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礼数可要周全呢。”母亲这样说道,正凑着豆腐盒子吃得起劲的大姐爱停下了筷子。“又来了。”大姐爱不满地嘀咕。
深底盆子里蛋炒饭堆得满满的。母亲将不锈钢调羹插在炒饭里回答道:“当然还要说呢!”
“有什么礼数要周全呀!不就是去探病嘛。”
“正是这个时候,才显出家庭的教养呢!”
“什么?什么都要讲礼数呀?町内会开会,谁家的婚礼,卡拉OK歌会,只要老妈你高兴,就要讲礼数?!我一直在想,这礼数是个什么东西呀?礼数摸得到看得见吗?”
“你难道还真的认为,这世上就你一个人,可以独来独往?狭窄的世界里拥挤着千万众生,你必须与人打交道啊!”
“我才不去管什么礼数呢,自己的人生自己奋发图强,和礼数有一毛钱关系吗?”
“不对!妈妈我可不是凭自己的高兴在教育你。”
“你不是教育我要奋发图强吗?”
“两码事!”
有关礼数的争议还在继续,这是母亲和大姐爱之间的争论。这期间二姐茜的两个女儿则为了炸火腿片的大小吵了起来,结果四岁的大女儿哭了,三岁的小女儿也跟着哭,最后大人哄着,两个孩子才一起趴在榻榻米上玩起了塑料筷子。
母亲与大姐爱的礼数问题仿佛没完没了,二姐茜哄了一会儿两个哭泣的女儿,自顾去看电视剧了。最小的妹妹梢则独自默默地吃饭,谁也没在意她。是的,她也没想在意谁。刚刚过了十七岁生日还不满一个星期的她,将大家吃剩在桌上的空碗脏盘放在了水槽里,便悄悄地躲进了二楼自己的卧室。说是自己的卧室,其实是与大姐爱两人的房间,所以严格来说还不能算是她独自享有的空间。不过平时大姐爱在她那儿从来不整理床,窸窣窸窣地不断弄出声响也丝毫不影响梢在她那张角落里的小床上睡觉。楼下还在继续折腾,五个女人的声音犹如广播电台不同的频道发出的声响,稀里哗啦,噼里啪啦,不绝于耳,中间还夹杂着口琴声。
为什么大家要争吵呀?梢仰卧望着天花板想发一会儿呆,但楼下不断传来的噪音使她发呆都不能如愿,于是只好从枕边拿起一本《源氏漫画》翻看起来。
梢所在的女子学校班级里,现在正流行这本漫画。上星期古文课开始教《源氏物语》,于是几位同学便从家里,将自己母亲或者姐姐读过的这本由《源氏物语》故事改编的漫画带来学校,供班里的同学传阅。总共有三套,放在更衣柜上,每套十三卷。梢想从第一卷开始读,但大家都是一样想法,所以等了许久也不见第一卷摆上更衣柜,等不及的梢只好随便从更衣柜上取了一本第三卷带回了家里。
漫画书第三卷的内容正好与现在古文课上教的“葵”的内容相同。故事是从贺茂祭上为了牛车的停车问题,葵上与六条御息所的人发生争执开始。梢已经读过后面的内容,知道葵上后来早逝,源氏又荒唐地娶了紫上为妻。现在小床上读的是这前面的内容,整页画面是葵上与六条御息所的下人在路上争执的情景。好多人在争吵,仔细看那画,梢突然感觉到那辆牛车的车轮十分醒目,黑乎乎的车轮,畫得与车厢相同大小,甚至还要大一些,当然整页画面中,还有拉车的牛,边上还有马。为什么不是如欧洲人那样乘马车而是牛车呢?梢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坐马车,马跑得快,不过快会容易产生危险,还是牛车稳妥,梢自我解释道。
将漫画书放回枕边,用苹果手机查看牛车的由来,发现从紫式部所在的那个时代经历千年,现代还有牛车存在。梢浏览各种牛车图片,突然眼睛一亮,她看到两头强壮的黑牛,顶着两只飞镖似的牛角,拉着一台漂亮的牛车,她马上将鼠标随那牛车移动,想观览整个画面,突然房门“呼”地一声打开了,刚才还在楼下哭泣的二姐的女儿,三岁的妹妹千岁,怪叫着冲进了屋,接着四岁的姐姐紫乃也跟了进来,这俩孩子不知何时上了二楼。隔壁房间里传来二姐茜的叫声:“紫乃,千岁,走错房间了,这里来呀。”梢只好起身将两个在她床上翻滚玩耍的小外甥女送到隔壁二姐的房间里,然后又躺下看起牛车的画面来。
一张张地浏览,世界上牛车的种类真多呀!看着看着梢忽然感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很无奈。她想乘坐牛车,坐着牛车周游世界,去一个人迹罕至、寂静无比、万里晴空的仙境,她相信牛车会将自己带到那里去的。
每天早上带梢去学校的不是牛车,而是大姐爱。
梢上学的时候,正是母亲忙着准备一家人早餐和她自己上班东西的时候,二姐茜也忙着两个女儿上幼儿园的事,她的丈夫大辅通常还没有起床,父亲五年前去栃木县工作,长期不在家。梢本来应该乘公交车上学,但为了节约车费,让大姐开车送她到学校附近。大姐在一家驾驶学校打零工,每天开车上下班,正好与梢的学校同一方向。
虽说在驾驶学校工作,但爱的驾驶水平却不怎么样,不是牛车,却与牛车一般慢吞吞的,而且该停车让行的地方老忘记,因此经常被别的车辆鸣喇叭警告。
“老妈教育我们要懂礼数呢!”
送梢去学校的车里,大姐爱对身边的梢说道。
“啊?我上楼后,你们还在讨论那个问题啊?”
梢昨晚没等到大姐回房间,一个人看了会儿牛车的图片便睡着了。
“是呀,一直都在说那问题。”
“那我也要讲礼数?”
“好像是的”。
“礼数,有那么重要吗?”
“好像蛮重要的呢!”
这次让她们母亲认真考虑的礼数问题,是她的亲弟弟博己夫妇的事情。
两年前为了梢的母亲的姑母,一位孤寡老人的养老护理问题,母亲与弟弟博己由于意见相左,发生了口角。那以后家里的婚丧事项,必须全家人出席参加的场合,都由最小的妹妹由美枝代表,母亲与她弟弟再也没有直接联系过。然而,上星期,由美枝来电话说博己的妻子麻由子肝脏发现一个小肿瘤,住在东京的医院里,要动手术。母亲当然不想就此原谅弟弟,但弟媳麻由子碰到这样的大问题,不是开玩笑的,放下个人恩怨,作为亲戚的礼数不可少,母亲准备送上一笔钱,让全家一起跟她去医院探望一下。
“还是生梢的时候,我早产,需要绝对静养,你麻由子舅母特意从东京赶来我家,帮着洗衣做饭料理家务,所以说呢,我们家对麻由子舅母是欠着恩情的!”
