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多,他就开始准备晌午的饭了,十二点还差一会儿的时候,已经一鼓作气地做好了四个菜。这中间,她躺在炕上,眼睛随着他的两只手也在活动,并且不时地提醒他,多放点肉,不要让明娃笑话。他撸胳膊挽袖子地忙活着,两条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的手臂上能看见那些蓝幽幽的青筋在不时地乱动、蹦跳,有时候跳着跳着就没了,像是藏起来了,像是走远了,过一会儿又出现了。他让她尽管放心,满村的老年人,把他们全都捆在一起也做不出他这几个菜来呢。说完,半天没有听见反应,抬头一看,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好几年了,她总是这样,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有一年甚至连地都下不了了,只能在炕上躺着,碰上天气好的时候,才去大门口的石头上坐一会。他拿刀的手停住,看着她,说起来也不过才六十多一点,可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十好几了,唯一没变的就是脸上的皮肉还算白,他想,除了原来的旧底子,那多半也和常年不出门有关。以往,她的被褥一直都在炕上铺着,她就在那上面躺着,反正平时也没人来,就很少叠起。这些年甚至连老鸦喜鹊也很少来了,早些年,墙头上,树上,还经常能看到它们黑压压的身影。今天要请人,请明娃来家里吃饭,两个人都一致觉得被褥还铺在炕上不好看,所以早早地就叠了起来。她呢,也换上了一件新的罩衣,还用一把早已很少用的梳子梳了梳头发,又把两三个枕头垫在身后,靠一阵,躺一阵,醒一会儿,睡一会儿。等明娃来的时候,他们会把那几个枕头都摞好,她也会坐起来。
果然,就在他准备把剩下的一块板油收起来的时候,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她睡着了几分钟,又醒了。看见她醒了,他对她说,放心吧,四个菜,每个里面都有肉。
她说,四个菜?
他说,对。接着又详细地告诉她,四个菜分别是什么。
她侧脸躺着,朝他摇了摇头,她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你咋能做四个菜?
他说,四个咋了?多还是少?
她说,人三鬼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说你啥都懂。
他也明显受到了冲击,两只手耷拉了下去。他说,四个不行?我倒忘了这茬。
她说,要么三个,要么就五个,反正四个不行。
他说,三个是不行了,已经四个了,只能再增一个。
她看着他,没说话,躺在那里,两只眼睛像枯井。
他说,那就再加一个,五个吧,五个好,这会显得更多,更丰盛。
她说,那再增加个啥?
他在地上枯树一样地站了一会儿,正在想不出第五个菜应该是什么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放在门口的一个小缸,立刻就有了主意。他说,有了,再来一个炒绿豆芽。你觉得呢?
她说,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炒豆芽了么?
他的嘴里像自行車撒气一样哧哧了几声。他说,那是黄豆芽,这是绿豆芽,你觉得黄豆芽和绿豆芽能是一回事,一个菜么?
她没说话。黄豆芽和绿豆芽都是他们自己生的,年前就已经生好了。他当然不会生,整个过程,每一步,都是她躺在炕上说,指挥,他在地上干。以后,每天的淘洗也是这样。
这以后,他就去那个小缸里取绿豆芽,拿出来,漂洗,接着就开始炒。不到十二点,五个炒好的菜都已经摆到了他们那张用了很多年的小方桌上。还有一瓶没打开的酒,两个酒盅。
这以后,他也半坐在炕沿上,看看桌子上的菜,又朝外面望望。他对她说,明娃就快要来了。
又说,到时候你可得起来了,不能再躺着了。你今天得坚持一下,坚持到等明娃吃完饭走了以后你再躺。
听他这么一说,她翻身就要起来。她说,还用你说。
他说,你再躺着哇,这会儿先不要起来,等他进了院里,你再起来也不迟。
她问他,明娃说几点来?
