了大概率赢得观众。
未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对那时大众心理没同感,电影厂前辈留下的文字少,成了我写不清楚的事。胶片保存需特定温度,不入正片、剪下来的段落,不会有人管,很快便毁坏。
删除的爱情戏,拍成什么样?
可能我这代人永不会知道。
当初李侠离开红区,一位送行的战友,长时间双手插着裤兜。
出生晚,未赶上此片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首映,我们这代人看,是在七十年代末的影院重映和八十年代初的电视里。我们受的教育是,不能手插裤兜,那是没礼貌的表现。这位战友,令我们一帮孩子惊讶,分析他是潜伏进红区的敌方特务。
一九七八年,《追捕》公映,高仓健是斜脖、歪嘴,手插裤兜。我们善意理解,因为他是逃犯身份,手插裤兜,为方便随时掏刀。后来重映、新进的译制片多了,才看明白,手插裤兜是穿西装的基本姿势之一。
战友是好人,只是以前穿过西装。看《西行漫记》,斯诺拍照的解放区生活,穿过西装的人不少,穿军装,仍手插裤兜。
我们这代人的小学教育里不能手插裤兜的标准从哪儿来的?
查阅史料,发现清朝末年,清政府花巨资,聘请日本教习办幼儿园、小学,全国范围。我们一代小学生“双臂扣到椅子背”的坐姿、学生跟老师讲话不能手插裤兜、老师扔粉笔头打上课瞌睡的学生脑袋……都是从上世纪初沿袭下来。
原来是日本人搞的,太古板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青年叛逆,手插裤兜,被大人斥为“流氓”,其实青年没错,天下原没有此规定。
李侠离开红区的最后一个镜头,是骑着白马跑远。意境很好,但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不够抒情。也是一九七八年,引进意大利、法国合拍片《佐罗》,看到佐罗的马,才知是李侠的马小了。
我们土生的四川马、蒙古马都是小个。大银幕苛刻,马小了,显不出人的豪情。
《永不消逝的电波》的剧作,有前后不搭的地方。
李侠离开“红区”,送别他的战友说:“把咱们红军的传统带到‘白区’去。”——在上海是做地下工作,保持军队作风,不就被敌人看出来了吗?
果然,到了上海,地下党上级对李侠说:“军人姿态要彻底改变,像你这样,在上海要不了几个钟头,就会出问题。”
战友的嘱托跟“白区”的现实有矛盾。“将红军的传统带到‘白区’去”,是李侠离开“红区”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观众不会将其视为战友送别的随口话,会将其视为全片宗旨,看这部电影就是要看这个。
既然否定了不是外观,那就是内涵,观众更感兴趣。之后李侠表现出视死如归、勇于冒险、舍己为人——但“白区”同志没有这些优点吗?何为“红区”传统?“红区”传统如何突破“白区”工作的常规?
这些观众自然产生的疑问,影片并未解答。
剧作要前后推敲,如果发现删减定型后的成片,没阐述此问题,就要再多删一道,将开头的这句话也拿掉。这句话如肉中刺,会干扰观影。
“白区”上级,隐蔽的身份是精神病诊所的医生。展示他的工作环境,候诊大厅里有三十多位患者,各有各的疯态。这个场面太震撼,但之后不再有,上级跟李侠接头都是在小轿车内。
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环境,按剧作常规,要重复使用,在这个环境里深化故事,因为观众受了刺激后,观影心理要求再看。只露一次,不知是何原因?
找不到历史文献,单就影片而论,可能因为——地下工作者白小姐来接头,正轮到一个疯态十足、看着马上要出事的患者要进诊室,结果白小姐不排队,抢先进诊室。患者的老母亲对白小姐有明显的反感表情。
地下工作者该高风亮节,怎么能加塞儿?
况且,白区上级隐藏在精神病人们里——什么意思?估计电影厂上级看着别扭,这场戏交代“白区”基本的人物关系,不好删,就把别的诊所戏删除,重拍,改为轿车内(纯属猜测)。
李侠问“白区”上级,怎么去掉军人气质。上级的回答,是让他组建家庭。于是引出女主兰芬登场,地下活动都是单线联系,兰芬另有上级,叫“老孙”。老孙交待:“有一个同志需要你帮助他去应付环境。”
但两人见面后,李侠已改好,一副圆熟的小商贩作派,兰芬的主要任务“帮他去掉军人气质”落空了,情节上不接戏了。兰芬还有种种漏子,她是纱厂工人,扮作商贩妻子,天然不对。令观众质疑,白区上级是要帮助李侠隐蔽,还是故意要暴露他?