母亲这番话梢以前也听说过,母亲与博己舅舅断绝关系后,梢再也没见过麻由子舅母。母亲兄弟姐妹性格急躁,舅母麻由子则十分温柔,所以她如今生病住院了,梢自然担心。
“不过,应该与礼数什么的没关系吧,探病我可一定要去的,麻由子舅母我一直很喜欢她的啊!”梢望着大姐说道。
“哦,是吗?”大姐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
“全部都去吗?紫乃她们小孩子也去?”
“是的,小孩也去,还有由美枝阿姨,不过爸爸和大辅不去。”大姐回答。
“老爸怎么不去?”
“说是星期六厂里要开运动会,老妈不高兴了,但也没办法。”
“他参加的是接力赛跑,不能缺席的。老爸也有他自己的礼数吧。”
“老爸参加赛跑的样子,没见到过呢!”
“我也没见过。”
“是不是应该去现场看看?”
“是呀,不过本来星期六想去剪头发呢,看我这头发,发梢都枯掉了,待会儿有空帮我修剪一下好吗?”
爱说着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抓起自己的一束长发递到梢的面前。
之后姐妹俩都不说话了。平时早晨姐姐送妹妹去上学,也大多没话,各自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今天由于麻由子舅母生病,才说了一会儿话。车子离梢该下车的路口不远,正好红灯,大姐爱将车子停稳又开口道:“说是住在新桥的医院里。”
梢心头不由得一动,新桥,新桥!哦,梢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则触动了一下。
“探完病,说是大家还要一起去银座喝下午茶,但我可能会觉得累了先回去呢。”
绿灯了,爱又慢吞吞地启动了车子,终于到了梢下车的路口,又碰到红灯,爱的车已过了停车线,见红灯她便停住车子,让梢下车,不料绿灯亮了,后面一辆快速跟着的黑色出租車,使劲地摁着喇叭,然而爱无动于衷,待梢下车将副驾驶座侧的车门关上,才慢吞吞地启动了车子。
早上车里大姐爱说探病的医院在新桥,梢听说后心里便想起爱以前的丈夫来。大姐夫名字叫TOSHIHARU,汉字怎么写已经忘记了,就在新桥的一家银行工作。正是第一节生物课,老师在黑板上画着纤毛虫的细胞构造图时,梢莫名其妙地开始想念TOSHIHARU,好久没想起他了,而且梢发觉不仅仅是想,自己的身子也有些反应了,她感到有些害羞起来。是的,说是好久没想,是瞎说,实际上梢是几乎每天都会想念TOSHIHARU的。
五年前,大姐第一次将当时还是男朋友的TOSHIHARU带回家时,梢第一个直觉就是大姐太棒了,不,正确地说是感到TOSHIHRU太棒了,大姐能找到这样的男人,当然也是棒的啊!修长的身材,挺直的鼻梁,架着一副无框珐琅架眼镜,整个是一表人才的帅哥,又是东大毕业,又是银行工作,简直完美。不过仔细观察,他眼角已起了细微的鱼尾纹,前额发际也略显宽阔,应该比大姐年龄长不少,后来他们结婚了梢才知道,这位大姐夫要比自己整整大一轮,十二岁。TOSHIHARU很内向,婚后家里亲戚聚会他也不太与人交谈,也不喝酒,与同样不喜欢热闹的大姐两人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给人一种有意逃避与大家交往的印象。亲戚聚会喝了酒,难免会有人借着酒兴去挑逗他们小夫妻,这种时候,大姐总会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不理睬,但TOSHIHARU总是一本正经、四平八稳地回答着别人的所有问题,于是大家都会赞叹,到底是东大学霸呀!面对大家这么赞叹,或者说是揶揄,TOSHIHARU都会涨红脸,缩起身子,显得非常地渺小。
那样子也实在太可怜了。第四节体育课,梧桐树包围的校园里,赛道上,梢一面迈着大步,一面心里想着TOSHIHARU的往事。不过,经常被比他小好些年纪的梢的大姐、二姐讥讽数落,他也总是逆来顺受,从来不生气,这一点让小妹梢对他抱有莫名的好感。
记得有次家庭聚会,好像就是为了养老护理问题,在母亲与弟弟博己发生口角的那位姑母的丧席上,说起有关大姐夫妇还没有孩子的话题,有人开玩笑,肆无忌惮地大爆粗话,TOSHIHARU与平时一样认真地听着,不过一反常态,大声地反驳,与人讲起大道理来。大家都默默地听着,不过心里都不以为然,席上的气氛一下凝固起来,有位大妈不由小声嘀咕:“东大学霸,脑瓜子是聪明,可就是有点迂呀!”一旁的梢听了,当时就忿忿不平。初中三年级的梢,对自己这位内向老实的大姐夫是十分赞赏的,见有人说他便心里气愤,东大学霸怎么啦,脑瓜子聪明怎么啦,我将来也考东大,做个学霸,让你们看看学霸有什么不好!于是从那以后梢努力起来,放弃附近的普通高中,决定去考离家颇远的重点女子高中。
她拚命地学习,终于如愿以偿,考取了志愿的重点女子高中,几乎与此同时,大姐却和TOSHIHARU离婚了。重点学校果然不同凡响,学霸比比皆是,梢不知不觉便落在了后面,与TOSHIHARU已没关系了,也不必进什么东大了,这种潜意识在左右着梢,她便开始放松自己,如果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TOSHIHARU一定会失望的吧!
