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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德·姜的科幻小说每一篇都附有一则短短的后记,介绍这篇小说背后的某个科学思想动因,以及要探讨的主题。当代小说家往往忌讳谈论自己作品的主题,因为据说这样的责任应该移交给批评家或读者,但在特德·姜这里,或者说在他所涉足的科幻小说领域,这种谈论其实是一种默认的写作开端。因为,每个优秀的科幻小说家都首先是在预设一个不同于我们经验环境的陌生世界,并塑造某种与我们通常认知相疏离的新视角。在这个意义上,“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这个词组中首先被凸显出来的,是其与科学相亲近的一面,科学致力的最新领域往往超前于日常生活,在这个领域中所发生的事情对普通人来说定然陌生和难以理解。我们很难想像一个科学家会把解释一个新发现的物理学定律的责任首先交付给公众,科学家必须自己承担最初的解释责任,特德·姜对自我作品主题的谈论与之类似,但这种谈论并不因此就封闭了读者对于某个科学定律或科幻作品的理解,只要我们记得,任何理解的前提,是一些必要的和共同的知识,而非当代庸俗解构主义所允诺给我们的无知。好的文学和科学一样,是完全透明敞亮给所有健全的心智,而你理解的越多,他带给你的愉悦就越多。
特德·姜迄今只出版了十七个中短篇科幻小说,《软件体的生命周期》是其中最长的一篇,却似乎也最被文学读者冷落。在后记中,我们得知这篇小说的主题是人工智能与人的“近未来”关系,而这种关系,又正是令当下国内文学界最感兴趣的话题之一。
文学界现有的对人工智能的讨论,无论何种意见,几乎都默认了人工智能的强大,但计算机专业出身的特德·姜却恰恰描述了若干个婴儿般弱小无助的人工智能体,这相当程度上体现了在拥有专业知识的人和不知道真相的人之间的感情差异。在法国科学家瑟格·
阿比特博和吉尔·多维克合著的《算法小时代》一书中,作者举过一个学生参与编程的例子,“在课程结束的时候,如果我们问这些学生,他们编写的程序是否智能,他们总是会回答,程序并不智能。一旦学生自己参与编程了,便不再认为这些程序有絲毫的智能。事实上,人们认为一个程序智能与否,似乎取决于他们知不知道程序如何工作”。
这个学生编程的例子当然还过于浅显,但作者也并非要否认人工智能的存在,只是要指出,科学研究的实质就是不断粉碎一些从外部模糊感知到的大而化之的概念,在具体细化的分类范畴中一点点推进,将对一种人工智能的空泛思考转变成对多种人工智能的深入探究。
而好的文学,在探索人类心灵的进程中,难道不是和科学一样,是另一种概念粉碎机吗?也许一次对于科幻小说《软件体的生命周期》的细读,可以更好地帮助我们去理解我们所关心的科学前景,或许也包括文学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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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动物园做了六年饲养员的安娜如今失业在家,朋友罗宾介绍她去一家新成立的软件公司“蓝色伽马”工作,利用她训练动物的经验来训练公司设计的人工智能数码体,一种生活在“数据地球”这个网络世界中的虚拟宠物。我们在菲利普·迪克的小说中见识过“电子羊”,而养成类游戏如今也为年轻一代所熟知,但蓝色伽马设计的数码体并非这些意义上的被程序设定好的电子宠物,他更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具有虽然缓慢但可以自行发育的认知功能,包括语言表达和心智交流。
特德·姜在小说一开头就隐秘地指涉了一个在人工智能领域最突出的焦点争论,即人工智能到底属于强AI还是弱AI。所谓弱AI,即认为计算机最多只是人类研究心灵的一种辅助工具,或是对心智活动的抽象模拟;所谓强AI,即认为被恰当程序设计的计算机本身就是一种心灵。强AI是人工智能开创者和前沿研究者们的信念,而弱AI则更被一般公众、职场技术人员和人文学者所接受。现有的对强AI最著名的批判论证来自哲学家约翰·塞尔和数理学家彭罗斯,都曾引起广泛共鸣,但后来也陆续被学者指出其论证漏洞,在这里无法详述,我们需要知道的是,特德·姜在这篇小说中的立场是强AI,但他认为这种“强”并非技术可以解决,和人类养育婴儿一样,复杂心智要在一个与人的长久关系中慢慢生长出来,而这种生长又是极其脆弱的。这表明特德·姜是人工智能领域的内行。