情节设定是女主帮助男主,变成了男主帮助女主。如此矛盾,难道电影厂上级只允许“红区”同志帮助“白区”同志,不许“白区”同志帮助“红区”同志?
从后面的情节看,李侠受的地下工作培训不系统,匆忙上岗,遇上敌人盘查,没有应对办法。
汪伪特务带着日军军官,深夜找上家门。对话如下:
汪伪特务:“你为什么不睡觉?”
李侠:“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睡觉?”——这么回话,谁都会觉得他有问题。
李侠发电报利用家用收音机,日本军官摸他家收音机,发现是热的。李侠解释:“我听广播。”日本军官反问:“夜里三点听什么广播?”
李侠眼神回避,下意识走开,片刻后才想出词:“我收听国外的行情。”解释自己是商人——这种反应,明显说谎啊。
看着李侠漏洞百出,兰芬在旁边干着急,帮不上一点忙,完全没话。她没经过培训,仅有的一点,还是李侠培训的……这,哪儿够呢?
于是李侠和兰芬被捕。
观众会觉得“白区”上级有问题,不培训就让人上岗,对“红区”同志未尽到责任。
李侠的自我身份认同,还是一位“红区”军人。全片他被捕两次,剧终时是第二次,他不顾敌人即将到来,坚持把电报发完,知道这次活不了,让夫人兰芳撤离,在电报里向“红区”首长、战友深情告白。
李俠当初同意去上海,是长时间遥望延安宝塔后决定的。“红区”的首长、战友们开窗,并排望向宝塔,以“注目礼”来祭奠他,之后李侠的形象叠印上青天……整个祭奠段落,没有“白区”上级、同事的形象出现。
李侠属于“红区”,视觉上,定义明显。
“白区”的同志确实不容易给观众留下好感,兰芳的上级“老孙”就给我们的生活造成困扰。
影片中,老孙跟兰芳见面,不介绍自己,而是一脸热情地问:“还认识我吗?”兰芳大窘,突然如释负重,欢乐地喊出:“哎呀,老孙!”
不知是见了老孙高兴,还是庆幸自己及时想起而高兴。
电影影响生活,尤其是《永不消逝的电波》这级别的大热片,在影片重映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生活里,常有半生不熟的人充满热情地问:“还认识我吗?”
太尴尬了。
不知道他是谁,还必须热情,回答:“哎呀,你呀!”
半生不熟者不依不饶,追问:“真想起我是谁了吗?你说,我叫什么?”这种逗乐能延续十分钟,令人抓狂。
打电话也是,以绝对熟人的口吻说:“猜猜我是谁?”这种电话能延续半小时,怎么猜都不对,打电话者乐疯了:“说不出我是谁,要告诉你的大好事,就不告诉你啦。”
遍地“老孙”,让人怎么活?
因为“老孙”,我们这代小孩反感“白区”作风。觉得还是李侠好,直来直去。
二00七年,李安导演的《色戒》在威尼斯获得大奖。DVD版传来,同时传来消息,国际公映版并不是获奖版本。获奖版本以梁朝伟给女犯人用刑为开篇,传说拍得暴虐血腥,拍摄期间梁朝伟一度崩溃。
有高手师兄分析,国公版少了这场戏,剧作便缺了基石。如果梁朝伟的角色刚经历了让自己都崩溃的施虐行为后,再遇上汤唯扮演的傻白甜大学生,会生出一种“借这个女人,重新做人”的心理。脑补上“折磨女犯”的一场戏,再看梁汤二人的戏,所有细节都变得另有深意,妙不可言——
不愧是师兄。
这场戏,说明汪伪特务是对女人用刑的。《烈火中永生》写军统特务对女犯用刑,韩国电影《登陆之日》写日军对女犯用刑——而《永不消逝的电波》中,汪伪和日本特务联手审讯,竟然独对李侠用刑,放过兰芬。
李侠死不招供,汪、日特务才想起从兰芬口里撬消息,对兰芬的折磨,是让她看李侠用刑。兰芬看了白看,说什么也不知道。气坏了特务,一气之下让她回家。
汪、日特务为何对女士文明?剧作未交代,如果不受其他电影影响,单看此片,男人对女人客气,为生活里的普遍现象。
户籍警盘问李侠兰芳夫妇,几位邻居妇女来串门,跟户籍警一说笑,户籍警就不盘查了;特务进家,搜出发报机,李侠否认跟自己有关,日军军官抽李侠耳光,兰芬冲上怒斥:“你为什么打人?”老师批评打架学生一般,理直气壮,日军军官气弱,避开兰芬,不再打了;李侠第一次被捕后出狱,开了个杂货店,军统叛徒姚苇找李侠谈事,碰上一个带小孩的妇女来买东西,她一会儿想起一个要买的,没完没了,为不耽误她买东西,姚苇就走了,跟李侠另约个时间谈。