这样胡思乱想一上午,直到午饭时分,梢与四位比较要好的同学坐在一起,打开母亲为她准备的便当。
最后一节课一结束,梢便马上乘公交车回家,脱下短裙套装的校服,换上毛衣牛仔裤,重新出门去附近的河堤上散步,这是梢每天最开心的时候。
平时到了这河堤上,梢才会想念TOSHIHARU,但今天却从一早在学校上第一节课时便开始想念,而且他的形象比平时丰富生动。每天早上去新桥的银行上班,上班时的各种举动,以前他的各种往事,一整天梢的心思都在TOSHIHARU身上,眼前总是晃动着他的身影。会不会是那天去新桥探病后,大姐去找TOSHIHARU呢?突然一个念头在梢的脑海里闪现,这样的话,我这位原来的妻妹,也不是不可以去找他的呀!梢的思想开始活跃起来。
停下脚步,回首家的方向,夕阳下一片麦田闪着翠绿的光芒。麦田过去鳞次栉比的住宅显得相当的落寞,相当的衰败,难以相信那些房子里能住人。再回头看河面,冬日的北风刺骨寒冷,河堤上的人,都已换上了冬装大衣,连宠物也都穿上了防寒的衣裳。才穿一件毛衣太单薄了,梢冷得牙齿也开始打起架来。
正想着快些回家,从小的好朋友瑠奈给她发来了一个自拍视频,黑眼珠P得大大的,犹如仓鼠。瑠奈很喜欢用SNOW软件给自己的脸任意贴图,在面包店打工的她,一有空便会发这样的视频,小兔子、考拉、宇宙人、蒙娜丽莎,什么怪里怪气的东西都有。“现在去你家,好吗?”瑠奈还发来了信息,梢便回答好的。
下河堤的坡道上,梢与一位老太太擦肩而过,老太太戴着绒线贝雷帽,厚厚的方巾将半个脸围得严严实实,推着一台手扶车。梢不知老太太姓名,但好几次在路上见过,便微微地点头与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也颔首回礼。瑠奈当然是好朋友,但梢突然感到如老太太这样萍水相逢的路人也是好的。如果能与老太太悠闲地聊天,不!即使不聊天,在一起默默地坐坐也是不错的。
三十分钟后,瑠奈便骑着电瓶车来到了梢的家里。
瑠奈看到葵上与六条御息所的下人在路上争执时乘坐的牛车,一定会惊奇不已的吧!梢从窗口看着瑠奈的电瓶车,待会儿一定要给瑠奈看看手机里保存着的牛车照片,这样想着梢下楼去大门口迎接瑠奈。这时隔壁房间里与妈妈、茜一起看电视的紫乃和千岁也蹦蹦跳跳地下楼来了。
“梢,两个孩子要上厕所,你照看一下。”
楼上二姐茜招呼着梢,梢便只好先顾孩子,上好厕所洗好手,再去大门口,只见瑠奈的长筒靴子脱在门口,马上回房里,大姐乱糟糟的床上,瑠奈已盘腿坐着了。
“梢的家,有昭和遗风。”每次来梢的家,瑠奈都会这么说,“不过很温馨的,我喜欢。”
瑠奈家里就她和父母三人,当然有她自己的房间。不仅仅是瑠奈,现在班里同学大半都有自己的房间。为什么就自己家里有这么多人,梢感到不可思议。最大的原因是二姐茜一家住在二樓,一家四口,在攒钱买房之前住在了这里。干嘛不去老公的家里,要住在老婆家,梢实在搞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晚上睡觉时有人陪着,心里好踏实吧?”瑠奈撩起格子短裙坐着,肥胖的大腿一览无遗。有一个月没见她了,化妆好像又浓了些许,雪白的皮肤,鼻尖好像被人捏着“叭”地提了起来似的往上翘起,恰似美国女演员艾罗·法尼克一般。
“睡着了,有人陪着不陪着的,都无所谓。”梢说着将身子朝床上扑去,“大姐爱喜欢自言自语,隔壁的二姐茜尽与老公吵架,紫乃姐妹又经常哭闹,但是这些都习惯了,倒是老妈最近老是吹口琴,有些吃不消呢!”
“真正了不起呀,你的这个家,好像海螺小姐的家呀!当然我没实际体验过你家的生活。”
“好想养一只海螺小姐家那样的可爱猫咪,或者狗狗也好。”
“那就养呗。”
“宠物死了很麻烦的,老妈不许养。”
“人还要死呢!”瑠奈说。
说到死,梢不由想到住院的麻由子舅母,感到不能讲这种不吉利的话,于是打住了话头,心想让瑠奈看看牛车的照片,伸手去枕边拿手机。
“去探病,谁生病了?”瑠奈的目光落在面前墙壁上挂着的日历上,星期六的空白处大姐本来写着的“剪头发”被涂掉改成了“探病”。
“星期六,是呀,探舅妈的病,”
“你也去吗?”
“嗯,老爸与二姐夫以外,全部都去。”
“什么医院?”
“东京——新桥的医院。”
“东京!很远呢!”瑠奈说着又瞪大眼睛重复了一遍“东京!”
看着瑠奈夸张的表情,梢想到好久以前与她约好去涩谷购物,却一直没能兑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去东京,正好有件事托你呢!”瑠奈兴奋地从床上跳起来,对梢嘻嘻地笑着。
瑠奈所托的事情,真正地让梢无语了。她竟然要托梢代她去见一见网上认识的男朋友。她说与那位男朋友是在交友网站认识的,一个多月了,现在每天都在网上聊天。“这网站是打工店里的同事介绍的,同事二十八岁了,不会有错的。”瑠奈解释着,又说自己并没有暴露真实身份,只是笼统地说自己是二十岁的大学生。
只听她说打工很忙,才一个多月不见,瑠奈竟然玩起了这么危险的游戏,梢真是吃惊不小。从小学开始,上综合课也好,放暑假前也好,老师都反反复复地告诫网上结交异性朋友的危险性,可瑠奈怎么没有听进去,竟这么轻率地陷进去,梢实在是无法理解了。
“这是个很正规的网站,登录上网的都是诚心诚意想找对象的人,所以,不是为了玩玩的!”
“那瑠奈你是想找对象啰?”
“没有呀!”
“那为什么去那样的网站?”
“刚才说的我那位二十八岁的同事,曾被耍过一回,也是在一家正规的网站,所以这次我是想帮她出口气。”
“啊!你是让我去见这样的男人?”
“那个男人骗了同事好些钱便逃之夭夭,太可恨了,所以我找了一个与那个骗子差不多类型的男人,报复一下,出出气!”
梢还是不能理解瑠奈的做法,但瑠奈似乎已陶醉在了自己的计划之中:
“上那种网站,会有好多男人找上来,很好玩的!我找的那个男人是最有可能是骗子的。”
“瑠奈!前些日子我老妈总看《警钟24小时》的电视节目,现在网络诈骗很厉害的!”
“怕什么呀?我智商还没低到让你担心的地步呢!不管怎么说,先来看看照片,喏,就是这家伙。”
瑠奈递过来手机,梢认真地凑在眼前看了一会,很不错,不像瑠奈说的是什么坏人,梢感到有些像大姐上班的驾驶学校的门卫,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老老实实的,身体也颇强壮。“他,几岁了?”
“他自己说,嗯——二十九岁。绝不会是真名,叫做什么侑二,顺便说一下,我也没告诉对方真名,我说叫树莉,记住了呀,侑二与树莉。”
瑠奈说着将手机屏幕朝下翻,让梢看那男人的详细资料,马上“1988年生,属龙”的字样映入了梢的眼眶,梢心头一动。
“这个人,属龙的?”
“啊?”
“写着是属龙的呢!”
“啊啊,真的呢,干嘛连生肖也写上呢?”
“真的呢,干嘛连生肖也写上呢?”
“真的是属龙的?”
“好像是,但我也不太清楚。”
梢心跳加快了,TOSHIHARU也是属龙的,比他小一圈的自己也是属龙的,这绝对是少有的巧合,是令人难忘、令人想入非非的共同点。
“你是让我去见这个男人?”
“就去见一下嘛。约好了星期六在涩谷见面的,本来大老远的我自己去,就远远地看他一眼?或者干脆不去?心里犹豫着呢,正好你去东京,顺便代我去见一下,探病,抽一点空总是不难的吧?最好偷偷地照个相,肯定与他发给我的照片不一样的!”
“但是,去见一见——见了又怎么样呢?”
