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死后,爸爸将我的骨骸送回故土,我的坟头和爷爷的坟头紧挨着,我们的遗骸并排躺在故乡匡家庄松软的泥土中……父母希望我们爷俩互相有个照应,其实,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灵魂们各自游荡,没什么爱恨情仇,如一片落叶、一滴晨露、一缕青烟、一粒尘埃……
2
那个女子,在此转悠多时了,我在想,要不要上前给她指指路……
她看上去三十几岁的样子,黑发及肩,面容娴静。
我决定要帮帮她,于是,咳嗽了一声,在她身后说:哎,荒郊野外的,又都是断头路,你来此处干什么?
没想到她一点没有吃惊,倒是像早有准备地说:我想来此找找我的前因。
我说:前因?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说: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哦,是这样……可我有时会想,我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
她警觉地看了看我:你还没离开这个世界呢。
我说:很多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
她一脸狐疑地盯着我:我没看到有人走过来……
哦!我在这里多时了……你好像在找什么?我也许能帮上你。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在找多年前的一个刑场。
刑场?
她又说:那里……还发生过一起车祸。
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了,多年前,一个八岁男孩死于那场车祸。
看来你是知道那事的。
我叹了口气说:何止是知道。说完,我示意她跟我走。
我们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一前一后行走,四周寂静,一丝风都没有,柳条像布景一样纹丝不动地挂在树上,甚至树上的鸟都是噤声的,它们立在枯枝上,一起转动鸟头,默默地看着我们。
我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断头路就是原来的国道。
为什么不把这条废弃的路恢复成农田呢?
规划局可能已经在此规划造楼了。
是噢……我看也是早晚的事。
你看,它还在,多结实的桥啊!它就是原来的公路桥。
妈妈告诉我,那地方离桥不远。
对,我们要找的地方在桥那面。
水泥桥头上“七号桥”三个字依稀可见,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
她问: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吧?
我苦笑了一声说:你是怎么看出我是从国外回来的呢?
她看了一下我穿的衣服说:现在,这种款式的卡其布夹克衫已经没人穿了,我出国的时候,看到国外的一些华人还在穿这种款式的衣服,还有这种三接头皮鞋。
我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红着脸说:我一直觉得这是体面的衣服……
说着就到了,我在一节断头路上停下来,指着一处洼地说:那个男孩就死在这里。
她盯着那片寸草不生的洼地问:你确定吗?
我说:从飞机场大营门出来,上了国道,就是七号桥,再往前走,就是八号桥小学,我太熟悉这段路了,雨天泥水四溅,晴天尘土飞扬……
她站在废弃的路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块洼地,许久才说:死过人的地方,连草都不长。
我无法控制地自语:它们叫他就这样死了,它们欠他的。
它们是谁?
我不知道,反正它们欠他的。
周遭嘈杂起来,宁静的旷野突然风声四起,车水马龙。
你听到呼呼的风声了吗?还有……你听到卡车轰隆隆驶过吗?
她摇着头说:我什么也沒听到。
我说:你听……还有高音喇叭的嘶鸣。
你怎么脸色苍白,不舒服吗?
我只是感觉寒冷……这回你听到了吧……杂乱的脚步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尖厉的刹车声……还有那个男孩绝望的叫声……你终于听到了,其实,这个世界充满回声,只要我们屏住呼吸,洗耳聆听,那些回声就会显现出来。
她指着远处说,你听到的是那边的声音。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群鸟飞过来,除了绿树和田野什么也没有。
她说:那边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每天有南来北往、成千上万的车辆在那里驶过。
是吗?那是我失态了,对不起……时间能改变一切,时间的长河,叫这里荒芜,又叫那边热闹起来……
我又说:你看,过去上面是半人多高的坝子,种着大片桑树,原来都是这样,高处种桑低处种稻……大概上个世纪70年代,公告上被打了红叉叉的死刑犯,从国道上拉过来,直接推下车,面朝土坡跪着……接着是沉闷的枪声……后来,那个男孩也死在这里……
那个男孩是我哥哥。
你哥哥?你不是来找你的前因吗?
