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几经周折才找到这家旅馆,不容易。老板开了门把钥匙给了妈妈就走了。妈妈把行李往里搬,我在后面往房间扫了一眼,大概十平米的样子,一张单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推拉式玻璃窗就在床前侧的两步远,窗外远处是灯光闪烁的建筑工地。房间连个桌子都没有,我们只好坐在床上,各自拿着从外面买的肉炒河粉吃。妈妈用一次性筷子把河粉里的肉末挑出来搁在我的饭盒里。我们已经一天都没有吃饭了,可是我们一点儿都不饿。我的全部意识在这张床上,“我们怎么睡觉?”它脏得不成样子的床垫上只能睡一个人。两个人只能贴在一起侧着身子睡。我偷眼看了妈妈一下,被她捕捉到了,“不好吃?”见我摇摇头,“那赶紧吃。”她的嘴唇上有一层稀薄的绒毛,她的脸在暗光下发黑,然而皱纹是没有的。妈妈是年轻的。我默念了一句,心情莫名地大好。
临窗那一片荒地长满了杂草,其间扔满了一次性饭盒和生活垃圾,一条冒着气泡的臭水沟蜿蜒流过。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我坐在床边想。这个地方我真的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待。可是整个城市的旅馆我们一路问过来,都塞爆了,只有这里才有空房。妈妈现在在卫生间。她叫我的名字。“给我手纸。”她极坦然地叫我,声音干脆,没有任何不安。我在行李箱里翻找到纸后,走过去。她端坐在马桶上,长裤褪到膝盖上。她扁圆的头罩在由顶灯倾覆下来的光碗中,脸皮发亮。
马桶冲水了。臭气依然不散。“你要去哪儿?”她站在卫生间的门口,手指尖上滴着水。我扭动房门的门把子,右脚的五根脚趾在球鞋里用力地弓在一起。“出去转转。”妈
妈手拢刘海,“不要走远了。八点之前回来。”我的脚趾在鞋里轮流翘动,“我不是小孩子了。”说完,我没看她,就下楼去了。旅馆门外密密稠稠的声音,像是有无数的蚊子静候我的出现。我在口袋里盘弄那一张来时的火车票。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们走啊走。公路。铁路。马路。我们到了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大排档的浅蓝色塑料桌椅在马路边上摆得满满当当。煤气灶上幽蓝的火焰舔着锅底。吃喝的人们。欢闹的人们。他们的皮肤、头发、鲜艳的衣服组成一幅狂欢的图像。我站在大排档靠马路的下水道呕吐。
我又一次站在了旅馆的门口,老板瞟了我一眼,“回来了。”我点了点头,往楼梯口走去。“你妈出去了,让我把钥匙给你。”我走到吧台边上,接过老板手中的钥匙。“她出去多长时间了?有没有说去哪儿?”老板低头看账本,他身后的小屏幕电视机里正放着晚间新闻。“你前脚走,她后脚就出门了。跟你相反的方向。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道了一声谢谢,跑上二楼,到了207室门口。我心口跳得厉害。钥匙插进转动拔出,门开了,從门口走廊和窗户投进的光影使得房间显得幽深莫测。我仿佛是踩在无底洞的边上。妈妈果然不在。她的行李在床底下。她用过的便纸在卫生间的纸篓里。她的拖鞋、她的水杯。她坐在床上压下去的半圆形凹痕。她,不在这里了。
我赶紧下楼跑出去,沿着老板说的方向找去。不知是我跑得快,还是妈妈走得慢,远远地,我看到她沿着广场的侧街往商业街的方向走。她走几步停一下,左右查看,大概觉得不是,又往前走几步,再次左右查看,还是觉得不是,继续往前。侧街走完,到了商业街,人流猛地增多。她站在街口的花坛边,往商业街探了探头,看了一眼商场户外巨幕上的时间,忽然转身往我这边走。我吓了一跳,躲到侧街边上的小巷子里。她没有过来,我又偷偷探出头看,她走进侧街一家服装店,在跟一个中年女人说什么,那女人摇摇头。她从店里出来,站在侧街中央发呆,直到有经过的车子鸣笛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躲到一边。车子开过去后,她又往对面的奶茶铺走去。趁着她没有到我这边,我赶紧跑出巷子,往回走。走到同心广场,回头看,她又换到另外一家店问人。
回到旅馆,坐在前台的老板抬头瞟了我一眼,又继续埋头看手头的账单。我跑上楼,进了房间,倒在床上。没有开灯,房间里夜色还是稀薄,从工地那边涌过来的光浪拍打在我身上。我的心脏跳得好快,怦怦怦怦怦怦,怎么也停不下来。有上楼的声音,硬脆利落,不是妈妈的;又有上楼的声音,这次是一轻一重,两个人,显然也不是的……走啊走,一直走个不停,太阳昏沉沉地躲在云背后,我的脚有千斤重了,我说:“妈,我好累。”妈妈急冲冲地往前赶,她回头丢了一句,“谁叫你跟过来的?”我不敢说话,继续跟着她赶路,虽然脚很疼,但我忍住忍住忍住,走不动了,还是要走,走啊走,走到地面颤动,抬头看,妈妈不见了,我害怕地叫起来:“妈!妈!”有人回答我,“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有人推我,我极力地从像是泥淖的睡梦中拔出自己的身体,睁开眼睛看,妈妈果然坐在床边。
我忽然觉得委屈极了,翻过身去,不理她。她拍拍我的手,“怎么,做噩梦了?”我闷声不说话。她一起身,床吱嘎一声往上弹了一下,“我出门买了点儿东西,回来看你睡着了。”枕头发酸发臭,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我把脸对着天花板,白光像是水一般,浮荡在房间的上空,“你就买了点儿东西吗?”她把一个鼓囊囊的袋子拎给我看,“对啊,我买了点儿明天要吃的,还有洗漱用品。”我想说“骗人”,又忍住了,毕竟是我跟踪了她。我没有再说话,她在房间里窸窸窣窣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在床边,一会儿在卫生间里。在我迷迷糊糊又要睡着的时候,她把我抱起,给我脱掉了袜子,很快脚触到了温热的水,脸上被湿润的毛巾小心地擦拭。我又一次闻到了妈妈身上熟悉
的香味,虽然她说自己从来闻不到,但我能,那是一种混合了雪花膏、栀子花、苹果的香气,只有她有,我贪婪地吸着吸着。她要把我放到床上,我顿时有一种空虚的坠落感,一瞬间害怕起来,我猛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妈……”她把我的手轻轻地捉住,“睡吧。我在这儿呢。”
(二)
极细的一丝凉意绕着脖子,如一根透明的线,把我从沉沉的睡意中拖拽了出来。我睁开眼一看,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晚上看来是下雨了。妈妈买来早餐,一起吃完后,我们收拾了一下出门。穿过同心广场,走过侧街,到了商业街,她又一次在昨晚那个花坛边上停了一下,往街上两排店铺来回扫了一遍后,“走,带你去那儿吧。”早上的商业街,店铺虽然都开了,但几乎没有什么人流。我们走进了新华书店,穿过一排排书架,到世界经典名著那一排停下,正好那里有一个小椅子,妈妈让我坐下,“不要乱跑动,听到没有?”她蹲下身,盯着我的眼睛,“我再说一遍,不要乱跑动,就坐在这里。要看书,这里有的是。想上厕所,边上就有,”她指了指我身后,“等我回来。”我忙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又看了一眼手机,“很快。”说完起身,“千万千万别出这个门,听到没有?妈妈会找不到你的。”我“唔”了一声,坐了下来,从书架拿出一本书放在大腿上。她“嗯”地一声,拍拍我的头,“等我。”
她黑色鞋跟叩在光滑的地面上,像是两只飞速逃窜的小老鼠,冲出了门外。书被我搁在椅子上,贴着玻璃窗,我看到她沿着潮湿的路面往西边赶去。直到她转过街角,我才转身回来。各种走路的声音,没有一个是妈妈的脚步声。字与字叠在一起,扭成一团,封皮黏着我的手掌,椅子硌得慌,可我还是强迫自己坐在那里。我不能着急。我有经验。我会一个一个国家看下去,记住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国家的首都,每一个海岛的名称,只有这样,时间的速度才会快一些。法国首都是巴黎。英国首都是伦敦。达尔文港在澳大利亚。布宜诺斯艾利斯是阿根廷首都。乌兹别克斯坦。孟加拉。科伦坡。帕果帕果。每一个国家都在固定的位置。而我现在也在这个位置上固定成一个礁石,让时间的流水在我周边打转。
眼前的光忽然暗了下来,是妈妈的脚,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我不抬头。我生气。过去了两个小时二十一分钟,书店墙壁上的钟表我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小轩。”妈妈说出我的小名,但不是跟我说话,她跟另外一个人说。那人蹲下身,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我的眼角处,她摸摸我的头,“这么大了。”我躲了一下,仰头看妈妈,但她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投向那个女人,“十一岁了。”那女人起身,靠在妈妈身边,两人一起打量我,好像我是玻璃橱窗后面的洋娃娃。妈妈一把抽走我手上的书,插到书架上,“小轩,走了。”我坐在那里没动,她伸出手,“走。”我气也不知道怎么就消了,不由得拉起她的手。那女人笑着说:“雅君,你看你儿子都快到你肩头了。”妈妈斜瞥了一眼我,“是啊,今年跟竹子似的,蹭蹭地往上冒个子,去年买的衣服今年就没法子穿了。我都忘了介绍你!小轩,这是琼姨。”我小小地叫了一声,叫瓊姨的女人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先去旅馆把房给退了,琼姨叫了一辆的士,她把行李箱搁到后备厢后,也挤到了后座上来,这样我就夹在妈妈和她之间。我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我想靠窗。”妈妈肘部暗暗撞了我一下,但还是被琼姨听到了,“好哇,来——”不等我自己动身,她已经把我抱了起来,两手钳住我的腋下,一眨眼我已经坐在窗边,而她挪到了中间,“好啦!”她兴奋地拍了一下妈妈的手,“这条街你还记得吧?喏喏喏,前面那个华美商场,看到没?换了个门面来着——”妈妈沉静地随着她指的方向看,“没多大变化嘛。”她们说的话,我参与不进去。我把脸贴着冰冷的车窗,依旧有雨点。啪。啪。厚厚的灰色块状云垒砌成一堵云墙,竖立在城市四周。