《青春之歌》中,也有个例子,地主请来官兵,要抓捕发动农民反抗的地下党,女主林道静参与了一点地下活动,地下党自己转移,也让她转移。林道静根据社会风气,不怕地主和官兵,第一反应是“我是个女的,他们不会拿我怎么着(大意)”。
我年少的时代,女生走夜路会挨劫,大白天也会被街痞堵,是女的,才危险。林道静的年代,是女的才安全,不受欺负。如果《青春之歌》里是真的,那么《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情况,有可能。
房龙在《宽容》一书里讲,我们理解不了古人,不信就去观察自己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行为思维,你就已经理解不了。
时代差距,我们一代人,理解不了李侠、兰芬一代人,他们自成逻辑,不是我们的逻辑。比如,军统叛徒姚苇。
此人甘当汉奸,国家民族的底线都丢了,怎么会守住朋友的底线?看民国历史,发现这类人很多,大义有亏,私德不错。
得从传统文化里找渊源,此处就不展开论述了。分析姚苇,因为他是全片中唯一达到当代剧作标准的角色,电影人物不应是块千年好木,而应是块三合板,不同质感的合并物。或许因为删减,李侠和兰芬是千年好木,独特,也单一。
姚苇是三合板,“对不起国家、对得起朋友”的复合型人格,令他出现的戏,登时好看。好看,不是热闹,是能让观众动脑子。他想要干吗?他怎么做?观众事先无法准确判断,所以好看。
姚苇,还真是个朋友。一旦认为你是朋友,就铁打地实诚。
他叛变军统,投靠汪伪,出卖军统在上海的一批电台。汪伪特务柳尼娜,问他交代的是不是全部,他发誓没了。
柳尼娜放心后,以朋友口吻,向他交底,说了一些汪伪高层的情况。被当作朋友,姚苇一激动,又出卖了一批电台。突然爆发的友谊,吓了柳尼娜一跳,刚才她真以为他已说尽。
他安慰柳尼娜别慌,解释前后不同,因为咱俩人有了友谊。
他对李侠的友谊,也是突然爆发。日军特务和汪伪特务联手,一夜搜出上海多家私人电台。李侠被押到特务总部,姚苇已先一步被抓,他身边有空位,李侠坐下,同病相怜,他友好递烟。两人有了一面之缘。
之后,两人分别受审。李侠是挨打受刑,他是被柳尼娜色诱。色诱了很久,他还不交代,日本特务中村等得不耐烦,让押他去看李侠受刑。
姚苇一看就吓了,立刻叛变军统。
李侠不招供,就被当作示范模特,许多人看他受刑,纷纷叛变。小时候,我们一拨孩子,对汪、日特务的做法很生气,不好好审问李侠,转作吓唬别人的工具,李侠白受了很多刑。
姚苇自己是软骨头,却佩服硬汉,对李侠爆发友谊。姚苇叛变后,日军特务让他分析李侠的电台是中共地下党的,还是倒卖紧俏商品、赚国难财的重庆高官的私人电台?
他个人认为李俠是共产党,但硬说是重庆高官电台,除了“白区”上级对李侠的营救,他的分析,为李侠出狱出了力。
李侠出狱后,姚苇暗中监视,发现他再无电台活动,认为他因为被捕暴露,而被地下党抛弃。于是主动上门,要李侠跟自己干,好心带他挣钱。
李侠拒绝。姚苇露底牌,表示知道他是地下党:“那么共产党要你干,你才干呀?”
李侠骗他,吐苦水说自己做电台,只为求财,受刑不招的硬汉行为,不是革命意志强,是真的不知道地下党的事,吃了哑巴亏。白来的牢狱之灾,让他怕了。
姚苇选择相信朋友,推翻自己的判断,认定他之前是给重庆高官干的,入狱数月,而被高官抛弃。好言相劝:“哦,是这么回事呀!老兄你别太认真了,你就吃亏在这上头。你见的世面太少,你的消息太不灵通啦。”传授李侠生存之道:“咱们也得变得聪明点,把自己变成活的。”
友谊的加深,是姚苇佩服有本事的人,听到李侠打的电报声节奏清晰,赞叹:“真像一汪清水一样啊。”
之后李侠打电报,他常在后面看着,名义上是监视,眼里都是钦佩。既是硬汉,又有本事——这个朋友,姚苇是交定了。
李侠利用姚苇,将汪伪的机密电文传给红区,之后迅速潜逃。汪、日特务一致断定内鬼是李侠,姚苇抗议:“李侠没有问题,拿我的脑袋担保。”
他愿意为李侠死!天呀,此人正因为怕死,才背叛国家。不能为国家死,能为朋友死。这种自相矛盾,才是电影人物,刺激观众观感,要辨析他。
惹怒柳尼娜,呵斥:“什么东西迷了你的心窍?”