要了解人工智能,就要了解算法。简单来讲,算法是指解决问题所需的一套严格可执行的进程。比方说烤面包的食谱、织毛衣的图样,都属于算法;而压缩文件或密钥设置,则涉及相对高级和复杂的算法,这些都可以被归入传统算法,他们体现的是算法专家在深刻理解某种具体人类处境和需求之后所提出的创造性解决方案,计算机只是人实现其方案的工具,通过给定数据,运行事先编制好的程序。与传统算法不同,人工智能所涉及的机器学习算法,则是计算机根据已拥有的大数据推断,并不断自我改进程序,自己从众多假设中找到最佳解决方案。这种机器学习算法所表象出来的计算机自我学习的能力,非常类似于高级生命的心灵,也是强AI的理论基础,对此的思考相继导致五种机器学习算法学派的诞生:符号学派、联结学派、进化学派、贝叶斯学派和类比学派。这五个学派在具体研究领域并非水火不容,而是互相融入,互相结合的。
在小说中,蓝色伽马生产的数码体,是通过一个叫做“神经源”的基因组引擎培育出来的。这里面暗指的,就是两种机器学习算法思路的结合,即模拟人脑神经元的联结学派,和模拟基因编组及遗传的进化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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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克是一个动画设计师,负责给蓝色伽马的数码体设计虚拟角色。
他的工作和传统的动画设计师大相径庭,正常情况下,他应该设计好角色的步态和举止,可对数码体而言,这些特征都是从基因组里涌现出来的属性:他的任务是设计一具躯体,该躯体可以用人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去展现数码体的行为举止。
……他很认同蓝色伽马的人工智能设计思想:经验是最好的老师,因此,与其把你想让人工智能知道的东西编进程序里面,还不如让他们掌握学习能力,然后卖给用户,让用户自己去教。
德雷克和刚入职的安娜有一次争论,关于数码体的设计角色到底是倾向动物还是机器人。德雷克倾向于动物,他觉得机器人会没有亲和感,且比较虚假,但动物饲养员出身的安娜认为,这些数码体的行为根本不像真正的动物,他们天生就带有某种非动物的特质,所以设计成机器人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妥。安娜的话让德雷克开始思考,也许只是自己太沉迷于动物角色这个想法:
数码体不是动物,正如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机器人一样。对于这种新的生命形式,如果他先假定机器人和动物形体能同样出色地表达自我,也许他最后就能设计出让自己满意的虚拟角色了。
德雷克认同人工智能应当自我学习的理念,但他头脑里起初还是有一个“数码体的自我应该如何”的执念,比如说像某个他心目中的可爱动物那样。但自我学习本身就意味着每个生命和其他生命都有所区别,意味着某种不确定性,是一种难以被事先预设的“涌现”。而安娜之所以没有把数码体当作动物,是因为她和动物长久生活过,一个人越深入地接触一样事物,就越能天然地对一些似是而非之物加以辨别。德雷克和安娜是这篇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他们一个从事数码体的外部形体设计,一个涉足数码体的内在心智训练,这是小说作者的匠心所在,因为任何灵性生命的内在与外在其实都是一体的,是相互被辨识和发生作用的,同时也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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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码体的开发训练,是通过喂食虚拟食品所产生的一整套强化学习的激励机制,这很类似于动物训练,所以安娜得心应手。在没进入市场之前,他们只是一代代根据遗传算法和奖惩映射图不断快速进化的程序,安娜要做的是训练和记录每一代数码体程序的特征,不仅包括智力,也包括与人相处的性情,然后交给研发团队进行基因程序组的筛选,留下由最优程序构建成的数码体,在小说中称为“吉祥物”,这有点类似于选种实验所留下的良种,最终把这些吉祥物的复制品交付给市场,让用户自行抚养,像养宠物一样,蓝色伽马公司的利润来源是出售供数码体生存的虚拟食物,只要用户觉得好玩,不断购买虚拟食物,利润就会源源不断。同时,公司员工分别领养吉祥物,继续测试他们的生长状况。