到了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妈妈从她的小包里摸出一百块钱,琼姨抢着把妈妈的手压下去,“你干嘛呢?!”眼睛也瞪了起来,妈妈试图再抬起手:“这个钱我得给。”琼姨以生气的口吻说:“少给我来这套,成吗?”妈妈垂下眼睛,没有说话。琼姨不容分说地把车费给付了,下了车,又去后备厢把行李给取了。我们走上昏暗的楼梯,绕过堆放在楼梯边上的煤球、自行车、废弃的电视机、纸箱子,到了五层顶楼,进了琼姨租的房子。一进门是逼仄的过道,两侧堆着装满杂物的纸箱子,再过来是贴墙小衣柜,穿过去后,一张双人床占去了房间的一半面积,暗绿色床单,素灰色薄被子,靠阳台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蓝色的小音箱,原来是阳台靠左手的地方做了厨房,放着煤气灶、放调味品和砧板的条桌和小壁柜,靠右的小隔间是卫生间与淋浴间合用。琼姨把行李箱放在床畔,呼了一口气,“地方小,只能先凑合了。”妈妈打量了一番房间,“不怕漏雨吗?”这么一说,果然看到雨渍干掉之后留下的黑色暗痕。琼姨无可无不可地说,“好歹床这边不漏。”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过来,“你还抽吗?”妈妈很快地瞥了我一眼,“戒了。”琼姨也掠了我一眼,自己走到阳台上,打开窗子,抽出一支烟栽在嘴唇上,“果然小轩对你改变很大嘛。”妈妈没有说话,坐在床边,打开行李箱,整理衣物。
从窗外吹来的风押着烟味塞进我的鼻子,想咳嗽,但我极力忍住了。我贴墙而站,手触碰到凹凸不平的墙面,湿湿黏黏的。妈妈原来也抽烟。我心里默念这句话。她现在把衣物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放在床上,那动作是我熟悉的,可是琼姨知道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妈妈——在我出生之前的那个妈妈。我莫名地起了一阵嫉妒心。琼姨慢慢地吸食那一口烟,细细地打量妈妈,“你怀小轩的时候,还在这里吧?”妈妈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行李箱拿衣物,“在。”琼姨扭头看窗外,“你走得太匆忙了。吴峰找了我几次,我那时候……”妈妈猛地打断,“琼子,我们待会儿去买菜吧。我看边上有个菜市场。”琼姨噘着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妈妈,又掠过我一眼,把抽了半截的烟头扔到地上碾熄,“这就去吧。”
琼姨从壁柜里拿出两个布袋子,走了进来,又拿了三把伞。妈妈起身说:“小轩不去。”她说的时候不看我,琼姨却看了我一眼,“也许小轩想去呢。”妈妈焦躁地说:“他累了。”我大声地说:“我不累!”妈妈这时看我了,“你在这里休息,想看书也可以,你自己背包里带了书。”我为我自己眼泪马上要出来了而羞耻,可我管不住我的话,“我不想休息!”琼姨过来搂住我,“好了,雅君,让他去呗。”妈妈铁了心似的,声音高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留在这里。不准再胡闹了!”我的眼泪打湿了琼姨的衣服,琼姨的手轻轻拍我的肩。妈妈已经打开房门出去了,冷风从楼梯口撞了进来。琼姨松开了我,又摸摸我的头,柔声地说:“妈妈生气就不好玩了。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好不好?”我紧咬嘴唇,不去抬头看门外那人一眼。直到琼姨走出去关上大门,我都不去看一眼。
布达佩斯。多瑙河。乌拉尔山。苏格兰。格陵兰岛。佛罗伦萨。个旧。楚雄。莎士比亚。凡尔纳。弗洛伊德。霍金。金星水星土星火星冥王星太阳系曹雪芹青海湖圣彼得堡蒸汽机发明者是谁鸟为什么能飞长江黄河亚马逊河……又硬又湿的瓷砖地面,寒意一丝丝地贴着我的背和手长出了冰藤,缠绕我的全身。我拒绝舒适的床,拒绝枕头。天越发暗了,我不要去开灯,我感觉是躺在幽冥的洞穴里,呼吸越来越沉,心跳越来越慢。光被黑暗吃掉了。暖被黑暗吃掉了。我抬手,手也被黑暗吃掉了。我闭上眼睛。
醒来时,是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琼姨说话的声音。妈妈说话的声音。我侧过身,阳台上她们在准备做饭。我起身下床走过去,妈妈正在盥洗池边洗一把小葱,她没转身看我,反倒是给土豆刨皮的琼姨回头笑问我,“小轩,醒了呀?”我无声地点头,等妈妈回头,她没有。我不知道在地板上躺了多久,头昏昏沉沉。她不会问我的。她知道我的“把戏”。她一点都不肯输给我。一点都不。雨渐渐大了起来,琼姨关上窗户,决定来点儿音乐。她进屋打开笔记本电脑,问:“雅君,你想要听什么歌?”正在剥大蒜的妈妈想了一下,说:“邓丽君的吧。”琼姨忽然朝我眨了一下眼睛,“你妈当年是我们那儿的小邓丽君。”妈妈“喂”地一声,“不要跟孩子乱说!”琼姨吐了一下舌头,“不说不说。说了是小狗。”妈妈扑哧地笑了出来,“你不要污蔑狗!”从小音箱淌出音乐的前奏,琼姨又急忙跑到阳台,经过正在剥豌豆的我身边,塞给我一个小板凳。“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她一边洗着青椒,一边和着邓丽君的歌声,声音跟说话时很不同,意外地娇媚婉转,“若是你到小城来——喂喂,小邓丽君,一起唱啊!”她手肘碰碰妈妈的手臂,“收获特别多!”妈妈忍住笑,“我不记得歌词了。”琼姨撇撇嘴,“你就装吧!”
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妈唱歌。我们家里没有音箱,电视也几乎不看。我有的是书。一屋子的书。在这里,我却听到妈妈在唱,“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歌声像是另外一个人发出来似的,舒缓沙哑,不像平日的妈妈。豌豆从我的手中滑落到盘子里,雨水斜打在窗玻璃上,对面楼群上空几只鸟在飞,我都不管了,我贪婪地吞吃她唱出的每一粒声音,“请你的朋友一起来——”最后一句琼姨和上了,“小城来做客!”唱完,两人相视一笑。妈妈感叹了一句:“我居然还记得。”琼姨“哟哟哟”几声,“刚才让你唱,你还说不记得歌词啦忘了怎么唱啦——小轩,你妈妈唱得好不好听?”她突然把问题抛过来,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看向妈妈,妈妈在切大蒜,她没看我,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在听。琼姨还在看我,我没有理会,起身把剥好的豌豆搁在妈妈的手边。我这次没有看她。
(三)
有一只白色的鸽子停在厨房的窗台上,它咕咕咕地叫着,脑袋一伸一伸。雨停了,远处灰白色云层裂开一道宝蓝色天空,如一泓湖水。琼姨往窗台上搁了一点儿面包屑,“它每天都来。”琼姨在跟我说话。妈妈把洗好的碗筷用干净的抹布一一擦拭干净,我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依序放到碗柜里。琼姨此时看起来是这里的外人,但她不介意,她靠在那里,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撇过头去看鸽子低头啄食。鸽子飞走了,碗我也都放进碗柜了,妈妈把条桌和灶台也都擦拭干净了,一时间没事做,大家沉默不语。妈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弯腰把套在垃圾桶上的袋子扎紧,琼姨说:“别忙了,坐一会儿吧。”妈妈拿一把折叠椅坐下,我忽然有一种直觉:我应该把阳台让给她们。“我要去睡一会儿。”我转身进去。妈妈说:“你都睡过了。”我说:“我还要睡。”琼姨说:“你就让他去睡一觉嘛。”妈妈近乎执拗地拉住我,“你才吃过饭。”我溜了她一眼,她有一种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不放的眼神,但我没管,使劲挣脱了她,进到卧室,倒在床上,内心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感。
我背对她们,凹一块凸一块的墙面上挂了一幅画框,框里有一张非洲女人的面孔,仅有的一只眼睛,占据整张脸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是一块厚厚的嘴唇。几内亚。刚果。南非。津巴布韦。马达加斯加。利比亚。我默记我能记住的所有非洲国家。记到第十一个国家加纳时,听到她们的笑声。我转过身看,她们靠在一块,一起抽烟,窗户都推开了。妈妈拿烟的动作娴熟地道,她微微噘嘴吸住烟头,再徐徐吐出烟圈。琼姨看她许久,说了一句什么话,妈妈拳头打了她一下,琼姨大笑了起来,笑笑又止住,看了一眼里面。我装作睡熟的样子。