“也没怎么样,只是刚才说了,坏男人报复他们一下,约了让他白等,应该是很温柔的报复吧!真正见面是绝对不行的,惹出什么事来麻烦,我只是想捉弄他一下而已,这种与男人的约会,我们将来总要经历的,学校老师又不教我们,现在我们应该预习一下呀!”
“但是,万一人家是认真的呢?那个,就是说是正经地找对象的呢?”
“网上认识才一个星期,就嚷着要见面,这样的家伙会正经吗?肯定是个玩家。”
瑠奈说着在她那上个月刚换的粉红色苹果手机上开始查看地图,从新桥乘地铁银座线,七站路便到涩谷,时间约十三分钟。这样吧,让那家伙在银座线涩谷车站的检票口外面等吧!这样的话梢不出站便可见得到,万一有什么事情,一个站外,一个站内有检票机隔着,还有车站人员看着。瑠奈自说自话地计划着,也不征得梢的同意,便给那个叫侑二的男人发出了信息。
“完成任务,”瑠奈对梢调皮地笑道,
“我们还有应该预习一下的东西呢!”说着,将苹果手机横过来,打开了一个视频。这是不久以前也是那个二十八岁的同事教她在网上下载的性感视频,她今天兴冲冲地拿来给梢看,这就是她所谓的“预习”。
梢没交过男朋友,没接过吻,恋爱经历可谓一片空白,瑠奈也应该一样,她们对恋爱都很彷徨。班里有女生交了男朋友,听她们私下的交谈,初次经历后,下身疼痛不已呢!
男女之事,基本规律是男生进攻,女生应战,在上生理卫生课时,老师也讲过,尽管没有亲历,但也能想个大概。现在她与瑠奈一起看着一半打上马赛克的性爱视频,手机里传来各种刺激的声音,也完全可以想像那样的场面。下身疼痛不已,所以作为女人经常被人说教,要自爱。梢想到这些心情便烦躁起来。生理期时胸胀,小腹沉重,将来还要分娩,都会很难受,作为女人,这些都必须承受。但是如果男女下面的东西交换一下,我们女人会不会就不受这样的苦?自己喜欢的形式,喜欢的场合,喜欢的时间,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行事,这样不是蛮好吗!
这样胡思乱想着,视频结束了。眉头皱着的瑠奈“唉”地叹了口气,将视频关掉,顺手拿起枕边的那本《源氏漫画》翻看起来。是呀,要让瑠奈看看牛车的照片的,梢突然想起来了。然而瑠奈却已经将漫画书合起,站起身来,“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
临走时瑠奈又一次叮嘱,那天自己叫树莉,是穿白裙子的,所以要梢注意不要穿白裙子。白裙子会被那男人盯住,梢,绝对不要暴露身份,绝对不能穿白裙子!
星期六上午十时,三木元家的女人们簇拥成一团,乘上了银色车厢外画着橘黄和绿色线条的上野东京线,列车是东海道特快,这样不换车可以直达目的地新桥。下车后不急着去医院,按母亲的计划先在她预订的饭店午餐,然后再乘专线公交车去医院,专线公交车车费便宜,只要一百日元。
由美枝姨妈也算准了时间从中途的大宫站乘上她们同一辆列车。姨妈一身素色的套装,外披藏青大衣,脖子上围着方巾。除了衬衣与方巾的颜色,其他就像事先商量好似的与母亲的打扮一般无二。列车的座位一长排,最边上是二姐茜,然后依次是她的两个女儿紫乃和千岁,接下来是梢、母亲、大姐爱,由美枝姨媽来了,便在梢和母亲之间挤坐进来,马上便与母亲拉起了家常。两个小孩紫乃与千岁,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姨婆很陌生,所以立刻老实了,停住了彼此之间的嬉闹,各自拿出一本叫《这里有秘密呀》的连环画翻看起来。
母亲与由美枝姨妈先是讲着博己舅舅一家的近况,又说了些麻由子舅妈的身体情况,说到肝脏毛病,不知怎的说起了烤鸡店里的鸡肝好吃,又从好吃延伸到一家叫“一押”的点心店里的超薄饼干,接着便漫无天际地开起无轨电车,最后聊起了虾的烹饪方法来。
“上次我买的大虾,整个的剥去壳,用牙签挑去背脊和头部的那根黑筋,就是虾背和头部的那条脏东西,是虾的肠子吧?将牙签对准那条黑线,扎进去,挑出来,这东西是不能吃的呢!”
“是的,是不能吃,要挑出来的。”
“是呀!可那虾太大了,那根黑筋特别长,挑了半天,估计有虾身体的三倍长呢,真是料想不到呀!”
“是呀!”
“真正的意外呀!看来人的肠子,拉直了也是很长的吧?”
“老妈,那不是肠子!”边上的大姐爱反驳母亲。
“哎!不是肠子?那是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肠子。”
“是肠子啊!如果不是肠子会是什么呢?”
梢默默地听着大家的闲谈,不断用手按着放在膝盖上的双肩包,包里装着一颗炸弹似的东西,梢的心怦怦直跳,这种感觉就像小学时偷偷在书包里放学校明令禁止的止汗剂,课间去厕所抹在腋下。记忆中止汗剂总是从大姐那里要来的。
列车准时到达新桥,一行人跟着母亲去她预订座位的餐馆,餐馆离车站很近,是母亲向她公司社长的夫人打听来的,社长夫人对东京很熟悉,介绍的这家店的位置、料理的性价比都是十分不错的。
出新桥车站,马路对面大厦的三楼,便是母亲预订的餐馆。大家在路边等红灯准备过马路,这时大姐爱突然问母亲:“老妈,花要不要准备呀?”
“啊?花?”
“探病,一般不是要送花的吗?”
“可是我送钱了呀!花送去也不知病房有没有花瓶,我看就算了吧!”
“现在可不用花瓶,花店都有现成的花篮、花束,送去放在病房里即可。”
“哦?”
“刚才我看见花店了……”
“送花……”母亲的言语模糊起来,很明显她是不太想送花。梢则认为大姐说得对,探望病人就应该送花。当然她没有探望过病人,但电视、小说里都这么说的。也许对于病人,送钱来得比送花更实惠,但现实之中人们还是喜欢送花,这种面子放在第一位的做法,也许正是现在人们普遍没有自信的写照吧!梢这样想着,但不便表态,一旁的由美枝姨妈、二姐茜也都没接大姐爱的话头,连两个孩子也一起瞪着大姐爱的脸,好像有些埋怨大姐多此一举。
“那好吧,我自己送,我去一下花店,你们先去饭店吧!”