数码体和真实生命的差别在于,他无需睡眠时间,用户若想使之快速成长,可以二十四小时让他运行;他的时间可以暂停,用户可以随时将他停用;也是可逆的,用户可以随时让数码体回到之前的某个时间点重新开始。这几点看起来都很诱人。
以上,是这篇科幻小说在开头部分给出的基本设定,这是扎扎实实的硬科幻,每一步描述都有其隐藏的被透彻理解过的专业知识背景,并快速把我们带到这个领域的前沿,接下来小说家要做的工作,与科学家一样,都是对未知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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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数码体获得市场的热烈欢迎。但和人类习惯的宠物不同,“不同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数码体,行为千差万别,根本没法预测。不夸张地说,每个数码体的主人都是在探索一个全新的领域,他们也会互相寻求帮助”。
德雷克和安娜通过关于数码体的在线论坛了解到,太多人只是把数码体视作玩具,而非有意识的生命。有的人只希望享受发号施令的乐趣,却不懂得付出,也缺乏耐心;有的人在遇到数码体不听话时,只会把数码体的时间调回上一个标记点重来,像打电子游戏一样。在经典物理学中,时间的确被想像成一个轨道,处在一种匀速和可逆的运动之中。牛顿力学的世界是一个简单稳定系统,所有计算都可以随时还原到上一个时间点,或者说,可以根据已有条件精确推算出下一个时间点的变化。这和人文学科的感受完全不同,遂也造成19世纪以来绵延不绝的所谓“两种文化”(科学文化和人文文化)的争论。1977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伊利亚·普里戈金在他的《从混沌到有序》一书中讲道,“‘两种文化的对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起源于经典科学的没有时间的观点与在大多数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中普遍存在的时间定向的观点之间的冲突。……但科学正在重新发现时间”。时间如飞矢,有去无回,这是每个生命基本的体验,而当代科学对于非平衡、耗散结构和复杂性系统的种种研究,正是把时间之矢重新纳入考量的结果。
因此,人工智能的崛起绝不仅仅是一次所谓高科技的冰冷发展,更非很多文学从业者泛泛担忧的又一次人文危机的肇端,相反,人工智能某种程度上正是最前沿的科学思想(热力学、生物学、系统论、统计学)和人文思想(柏格森、怀特海、海德格尔)在20世纪中叶重新走到一起之后的产物,特德·姜对此非常清楚。蓝色伽马的数码体之所以独特,就因为他们的时间属性虽然看起来属于经典物理学系统(可逆,可暂停),但他们的智能和意识却是在不可逆的时间中自然发展的,并且这种发展和人類一样,也具有一次性和不确定性。那些像打电玩一样不断重启数码体时间点的用户,最终并没有获得一个更令他们满意的数码体。“不具备时间之矢的平衡态物质,是‘盲目的;具备了时间之矢,他才开始‘看见”(普里戈金《确定性的终结》),而所有生命的意义,也来自时间。或者,用梅洛·庞蒂的话说,主体就是时间,“意识是时间化的运动本身”(《知觉现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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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识的新生命不是玩具,他给已有生命带来的是一种新的关系,一加一大于了二。