是传统的朋友之道。
姚苇被朋友害了,坐实李侠是地下党后,姚苇向柳尼娜下跪讨饶:“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帮我的忙吧。”
男人向女人下跪,奇耻大辱。他该多么恨李侠。
之后,姚苇一直在电波上苦苦搜索李侠,数年未果。因为“白区”上级安排,让李侠脱离了电台工作。
当日军投降,“白区”上级认为时过境迁,重新安排李侠打电报。不料柳尼娜、姚苇未因汉奸经历受罚,在国民政府接管上海后,他俩摇身一变,成为国民政府的特务。
姚苇在电波上终于又听到“一汪清水”的节奏,亲自带队,抓捕李侠。竟然能从千百电波中,听出李侠的个人手感,当年这份友谊该多深?
如果按好莱坞拍法,是“向朋友复仇”的桥段,两人间该有“咱俩一起吃过多少次饭,我儿子叫你干爹,你为什么害我?”“对不起,我是个警察。”一类台词。
但当年电影厂审美,看不上好莱坞套路。所以两人见面,不谈私情,没台词。李侠冷眼扫一眼姚苇,就转脸给“红区”发临终告别语了,进入忘我状态。
他的冷眼,令姚苇彻底寒心,想不起说话,忘了行动。
静待李侠将电报发完,说明姚苇还是个朋友,知道这次李侠得死,容他把最后的事做完——这是对剧情的过度解读,成片里,没给姚苇个人镜头,他淹没在全景中。观众感受不到什么,观众眼中,他只是个简单的坏人,不阻止发电报,只因被英雄震慑。
结尾,把姚苇拍没了。不用好莱坞俗套,他也该有一笔。戏全给了李侠,影片中的他就成了个未完成的角色。
话剧演员得练功,像京戏演员般,一身本事。女主兰芬的扮演者袁霞是话剧团出身,她追求电影化的自然表演,藏起了一身本事。
但还是有个镜头显出功底。
兰芬目睹她在纱厂时的工友因发传单被特务击毙,她一度精神崩溃,奔跑回家。路过一条窄巷时,踩起地面积水,溅到大腿根的高度,身子倾斜近四十度,连跑了两步。
照做,才知道有多難。那么浅的积水,一脚下去,能溅起那么高,这一脚的力度,可以踹断砖头。身体失衡的状态下,一动就摔倒了,一秒钟的事,她歪身不倒那么长时间,最后纯靠腰力将身子扳正,接着跑,武术冠军打的醉拳一般。
男主李侠的扮演者孙道临,也是话剧出身,看他的电影有趣,他是每部电影必留个绝技。本片,是眼神戏。
结婚一年后的纪念日,李侠没有谈情说爱,向妻子诉说他对“红区”战友的思念。此镜头,为紧盯眼部的特写,加上转化到下一场戏的叠化时长,高达四十五秒,孙道临没眨眼。
大银幕效果,眨眼伤害表演,一眨就出戏。那个时代,胶片感光度低,照明格外刺眼,到特写镜头,为拍出瞳孔高光,还要滴特殊眼药水。眼里刺激,八秒不眨,已很难。
眨眼是交感神经的自我保护设置,不经过大脑。四十五秒,近乎奇迹。
兰芳在工友被杀后,跑回家对李侠说:“别人流血牺牲,我在这儿当太太。你让我走吧,我要做艰苦的工作,和敌人斗争。”
李侠反问:“你觉得这不是跟敌人斗争吗?”
兰芳说不是,拿出工友临死前撒出的传单,说:“这个才是。”
李侠:“这张传单的底稿,是经过你的手传出去的。”那是李侠前夜接收“红区”电报,译出来的,编进《红楼梦》里,让兰芳转交联络员白小姐。
兰芳服气,找到自身价值,留下了。
寓言故事般,告诉我们,无意义的生活,或许有意义,我们早干上了最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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