“吃了饭再买不好吗?”母亲劝阻,但大姐爱还是不听,转身走回车站方向。
“简直是死要面子。”
母亲鼻子里哼了几声,正好绿灯了,大家便过马路进了大厦的餐馆。
餐馆服务员热情地迎了出来,没等母亲开口,见一家子拖儿带小的便明白客人身份,马上将大家带到预订的餐桌前。靠里面的座位是母亲,接着由美枝姨妈、梢,餐桌对面是二姐茜和她的两个孩子,由于两个孩子朝里坐,二姐茜就坐在了外面,这样的话等大姐爱买花回来便只能坐在二姐茜边上了。这有些不对劲,梢心里想着,想换一下座位,但已来不及了。
大姐与二姐不和已经有将近七年了。
原因是为了争吃炸鸡脯肉。大盘里剩下最后一片炸鸡脯肉,不知被谁吃掉了,大姐怪二姐,二姐怪大姐,大吵一场,从此以后姐妹俩形同陌路。为了一片炸鸡脯肉,何至于翻脸,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梢感到不可思议,实际上那片炸鸡脯肉是梢吃掉的,她想说,但见两位姐姐吵得面红耳赤,吓得不敢说了。吵架之后,梢便和她的由美枝姨妈一样,成了大姐和二姐之间必须有话要说时的传声筒。吵架后的大姐爱倒是有和解的愿望,说那天为了就职面试什么的事情忙得昏头转向,脑子不好记不得了,也许那块炸鸡肉是她吃的,让梢去向二姐解释一下。梢去与二姐说了,二姐一脸的漠然,当场也没表态,而且以后也没给梢一个明确的回答,再以后大姐便结婚搬了出去。三年后大姐爱离婚回家住,但她和二姐之间还是冷战继续。梢表面上与两位姐姐关系都不错,但她心里则有着强烈的距离感,小时候,由于与两位姐姐年龄相差太大,总是被她们合谋捉弄。她们一本正经地哄梢说:“我们与你年龄相差这么大,其实中间还有一位你的姐姐呢!”梢被她们逗哭了,从那以后心里便有个阴影,中间还有个姐姐总是在心头挥之不去。
大家都叫了自己的午餐,只有梢独自翻看着菜单犹豫不决,这时大姐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束纸包的鲜花。
“哎呀!好漂亮的花呀!”母亲隔着餐桌朝纸包里望着:“多少钱呀?”
“五千元。”
“五千元!”
“我也得盡一下礼数不是吗?”
来到餐桌边上的大姐爱见没有其他空位了,便爽快地在二姐边上落了座,梢便将手里的菜单倒了过来,让大姐看,顺便瞄了一眼大姐身边的纸包,是一束花朵大大的粉红鲜花。
“油豆腐乌冬面套餐。”
大姐很快点了自己的午餐,梢虽说不太喜欢吃面,但也随着大姐要了相同的套餐。大家等着上餐,二姐茜站起来说要上厕所,便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餐桌,回来时很自然地坐到了最里面的位子,让两个女儿隔在了自己与大姐爱中间,一切十分自然,但二姐这样的举动则让梢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也一样,大姐爱提出买花,与母亲意见相左,二姐虽说不表态,可表情明显是支持母亲的。
母亲与由美枝姨妈好久不见,很是亲热,一路闲聊不断。梢姐妹几个平时是不太认真去听母亲唠叨的。
“要了无糖冰咖啡,甜得不得了,放了太多的糖水,马上让他们换了一杯。”
“噢?有这种事情?”由美枝姨妈搭腔,好像很惊奇的样子,眼睛夸张地睁得圆圆的。
“那家店,咖啡不是现磨的,进货时就是有糖无糖现成的咖啡,服务员弄错的话,便会要无糖的,却给你有糖的呢!”
“还有这样的事情。”大姐爱也在一旁凑趣:“柜台后面不是有台机器吗,那就是咖啡机,按一下开关咖啡就出来了,你要冰咖啡,应该也是那机器做出来的,只是待冷了给你端上来。”
“不会是机器吧,机器现磨的咖啡不会那么难喝的,肯定是什么地方进货的袋泡咖啡,店里现成加水泡一下而已。”母亲反驳大姐爱。
“不要太大声好吗!星巴克可要告你们损害名誉的呢。”二姐茜插话警告。餐桌上的谈话气氛马上有些紧张起来,这时大家的套餐端了上来。
两个孩子要的是儿童乌冬面套餐,她们吃了不一会儿便饱了,将乌冬面掐断一段一段地在桌子上胡乱涂抹,一会儿又将插在炸薯条里做装饰的小红旗拔出来掷来掷去地玩耍。她们的母亲开始还“不能将吃的东西当玩具”“好好地吃!”什么的说两个孩子,后来见孩子不听也懒得再说了。餐桌对面是孩子的外婆和姨婆,两人脸上显着相同的笑容,这个那个地哄着孩子,一边的母亲和另一边的大姨则没事人似的吃着她们的乌冬面。
梢本也可以事不关己地吃她的乌冬面,但受身边母亲和由美枝姨妈的感染,也只能对着孩子一会儿扮个怪相一会儿唱唱歌地逗着趣。此时此刻的梢,突然感到一桌子人,两个姐姐、两个外甥女、母亲与姨妈都与自己格格不入了。
本来梢是这一桌人中的成员,但小时候被两位姐姐捉弄的回忆又复活了,现在自己人虽然与她们在一起,心情却像平时经常躲避去家附近河堤上散步时一样。
用完餐大家又喝了约二十分钟的茶,终于在医院专线公交车到达前十分钟才结账出了餐馆。
过来一辆小面包专线公交车,车里空空如也,后面一排座位最多也只能坐下母亲、二姐茜及她的两个孩子,其余三人只能各自分开而坐。
车里空调很暖和,肚子饱饱的,梢感到牛仔裤的腰围有些紧了,晃晃悠悠地有点瞌睡起来,靠驾驶员最近座位上的大姐爱一直眺望着车窗外的街景。这里就是新桥啊!去找以前的丈夫TOSHIHARU,当然大姐不会的,但她心里肯定有着他的影子。后面坐席上梢望着大姐的背影心里倏然产生一种落寞感。当然问大姐她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况且这种事情又岂是可以随便开口问的呢?只能想像自己,如果来到以前丈夫工作的地方,不想起他是不现实的吧!
TOSHIHARU曾对梢说过一句话,梢至今不能忘怀:
“所以说,小妹你也好,我也好,现在最重要的是忍耐!”
那是在全家的晚餐桌上,梢宣布自己要考东京大学,引来一桌子人嘲笑的时候,那天父亲也难得回家,大姐爱与丈夫TOSHIHARU也回来娘家,父亲好说,在大姐夫TOSHIHARU面前让人嘲笑,梢很是难为情,不过TOSHIARU那天临走时的那句话则是对梢很大的鼓励!