用怀特海的关系哲学表述就是:要把事物想像成过程,是一个个变化本身构成了生生不息的实在,而每个新实在被创生时,多数实在变成了一个实在,且这多数实在又增加了一个实在。而近现代物理学也同样认识到,自然界不能通过“绝对旁观者”的姿态来描述,不存在被隔绝的客体,自然界的各种成分既互相组成,又组成他们自己,事物本性和关系是互相依存的,而人一旦要去测量和描述自然,也就介入了与自然的关系之中,观察本身就是一种参与。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得起一场新关系的考验,所以有些人不适合谈恋爱,有些人不适合养小孩,有些人甚至连宠物也不适合养。肺炎疫情期间,据报道有不少猫狗被恐慌的居民从高楼窗户直接扔下,这种存在于我们身边的邪恶生命体,远比人工智能可怕。
蓝色伽马投入市场的数码体在最初受到热烈追捧之后,很快就陷入低谷,因为太多人无法认真地将数码体当作一个真正的生命来对待。他们在享受了最初的新鲜感之后,纷纷感觉在与数码体的关系中无法得到足够的回报。而蓝色伽马为了避免虐待数码体的行为,给数码体都安装了痛感阻隔器,因此数码体对虐待狂也毫无吸引力。既然简单地调回时间点不能让数码体变得更聪明,纯粹加速运行也进展缓慢,那么,大多数不想在与数码体的这段关系中投入太多精力的人,其选择必然就是让数码体暂停,将之在“数据地球”这个虚拟空间中挂起。
只有少数人在坚持。他们自发组织起来,交流各种经验。但这个微小的用户群不足以支撑公司运营,两年后,蓝色伽马倒闭,在关闭数码体业务之前,公司发布了一个免费版的食品发放软件,“让那些仍想养数码体的顾客能永远养下去,但是其他问题就只能靠顾客自己解决了”。
安娜收养了机器人造型的贾克斯,他是“吉祥物”中得分最高的一个,德雷克则收养了来自完全相同基因组的有着熊猫外表的马可和波罗。他们都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其实每个领域都是如此,探索和利用困境永远是少数人的事情,但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也是机器学习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现在,这些残存的数码体和他们的主人,面临的是同样的问题。
抚养数码体并没有现成的指南,把养宠物或养孩子的技巧用在他们身上有时能成功,有时会失败。数码体的身体很简单,他们走向成熟的旅程中,不会像有机躯体那样因为激素遭遇青春的困境,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有心境起伏,也不代表说他们的性格永不改变。在神经源基因组所能提供的相空间内,他们的心智在不断探索新的领域。其实,数码体甚至有可能永远也达不到所谓的“成熟”;所谓“发育平台期”的概念是基于生物模型建立的,对于数码体未必适用。他们的性格可能会一直以同样的速度演化下去,直到他们被挂起为止。只有时间能回答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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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码体并非没有其他的可能,其他公司也一直还在探索数码体的应用。比如有一些人工智能研究者把特别擅长阅读的数码体集中起来安置在一个拥有图书馆的与外界隔绝的虚拟小岛上,然后让小岛加速运行,像温室培育一样,想促成数码体通过自我学习快速进化出一种新的文明。
德雷克认为这个想法荒谬至极,一群被抛弃的孩子不可能去主动学习,不管留给他们多少书也没用。因此他对结果毫无惊讶:每个测试种群最后都完全变野了……研究者的结论是这些数码体基因组中缺少了一样东西,但在德雷克看来,错在研究者自己。他们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复杂心智不可能自动产生,不然也不会有狼孩了。而且心智也不像野草,无人照看也能茂盛生长,不然孤儿院里的每一个儿童都应该能茁壮成长。只有接受了其他心智的栽培,一个心智的潜力才可能被完全开发出来。