他说,也没有准确地说几点,就说是十二点左右。快了。
她朝墙上的那个钟表瞟了一眼,说,已经十二点了。
他有些吃惊地说,已经十二点了?我出去看看,去迎接他一下。
她说,等人来了,菜也都凉了。
他说,不怕,到时候再热一热。
说着,已经撩起门上的布帘走了出去,又出了院子,来到街门口。
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今天已经是正月二十了,年也快要过完了,实际上十五一过,人们就觉得年已经完了。不过毕竟还是在正月里,请明娃吃饭的事尽管迟了一些,可总算也让他轮上了,没有出了正月,跑到下一个月去。要是真的跑到了下个月去,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别人都是趁过年在正月里请,你要是跑到二月里请,那就没意思了。明娃现在是村里的主事,正月里,家家户户都要请他吃饭,不管有事的没事的。不是明娃一个人有这样的待遇,以前赵疯子、郭四、陈敏、王八万、牛兴隆他们主事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早就是一种多年的习惯了,谁主事谁就会在正月里被各家轮流请。明娃就曾经对人们说过,说他小的时候,家里请当时村里主事的赵疯子吃饭,他亲眼看见赵疯子一个人能把一大盘肥肉风卷残云地吃个精光,两个脸蛋子上沾着油,眼里放着光,让他们那些小孩子都羡慕死了。这会儿,当年那个小孩子明娃也终于熬成了曾经的赵疯子,况且比赵疯子有出息多了。
请明娃吃饭,一直拖到今天,并不是他行动得迟,他其实早就开始行动了,从正月初五第一次去明娃家,一直到昨天,这中间他一共去过明娃家六次,但直到昨天才终于误打误撞地把明娃逮住,明娃也总算答应了。前几次去,从来没有碰见过明娃。明娃的女人翠梅对他说,从大年初一开始,明娃就几乎没有在家里吃过一顿饭,有时候黑夜也不回来,连她都见不上面。听见翠梅这样说,他也没办法了,人家自己的媳妇都见不上面,你随便来一下就能见上?只能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去碰运气了。功夫不负苦心人,昨天,怀着一种黯然的根本不抱任何希望的心情又去明娃家里的时候,竟然意外地就碰到了明娃,他好像刚洗完头发,正在换衣裳。换好衣裳以后,是不是又要出去?他当时真是又激动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和眼前的情景,以至于好一阵都一直黑乎乎地堵在门口,好像怕明娃又跑了。明娃一边用梳子梳头发,一边对他说,乡里乡亲的,都在一个村里住着,有啥可请的,不请也没事。又说,这些天可真是吃怕了,忙得连老丈人家也没顾上去。他话很少,一直都在门口站着,让坐也不坐,只是向明娃表达一个意思,请明娃无论如何都要去他家里吃一顿饭。
明娃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来,说,好烟?
明娃说,好烟,这一根就十块钱呢。
听明娃这样说,他顿时有些失控地啊呀了一声,好像身上什么地方被夹住了,又觉得像是握了一块烧得赤红的炭,手心里火烧火燎地被烫了一下。烟也一直没点着,就在手里拿着。
后来,明娃总算答应了。明娃说,今天是不行了,明天吧,明天晌午,十二点左右。
又看了一会儿,街上还是没有人,只有几只鸡在一片房后慢慢地走着,不时地低下头朝地上啄一下。一只狗从他的眼前跑过,到铁匠巷巷口的时候一溜烟地就进去了。
隔着一段墙头,他看见马志明家过年时新贴的对联因为没粘牢已经有一条耷拉下来了,没风的时候是朝下耷拉着的,现出红纸背面的黢白,一有风就开始哗啦哗啦地乱飘乱舞。