没想到真睡着了。眼睛被一束光撬开,太阳的余晖斜射到床上来,不知道是早晨还是黄昏。安静极了。妈妈和琼姨都不见了。睡得太久,身子发沉,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自己送到地面。我先到阳台上,她们两个坐的椅子还并排在那里,条桌下面的垃圾袋已经换成新的了,唯一有动静的是灶台上蓝色的火苗舔着煲汤罐底。鸽子又飞过来了。咕咕咕。咕咕咕。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喂它。我坐在妈妈坐过的椅子上。她去哪里了?咕咕咕。咕咕咕。鸽子脖子一伸一伸,往前踱了几步,又飞走了。西方浮出了晚霞,看来是黄昏。
从楼梯口那边开始传来大人小孩说话的声音。我跪在椅子上,趴在窗台边,就像以前我在自己的卧室里那样,也许妈妈还是像过去那样,急匆匆地走进小区,往家里所在的这栋楼奔来,然后我就可以躲在门口,她只要一开门,我就“哈哈”地吓她一跳。当然如果爸爸在的话,我就不敢这样了。爸爸。已经两天我脑海中没有跳出这个词了,现在却一下子胀满我的心口,战栗般的恐惧感如海潮般奔袭而来。我立马跳下椅子,跑到卧室里,四处找能躲藏的地方。衣柜太小,桌子底下也不成,只有床底是可以的。我钻了进去。
床单垂下来,只有贴近地面的一层光切進来。床底是干净的,看来琼姨经常打扫这里。床垫子散发出沉沉的湿气,等眼睛适应了这里的暗度,这才看得清贴墙的地方有一条灰尘带,可能是因为扫帚探不到这里来。床头那一块,有掉下来的硬币、纸张,还有一个扎冲天辫子的布娃娃,我伸手拿了过来。布娃娃的脸上,有两粒代表眼睛的玻璃珠子,嘴巴是用红布做的,嘴角上翘,又是一个笑意满满的象征。为什么所有的娃娃嘴巴都要做笑的表情?我起了一股恨意。我恨这种假装出来的笑。我费力地抠那块红布,只能抠掉一半,现在那嘴巴一半是上翘的,一半掉在脸外,我再去抠眼珠子时,听到开门的声音。第一个进来的是琼姨,她的声音说:“明天可能还是要下雨。”妈妈也进来了,“那要不要去?”琼姨说,“那也可能是阴天嘛……小轩呢?”她的那双白球鞋在床边走动,“人呢?不会跑出去了吧?”妈妈的脚迅速地走过来,“小轩!小轩!”她的脚又冲向阳台,“没人!”琼姨往门口走去,“我去问一下楼下的李大爷。”妈妈跟过去,“我也去。”
她们又一次走了。门砰地一声关上。我从床底下钻出来,躺到床上。窗外的晚霞消失了,夜色涨了上来,渐渐淹没了整个房间。我想像自己正沉入海底。世界上最深的海沟叫什么?妈妈会问我。马里亚纳海沟!深多少?11034米!我总是能答对。就沉到那个海沟里去。没有一丝光的深海,有各种人类从未发现的奇怪生物在我身边遨游。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沉啊沉啊……我又一次听到开门声,琼姨和妈妈几乎一起进来的。“啪”地一声,灯光炸开,我眼睛几乎睁不开。琼姨一拍手,“哈哈,小轩不是在这儿么?”妈妈几乎是莽撞地挤开琼姨,身体扑过来,一耳光搧到我脸上。琼姨慌忙拉住妈妈,“你疯了?!”妈妈全身在抖动,眼眶里蓄满泪水,眼睛恨恨地盯死了我。我没有动,眼睛回过去瞪她。我毫不退却。
琼姨插到我们中间,“雅君,你不能这样打孩子!小轩,你去哪儿了?”我稳稳地说:“我哪里都没去。我就在这里。”琼姨难以置信地拍手,“那真是活见鬼了。我们没有看到你。”我重复了一句,“我就在这里。”妈妈起身把买的菜拎到阳台,我眼睛追住她。琼姨依旧说个不停,“小轩,晚上我们做好吃的。你喜不喜欢吃鱼?”她的问话让我十分烦躁,可我还是淡淡地回答,“喜欢。”琼姨有一张欢欣鼓舞的笑脸,让我想起那个被我扔在那里的布娃娃,现在我也想抠掉琼姨脸上翘起的嘴角。“好好好,正好买了鲤鱼。”她起身搓手,去到阳台。妈妈一次也没有回头,她拧开盥洗台的水龙头,洗菜、拍大蒜、切葱……我脸上开始有火辣的痛意。妈妈那一巴掌打得非常结实,我感觉我一边脸都肿了起来。可我莫名地涌起满足感。
吃晚饭时,琼姨再一次插到我们中间坐下,跟妈妈说几句话,又跟我说几句话,努力做一个辛苦的和事佬。看她笨拙的样子,我想放声大笑。我跟妈妈达成了和解,虽然我们没说一句话。她把酸菜炖鱼一放到我这边,我就知道了。我夹起一块鱼到碗里,她也知道了。吃完饭,琼姨提议去看电影。风很大,天上灰色的云层都给吹走了,干净明澈的天空,白生生的月亮如一枚发光的眼珠子,瞪视着我们。我们穿过小区,走到了凤羽大道上,街心公园几百人聚集在一起跳广场舞。我们站在边缘看了一会儿,琼姨说:“要不要来?”她手臂伸过来,脚上已经跟着节拍在动。妈妈往后躲了一下,笑道:“不要!”琼姨才不管,攥住妈妈的手,把她拖过去。妈妈这次没有挣脱,她任由琼姨捏住她的手,一起舞动。蹦擦擦。蹦擦擦。蹦擦蹦擦蹦蹦擦。妈妈整个身体很自然地适应了这个节奏,她的手和脚也跟上了这个百人的大队伍。琼姨冲我喊了一声,“小轩,一起来跳!”妈妈也向我伸出手,我迎了过去。
我们三个人牵着手。蹦擦擦。蹦擦擦。蹦擦蹦擦蹦蹦擦。妈妈的手心出汗了,她脸上的神情也舒展了。琼姨说:“你妈啊,当年唱歌是小邓丽君,跳舞是小杨丽萍。”妈妈笑骂道:“你不要再跟他乱说了!”琼姨又说:“我没有乱说噢,你看你妈妈现在也很漂亮,对不对?当年比现在嚯……”妈妈抢道:“都是过往的事情了。你今天真是昏了头了。”琼姨忍住笑,“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一曲终了,我们又继续往前走。琼姨和妈妈各自拉着我一边手。有水洼的地方闪着月光,风吹落了不少树叶。潮湿的空气中,有妈妈身上隐隐的香气。琼姨话很多,妈妈话也很多。她们不用注意到我的沉默。我放松地听她们讲我懂的和不懂的。我混沌地吞食她们的言语,步子放慢放慢,拖慢她们回去的节奏。
电影院的票早卖完了,我们也没所谓,慢悠悠地往回走。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洗漱完毕,琼姨从走廊的箱子中间拖出一个折叠床来,她让我和妈妈睡床上,她睡这个就好。妈妈说那怎么能行,“我跟小轩睡折叠床就好了。”我这时说话了,“我睡折叠床,你们睡床上。”她们一起看我,我咕哝了一声,“我喜欢一个人睡。”妈妈说:“没问题。反正你在家里也是自己睡的。”琼姨搓着手,“哎呀,太委屈小轩了。”说着从衣柜里抱出被褥,要给我铺床。妈妈说:“让小轩自己来,在家里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做的。”我接过琼姨手上的被褥,在折叠床上铺开叠好,这一切对我来说驾轻就熟。琼姨跟妈妈并排坐在床上,她们穿着一样粉红色的睡衣,脚上是一样鹅黄色的拖鞋,头上裹着一样纯白色的头巾,像是一对孪生姐妹似的。这些都是她们白天出门去买的,那时候我在床底下。她们给我买的睡衣,果绿色,带卡通,现在穿在我的身上,当她们的娃娃,由不得我自己喜欢不喜欢。
月亮在窗台外面俯视我,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床上琼姨小小的呼噜声,一小团一小团,也许那是一朵又一朵水母从她的鼻腔里钻出来,漂浮在月光的海面上。妈妈睡觉几乎没有声音,尽管我小心翼翼地转身,折叠床还是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现在轮到墙壁上那个非洲女人独有的一只大眼睛俯视我了。也许是白天睡得太多,只有我在两只大眼睛的交替注视之下,憋着尿。我夹紧双腿,想让尿意不要那么猛烈。我害怕尿溅落在马桶里的哗啦声,她们都听得见。盖在妈妈身上的被子小幅地起伏,看来是睡意深沉。
我尽量轻轻地下床,小跑到卫生间,小心地关上门。撒尿时,我尽量对着马桶的内壁,而不是通水口,那样的话可以做到几乎无声。撒完后,我全身松弛了下来。卫生间的窗子开了半边,印着虞美人图案的窗纱随风扬起又落下又再扬起。窗外一片暗沉的夜色,无波无浪的海,把一切活物都给吞没了。我不想回到床上,在家里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总喜欢趴在窗上看。“小轩。”我听到妈妈小声地叫唤,“小轩。你在卫生间吗?”我没有回答,做贼心虚似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下床了,穿上了拖鞋,我马上从马桶盖上下来,她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没听到我回应,又扭动门锁,确定是锁着的,“你在里面干嘛?”我打开门,她堵住门口,俯视我,“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绕过她,躺在折叠床上,盖上被子。妈妈跟了过来,我知道她看了我半晌,虽然我没睁眼。接着,她也躺在床上了。
(四)
不是妈妈的声音。也不是琼姨的。是男人的。钥匙插进门锁。我迅速爬起来,钻进床底。他进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拖沓地从走廊响到了床尾。半旧的黄球鞋,黑袜子,一小截灰褐色裤腿。“琼子,你在吗?”他走到了阳台,我往床的更里面挪了挪。他打电话给琼姨了,“哦。哦。那行,我明天再来好了。成。成。挂了。”他回转身,经过床尾,穿过走廊,关上了门。我没有马上出来,继续细听门外的动静。没有下楼的声音。门又一次被推开,男人又进来了,“我没看到小孩啊?折叠床在的,被子是掀开的,对,但没有人。哦,好,我去看看——”他走到阳台,打开卫生间的门,“嗯……没有。是的。要不要报警?……噢,行,我去楼下问问李大爷。”他再一次离开。
我忽然对躲在床底下兴味索然。我又一次爬上折叠床,盖上被子。是个阴天,云又一次厚实地遮盖了天空,鸽子像是纸片一样,远远地在楼群之上飘飞。转身看大床,两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挨放在床头。她们什么时候起床的?是出去买早餐了吗?为什么总是两个人去?为什么不叫我?我突然发现她们做什么都在一起,而我总是被遗忘在这里。不对,不是遗忘。我想起妈妈的神情,应该是她故意的。她一定会跟琼姨说:“他留在这里。”以让我多睡会儿觉的名义,实际上她不想带我走。她有自己的秘密。她越来越像个陌生人。我看到我们的行李箱立在走廊那里。我们还会不会回去?