是呀!他就是我的前因,他不死,我母亲是不会再要一个孩子的……我占了本该是他的位置……
可是他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吧?
天知道……但我还是对此歉疚,如果他的灵魂在,你说他会恨我吗?
不会……是它们欠他的,不是你欠他的。
它们是谁?
不知道,但我想,所有的灾难都是早有安排。
谁安排的?
如果说人生是一盘棋,棋子是不会自己移动的,一定有只手在摆弄它,但我们看不到那只手,我们永远看不到是谁在摆弄棋子。
也许死了就知道了。
死了也未必知道……过些日子,就是吃桑果的季节了,桑果的汁液像凝固的血一样红……
你很熟悉这里。
……我是本地人。
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是本地人,可我早就不住在这里了。
你住在哪里?很远吗?
是,我来这里路途遥远,要穿越千山万水。
你来寻找故人吗?
哦,不不不……我的家动迁了,于是,便出来逛逛。
新家还没着落吧?
有了……但我不喜欢那地方,不喜欢住楼……
为什么?
挤挤擦擦的,一层摞着一层……这不,就出来四处走走……既然来了,就瞎逛逛吧……
我也想四处逛逛,可以一起吗?
我是落伍之人,一起待久了会叫人感到无趣。
是你觉得我无趣吧?
不……你不怕我是个骗子?
你看起来温文尔雅,不像坏人……只是有点……另类。
不能轻信一个怪人,特别在这种荒郊野外,我不能陪你了,我要走了……你说得对,其实,我们都有前尘往事,我也要去找找我的前因,我想,它就在前面。
今天是清明,过些日子就是我的祭日了,如果我活着,应该四十八岁了。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我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
我的脚步永远停在了这里,我死了,尘世依然活色生香,我看得到,但无法参与。
毛毛,我不曾谋面的妹妹,你再不来,这里也许就会盖起高楼了,那些与我有关的遗迹就会消失,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天地会老,灵魂也会老,也会老到走不动路,也会老眼昏花……那时,我可能就认不出你了,我会像沉默的石头一样,对万物无动于衷。而往事,一层压着一层,被压在时光的下面,怕是永无天日。
3
炎热的夏天还没结束,八号桥小学就开学了。学校在南胡公社,距离飞机场三公里,途中要经过两座结实的公路桥,一座叫七号桥,另一座叫八号桥。学校有三排平房和一个操场。第一次去学校,是妈妈金影送我去的。那天,走出大营门上了国道,大型卡车呼啸而过,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想到今后要独自走在这条乱哄哄的公路上,不免忧心忡忡。
过了七号桥,我听到警笛声,看到有两辆警车停在公路边,道路被挡住了,妈妈下车推行,我看到路旁的斜坡上,有一个被反绑的人,面朝土坡跪在那里,身后插着一个牌子,纹丝不动。土坡上方是桑树林,肥硕的桑叶在微风中摇曳,缝隙中露出湛蓝的天空。妈妈想推着我赶快离开,就在这时,那人倏地回了下头,我看到了他的脸,像乳白色的大理石,两只乌黑的眼睛像无底的黑洞,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脸,像一个停滞的大钟,我“啊”了一声,他朝我看了看,嘴角微微嚅动了一下,与此同时,我听到空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没什么可怕的,我走了……妈妈带我离开了那些人,妈妈推得很快,风在我耳畔呼呼掠过,但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响。我扭头想看,妈妈的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妈妈说:那个坏人被枪毙了。
我问妈妈:他要去哪儿?妈妈说:什么?我说:他说他走了。妈妈说:他哪儿也去不了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腥味,和我出生时闻到的味道一样,我忧伤地说:他真可怜。妈妈说:他是坏人,他可能做过很多坏事,比如投机倒把、聚众斗殴、盗窃,甚至杀人,他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法律的惩罚。
我一出生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妈妈生我是难产,胎盘前置,在去医院之前她就知道了,但她没有告诉爸爸,只是独自哭了一场,第二天,她拎着我爸那只“务歼入侵之敌”的皮包住进了卫生队。我出生那天爸爸正在飞夜航,下午三点就进场了。我那时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和我都累了,所以我停止扭动想休息一下。我听到大胡子郭医生说:孩子不行了,保大人。在这种危急时刻,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于是我说:别,我还活着,叫我出来活几年吧!我的声音在零乱的器械声中被分离出来,显得格外清晰。手术台旁边的人一定都听到了我的话,我要活着的强烈愿望感动了他们,于是他们同心协力,全科医生郭大胡子精准地用钳子夹住了我的頭皮,生生把我拽了出来。
我吐了一口羊水,便快乐地哭了起来。
傍晚飞行结束的时候,爸爸得知,我们母子平安。
我的寿限真的只有八年,现在我想说,关键时刻,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无视自我比贪婪还要命。说出那样不走心的话,只能怪我少不经事。我一句话,给我的父母造成多大的伤害呀!如果我死在母亲腹中,对他们的伤害也许会小些,可是,谁能抵御得住尘世的诱惑呢?