特德·姜描述的这些研究者,像极了我们在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一类人,他们在遇到困境时,习惯把原因归咎于外部,从来不会反思自我,不会把自我纳入整个问题的思考框架中。若用数学术语来讲,如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所试图表述的,如果出现一个在现有公理体系上得不到证明或证伪的命题,那接下来应当尝试拓展这个公理体系,而不是轻易地将这个命题遗弃,比如说研究者既然通过温室培育无法证明或证伪数码体到底有没有复杂心智,那就不能简单推断出是因为数码体自身缺少某样东西的问题,而是应该去思考这个温室培育的预设体系是否有问题。如果再用人工智能方面的表述就是,只有触及自我指涉和自我解释,才是一个系统乃至一个生物体拥有智能的标志。这些研究者探讨人工智能的方式表明他们自己的心智是有所欠缺的。
还有一种尝试,就是放弃数码体的心智培育,只集中在某个具体实用领域,如小说中提到的除草机器人和专门用于破解游戏谜题的“玄思数码体”。这其实是回到了弱AI的传统思路上。
我们熟悉的围棋AI,从一开始的阿尔法围棋到现在的绝艺、星阵等等,其实也是这种弱AI,它们只能做特定的一件事情,比如说下棋,但可以做得相当好,目前最好的围棋九段高手几乎都要被AI让二子。很多文化界人士认为阿尔法围棋和李世石、柯洁之战标志着人工智能终于击败了人类智慧,于是,振奋者有之,哀叹者有之,但无论是振奋还是哀叹,可以说都是既不懂围棋又不懂人工智能的产物。如果人工智能仅仅意味着计算机在某个需要智慧完成的领域超越人类,那么大概从图灵机的时代就已经超越了,达特茅斯会议的诸元老也不用为之争论不休了。事实上,围棋AI的胜利只是标志着“深度学习”算法的突破,这是从弱AI向着强AI迈进的关键一步,而这种算法正是源自对人类类比思维的学习,也就是前面提到的五大机器学习算法中的类比学派的最新分支。在机器算法领域,最早的符号学派是基于规则的学习,最近的类比学派是基于实例的学习,而围棋恰恰是一个既注重大量规则(定式),又注重实例(千古无同局)的游戏,因此也正是一个可以将这两种新旧算法加以結合利用的最佳测试对象。所以围棋AI的研发对于人工智能界是大事,但对于人类世界而言,其实依旧还只是人类智慧的一部分罢了。我们可以再看看围棋界对AI的反应。棋手们在最初的轻蔑和怀疑过后,迅速拥抱了AI,目前大概所有职业棋手都采用AI作为训练工具,很多过去的定式被瓦解了,新的定式又在源源不断产生,各种新的着法层出不穷,围棋AI带来的并不是围棋的失败,而是新一轮突破,没有棋手会以参考AI下法为耻,相反,他们公认AI对棋道的理解更深刻。日本棋圣藤泽秀行曾经有句名言:“棋道一百,我只知七。”这句名言在围棋AI时代复活,棋手们都认识到AI只是人类追求道和艺的一个最新工具,或者说,AI是和人类在一同追求。
围棋如此,文学同样如此。出版了诗集的微软小冰让很多不写作的人迷惑,但认真的写作者大概会把小冰写的诗就当成一个正常的文本来审视,像读任何一本或好或坏的诗集一样。我们先假设小冰以后可以写得很好,但人类社会是否曾经因为某一位强力诗人的出现就放弃诗歌呢?从来没有。相反,每一位强力诗人都极大地更新和推动了现有的诗歌。如果有一天机器写作达到了某种类似阿尔法围棋的突破,那么看看目前围棋界因为AI所焕发的生机,写作者自当为之欢欣。
更何况,相对于围棋,诗呈现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心智。用特德·姜的话来说,这种复杂心智不可能通过自动训练产生,它需要经受其他心智的教育,复杂心智需要在与其他复杂心智的环境关系中,慢慢生成。而就目前的微软小冰而言,其训练写诗的方法据称是对五百多位现代诗人的诗作正读、倒读各一万遍,用层次递归神经元网络,通过阅读来获得语言的表达能力。这种粗陋的训练方式类似于前面提到的特德·姜所描述的温室培育,可以说离复杂心智的要求还相距甚远,同时,其对于诗的生成机制的认知也流于表面。因此,就算某一次小冰写出了一首非常好的诗,那它也依旧无法摆脱弱AI的属性,正如在打字机上碰巧打出莎士比亚诗句的猴子也还是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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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接下来的一年里……又一年过去……又过了一年……又过了两年……