现在想想有些奇妙,TOSHIHARU对人的生肖非常敏感,记得大姐带他第一次来家,父亲让全家从最小年龄开始依次作自我介绍,梢说出自己的年龄时,TOSHIHARU竟脱口而出:“是属龙的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属龙的。”那以后他与大姐结婚,有时听他与大姐闲聊,也总是听他说“那个人属虎的吧”“属蛇的人就那个样子”“哎?那个人属什么的?”这样有关生肖的话经常挂在他的嘴边。至于大姐,婚前TOSHIHARU说到生肖,便会笑着打趣:“讨厌,TOSHI你烦不烦,就学你奶奶。”以后结婚过了一年,再听丈夫讲人的生肖,便会真的厌烦起来:“你烦不烦,少讲几句不当你哑巴的!”不过梢对大姐夫喜欢讲生肖的事倒好像并不讨厌,为此她特意将所有亲属的生肖制成一个表格,每次亲属聚会的前夜便会将那张表的内容记下来,以备姐夫在聚会时说起生肖可以与他应对。
有一次梢曾问过姐夫,为什么对生肖那么感兴趣?姐夫有些害羞地回答说,他从小由奶奶带大的,奶奶喜欢讲生肖,他便受到了感染。梢感到自己也喜欢生肖了,因为梢也是从小由奶奶带大的。前面说过的,在那次姑母的丧席上有人对大姐夫妇要不要孩子大爆粗口之事,梢知道那个人是属猴的,于是事后对大姐夫说:“刚才那个老家伙是属猴的。”TOSHIHARU听了马上反应:“原来如此,那是没办法的了。”说着满脸的无奈。
也许TOSHIHARU当时的那句“那是没办法的了”是个双关语,潜意识里有了离婚的想法。
这次来东京,瑠奈让梢去见见她网上认识的男朋友,瑠奈认定那男人是个“渣男”,但梢却心里不那么认为,也许人家真的是认真找对象的,也许那人就是TOSHIHARU,这想法一冒出便在梢心头挥之不去。因为那人在网上介绍自己是属龙的,TOSHIHARU与大姐离婚后再找个对象也是合情合理的。他的性格内向,不好意思晒自己真的相片,贴上张别人的照片,有了合适的对象再展现庐山真面目。这样近乎奇迹般的巧合是不可能的,梢心里也明白,但他到底是自己曾经的大姐夫,现在自己有事来新桥,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就是在马路上不期而遇的可能性也不会完全没有吧!
梢这么想着不由振奋起来,睁开沉重的眼皮,朝车外张望起来。
专线公交车在行人稀少的星期六的大路上慢吞吞地行驶,拐了好几个相同街景的弯,终于到了医院的车站。车里喇叭报出站名,紫乃和千岁便争相按下了下车的铃声。
同一大门进去有好几幢分别属于不同医院的病房大楼,麻由子舅妈入住的是一幢漂亮的医科大学病房大楼。
走在前面的母亲,进大楼门口朝门卫的屋里瞄了一眼,便径直朝里走去。
“慢一些,老妈,门口要登记一下的。”
最后面的大姐爱提醒着,伸手拉住了母亲的胳膊。但母亲嘴里说着:“不用这么多事的。”一甩手依然朝里走去,跟在母亲后面的梢害怕门卫追出来,几次回头,结果也没见有人追上来。
走廊上穿着病号服的患者在看着墙上贴着的各种疾病告示,患者里有与梢相仿年纪的少女,还有成人、老人,全部是清一色的病号服,这也许是医院里的规定,但这样的衣服对外来人员来说总有些异样的感觉,梢有些心情烦躁。
“十四楼,十四楼博己等着呢!”母亲口吻里透着自信。
电梯到十四楼,正面是护士中心,左侧是各种盆栽围起的一个休息厅,大大的窗户外能望见东京塔、枫叶簇簇的寺院、摩天大厦以及繁荣的东京街景,与梢经常在河堤上的景色不同,这里的晴空,秋高气爽,这里的街道,热闹非凡,这里的景色,一望无际。
但是却不见博己弟弟,全部都由母亲事先安排好的日程,第一次出了差错。
“哎怎么没人呀?”母亲颇感意外。
“等一下,姐姐,我打个电话。”由美枝姨妈给哥哥博己打起电话,得知博己刚刚才从调布的家里出门。收起电话,由美枝姨妈对母亲说了,母亲一下子大发脾气。
“怎么不等着呀!简直是,约好了的时间,我们大老远从乡下赶来,全家出动诚心诚意的。”
“说是要一个小时才能赶到,等一会儿呗,算了算了,姐姐,就等他一会儿吧!”由美枝姨妈当起和事佬。
“一个小时,在这里干嘛呀,紫乃她们小孩又没地方玩,算了,钱交给你,代我转达,我们回去了。”
“这样不是有点失礼数吗?”大姐爱劝慰母亲,“给人家一些钱,算什么回事呀,来探病还没见过病人,不是说要尽礼数吗?博己舅舅也总得见一见吧!”
“什么礼数不礼数,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情呢!”母亲还是脾气不小。
“姐姐,算了,又不急着差这么一个小时,还是等一会儿吧!”
“怎么不急,由美枝你不是想去逛三越百货店,我们还想去银座喝下午茶呢,在这里平白无故浪费一个小时,赶回家去不要晚了呀!”
回去还是在这里等一会儿,母亲、由美枝姨妈、大姐爱在争议的当口,二姐牵着紫乃和千岁的手走到大玻璃边上,本来就不太拿主意的她,在大姐爱发表意见时是绝对不会去掺合的。梢也一样,想跟二姐她们去窗边看街景,但母亲她们争议的问题,对梢来说太重要,她不得不留在原地听个究竟。因为正如母亲说的那样,“我们还有我们的事呢!”
瑠奈和那位网友约的是下午两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临出门时母亲说探病花不了半小时,下午一点去医院,一点半便可以结束。探望病人不能待太长时间,这也是一种礼数。梢也有同感,要是自己生病住院,这么一大帮人来探望,半个小时已经是够长的了。这样想着计算时间,医院出来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赶去涩谷,下午两点是来得及的。梢已经对母亲谎说瑠奈托她买东西,医院出来想一个人去涩谷,母亲并不怀疑,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现在计划看来要打乱了,要是在医院等一个小时的话,赶去涩谷见那位可能是TOSHIHARU的网友侑二的计划就要泡汤了。还有一个办法,现在马上借口有事出去一会儿,虽说早了些,但慢慢地赶去涩谷,完事后再赶回医院,博己舅舅迟到一个小时,两点半左右回医院也许还来得及。
梢心里打着主意。大家似乎站着说话累了,想着先坐下喝口水,便到休息厅的圆桌前坐下,这时已经十分钟过去了。
母亲和由美枝姨妈去自动贩卖机买来七瓶饮料,放在桌子上让大家任意挑选,先是两个孩子,最后剩下两瓶茶,梢拿了一瓶绿茶喝了一口,剩在桌子上的是一瓶大麦茶。
“喂,爱,这茶是你的了。”
母亲将最后一瓶茶朝大姐爱面前推过去。
“我不要。”
“什么要不要的,都买来了。”
“不渴!”
“现在不渴,那你带回去。”
“我不渴,谁要喝就拿去喝呗。”大姐爱征询大家意见,没有人响应。
“真是的,这是你的份,现在不喝待会儿喝不是蛮好。”
“不用,带着累赘,梢,你喝吧!”