因而,我有别于其他孩子,我对食物没有兴趣,我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嘴馋,整天要吃这个吃那个,我虽然能感觉到饥饿,但我尝不出食物的美味。我是带着死亡的味道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在没出生之前就自己给自己定下了死期。
在我寿限将至的时候,我应该求他们让我多活些年,这无疑是个合理的诉求,但我忘了。
4
进女浴室之前,有一面用雕花木框镶嵌的大镜子,边角处像生锈了一样,总是雾蒙蒙的。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穿着蓝条绒上衣的男孩,戴着一顶用蓝绒线编织的滑雪帽,被妈妈拉着,脸憋得通红,就是不肯进门。
妈妈说:洗澡多开心呀,你怎么不愿意呢?
妈妈,我在外面等你好吗?
你怎么这么犟呢!
我还是被妈妈强拉进了女浴室。
我就是这样一次次被妈妈强拉进女澡堂的。
妈妈闭着眼睛,头上的泡沫像一个白色的气球,我站在角落里,低头玩妈妈给我的那块黄色海绵,我把玩出的泡沫,涂抹在自己身上,终于把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掩藏了起来,我这样才转过身子。我看到小铁梅像不认识我一样,站在离我远远的地方。
咦!这不是危危吗!
于琴阿姨透过澡堂里氤氲的雾气看到了我,挓挲着双手,咬牙切齿地过来了,我噘着嘴,转身想躲她。
瞧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家伙,你妈妈去野营拉练时,我喂过你的,怎么不叫我奶妈呀!
我低头叫了声:奶妈好。
当于琴阿姨把肥硕的乳房端到我嘴边时,我厌恶地躲闪着,把头别到了一边。转眼,又有三四个女人围了过来。你还吃过我的奶呢!她们嬉笑着,对我动手动脚,手指像蛇一样在我的身上肆意乱咬,我容忍的堤坝终于决口,哇哇哇地哭闹起来。这时,舒阿姨过来驱赶开她们,骂道:走开,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女人。
妈妈过来抱起我说:你怎么这样没出息,阿姨们这是喜欢你呀。
妈妈不知道,那时我是多么怕那些五七药厂的女人们,她们白花花的身体怪模怪样,肚子上虫子般的妊娠纹,好像随时要裂开一样。
我走下小桥,在河边玩水,只听有人叫我:哎,你干嘛呢?我头也不抬地说:抓鱼。那人说:水里有血吸虫呀。我抬头看了看路边站着的那人,他穿着军装,却有一张娃娃脸,我莫名地对他有一种好感,我问:什么叫血吸虫?他说:你妈妈没告诉你吗?我说:妈妈太忙,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嘟囔了一句:她们都一样,我妈妈也不告诉我什么,她们什么也不告诉我们。我说:你还没说什么叫血吸虫呢。他想了想说:这东西很要命,钻进身体,会吸光我们的血。我问:它会不会已经钻进我身体了?他说:那种虫子寄生在螺蛳里,你没动过螺蛳吧?我说:没有。他朝我摆手:我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快上来吧!你一个人在河边很危险。
他把我从河边拉上来说:走,我带你去卫生队找你妈妈。
我说:我才不去呢!我就是怕妈妈找到我。
你为什么要和妈妈抓迷藏?