远处有一个女的,从背影上看,很有点像他们的海海,不过,那当然不是他们的海海。海海和她的那个独眼女婿初三回来,住了两天,初六就又走了。再往下看,看那两条腿,就更不是海海了,人家的两条腿基本是直的,而海海的那两条腿永远都是弯曲的。太小的那时候还没看出来,等到海海长到七八岁十来岁的时候,就渐渐地看出来了,两条腿又弯又软,走路就像正常人在半蹲着走。另外走得也慢,别人走十分钟的路,她至少也得四五十分钟。看见她那样,别的孩子就会经常欺负她,有的把脚伸到她的前面把她绊倒,还有的跑着跑着,突然使劲地把一只手往海海的肩膀上一摁,很快又跑走了,这边的海海被猛然一按,就軟软地倒下了,好半天才能挪动着站起来。长到快二十岁的一个大姑娘的时候,手里端一个空盆没有问题,可要是在里面再放上东西,那就端不
动了,哪怕只是半盆水。就在他们发愁海海可能会找不到对象的时候,一个叫四猴的出现了。四猴本来也有两只眼睛,因为拿着炸药去水库里炸鱼,鱼没炸上来,先把自己的一个眼睛炸瞎了,整天捂着那个黑暗的窟窿干嚎。这时,一个媒人出现了,媒人像丈量土地一样两头来回跑。媒人对四猴说,除了走路慢,力气小点,那个叫海海的姑娘啥都好。又说,一个女人,要那么大力气做啥,将来吵架的时候吹口气就把你掀翻,一只手就把你撂倒?你都这样儿了,还想要啥?四猴早就动心了,四猴用他唯一的一道目光注视着媒人,说我肯定没问题,就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能不能看对我。作为一个人,咱们已经缺了一件,不完整了,首先就输了。媒人说,没关系,有的人倒是一件也不缺,可是还不如你呢。媒人就又来到他们家,当着海海的面,说四猴只是少了一个眼睛,剩下别的都没问题。又说,其实就看人看东西的实际效果来说,一个眼睛和两个眼睛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闹不好一个眼睛注意力更集中呢。一块钱,谁看都是一块,一个眼睛的人看是一块,两个眼睛的人看还是一块,总不能因为你有两个眼睛就把一块看成两块吧?媒人吧啦吧啦地说着,说得他们老两口也直点头。一来二去,又丈量了几次,事情就成了。
他决定先回去一会儿。走进院子里,看见她正趴在窗前往外面看。看到他回来,后面也没有人跟着,就问他,明娃还没来?
他说没来。
她说,菜好像都凉了。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几盘菜,果然都凉了,有的盘子的四周已经出现了一圈暗白的冷凝了的油脂。
他说,我把这几盘菜都再热一下,等热好了,说不定明娃就来了。
把灶里的火重新捅旺,开始一盘一盘地把菜又热了一遍。再重新都摆到桌子上以后,明娃还是没有来。这时,枕着一个枕头躺在一边的她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说,那盘黄豆芽好像已经生了锈了。
他一看,果然是锅里的铁锈把一盘黄豆芽已经染得不那么黄了,他记得刚炒出来的时候很黄呢,金黄金黄的,现在好像蒙上了一层黑乌乌的东西。再一看,何止是这盘黄豆芽,另外那三盘也都变黑了不少。他站在桌子前想了一会儿,然后拿了一双筷子,试着看能不能把那些黑乌乌的东西去掉。扒拉了半天,看见筷子上并没有什么,才明白那是一种去不掉的黑,不是说想拿走就能拿走的,他觉得那更像是一种整体的颜色或气氛,一种阴天那样的黑。
他对她说,菜是吃的,主要是吃,不是为了看。你要是硬盯着一个东西,都能看出毛病。
她说,锈了就是锈了,还能假装没锈。
他说,你就会挑毛病。
她说,咱们自己吃不怕,我就是怕让人家明娃笑话咱们。
他站起来,一撩帘子又出去了,院子里传来他噗噗的脚步声。
她闭上眼睛躺着。过了不久,就听见他又回来了,从走路的声音里判断,感觉还是他一个人。睁开眼一看,果然是。一回来就站在桌子前,仔细地研究那几盘菜,好半天没有出声。
她说,又冷了吧?
他嗯了一声。然后就又把菜一盘一盘地倒进锅里,分别又热了一遍。
她看着墙上的那个钟表。一点多的时候,他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有些害羞地不好意思地对她说,还是没影儿。
她忽然说,明娃是不是担心咱们有啥事要让他办,要难为他?
他说,咱们有事情要让他办么?