“梢有她自己的呢。”
“但是,我不想喝呀!”
“不想喝,干嘛不早说。”
被母亲说得赌气了,大姐爱一把抓过大麦茶,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
气氛有些微妙,桌子上的空气渐渐地凝固起来。梢感觉到了却只能一声不响。唉,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博己从来都如此,不守时间,迟到了一点都不在乎,小时候吃了他多少苦头,为了他,新干线、巴士、飞机都不知迟到了多少次!还有我的婚礼他也迟到,由美枝你的婚礼他也是一样迟到的,这样一个不守时的家伙,自己的婚礼却没有迟到,总是我们太宠着他呀!”
母亲以生气时特有的说话节奏,继续数落:“那家伙,几次三番地这样胡来,完全只考虑自己,上次姑母的丧礼他也照样迟到——”
“博己舅舅也不是有意迟到呀!”又是大姐爱接住了母亲的话头,“也许他有什么急事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
“你这样尽想着别人,你自己的事怎么一点都不想!”
“我有什么好想的,遇事能忍则忍呗!”
“可我忍不了,你这样什么都忍,不是太亏了吗?”
“这不是亏不亏的事吧,老妈你的礼数到哪里去啦?”
“你这口气,对自己母亲,就这样说话!”
“老妈你也一样呀!”
身后突然响起“吱吱吱”的声音,回转身才发现紫乃和千岁趁大家不注意正玩弄一边的血压仪,“干什么呀!”二姐茜赶紧过去将两个孩子的胳膊从血压仪里拉出来,同时揿下了停止的按钮,然而孩子们实在是太无聊,只好哇哇地叫着在桌子边奔来奔去地玩耍。
“不要吵!不要乱跑!”二姐茜将两个孩子硬是按到窗边的沙发里,但孩子们就是不肯安静下来,她们是不愿意忍耐的!姐姐紫乃追着妹妹千岁又开始在盆栽周围嬉耍起来,最后竟跑去走廊里,茜又追去将孩子拉回来,但一放手,她们又我行我素起来,最后茜也失去了耐心,“跑丢了可没人管你们呢。”嘴里吓唬着孩子,却不再有行动。见梢在一旁,便对她说“两个孩子你照看一下”,自己却将身子埋在沙发里玩起了手机。
梢只好起身去照看孩子,在走廊尽头,见到妹妹千岁仰面在地上躺成“大”字,一旁姐姐紫乃吮着手指呆立着,梢马上将地上哭泣的千岁抱起,又牵住了不知所措的紫乃,正想将两个孩子带回休息厅,却见面前的病房门上有“须水麻由子”的名牌。
休息厅里母亲她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紫乃,把这门打开一下。”梢由于一手抱着千岁,一手拉着紫乃腾不出手来开门,便让紫乃去推门。紫乃听从吩咐将那病房门打开了。病房里有四张病床,左侧靠门那张病床空着,里面靠窗的病床边拉起了挂帘,右侧靠门病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老婆婆,靠窗的那张病床上挂着好多吊针的药瓶,床上躺着一位女病人,梢马上认定麻由子舅妈应是靠窗的床位,左面还是右面吃不准,因为梢从来没见过她睡觉不化妆的样子,但左侧病床拉起了挂帘,她心里则认为应是右面的那张床位,蹑足进去果然见到右面床头墙上贴着“须水麻由子”的名牌。
梢放下抱着的千岁,换只手再拉着紫乃:
“这是麻由子舅婆,是你妈妈舅舅的妻子,就是外婆弟弟的妻子,她现在生病了,可不能吵醒她呀。”
兩个孩子是第一次见到病人,脸上显出惊异的神情,望着床上熟睡的麻由子。梢感到人家睡觉时擅自闯进来有些不礼貌,但看着脸色苍白,头上挂着四个吊瓶的舅妈,心里默默地为她祈祷:“麻由子舅妈,你要挺住呀!”望着床上的病人,梢也说不准舅妈比自己印象中老了还是年轻了,同时也不知她的手术顺利与否,又生怕舅妈此时突然醒来,自己将不知对她说些什么!
“麻由子舅妈,保重啊!”最后梢只好轻声地对床上的舅妈祝愿着,与两个孩子一起退出了病房。一到走廊放开两个孩子,她们便马上奔跑起来,到大人围坐的桌子边,喝起饮料来。
梢一个人站在盆栽隔起的休息厅与走廊的入口处,看着母亲她们。刚才还在争议礼数、回家、等不等博己舅舅的母亲她们现在平静了下来,喝着饮料,腮帮一鼓一鼓的,显得悠然自得。她们每个人也许都在专注着自己的心事,梢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有谁会注意到她,但退了五步、十步都没有一个人关注她。大大的窗户外艳阳高照,街头的大厦都熠熠生辉。
梢一个人乘上电梯,离开了医院。
正好有一辆专线公交车停着,梢奔跑着乘了上去,正是刚才来的那辆车,梢认得驾驶员,时间是下午一点三十五分,赶去涩谷,两点正好。
到了新桥站,顺着地铁银座线的橘黄色标记,梢终于正确地乘上了地铁,一个人不辞而别,梢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即将发生的事情使她心头忐忑。从新桥去银座该乘银座线,但去涩谷也乘银座线,梢以前并不知道,本来只以为银座线是去银座的专线,现在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车厢里全是大人,站着的、坐着的都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这是星期六,但还是有不少男人西装笔挺。有好几个乘客让梢的心头一跳,觉得与TOSHIHARU十分相像。她突然想到今天TOSHIHARU的银行应该休息,想到了这一点,梢更加断定待会儿在涩谷车站见面的男人是TOSHIHARU了。
见了面说什么呢?身体好吗?还在银行吗?这样的话题有点尴尬。他又会说什么呢?肯定先会大吃一惊,这两年来,梢长高了三公分左右,人也丰满了,发型倒是没改变,可今年以来受瑠奈的影响开始化妆了,曾经有一次二姐茜看着她的脸赞叹,“你原来长得不赖呀!”今天当然也一样,精心地化了妆。所以TOSHIHARU见到我也许会认不出来的吧!这样的话,以树莉的名字见上一面也不错,也许今天的侑二和树莉会有好事情呢。大姐爱以前不知怎样与他约会的,今天的树莉与他谈论生肖,一定会话语投机,今天是个好日子,喜事一定会找上门来的!