门再一次开了,我懒得再躲。那个男人回来了,他移到我的床边,“他果然在了。嗯嗯,他在睡觉。我刚才明明没有看到他。好好好,我等你们回来。”我睁开眼睛,他肉肉的脸正对着我看,见我醒来,笑着露出一口乱牙,“你醒了?”我没有说话,他继续说:“你刚才去哪儿了?”我说:“我就在这里。”他“咦”地一声,立起身子,“那我怎么沒看到你?”环顾房间后,他饶有兴趣地打量我。我没有说话。他敦实的身体坐下来,把床猛地压得一低,“你是不是在跟我们捉迷藏?”我又说:“我就在这里。”他又笑了,“好好好,你在这里,跟我们捉起了迷藏,刚才你妈妈和琼姨都吓坏了。还好我又回来看了一眼。”
他等了等,我没有说话。他把腿架起来,手托着下巴,“你知道在我们老家,捉迷藏怎么叫吗?叫幽慢。幽,是深幽的幽,哦,说幽默的幽可能更好懂,慢是缓慢的慢——你老师教过你这两个字吧?我打给你看,”他拿手机敲出“幽慢”两个字,送到我眼前,“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觉得这两个字比捉迷藏更到位。你觉得呢?”我说:“好。”他拍了一下手,“所以说你刚才是在哪里幽慢?”我没有说话。他等了等,站起来,有一声没一声地哼起曲子,慢慢地晃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放起了音乐。我又感觉到尿意,可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双脚翘在桌子上滑手机,忽然间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跟我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蒋高华。你叫我华叔就好了。”
音乐放到第三首时,琼姨和妈妈回来了。我一下子就注意到妈妈的发型变了,乌黑顺直的长发,衬得脸特别地小巧。琼姨把豆浆和包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小轩,起床了。”我说“好”,眼睛依旧逗留在妈妈的头发上,妈妈自己也意识到了,她略微不自在地看向别处,然后往阳台上走去。华叔大声地说:“我一回来,他又在了!”琼姨把早餐搁到书桌上,“小轩昨天也吓了我们一次。”妈妈从阳台那边探头过来,直直地盯着我,“不要再玩这种游戏了。知不知道?”我没说话,她又加了一句,“一点儿都不好玩。我们玩不起。”说完,她又收回身子。
琼姨走到阳台上,摸摸妈妈的头发,“是不是好看多了?蒋高华,你说是不是?”华叔吹了一声口哨,“美女。”妈妈笑骂:“你们不要再损我了。”琼姨无辜地摊开手,“哪里有?你叫小轩看——”我已经起来,把被子都叠好了。我只想撒尿。琼姨非要把妈妈拉到我这边来,妈妈双手抵住,“够了够了。”我忍不了了,磨蹭到阳台这边,琼姨说:“小轩!你看!你看呐!”妈妈看了一眼我的神色后,绕过我,进到卧室,顺带地把琼姨也拉了进去,“你看我选哪套衣服比较好?”我赶紧进了卫生间,按了冲水键,这样她们也许就听不到我小便的声音了。
我们一起出了门。琼姨,华叔,我,还有与妈妈共用一个身体的女人,如果不是她用粉扑、假睫毛、眼膏、唇膏、耳环、贴身外衣、高跟鞋制造出这样一个女人时我在现场,恐怕我都认不出她来了。我走在她身后,总担心她会跌倒,高跟鞋并没有被她驯服。她绛紫色外套下摆,垂下来的一根丝线,随着她身体左右摇漾,我伸手去扯时,她警觉地回头,一张粉白的、年轻的、陌生的、女人的脸,“不要捣乱!”那个警告的眼神是我妈妈独有的,我一下子安心了,跟华叔走到后面。琼姨挽住妈妈的手,妈妈走几步问她,“我鼻子那一块是不是没弄好?”琼姨细细端详了一番,“挺好的。你别担心了。”她们又继续往前走。
我们打的去了商业街,在肯德基里面找了张空桌坐下。妈妈和琼姨坐在我对面,华叔去点餐了。妈妈时不时拿出化妆盒,对着小镜子左右侧脸来回看。琼姨说:“我们雅君最漂亮了,别担心。”妈妈勉力地笑了一下,扭头看窗外。她回头时,掠过我这边,就那么一下,像是怕烫似的,又连忙收回去了。汉堡包、薯条、炸鸡块、冰淇淋,加冰块的大杯可乐,堆满了一桌。华叔碰了我一下,献媚似的递给我一个小玩具,“他们做活动,只要是儿童,都有礼物送。”我不想要,但还是拿了,捏在手里,暗暗地用手指掐。
上完卫生间回来,琼姨和华叔对坐滑手机,我问他们,“我妈呢?”琼姨拿出哄小孩的笑容说:“你妈妈有点儿事情,我们在这里等她。”我又问:“她去哪儿了?多久才会回来?”琼姨与华叔对了一下眼神,“呃……她就在附近,不会很久了。”华叔忙接起话头:“你还想吃什么?我再给你点,好不好?”我没理他。窗外的商业街,人越来越多,大人也好,小孩也好,个个看起来欢天喜地的,一波从这头走到那头,一波从那头走到这头,渐渐地他们模糊晃动了起来,我意识到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不能让它流下来。她是趁着我不在时走的。这个念头折磨我。
跟琼姨他们说我去卫生间,琼姨关心地问:“肚子吃坏了?要不要纸?”闭嘴。闭嘴。闭嘴。我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在卫生间,怎么想吐,都吐不出来。那些食物沉甸甸地压在喉咙里,让我呼吸艰难。我用水冲脸时,没有忍住,还是让眼泪流了出来。我不断用水泼自己的脸。不要哭。不要哭。等我觉得自己平静下来才回去,我看到琼姨和华叔不知道说什么,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不会注意到我这边。我低头快快地从门口走出。商业街上的喧嚣,裹住了我。为避开琼姨他们的视线,我往西头走了一大截。出了商业街,拐上陵水路,经过公交站台时,一辆显示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停靠了过来,我心里一动,就上去了。大家都在刷卡投硬币,我在口袋里摸了摸,只有那个华叔给我的小玩具。司机上下打量我一眼,“算了。你往里面走走。”我窘迫地说了声“谢谢”,挤进密实的人群中。三天前,我和妈妈还在火车站;三天后,只有我一个人在了。我仰头看火车站宏伟大楼中央的显示屏上不断滚动的火车时刻表,几分钟后,我终于看到了去我老家的火车班次,最早一班是下午四点半,票价四百三十二元。现在时间,显示屏上告知是下午两点。如果我有钱,再过两个多小时我就可以回老家了。我忽然怀念起我自己的卧室、我的棋盘、我的地球仪,还有那股家里的气味。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不可能寄希望于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能跟那个公交车师傅那样大发慈悲让我上车;我也不可能去跟别人借钱,就像火车站广场前面天桥上跪着的那些乞丐一样乞讨。我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太阳破开了一点云层,丢下了一点儿阳光,很快又被吞没了。嗓子里干得冒烟,肚子也饿了,也许睡一觉会好一些。妈妈会来找我吗?刚才我对她的满腔恨意,现在都消失无踪,只有懊恼。我气我自己。但我也气你,妈妈。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可是你却撇开了我。在肯德基那种委屈感又一次真切地涌上来,刚才的懊恼再也没有了。
醒来时,还是迷怔的状态。一时间我不知道身在何处,夜色中各色灯光一团团地挤进眼帘。肉肉的脸在我的上面罩了下来,我吓得起身坐住,再一看是华叔。他在我边上坐下,不断地擦汗,“吓死了吓死了。小轩你这次搞得有點儿大了。”他喘了好长时间的气,“你琼姨还在汽车站那边找,你妈妈跑回家找。我已经告诉她们了,她们现在都往这边赶。”我脚踝处好痒,伸头去看,是什么虫子咬了几个包。华叔又问:“你饿了吧?”见我点头,便起身说:“成,等也是等着。我带你去吃东西。”
可乐刚一端上来,我一口气喝了一大半。冰凉的汽水沿着咽喉直通到胃里去,我舒服地打了几个嗝。鸡排盖浇饭,也被我一口气吃了大半。华叔那边什么都没点,他又是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打量我,“你在气你妈妈是不是?我了解。我噢,小时候,跟我妈妈怄气,也跟你一样,闹离家出走。那是因为什么事情来着?”他抓抓头,想了想,“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反正我气死了,气鼓鼓的,趁着大人不注意,就跑出去了。那是在乡下噢,到了晚上漆黑一片,我躲到村头的柴垛后面。开始两个小时,没人来找,我在那里快被咬死了。真是越想越气!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嘛。那我等他们干什么,我干脆走得远远的。我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就听到我妈的声音,华啊,华啊,一路打着手电筒在叫。她越叫,我就越不出声。她走得远远的,我这才出来,偷偷跑回家。”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擦了一把脸,“刚才找你的时候,我就想起小时候这个事情。我现在特别能理解我妈那时候的心情。”
可乐杯子只有冰块了,华叔又给我买了一杯。这次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后来呢?”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笑了起来,“后来噢,被我妈请去吃了一顿竹笋肉。”我说:“我喜欢吃竹笋。”他越发笑得大声了,“你还是别吃的好。”正说着,琼姨过来了,她拉我起来,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华叔依旧坐着,“没事了。他好得很。我找到他时,他睡得可香了。”琼姨一屁股坐在华叔旁边,“我差点儿就报警了。妈呀,吓死我了。”华叔也给她拿了一杯可乐过来。琼姨看了一下手机,对华叔说:“雅君再过五分钟就过来了。”说完,瞥了我一眼。我忽然紧张了起来,很想上厕所。我往卫生间那头走,华叔和琼姨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你要去哪儿?!”我说:“我要上厕所。”华叔起身跟住,“这次我得跟着你。你要是又跑了,我可没有力气再上天入地地找了。”
门锁上了。卫生间四面墙,一个马桶,别无他物。我坐在马桶盖上,头顶那盏白炽灯,上面落了一层灰尘。我按了一下开关,卫生间立马变黑了,片刻间,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我知道光还是会从门缝外面透过来,所以我闭上了眼睛。耳朵变得敏锐起来,心跳声特别大,盖过了门外的声音。海底。我往上伸手。我现在正沉入世界最深的海沟。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却始终到不了底。水的压力越来越大,我的肌肉、骨骼越来越承受不住,马上就要分崩离析,可是无边无际的沉静是我喜欢的……小轩。小轩。持续不断的呼叫声把我攫住往上拉。我睁开眼睛,打开灯,开门时华叔守候在那里,“你还好吧?”我没有说话。