她说,咱们没有事情要让他办,无非就是想请他来吃一顿饭。都这个岁数的人了,还能有啥事,啥也没了,房也不盖了,户口也更是不动了。
他说,这话我也和他说过,说啥事也没有,就是想请他去吃一顿饭。人家倒是大度,不在意,说有事也不怕,我就是替大家办事的。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晌午以来,那几盘菜最少回锅了四五次,也说不定有六七次呢,因为她有时候会睡着了。在她睡着以后的那个时候,他悄悄地给那几盘菜回锅加热,她是看不见的,也不一定能听见。总之是一看见凉了,就倒回锅里热一次。不过,这中间,有一次是她提醒他的,看见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发愣,她看了一下时间,对他说,应该快来了呀,你再把那几个菜热一热。他像是被从梦中叫醒一样,赶快去热。这中间,只有那一碗丸子始终没有动过,因为人没来,就一直没有拿出来过,一直都在另一个灶上的笼屉里用小火温着。
不到两点的时候,他又出去了一趟。
两点多的时候,他又出去了一趟。
快三点的时候又要出去,她对他说,不来了,肯定不来了,你别再一趟一趟地出去看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也终于决定不再出去了。她说的是对的,都这个时候了,不会再来了,谁三点多还没吃晌午饭呢,尤其还是在正月里,尤其又还是明娃这样的人。他觉得明娃不是忘了,就是又被谁临时截走了,这样的情况是完全有可能的。翠梅那次就说过,说有时候明明看见旁边没人,可才一出门,就被某一个甚至两三个人前呼后拥地架走了,拉扯的,捉胳膊的,不知道情况的会以为是被绑架走了。天色暗下来,天色其实一直都很暗,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他出去把外屋的门关好,回到里屋后,他们几乎同时都发现,经过了一晌午反反复复的回锅以后,那几盘菜都已经被折腾得完全不像样了,除了普遍变黑,变得灰蒙蒙黑乌乌,甚至好像连模样也看不出来了。豆腐原本是切成一片一片的,现在很多都碎了。尤其是最后决定增加的那盘绿豆芽,已经变得像一盘灰黑色的碎棉絮,完全看不出豆芽的形状和样子。有一阵,他想是不是天气的缘故,是阴天让菜变得不好看了?从被褥后面摸出手电筒,打着手电专门照那几盘菜,在手电亮光的照耀下,发现还是不行,才知道并不是天气的问题。他在桌子前站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她,好像听见她在说,你看看你把这几个菜折腾成啥了?而实际上她并没有这样说,她不仅没有说这种话,就连别的话也啥也没说。
他说,明娃不来了,咱们吃点啥呢?
她说,我啥也不想吃,我再睡一会儿。你把两个盘里的豆芽挑出来吃了吧。
他说,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只喝了一碗粥。
她说,今天不想吃,明天吃。
他把黄绿两种豆芽往一个碗里挑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瞥了她一眼,看见她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忽然又睁开眼对他说,你要是能吃了,把白菜和豆腐也挑出来吃了吧。赶黑的时候,明娃要是来了,再给他炒新的。
他说,我能把两盘豆芽吃了已经不少了。
她说,那也要挑出来,留着明天吃。用一碗热水一泡,既当菜,又能当汤,好喝得很呢。
他看了她一眼,心里说,那也是以前的事了,这会儿你可不行了,两天只喝了一碗粥,还是那种比水略浓了一点的粥。这以后,他开始把那些早已变得很不好看的菜挑出来,挑着挑着,发现她又睡着了。两种豆芽混起来,有一大碗,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她。有一阵,看到她一动不动地睡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不禁吓了一跳,她那样子很像是永远地睡过去了,再也不会醒来。他推开碗,一个手里还拿着筷子,探过身去把另一个手伸到她的鼻子下面,一试,才放下了心,真的只是睡着了,出气还算正常,均匀、平稳,只是略微有点细弱。
吃完饭,他来到院子里,发现外面已飘起了雪花,天阴得像一个晚上,难怪刚才吃饭的时候越吃觉得屋里越黑。他先去看老牛,老牛正在圈里卧着,看见他站在外面,也抬头看他。又找到两个装过肥料的空袋子,苫到屋檐下的一堆木柴上。然后隔着窗户对她说,下雪了。
整个院子里都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雪花落到他的脸上。
回到屋里,他又说,下雪了。
她忽然睁开眼,对他说,我是不是又睡着了?
他说,那还用说,你今天最少睡着了二十回。
她說,我们好像坐在一趟夜行的车上。
他看着外面越来越阴黑的天气,说,你说得对,这会儿,正在过山洞。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阴黑晦暗的天气里飘着。
这一阵,她想起一件事。她说,你注意到没有,这一趟回来,四猴好像对海海有些不耐烦呢。
半天没有听见回应,抬头一看,看见他也睡着了,靠着墙,嘴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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