在这篇小说里,这种拙朴的时间叙述贯穿前后,作者仿佛要我们一起加入这漫长的不可逆的时间洪流,去体会一种真正的心智成长的艰难,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这篇小说所必须的长度。
在安娜、德雷克和其他少数人的悉心教育下,为数不多的神经源数码体的智力发展水平迅速,同时也在虚拟社区中呈现出良好的人际交往能力,就像人类的少年一样,这些都超越了其他公司生产的数码体。但接下来,神经源数码体遭遇到自诞生以来最大的危机。
最近一次流感疫情过后,经济陷入了衰退,虚拟世界也随之发生变迁。“数据地球”平台的创建公司瑞山数码和“真实空间”的母公司维萨传媒发表了一份联合声明:“数据地球”即将并入“真实空间”……对大多数用户来说,这不过意味着他们可以不用登入登出就能往返于更多的虚拟地点之间了……然而神经源引擎却是个例外,它没有对应的“真实空间”版本,因为蓝色伽马在“真实空间”平台出现以前就倒闭了。换言之,神经源基因组下的数码体是没有办法进入“真实空间”的环境中的。对千纸和花百姿数码体而言,迁往真实空间意味着全新的开始;可是对贾克斯和其他神经源数码体来说,瑞山的声明等于是宣告了世界末日。
贾克斯、马可和波罗们只好在志愿者临时搭建的私人服务器里玩耍,但这显然不能让数码体们满意,因为在私服环境里只有数码体和他们的主人们,不再有各种各样不同于他们的数码体和陌生人的存在,大家都跑去“真实空间”了,数据地球的私服渐渐像一座鬼城,游荡着为数不多的神经源数码体。
特德·姜在这里想指涉的,是一个封闭系统无法促成智能的持续成长,即便这个封闭系统内部拥有最好的老师。这个观点,同样是最杰出的人文学者和科学家在最近这一两百年里逐步达成的共识。没有什么比19世纪发现的热力学第二定律更能表明,一个封闭系统最终面临的命运,即不可逆的熵增过程最终导致的死寂,或者称之为热平衡态。有人因此担心宇宙的终点,但宇宙已被证明并不是一个封闭系统,一个健康的社会、一个健康的生命体乃至一部健全的文学作品同样也都不是。翁贝托·埃科讨论过“开放的作品”,卡尔·波普尔详细地论证过人类历史上的种种封闭社会是如何一点点被瓦解的,纳博科夫坚信,“凡是能被控制的决不会完全真实,凡是真实的决不会完全被控制”,而科学家从宏观的非平衡宇宙到微观的分子生物学领域再到人工智能领域的种种研究,也很好地验证了人文学者的这些洞见。假如我们认为一个系统的智能标志是该系统对于有序的意识,如科学家对于蚁群和化学钟的观察,那么这种有序的来源,恰恰是非平衡,是动荡不安充满种种不确定因素的不稳定系统,如同每个正常生命所置身的人世。用普里戈金的话说,是“非平衡使有序从混沌中产生”。
要再次进入一个开放系统,唯一的解决方案是重写神经源引擎并把它移植到“真实空间”的平台上,但这得请专业研发人员做,需要大量经费,对于只剩下二十个人的小用户组来讲,这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开销。安娜和德雷克为了筹集经费四处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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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和“幂级器械”公司的研发人员见面,想让后者投资神经源引擎。
这是一个生产家用机器人的公司。他们的机器人是传统的人工智能,其技能都是事先编好的程序,而不是后天习得的。虽然它们用起来确实方便,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意识。幂级定期发布新版本,每次都声称新版向消费者心目中的理想人工智能又迈近了一步。在安娜看来,这一连串的升级就像是向着地平线奔跑,虽然让人产生不断前进的幻觉,实际上却一点都没有离目标更近。