因为妈妈要带我去洗澡。
你不喜欢洗澡?
我不想进女澡堂洗澡。
他扬了扬手里的毛巾和肥皂说:要不,你跟我去洗澡吧?
我说:可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他说:刘鱼。
那是我第一次进男澡堂,它比女澡堂大多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澡堂里面有两个很大的水池子,刘鱼先带我在里面泡了泡,然后出来给我打了一身肥皂沫,刘鱼说:这下什么虫子都洗掉了。从澡堂子出来,刘鱼把我送到家门口扭头要走,我拉住他问:你还会带我洗澡吗?他说:下星期在小桥旁等我。
那以后,刘鱼不但带我洗澡,还带我在飞机场逛游,几乎走遍了飞机场每一个角落。
5
大营门站岗的士兵换了制服,岗亭也比从前气派。士兵拦着不让我进去,把我当成了外人,我对他们说:我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怎么就不能进去呢?我爸爸曾经是机场的飞行員,我妈妈是卫生队的全科医生,我家旁边有一座小桥,过了桥就是枇杷园和军人招待所,过去,我上学从这里经过,自由地进进出出,从来没人拦我。无论我说什么,士兵都像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我很忧伤。如果我总是进不去,我曾经住过的房子就会消失,我相信这恐怕是早晚的事。
我记得还有小路可以走进飞机场,但我已经找不到那些路了,我纳闷,为什么我走不进飞机场了呢?现在看来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我死了。
想想这也正常,没什么可计较的,相比起来还算好的。我听说有成片成片的房子消失了,而住在里面的人却没有消失,他们活着,只不过把躯体挪到了别处。还有大片大片的村庄被夷为平地,有些地方变成了钢筋水泥的森林,有些地方建起了烟囱林立的工厂,有些地方建造了民用机场,还有些地方变成了水库。人们在怀念家园的时候,大概和我怀念飞机场的心情是一样的。
其实,我完全可以不走营门,就轻而易举走进飞机场,因为我死了,身轻如燕。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尝试像从前那样大大方方走进飞机场。
我就站在父亲当年尿尿的草地上,哨兵对我视而不见,就像我对他们视而不见一样。刚才,我在飞机场游荡时,看到柏油路旁的大标语杀气腾腾:刻苦练兵,务歼倭寇。现在,我看见了趴在机窝里的飞机,说真的,我不喜欢这些长得怪模怪样的飞机,据说,这是最先进的国产战机,但我还是觉得过去那些银色的飞机看着顺眼。
三月的风吹在脸上,唯有这种感觉和多年前一样。此时,应该是大礼堂门前那棵老腊梅绽放的季节,我不确定是不是在风中嗅到了花香,原本那香气也是亦有亦无的。其实,我的嗅觉已经丧失,我只能想像腊梅的香味。我的世界,既无味道也无颜色。
父亲曾经驾驶的战机应该早已退役,那是一款被誉为空中美男子的银色战机,爸爸是第一代强击机飞行员。在此之前,他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比斯”战机的驾驶杆,那是一款性能稳定、备受赞誉的苏制战机。父亲那时年轻气盛,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在一次打地靶中,为了完美地命中靶心,他将飞机大角度俯冲到极限,几乎看到了草地上蒲公英扬起的白色花絮,他感到飞机后坠,临近失重,危急时刻,是比斯的稳定性能把他救了,让他把飞机拉了起来,避免了一次机毁人亡的空难。时光如水,最早改装强五战机的那批敢死队飞行员,恐怕像爸爸一样,即便活着,也是风烛残年。
长风在毫无遮拦的跑道上掠过,我在风中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如果我死了,你就不会死了……
我忙问:为什么呢?