妈妈已经坐在那里了,正听琼姨在说话。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华叔撑住我后背,“没事儿。去吧。”妈妈脸上的妆容还在,只是已经花了,像是褪得不干净的假脸。华叔把我推过去,妈妈没有看我,她侧脸听琼姨说这说那。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妈起身,还是不看我,“回去吧。”她的声音冷静节制,她走路的姿势也是。我们出了快餐店,横穿火车站前广场。高跟鞋在妈妈的脚下,已经是驯服的野马,带着她一个人飞快地奔在前面。华叔和琼姨,一边一个拉住我的手,在后面追。琼姨喊道:“雅君,你慢点儿!”妈妈没听。
琼姨小声地冲我说:“你快去。”我跑了起来,追上她,去抓她的手,她嫌恶似的甩掉。妈。妈。我错了。妈。妈。我心里在说,可是我开不了口。我害怕她现在的样子。她妆花后的脸,显得很脏,但她千真万确是哭了。我再次抓她的手,她忽然停住了,低头盯我看,我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错了。”她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五百块钱伸到我的脸上,“你玩上瘾了是不是?是不是很好玩?来,你不是没钱回去吗?给你——”她把钱抵到我的手上,我没接,“晚上还有一班,你现在去买票,马上就可以走。”她用力地把钱塞到我的手上,把我往火车站售票厅那边推,“快去!快快快!来不及了。”钱是崭新挺括的,捏在手中,一会儿就被我的手汗浸潮了。
广场报时的钟声响起。晚上七点钟。有人拎行李火速地冲往候车厅,有人从出站口出来后茫然地东张西望。我立在那里,如一根石柱。我听得见琼姨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却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我被拉上了出租车,华叔坐在前面,妈妈坐在一边,我坐在一边,琼姨坐中间不断地在我们之间来回说话。我们都沉默不语。红的光。绿的光。黄的光。光斑流动,在我眼前模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又一次眼泪涨满眼眶。我偷眼看妈妈,她始终看向窗外,双手紧抱。
车子到小区门口停下,我们都下了车。妈妈这次走得很慢,几乎感觉到她的疲惫,走了几步,差点儿摔倒,她停下来,把高跟鞋给脱了,光着脚往前走。琼姨在后面说:“你也不怕凉!小心扎脚。”妈妈小声说:“没事。”在路灯之下,她看起来小而无力。我跑上去,牵住她的手。她这次没有甩我的手,反倒是紧握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们没有说话。走了十来米,我也把鞋子脱了。她看我一眼,鼻子哼了一声,没说什么。琼姨在后面又说:“你们真的是母子连心一起疯!”我不管。妈妈也不管。我的脚差不多快跟她一样大了,踩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有点儿扎脚,但很快就适应了。
(五)
她们都睡熟了。琼姨自不用说,她好像有一沾枕头就能马上入睡的神奇本领;连容易被惊醒的妈妈也睡得打起小小的呼聲来,连我咳嗽了几声,她都没有反应。我这才放心地起来,尽量轻地下地,走到卫生间,拧开门把手时不可避免地发出干涩的响声,但还好,她们依旧沉睡如泥。掀开马桶盖,坐上去,那东西沉甸甸地压了我肚子一下午,现在却丝毫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我不知道妈妈和琼姨是怎么做到毫无顾忌上卫生间的,薄薄的木门根本挡不住里面发出来的任何声音。我只会觉得尴尬。在家里我也常常是深夜等他们睡着后爬起来去卫生间的,每回经过妈妈卧室时,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但还是会被抓到,妈妈会在卧室里问:“小轩,是你吗?”我“嗯”一声,她会问:“你是要上卫生间吗?”我没有说话,她接着问:“怎么不开灯啊?”她马上就要开灯了,我丢下一句,“我不上了。”立马逃回自己的卧室。
“怎么不开灯啊?”她经常问我这一句,而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坐在黑洞洞的房间里看着窗外,或者盘腿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躲在卫生间里,她只要看到都会毫不犹豫地开灯,虽然每一次我都在心里大喊:“不要开灯!不要开灯!”她不会听见的,她会走过来,靠在我边上,关心地问我:“你没事吧?”我会乖乖地回她,“没事。”其实暴露在光里的我焦躁不安,像是没有皮肤的人一样,没有任何保护层。现在多好,我被温柔的湿暖的夜色包裹。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屋外跟屋内流淌着均质的夜流,人们都安心地沉睡,而我可以放松地坐在这里。
可是一个问题冒了出来,是我长久以来每回上卫生间时都力图回避的一个问题:“马桶里会不会冒出一条蛇?”我想赶紧跳过它,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条蛇,是的,它等候在马桶泄水口处,趁你的屁股对着它时,它猛地探出头来咬你……我驱赶不了这个画面,我知道这完全是个妄想,完完全全是——个——妄——想,在这里,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是神经还是一如既往地紧张。在家里,我会不断地按下冲水键,想像蛇会随着强劲的下冲水流跌入下水道,但它还是会沿管道爬上来的……刚才那般沉静的夜色,现在出现恐怖的漩涡,要把我卷进去。我不敢再坐下去了。
又一次回到床上,我看向妈妈那边,她侧着身对着琼姨,头发杂乱地垂到枕头上。墙上那个女人的独眼对视我,漠不关心的空洞。只有我。蛇吐蛇信时的嘶嘶声,它从马桶里爬出来,向我这边游动,爬上折叠床的铁柱子,钻进我的被子……我快要叫了出来,紧紧地把身子缩成一团……它潜伏在我的脚边,随时可以缠绕住我的身体……我猛地把被子踢掉,坐了起来……我知道没有蛇的,根本不会有……它爬上我的腿,冰冷的带鳞的长长的蛇身往上,钻进我身体的孔穴中……我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上,蛇就会出现,它……我跳下床,大口地喘气。这个时候我无比地想开灯。一切都是幻想。一切都是假的。我没敢开,也许真有一条蛇在我开灯的刹那扑向我。
小轩。小——轩。我的头顶感受到说话时颤动的气息。醒来时,抬头一看,是半起身的妈妈。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睡的,很久没有这样了,现在只想赶紧逃开。妈妈在被子里伸手摸摸我睡的那块,“你啊……”我也感觉到什么,湿湿的一大块,从我的睡裤到床单——我尿床了。简直是无地自容。我脸滚烫地想死。琼姨也醒过来了,她坐起来,看到我,哈哈一笑:“还是黏妈妈!”妈妈略显尴尬地问:“还有新的床单和棉被没有?”琼姨点头,“有。”她还想问什么,看看妈妈和我,微笑了一下,“等着,我就去拿。”
琼姨下床后,先去卫生间开了热水器,然后去走廊那边打开纸箱子翻找。妈妈也起身了,打开我们的行李箱,给我找出干净的衣服,放在折叠床上,然后走到琼姨那边帮忙。趁着她们都背对着我,我掀开被子,拿起衣服冲到卫生间去。水还未完全烧热,我也不管了。凉水强劲地冲打我的头,琼姨在外面喊:“小轩,水还没热呢!”我没有说话。我羞于说话。我蹲在淋浴头之下,让水冲打我的背。有麻麻的痛意,这恰恰是我需要的。水击打在瓷砖地面上的声音,盖过了门外所有的声音,也是我需要的。水渐渐变得温热起来,蓬蓬的水汽弥漫,过了几分钟,水开始滚烫,浇在皮肤上,生生的灼痛。
趁着水声大,也方便了一下,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总算松弛了。换好衣服后出来,大床已经从里到外都换过了,折叠床也已经收到了一边,小音箱里一直重复播放着“嘀嗒嘀嗒嘀嗒嘀嗒”,琼姨和妈妈齐声跟着哼唱,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空气中充盈着振奋的粒子。琼姨拿起钱包往外走,“我去买早餐。”妈妈挥挥手说好,接过我手中的脏衣服,跟床单一起泡在脚盆里。一时间没什么事情了,妈妈坐在床边,而我靠在书桌前。她摸摸头发,乱糟糟的还没收拾,拿起梳子后又丢到枕头边。她抬眼看了一下我,说:“你怎么洗个澡,跟烫脱一层皮似的?”我没有说话。她脚蹭地面,“唔”一声,又看我一眼,叹了一口气,“你该去上学了。”
当初来这里时,只是跟我的学校请了几天假。现在,我们不回去了。她快速地说,“不回去了。你就在这里上学。转学需要办理的各种事情,虽然麻烦,终归我都会解决的。我在这里有些老朋友,”她拿起梳子开始梳头,“你慢慢会认识他们的。他们会帮我们的。最主要的是你,”她拿起橡皮筋捆住头发,“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了,可以吗?”她向我伸手,等我走过去后,搂住我,“那时候你小,做的那些事情还是会吓到我。你知道妈妈其实很胆小的,”她把我搂得更紧,“你出点儿事情,我都会吓得要死。你明白吗?嗯?”我没有说话,她叹口气,“你在学校不要这样,不理人,人家就会欺负你。我又不能老在你身边。”她的手指划我的脖颈,让我有点儿坐立不安,“你都十一岁了,很多事情你需要自己去面对。”我忽然回了一句,“我不会再尿床了!”她愣了一下,像是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似的,“你在说什么呀?我刚才说这么多……”我从她怀里挣脱开,又一次站在刚才的位置。
皮肤这才感受到从上到下的痛意,每一寸都跟火滚过一遍似的,或许我现在就是从火山口喷出的岩浆,红彤彤的,往外溢出流动,一切物体碰到我都会被融化,折叠床、衣柜、墙壁、被褥……一切的一切都给吞掉了,唯独稳坐在那里的妈妈,被我绕过去,墙壁、独眼女人、居民楼、大街、树木、城市、地球……现在都化成一股青烟,唯独妈妈一脸无知地打量我,“你在想什么呢?”我在保护你。你却一无所知。她继续说:“我常常不知道你想什么。”我只想就停留在现在,所有的所有都被我吞没了,唯独你还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妈妈摸着额头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讲你的想法呢?小时候,你什么话都跟我说的。”我说不出口。一切原因在你。因为你有了秘密,所以我也有了秘密。