地铁里梢想入非非,又猛地清醒过来,摸了摸背上的双肩包,里面装着一个“炸弹”,但马上察觉自己心里的炸弹更可怕。她打了个激灵,感到自己有点荒唐,但是又一个激灵,希望重新升起,车厢里那么多和TOSHIHARU相像的男人,涩谷车站那个等着自己的男人,有一个是真正的TOSHIHARU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不是真的TOSHIHARU,只要相像也完全没问题。瑠奈想为她的同事出口气,潜意识中自己会不会也有些为大姐爱打抱不平?那些闷在心里的以前没对TOSHIHARU说的,或者不能说的话,今天是不是好向待会儿的那位TOSHIHARU——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说一说呢。梢望着黑黑的地铁车窗正映现的自己的脸,自问此刻是清醒呢还是糊涂,却得不到明确的答案。车窗玻璃里自己的脸,眼睛最好再大一些,脸庞最好再瘦一些,头发最好再亮一些,不知不觉梢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
地铁到涩谷站,乘客一下子涌出了车厢,这里是本列地铁的终点站,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正好下午两点,也没见母亲、姐姐她们找她的信息,倒是瑠奈有条信息:“是去浅草方向的检票口,见到他了?情况怎样告诉一下呀!”另外照例又是一段贴图的视频,今天的瑠奈贴了额头有个长长的角的独角怪兽。地铁站很大,一下子也找不到浅草方向的检票口,看地图也一头雾水,问地铁服务人员才被告知在反方向,让她不要从这里的检票口出去,而是去对面站台的检票口。顺着地铁人员的指引,梢拚命地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突然想到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差点忘了。于是一出检票口,她马上钻进一家百货店的地下商场找起盥洗室,找到一间空着的隔间,匆匆地完成了那件重要事情。然后她出了百货店,一会儿上台阶,一会儿下台阶,在地下通道里奔跑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到了那个浅草方向的检票口的标记,时间已是两点十五分了。梢朝着目的地径直奔去,感到自己的脚步与平时在河堤上散步的脚步,大大地不同了!
又上了一段台阶,前面就能看到检票口了。人生即将改变。这是有生以来最大胆、最冒险的行为,梢却没什么感觉。她已不能控制自己,好像吸了毒品一般,朦朦胧胧、不由自主,她是在干一件大事,可又一点也不紧张。
在如此不由自主的状态下,银座线地铁浅草方向检票口出现在梢的眼前。
检票口外面有好些男人,有独自一人的,有与女朋友一起的,有三三两两成群结对的,梢感到所有的男人目光都转向了她,而且背后真的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喂,梢!”
转过身去,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面前,不是TOSHIHARU,也不是瑠奈手机里照片上的那个人。
是博己舅舅!
“果然是你呀,背影看很像的。”
发生,了,什么,事?一瞬间梢的脑子一片空白,愣愣地僵立着,身后有人挤过来,“当心!”舅舅一把将梢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迟到了不好意思啊,临出门时突然有事,地铁又晚点,真是雪上加霜呀。”
博己舅舅穿一件天蓝色的长袖针织厚绒翻领衫,下面一条牛仔裤,瑠奈说过那男人是穿双排钮藏青大衣的!不对,一点也不对,一定是搞错了,梢心里认定,但又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
“舅舅,你是……”
“想说啥呀,梢,好久不见,长高了,成大姑娘了。”博己舅舅上下打量着梢,对她的变化吃惊不已。一眨眼不见舅舅已有两年了,梢木然地望着面前的舅舅,突然胸口一阵刺痛,头晕眼花起来。
“你妈,等不及回去了吗?”
“哦,呵呵,应该还在吧——”
“怎么回事呀,你没与她们在一起呀!”
“是的——但是——”
“你来涩谷买東西?”
“是的——”
“那好,舅舅要赶去医院了,你妈又要发脾气了。”
“那个,这个——”
“再见啦,买东西要当心啊,陌生人的话,不能轻信呀!”
博己舅舅叮嘱着,掏出地铁卡进了检票口。
梢目送着舅舅的背影远去,提心吊胆地回过身,在场的所有男人,没有一个在注意她。她眼睛里一片藏青色,擦肩而过的白发老头也是藏青便装,靠在墙上与女朋友窃窃私语的男人也是藏青色帽子。打着电话朝自己走过来的男人也是藏青色裤子,检票口站着的地铁工作人员也是藏青色制服。
满目藏青色,梢感到害怕起来。
如逃一般,梢重新奔向检票口,忽然察觉没有买票,匆忙间无暇悠然掏钱,干脆将钱包里的零钱全部倒出,慌忙买了票,追上了站台上的舅舅。正好一辆橘黄色的银座线地铁进站。车门“叭”地一声打开了!
由于碰到舅舅,忘记将裙子换回来,梢穿着她认为的那个“炸弹”——刚才在盥洗室里换的一条雪白的裙子回到了医院,探完舅妈的病,又与大家一起去银座喝下午茶,最后又与来时一样乘上去龙原的上野东京线打道回府。
回到医院,看到梢穿着的白裙子,二姐茜说:“咦,这不是我的裙子吗?”对妹妹不经她同意擅自穿她的裙子表示不满。大姐愛则调侃道:“什么呀,去一趟涩谷,也要刻意打扮一番!”两个孩子紫乃和千岁则很稀奇的样子,一边吃着零食软糖,一面用小手不停地摸着那条裙摆大大的雪白的裙子,母亲则埋怨起来:“一个人跑了,也不打个招呼!”
梢真想马上换下白裙子穿上自己的牛仔裤,可在大家面前换衣服感到有些唐突,结果一直到那天回到家,梢只能穿着二姐的白裙子。在银座喝下午茶时,母亲还对博己舅舅忿忿不平,但也许是终于尽了礼数,也许是碍着由美枝姨妈在中间调停的面子,母亲总算比在医院里要心平气和了不少。梢心不在焉地听着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不小心将红茶泼在了白裙子上,二姐茜平时只对自己的孩子生气,这次却少有地对梢认真起来:“这裙子可是我最中意的呀!”被二姐这么一说,梢也不好意思起来,起身去茶馆的盥洗室里仔细地洗了裙子,但那红茶渍还是洗不干净,回家路上二姐还不依不饶。梢没办法,回家后只好自掏腰包将白裙子拿去了洗衣店,心里则恨恨地想,这洗裙子的钱,一定要让TOSHIHARU拿出来。
翌日,为了听昨天的结果,瑠奈来到了梢家里。看着梢手机里的照片,瑠奈“哇”地叫了起来,真正的老头儿呀,果然不是个好东西,说完大笑不止。吃着梢从三越百货店买回的点心,瑠奈高兴得手舞足蹈。望着她的样子,梢告诉她那是医院里拍的自己舅舅的照片,并将昨天涩谷车站的真实情况说给瑠奈听。
这不是你的那位侑二,是我舅舅,在医院拍的。昨天去涩谷,结果倒霉扑了个空,阴差阳错碰上了舅舅,所以结果是无功而返。听着梢的解释,瑠奈只是“这算什么呀,哼!”地鼻子吹了一下,也没有责怪梢不会办事的意思。当然在百货店盥洗室里换白裙子的事,梢没有讲。顺便说一下,昨晚梢在以前她自己制作的那张生肖表上特意查了一下,博己舅舅的生肖不是属龙而是属羊的。
一边继续吃着点心,瑠奈照例滚到了床上,也许她又要上网开始新一轮的恶作剧了。
梢则气定神闲地翻开她的手机相册,观赏起她感兴趣的牛车照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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