好的小说源自对现实的洞察,科幻小说并不例外。上面一段描述,基本就是我们目前市场上所有打着人工智能旗号的产品寫真。而特德·姜的讽刺也极富穿透力。
幂级售卖传统人工智能机器人,是为了获取资金研发他们心目中的理想人工智能,“一个只拥有纯粹认知的实体,不被任何情感羁绊、不被任何身体束缚的天才思想”,“一个完全成熟的软件版雅典娜”,或者说,一个速成的“超人智能”。他们忍受不了神经源数码体的这种缓慢而不确定的进步,事实上,大部分消费者也忍受不了,因此当幂级声称自己的机器人的智能在不断朝着理想智能更新,购买者也就乐意相信。这是人性的弱点,即愿意相信自己所希望的,而不是相信真实,商人与政治家会利用这样的弱点,但艺术家往往是要和这样的弱点作斗争。
幂级的思维悖论在于,他们希望用人为干预的优化来创造出超人的智能。安娜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这依旧是忽略时间的决定论思维模式投射到新兴技术领域所造成的普遍局面。自然界的多样性与神奇,是用亿万年的时间演化而成的,人的进化也花费了数百万年,假如有超人的存在,他首先也必须经受一个不那么短暂的时间。而时间带来的,是不可替代的经验。
她想告诉他们,蓝色伽马那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正确:经验不仅是最好的老师,而且是唯一的老师。如果说她在抚养贾克斯时学到了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没有捷径。如果你想创造出二十年的生命所带来的常识的话,那你就得投入二十年。你无法在更短时间内建立一个同等价值的探索体系,经验这个算法的时间复杂度是不能被压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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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克的妻子并不想要一种抚养数码体的生活,但数码体的成长已经成为德雷克的志业,婚姻的纽带除了孩子,就是志趣,在他们之间这二者皆无,因此离婚也是时间自然会带来的一种结果。
德雷克喜欢安娜,但安娜一直有男友,德雷克只好把自己的喜欢放在心底,只保持一种志同道合的朋友关系。现在有关神经源引擎的资金来源似乎只剩下两个选择,一种是安娜接受“多维体”公司的高薪聘请,去帮助他们训练玄思数码体,条件是必须使用一种可以释放爱意的药物“捷立亲”,公司认为爱意是高效训练的重要保证,但安娜的男友反对这样做;另一种选择是来自“零一欲望”公司,他们看中神经源数码体的情感发育潜力,希望可以购买某个数码体副本的非专有使用权,然后训练和改造这些副本,使之成为可以信赖的性伴侣,再卖给顾客。安娜对此坚决反对。德雷克和他的两个数码体谈论了一下零一欲望的提议,没想到的是,马可对此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这让德雷克陷入了两难:他可以听任安娜去接受药物洗脑,这样安娜和男友的关系可能会破裂,他也许可以因此得到安娜,但这样的得到并不高尚;他也可以尊重马可的自由选择,卖掉马可,以此换取其他数码体的未来,但他和安娜的关系一定会受到伤害。
我们可以看到,特德·姜在这本探索人工智能的小说中,始终没有忘记首先探索属于人的困境。因为,教育首先是教育者的自我教育。高贵和美无法从卑劣中产生,如果我们希望未来的人工智能拥有道德感,那么我们这些培育者首先就要具备道德感,如果我们恐惧人工智能非人性的一面给人类的伤害,那么我们首先要清理自己身上的非人性。小说最后的结局是开放式的,一切都在继续,所有热切生活的人,所有充满可能的数码体。
计算机领域有句格言,“你没法了解某样东西,直到你能用一套算法将其表达出来”。物理学家费曼常说,“如果我无法创造某样东西,那么也就无法理解它”。在这个意义上,特德·姜的科幻小说可以也看成一种他所创造出来的算法,为的是和我们一起去理解令人激动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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