吃完早餐,跟昨天一样,妈妈又一次开始在琼姨的帮助下捯饬出那个陌生的女人来,又一次穿上高跟鞋。瓊姨坐在床上,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可以了。约的几点?”妈妈看手机,“十点半。现在得走了。”琼姨忽然扫了我一眼,“小轩带去吧。迟早要见面的。”妈妈没有看我,思量了片刻,向我伸手,“走吧。”琼姨又说:“要不要给他换件新的外套?”妈妈这才向下对我快速地过了一眼,让我想起班主任的眼神,“嗯……要不换那件绿的?”琼姨说:“行啊。”闭嘴。闭嘴。闭嘴。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讨厌琼姨说话。妈妈要去打开衣柜,我大声地说:“不要!”她们两个吓了一跳,妈妈向琼姨迅疾地看了一眼后,快快地走出去,“随你便。”琼姨让我快跟上,“记得要叫人。”
我下楼时,妈妈已经走出好大一截了。我跑了起来,但我又强迫自己停住。不能轻贱。我故意慢慢地走在后面。妈妈出了小区门口,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车窗打开,她对着里面的人说话。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打开车门进去了。没有迟疑。没有等待。我害怕了起来,嗓子发紧发干,喊不出声音。眼看着车子开动了,我跑了几步,脚上却没有力气。她果真是不要我了。那我追她还有什么意义?我强迫自己滞留此处。车子往小区门口东边一闪而逝时,我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出来。跟早上的尿床一样,太丢人太丢人了。她们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忙这忙那,可是心里都会嘲笑你一万遍。善意的伪装。不能让她们看到我哭。但人家无意去看,她已经弃我而去了。想到此,我哭得越发不能自已。
然而,车子又一次从小区的西边出现,拐进来,一路开到我旁边。妈妈打开车门跑出来,一把搂住我,“小轩,你哭什么啊?”我猛地推开她,她又一次凑过来,我打她的胳膊。我哭得全身发抖,甚至犯恶心。她无法靠近我,便拉住我的手,任我怎么挣脱,她都不放,“你以为我抛下你不管是不是?我只是让师傅调一个头来接你。你明白吗?”也许她说的是真的。也许她是要抛弃我却又反悔了。我无从判断。我大脑嗡嗡作响,连带那次她非要让我留在琼姨房间里的委屈,连带以前在家时她让我留在房间里不准出去的恐惧……无数杂乱的情绪都涌了上来,让我只想恨她,她只要一靠近,我就会大力推开她。她还是把我抱住了,我消耗完了我的力气。她拍着我的背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光斑在车顶上闪跳,一会儿落在师傅的肩膀上,一会儿又贴着妈妈的头顶。经过解放大街时,太阳被灰色大楼挡住,光斑也随之消失了。媽妈始终握着我的手,时不时关切地看我一眼。我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脸一点点发烫。呼吸平顺了,心跳也正常了,也许是哭得太厉害了,头发沉作痛,眼睛也红肿得不像话。我抽出妈妈握住的那只手,她探究地瞥了我一眼,我说:“没事了。”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化妆盒,补了一下妆。她要见昨天因我而未见成的人。我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对师傅说:“能快一点儿吗?”师傅说:“快不了,前面高架堵车呢。”
到瑞麟商场后,我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显示屏,十一点零七分。我们迟到了。妈妈又一次拿出化妆盒,看了一眼后,放进包里,又看我一眼,给我整理了一下衣领,顺了顺我的头发,“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话,要叫人,懂礼貌。知道吗?”我没有说话,撇头看亮堂堂的商场大厅,巨型吊灯从天而降,钢琴曲时有时无地飘来,阳光从玻璃天顶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空旷的大电梯。曲折幽深的门廊。身穿唐装的服务生。游荡在大玻璃缸里的金鱼。飘浮浓稠花香的包间。一个男人站起来,叫了一声:“雅君。”
(六)
胖头鱼。这个妈妈让我叫吴叔的男人,第一眼就让我想起这种鱼。秃到一半的光滑脑门,眼睛肿泡,戴着黑框眼睛,塌鼻子,双下巴,西服外套和白色衬衣都遮挡不住的将军肚,短胖的手指搭在上面。我偷眼看妈妈,或者说占用妈妈身体的那个陌生女人,正浮出陌生的笑意。假脸之上的假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紧张过。她不断地拿起水杯喝水,喝着喝着发现没有水,她又讪讪地放下。男人拿起水壶给她倒水,她又慌乱地说“谢谢”,手指碰了一下水杯,又弹开。对话进行得非常干涩,主要是男人在说话。他的牙齿倒是整齐的,说话时一闪一闪,也许在深海游动时,会用来咬食哪些小鱼。也许剥掉他的西装,他的背部会生出鳞片,露出白胖的肚子,双手变成鱼鳍,双脚缩成鱼尾,一摇一摆地随着海波游走。
“转学是没有问题了,我已经跟那个学校的校长打过招呼。我跟他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终于把话题引到我的身上。语流一下子通畅了起来。妈妈话多了。她问起转学需要准备什么证件,在哪里,离市区有多远,师资条件如何,升学率怎么样……男人一一耐心地回答了这些问题,“没问题,好得很。我去看过。住宿的条件也很好,食堂的伙食也不错。”住宿?食堂?也就是说我要住在学校?妈妈没有回应我看她的眼神,她全身心地维持那个假笑,对着男人说:“那就好,那就好。我本来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幸亏你帮我。”他们在我的面前讨论如何把我送走的问题。我这下子明白了。
他们从我身上汲取源源不断的话题。小轩太瘦了。是啊,他不喜欢吃饭。小轩的眼睛像你。是啊,他也就眼睛像我。小轩成绩怎么样啊?他哦,中上等吧,偏科,语文好,从小看书多,数学不行,勉强考及格,英语还可以的,我给他报了个培训班。是哦,你以前文章写得好,他长大一定也跟你一样写得好。哪里哪里,都是瞎写的。小轩也写哦,我老见他在本子上写啊写,但从来不给我看,我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要尊重孩子隐私嘛。我当然尊重,就怕他想七想八。你看他乖乖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什么其实也还没什么,就怕付诸行动,那我就怕。是哦,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个年龄的孩子啊,没个是非标准,的确容易做出出格的事情……小轩这个。小轩那个。小轩小轩小轩。
“小轩,小轩,”妈妈推了我一下,“背一首诗给吴叔听听。”她和男人,齐齐注视我。我一时间懵住了,呆呆地回看他们。妈妈凑过来,“就是你常背的那首《木兰辞》。”我没有说话。她冲男人干笑了一下,“他害羞。”又扭头对着我,“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接下来是什么?仔细想想。”我没有说话。她的眼神逼视着我,“你平时背得很熟,我知道的。木兰当户织,下面是什么?”男人说:“算了,别为难孩子了。”她没有放过我,执拗地催道:“你再想想。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她的语气有点儿不耐烦。我不看她。我闭上眼睛。我从未有过这般的耻辱感。呼吸越来越重。我的。她的。我们又一次对峙起来。男人声音响起,“雅君。哎,雅君,算了算了。孩子不想背就算了。”妈妈的气息远离了我,我松了一口气。“小轩……会背的……呃……今天……哎……小轩真会背的……”哈哈。肯定会的。小轩一看就是聪明孩子。不需要证明自己。
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这个在商场最底层的儿童游乐园,在星期一的下午,几乎空无一人。我躺在由无数的塑料球堆在一起的海洋之中,阳光之手穿过玻璃天顶把我死死地往下按。球盖住我的腿,盖住我的胸口,最后盖住我的脸。阳光透过球的缝隙穿刺进来,扎进我的身体。下沉。下沉。塑料球相互摩擦的咯咯声,还有散发出的臭气,都远去了。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沉静。胖头鱼达不到的水之深处,几乎没有生命的所在。呼吸。呼吸。心脏怦怦地跳动。只有我。
我再一次出来时,没有任何目光投过来。弯曲的绿色滑梯,一头贴地的黄色跷跷板,无人骑坐的彩色木马,阳光收起来了,大朵的云块堆在天顶上。现在,这里阴暗如水洼。妈妈和男人坐在水洼边的长椅上聊天,他们把目光投射到对方身上,荡漾出笑容和言语来。如果我现在离开,他们也不会知道。五百块钱,妈妈昨天塞给我的五百块钱。我忽然想起它们就在我的口袋里,出发之前我偷偷装在身上的。我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它们,如果现在我趁着他们不注意,溜出商场,打个的士,赶最近的一班火车,肯定是可行的。我几乎就要这样做了。可是回去之后呢?并没有什么在那里等着我。
我爬上扶梯,进入用塑料搭建起的碉堡内部,钻到最深处坐下。我无处可去。这个念头如蛇一般冰冷地缠绕我的全身。我感觉到害怕。胖头鱼和妈妈合力要送我去的地方,我不想去。但他们没有问我。他们也不会问我。他们一定会说,这是为了我好。我好不好,我说了不算。我开始沿着碉堡往上跑,跑到顶上,又能看到他们。他们手上各自多了一瓶饮料。现在,陌生感消除了,他们放松地对视和流畅地对话,不再需要通过我。我感觉像是坐在被劲风吹离海岸的轮船桅杆之上,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我开始紧张起来,忍不住喊了一声,“妈!”她听到了,看向我这边,微笑地向我招手,但她安坐在那里,没有动一下。我想再喊一声,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来。我必须跳下去。我不能被带走。一。二。妈妈站起来,往这边跑。胖头鱼也站起来了,往这边跑。三。无数的球从我身下逃开。下沉。下沉。恍惚之间,又被球给托住。眩晕感,脑浆好像都给搅动了,嗡嗡作响。我被抱住,男人的手臂抬起我,我闻到了胖头鱼身上香水的氣息。妈妈,为什么不是你?
(七)
琼姨说:“都没有一点安全措施,连个防护栏都不装一个。还好是没事,要是有事就晚了!”她拉起我的裤腿细看了一遍,又挽起我的衣袖再次细看,“真不疼啊?”见我摇头,她紧攥我的手,“真险哪!”妈妈坐在椅子上,撇头看阳台,手上盘弄着鼠标,她脸上的妆已经卸掉了,又一次恢复到暗黄的肤色,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似的。琼姨继续说:“你还是太好说话了,要是我啊,一定要找那个商场的负责人好好说说。”妈妈懒懒地回道:“跟他们没有关系。”琼姨激动地拍手,“怎么没有关系了?怎么没有了?”妈妈提高了声音,“琼子,小轩是我的儿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琼姨一时间有点儿懵,她咕哝了一声,“你在说什么?”妈妈定定地看我,“他是故意的。”她停顿片刻,几乎是以嫌恶的口吻接着说,“这一点跟他爸一个德性。”
妈妈突然站起来,来回踱步。琼姨不安地问:“你不舒服吗?”妈妈随手拿起桌上装书用的塑料袋,“你知道这东西套在头上的感受吗?”她整个头钻进袋子里,在脖子处系住,“就这么薄薄的一层,会让你呼吸不上来。你越呼吸得快,死得越快。”琼姨做出打住的手势,“好了好了,看着就瘆得慌。”妈妈把袋子取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跟他爸生活在一起,就是这样的。”琼姨紧张地偷看我一眼,“还是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吧。”妈妈干笑了起来,“不用我说,他现在就让我有同样的感受。每天我都担心受怕,只要我一没留神,他就能给我搞出一个事情来。”她又一次定定看着我,“你这样做,跟你爸有什么区别?你不是最怕你爸吗?你怎么做的事情跟他一样?”琼姨一把护住我,冲妈妈吼了一声,“好啦好啦。跟孩子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妈妈又一次坐下,她拿起桌上琼姨的烟盒,摸出一根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我都快被他们两个给逼疯了。他那个爸爸,”她拿烟的那只手指着我,“每天都会问:你今天见了谁?男的女的?叫什么?你为什么要见?你们说了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除开这些呢,你还有没有什么对我隐瞒的?没有?真没有?我觉得你有,你肯定有,对不对?你怕什么?你为什么会怕?……每一天!他根本不相信你回答的,他会不断地盘问你,拿他之前问过的问题再一次盘问你,如果答得不一样,比如说你吃的菜没说对,嚯嚯,他就兴奋了,像是终于嗅到毒品的狗似的,”妈妈吸完一根后,又摸出一根烟,“晚上你就别想睡觉了。你要是不理他,他会哭,会闹,会打自己的头,会撞墙……”她看了一眼我,“这些小轩都看到了。”
“你妈去哪儿了?”爸爸蹲在我面前问,他细白的手搭在我的肩头,我不说话,他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断地拨打电话后,妈妈关机了,他一手捶在墙上,“操!操!死女人!”他又一次转回来,蹲在我面前,“你一定知道对吧?”他的鼻息粗重,声音急切。到了饭点,他坐在沙发上,我要去做饭,他说:“等你妈回。”午饭的点过去了,晚饭的点过去了,我肚子饿得发痛,但不准吃东西,必须陪着他坐在客厅里等。他沉默不语,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我扛不住,睡倒在沙发上,直到被他们的争吵声吵醒。电视、花瓶、挂钟、饭盘,都砸碎了。爸爸推搡着妈妈,妈妈反推过去。耳光。拳头。唾沫。头发。血迹。爸爸冲门而出。妈妈瘫在地上。那是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妈妈连夜收拾好东西,带我去了汽运站,然后转乘火车,来到了这里。
妈妈已经在吸第四根烟了。她贪婪地吸食,整个卧室烟气弥漫。琼姨搂住我,不断地用手抚摸我的脖子。“他会打电话到我单位去,盘问我的同事,还找到跟我一起吃饭的朋友,警告他们。到最后,没有人敢找我了。大家都知道我有这么一个丈夫,他们都怕了。还有还有,”她掏出手机,“我原来一直用的那个手机,被他偷偷装上了跟踪软件,要不是他说我去哪里都一清二楚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发现;你要是不出去,留在家里,他又对你不理不睬,当你是空气,如果是这样也挺好,至少他不会烦你,但你一旦看手机,他又会立马跑过来盘问你……我手机里存的每个人他都会打电话过去,问跟我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早就把你们的联系方式都删掉了,也不敢联系你们。”
琼姨牙疼似的啧啧有声,“你真是傻啊,完全就是个神经病好不好?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啊?”妈妈频频点头,“是啊,我就是傻。结婚这些年,他一直都是不错的,对我,对小轩,都挺好。也就是这一年来,他变了个人似的。为了小轩,我想忍忍也就过去了,看来是我想多了。”她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跟他提离婚,他跪在那里求你,说自己不对,自己混蛋,自己是个神经病,到了后面,甚至拿刀子要割脉,说只要一离婚他就死给我看,老实讲,我被吓到了。”琼姨起身过去,手按在妈妈肩头,“这种人才不会死。”妈妈连连点头,“那时候哪里知道,每天过得胆战心惊,生怕他要给你来个跳楼上吊吃安眠药,走在路上手心都会紧张得冒汗,每天睡不着吃不下,这样下去我自己都不如死了算了。现在,对,现在,”妈妈指了指窗外,“走在外面,我还是会觉得他在暗处跟踪我。走着走着,我会突然回头看。我知道是自己吓自己,但就是忍不住想。”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琼姨倒了一杯水给妈妈,妈妈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鸽子又一次飞到了窗口。咕咕咕。咕咕咕。琼姨走到阳台,给它撒了点米。妈妈声音低沉地说:“小轩,你答应我,不要再这样行吧?不要跟你爸爸一样,行不行?”我手摸着床沿,抬头看琼姨在阳台上抽烟,鸽子已经飞走了。妈妈还在看我,“你倒是说话啊。有时候我总是受不了你不说话。”她起身焦躁地走路,走不到几步到了墙,又转身折回,“妈妈要工作的,要养活你的。你要是天天这样,我哪里都去不了,也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你懂吗?”她忽然过来,我想掸掉落在她衣服褶皱里的烟灰,“不要这样了。行不行?”她一屁股坐在我边上,床下沉了一下。她手碰到我的脖子,一点一点摩挲,“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听进去了……头发太长了,下午带你去理发。”
下午华叔过来,开车送我们去鑫源商场。我坚持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华叔笑说:“坐在这个位置,要一直跟我说话才行。你行吗?”见我点头,他摇头,“不能光点头,要说‘行才可以。”我没有说话。跟妈妈一起坐在后面的琼姨推他一下,“不要再逗人家了。”华叔笑着叹气,“小轩果然高冷。”车子上了高架桥,绕城而过的灰白河水上,机动小轮船嗒嗒嗒地开过去。妈妈和琼姨在后面合计着要给我买一些去学校后需要的物件,华叔问清了学校在哪里后,啧啧嘴,“真不近。新区那里离这里少说四十公里吧,我以前搞货运的时候,经过那儿,就几个小村子,连加油的地方都找不到。”妈妈“呀”地一声,“真这样?吴峰说那里建得很好了。”华叔忙说:“我说的是以前了。现在都好些年过去了,肯定是不错的。”
开了一段,他又说:“吴峰在机关做事,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嘛,新区那个学校也不是随便就能进的。”妈妈回他:“嗯,的确是很难。他也是托了好多关系才搞定的。虽然关系打通了,我这边还得把各种证明材料都给准备齐全了,花点钱总是免不了的。入学也还得等一段时间。”华叔忽然话锋一转,“君姐,小轩这边事情要是忙完了,你这边打算怎么办呢?”琼姨拿包打了一下华叔的肩头,“就你话多!我已经问明明那边了,正好有个职位空出来,雅君条件也符合,我想是没什么问题了吧。”
我还是会觉得他在暗处跟踪我。我心里突然冒出了妈妈这句话,忍不住看了一下身后:两个保安坐在门口说话,一个肥胖的女人在接电话,还没有套上衣服的塑料男模特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电梯上下来三个服务员,沿着店面一路下去有个拐角我看不到,通往楼梯的钢化玻璃门半开半掩……无来由的恐惧驱使我往前猛地抓住妈妈的手,她奇怪地看我一眼,“怎么了?”我没有说话,一直抓住她不放。我再偷眼看她,她没有化妆的脸,鼻翼左边一粒小痣,脖子后面还有三颗,她笑起来时不齐整的牙齿,她嘴角的绒毛,都是我熟悉的。我又一次看身后,长长的走廊,白亮的光芒,干净的大理石地面,开得很足的冷气压迫我的脖颈。
我们都有秘密。妈妈有,爸爸有,我也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的一个秘密,在我内心里跳动,几乎就要蹦出口了,但我还是忍住没说:有好多次,是的,好多次,我趴在窗口,看妈妈出了小区门口,上梦泉街去赶公交车,过了几分钟后,爸爸出现了,他一路尾随妈妈而去,妈妈从来没有察觉,而爸爸也不会知道我躲在窗帘后面窥视他。现在,他会不会已经在这里?在我们的背后射出窥视的目光?我又一次转头,落在后面的琼姨笃笃笃地赶上来,手上拿着几瓶饮料,“来了来了。”说着把饮料递给我们。冰镇后的饮料瓶子,握在手中,有水在手心滑过。那目光比这还冰,它贴在脖颈处,甩不掉,抖不开。妈妈突然问:“你怎么了?想上厕所?”我摇摇头。她琢磨了一下我的神色,又问:“那你是不舒服?”我嗓子一阵发紧,说:“快走。”
(八)
蛇从我袖管钻了进去,我拚命地甩,怎么也甩不掉,又有一条从我衣领里滑到心口,盘踞在那里,我忍住极度的恶心感去揪住它,但它趁势绕到我的手上,紧紧地钳住我的手指,我吓得大叫起来。小轩。小轩。我的手被扯动,整个身体晃了起来。小轩。小轩。醒醒。醒醒。我拚尽全力地张开眼睛,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有一个人握住我的手,我又叫了一声,想抽出来,可是连带我的身體都被那人拉过去。小轩。小轩。是妈妈。妈妈。我闻到了熟悉的香气,是妈妈的。心跳得我太阳穴一鼓一鼓的,汗从我的脸上淌下来。妈妈问:“做噩梦了?”我没有说话,紧紧抱住她不放。灯光突然在我的眼皮底下炸开,我大叫:“关掉!关掉!”妈妈说:“琼子,快关掉!”又一次恢复到黑暗之中来。琼姨问:“小轩要不要到床上来睡?”妈妈把我抱了起来,“妈妈在呢。”等把我抱到床上后,又感叹了一声,“你可真沉啊。”琼姨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废话,小轩都马上要成为小伙子了。”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床上只有我一个人。琼姨在阳台厨房忙活,妈妈不在,连她的小包、高跟鞋都不在。我下床,叠好被子,走到阳台上,琼姨正在煮速冻饺子。是一个晴天,阳光照在琼姨刚洗过的头发上,发梢上的水珠一闪一闪。等饺子煮好了,她冲我笑笑,“你要几个?”我说:“五个。”她给我捞了七个,“小伙子要多吃。”我问妈妈去哪里了,她瞥了一眼窗外,“她去见你吴叔叔了,为你这转学的事情,还有的忙。”我马上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叫我?”琼姨从碗柜里拿出两个小碟子,倒上陈醋和酱油,倒完后见我还在看她,她略显不安地说:“你那时候睡得正香,你妈妈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一切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琼姨又说了什么,我没注意听。她又问了一遍:“你要不要辣子?”我没说话,转身去卧室把折叠饭桌打开支好,琼姨把饺子和蘸料小碟子,都端了过来。我们对坐,默默吃了起来。饺子还是有些烫,只能慢慢吃。琼姨不是很有胃口,她吃了几口,又若有所思地凝视我,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我也没有多大胃口,勉强吃了两个,感觉要吐出来。琼姨说:“吃不下去是吧?”我放下筷子,她把我的盘子收过来,剩下的饺子都装到塑料饭盒里,“让你华叔消灭,他爱吃。”我起身擦桌子,折叠起来,搁到墙边,琼姨让我歇着就好,我没听,又把盘子拿到厨房洗。琼姨递给我洗洁精,“你在家里是不是经常帮妈妈做这些啊?”见我“嗯”了一声,她把双手撑在条桌上,“你妈妈也经常夸你懂事,有时候又担心你太懂事。”我讶异地抬眼看琼姨,水龙头的水柱冲打我的手臂,滋出小小的泡沫来。
盘子洗好后,琼姨拿干抹布擦拭湿漉漉的盥洗台。我没有走开,等在那里。琼姨小心地看我,“你去玩吧。”我没有动。她停了一下,抹布拿在手上,一时间不知是要放下还是继续擦拭,想了一下,把抹布搁到条桌上,“我们经常拿不准你在想什么。有时候你一个人就坐在一边,什么话都不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你妈就会很紧张,担心你会出什么问题。当然当然,你什么问题都没有——”琼姨忙冲我摇摇手,“但你妈妈就是会担心,你知道吗?她经常跟我叹气,不知道怎么对你才好。你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她探究式地瞥了我一下,“有自己就够了,别人都走不进你的内心,连你妈妈也不行。她怕这个。”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想起来我在,又放回去,“你那几次跟我们捉迷藏,能这么说吗?”她冲我笑着眨眼,“你妈妈听到后,吓得手机都掉地上了,全身发抖,脚都是软的,站不住,得亏我在边上扶着。对妈妈来说,这个是最让人害怕的吧。”她偏头看窗外,几只鸽子不断地在居民楼之间盘旋,“这次给你找学校,她也担心你啊。你让她怕,她怕你出事情,怕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她虽然没跟我说,我都看得出来。”
我感觉自己快透不过气来,想出去走走,跟琼姨提了一声,她迟疑了一下,“我陪你?”我说:“我就在小区里那个健身区转转。”琼姨还是放心不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我安慰她说,“从阳台就能看到那里,我不会走远。”琼姨把钥匙递给我,郑重地说:“我相信你不会。我就在家里。”我接过钥匙,点头说好,开门走下楼梯时,琼姨又追了出来,“真不需要我陪?”我回头看她,她像做错事似的往回缩了一下,“好好好,你去吧。早点儿回来。”说着,慌忙地转身进去。我继续下楼,每下一层,对琼姨的歉意就多一层。但我迫切需要透气,琼姨的那些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健身区空无一人,正好是我需要的。午后的阳光懒懒地铺在绿色地砖上,不知是哪个人的水红丝巾还挂在上肢牵引器上,经风一吹,飘飘欲坠。一只流浪狗从林子里跟过来,嗅嗅我的脚,又舔舔我的手背,我蹲下来摸摸它的头,很抱歉没有什么可以给它吃的。踩在太空漫步机上,一前一后漫不经心地蹬着,无意中抬头扫了一眼,琼姨正趴在窗口,一边抽烟一边往我这边看,我冲她挥挥手,她也冲我挥挥手。我放松不下来,狗趴在前面,眼睛一直等着我关注的目光。我回头看身后的林子,废弃的自行车、马桶、床垫杂乱地堆在一起,那后面呢?密林中不透光的黑暗所在。我不敢多看,又一次抬头看琼姨那边,她已经不在了。她相信了我。
我不相信我自己。我覺得我随时可能拔腿逃跑。我又一次不安地转身看了一眼林子,没有任何动静,风吹树梢,偶有沙沙声。我跑到健身区的中央,狗跟了过来,身边有个活物让我安心了一些。我坐在蹬腿器上,对着林子看,阳光移到了那边,细弱的枝干之间透出亮来,一只鸽子扑腾着从杂物堆背后飞起,那会不会是常去琼姨窗台的那只?但它往小区门口那头飞去了。绕过林子,几十米外,小区门口的保安正在登记进来的车辆号码。我又一次觉得不安起来,忍不住往后面看,居民楼上有人在浇花,琼姨又一次探出头来,往我这边看,我又一次招手,她点点头缩回去。我强迫自己定坐在这里。不要跑。不要跑。一切都是安全的。我记得书上说过,深呼吸可以缓解紧张,那我就闭上眼深呼吸,再深呼吸。忽然有人碰我的手,湿乎乎的,我吓得跳起来叫出声,低头一看原来是狗在舔,我恼羞成怒,“走开!走开!”狗慢慢地往林子那头走,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我冷着脸坐在那里,直到它进了林子,才松了一口气。
健身区渐渐地过来了一些人,都是小区里的老奶奶老爷爷。各种器械上也都有了人。我依旧坐在那里没动,太阳一点点地西沉下去,居民楼那头飘出了做饭的香气。小区门口,停过无数的车,又走了无数的车,我看得眼睛酸涩。妈妈下车时,我因为太困,差点儿错过了,但冥冥中有声音在催促自己,我打起精神往前看,妈妈正往这边走过来,还是挎着那个小包,手上拿着一叠材料,看起来像是宣传册之类的。她化过妆的脸上,看起来神情疲惫,走路也无精打采,走过健身区这边,她都没有抬头看一眼,直接就切过去了。
我起身跟在她身后,她毫无察觉。她就是这样,对谁都没有提防。当初爸爸跟在她后面这么久,她也是一无所知。她的影子拖到我的脚上,我踩住,她继续走,我继续踩。我忽然看了一眼身后,又往四周扫了一遍,下班的人群都回来了,没有那个人。就是有的话,我在这里。我陡然生出一股勇气来。妈妈走到第四栋居民楼时,琼姨慌里慌张地冲了出来。妈妈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才说要给你发信息的。”琼姨往妈妈身后看了一眼,呼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他又跑了。”妈妈也转身看过来,吓一跳,“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我没有说话,上前紧攥住她的手。
(九)
琼姨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妈妈说她已经吃过。我和琼姨在吃饭时,她坐在书桌前一边整理那叠材料,一边说起今天跟吴峰去那个学校参观了一下。她说话时,把学校宣传册递给我们看,琼姨接过来,连连点头,“宿舍和食堂看起来也很好嘛。”妈妈过来点了点宣传册上的一栋白色建筑,“到时候,小轩就住在这里,有专门的淋浴间和卫生间,我特意去看了一下,很干净。”两人说着说着,突然默契地一起看我,我继续埋头吃饭。
妈妈又坐了回去,“小轩的转学手续有点儿麻烦,我得回去一趟。”琼姨放下碗筷,紧张地反问:“你——要——回——去?”妈妈沉着地点头,“我已经跟小轩原来学校的领导打过电话了,好些事情太复杂,必须得我本人回去办一下。”琼姨沉默了半晌后说:“我跟你一起吧。太危险了。”妈妈摇摇头,“不用,那个人……我悄悄回去,他不会知道的。只是要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小轩了。”我站了起来,“我要跟你一起回。”妈妈抿了一下嘴,“你留在这里。我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我大声地叫道:“那我不要上这个学了!”妈妈气恨地把材料摔到桌子上,“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胡闹了?!”我也不示弱地回道:“我不要你回去!不要!”琼姨插在中间,“好了好了。都坐下来。”
真是太丢人了,我知道我又要哭出来。妈妈盯着我看了半晌,软和了下来,“我会注意的。”我没有说话,她继续说,“妈妈又不是小孩儿。”琼姨笑了起来,“你们现在都是小孩子!你们怄气吧,我是不管了。”她起身把饭菜都收了起来,送到厨房里去。房间的灯亮得刺眼,我很想起身关掉。妈妈叹了一口气,起身准备往厨房走,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扑过去抱住她。我把脸埋在她的上衣里,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妈妈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手在我的脖颈处拍了拍。
虽然妈妈一再强调自己一个人回去没事,琼姨还是坚持让华叔陪着她去,妈妈没办法,只好答应了。琼姨跟华叔通完电话后,在网上给妈妈和华叔买好了明天的火车票,又查看了一下天气,显示有雨,忙起身去走廊找雨伞。妈妈把我们的行李箱拉过来打开,把自己要穿的衣服一一放进去。琼姨找到两把雨伞后,又打电话给华叔,让他去超市多买点儿零食和面包,好在火车上吃……我一直坐在一边,默默地看她们忙来忙去。妈妈一边收拾,一边嘱咐我好好听琼姨的话,不准乱跑,不准挑食,不准闹出新的幺蛾子,我没有回应她。她说到最后,无奈地说:“你倒是说句话啊。”我说:“好。”
一切忙毕,已经是凌晨了。大家都躺了下来,琼姨一沾枕头没多久就发出小小的呼噜声,妈妈一开始睡得不安稳,反复翻身,过了一个小时也渐渐睡着了。只有我是清醒的。每回哭过后,眼睛都是沉沉的,闭上眼睛后,再一次感觉到不安,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稀薄的月光软软地垂落在书桌上,笔记本电源插口亮着一小团绿光。有人在暗处看我。我怎么也驱除不了这个想法,窗帘之后,条桌下面,闭上门的卫生间,立柜,走廊,还有床底下,阴影深处,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直不眨眼地注视着我。我感觉我僵在床上,手脚不敢动一下。妈妈又一个翻身,脸冲向我这边,连睡觉时她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我想叫她,但我发不出声音。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走廊那边传来。是我的幻觉?还是真有?不知道等了多久,那脚步声始终没有走过来,渐渐消失了。我终于鼓足勇气下了床,站在卧室中央,现在如果真有一个人在暗处的话,他随时可以扑过来。我放弃了。我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感觉有光线在眼皮底下闪动。我微微睁开眼,原来是月光移了过来,像是轻柔的白纱一样披在我身上。我去了阳台,打开卫生间的门,又转回卧室,打开立柜,走到走廊上——他随时都会扑上来,但我不能这么怕下去了。我必须找出他来。就像是过去我跟小伙伴们玩的捉迷藏,不,幽慢,我忽然想起华叔说的这个词。
这些地方都没有,只剩下床底了。妈妈和琼姨睡得深沉,我在床尾看了她们许久,她们都不曾翻一下身。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钻到了床底躺好。除开有灰尘的呛人土味外,没有其他不适的感觉。这里也没有。一切都是我的空想。我紧绷的神經松弛了下来,就这样躺着,毫无睡意,也不想睡。手往边上伸出时,碰到一件软软的东西,我吓得差点儿叫出来。等了片刻,再伸手去摸,原来是那个布娃娃,用红布条缝制的嘴巴,本来是两角上翘,一副欢乐大笑的表情,已经被我抠掉一半的嘴巴,像是结了一半的血痂。我也是残忍的,我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突如其来的愧疚心,让我把她护在我的心口。
月光一点点伸出来,我能想到它已经触摸到妈妈的身上,可惜她毫无知觉。通过床垫的轻微起伏,能感应到她呼吸时身体的律动。我随着她一起呼吸,呼出,吸入,呼出,吸入,周而复始,无止无休。我感觉到睡意像海水一般,一波波涌动,但我不能睡。我担心等我一觉醒来,她已经走了。我暗暗使劲掐自己的手,睡意依旧抵挡不住。我忽然想起在来这个城市的第一个晚上,在那个旅馆,也是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妈妈抱起我,脱掉我的袜子,用温热的水给我洗脚,又拿毛巾给我擦脸。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那是我熟悉的,唯妈妈独有的气味,它让我安心,在沉入无边无际的睡意之时,它把我稳稳地托住。晚安,妈妈。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