你想想就明白了。
孤寂又一次像夜色一样掩埋了我,让我有大片的时间回味爸爸的话。如果爸爸在那次事故中没有跳出座舱,一切将重新洗牌,妈妈也许会改嫁,会带我告别飞机场,离开这个伤心地,说到底,我就不会在那个特定时刻遭遇那辆军绿色卡车了。
6
1973年1月的一天。
午饭后,父亲喝了一大杯咖啡,然后走到装备柜前,佩戴上手枪和伞刀,托着头盔,向停机坪走去。他老远就看到,机械师于平站在银色的机翼下面,每次看到这个小个子机械师,总是叫父亲感到既亲切又安心,没有谁比他俩更熟悉这架编号2828的战机了,因为它,他们有了深厚的感情。于平说:你上去试试,应该不会侧滑了。父亲大大咧咧地说:我更关心油箱加满没。于平一脸坏笑地说:油箱加满了,我倒是更担心你的膀胱太满。父亲歪头看了看天空说:那我还是尿下吧……父亲站在跑道边撒尿的时候,新来的特设师悄悄问于平:你每次都要提醒他吗?于平说:习惯成自然。特设师说:我就不信他会尿到飞机里。
那天,父亲爬上飞机,接过于平递给他的绿色伞包,倏然回头,盯着绿色的伞包说:瞧!伞室的那帮家伙把它包得多漂亮。于平仰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草绿的的伞包,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想试试吧?真到了那时,你可不要舍不得拉开它,说完,还夸张地做了一个自上而下拉帘子的动作。他们对视了一下,默契地收起了这个不吉利的话题。
飞机起飞时,发动机巨大的啸声像一首交响曲,他喜欢这个时刻,总是叫他感觉既威风又庄严。远在匡家庄的父亲,若能听到这声音该多高兴呀!可惜父亲至死也未能听到。
飞机爬升时,爸爸听到“砰”的一声异响,短暂而急促,但却令人生厌,像轻音乐会观众席传来的一声咳嗽。若在外面,这微弱的声音,是可以忽略的,但现在是在机舱里一个狭窄的空间,在满耳巨大的嘶鸣中,他轻易地就捕捉到了这个声音,它显得那么清晰而不同凡响……
他看到,仪表盘上的红色信号灯亮了……
保持飞机爬升,争取高度。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驾驶杆,飞机开始向下俯冲……再拉驾驶杆,它竟然像被焊住一样纹丝不动……
液压操作系统故障报警……他随即报告给塔台,但他听不到应答。
飞机向下急速俯冲……
飞机拖着尾焰和浓烟冲向田野。
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
机舱里升起一股灰尘,光影中,爸爸看到了那些亮闪闪的细小颗粒,五光十色……这应该就是留在记忆里最后的景色吧?
……爸爸绝望地松开了驾驶杆,他该离开这架倔强的飞机了,伸手自上向下拉帘子时,他想,是死是活就这一下子了,与此同时,他几乎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火箭巨大的推力将他弹出了机舱……
7
卫生队坐落在飞机场的中心坐标上,它有三排青砖平房,人字形屋山上,依次印着65、66、67,门诊、手术、休养各占一排平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打起仗来,它就是一所野战医院。
郭队长又高又胖,络腮胡子,辽沈战役就做过战地卫生员,一直跟随部队在前线救治伤员,在枪林弹雨中,成为一名能做多种手术,医术高超的全科医生,据说他没上过一天正规医科学校,所有医术都是在实战中学来的,救活和救死的人各占一半。
1970年2月,是他把我接到这个世界的。我死后,也是他给我整容的,但那是1978年4月的事了。
妈妈金影是机场卫生队的医生,和蔼,漂亮,医术平平,能做割阑尾、切淋巴、刮宫一类的小手術。
妈妈在卫生队值班。导航连战士刘鱼朝门诊室里探头探脑。
她问:刘鱼,又来泡病号是吧?
刘鱼一脸无辜地说:不是,谁泡病号了。
妈妈严肃地说:别以为你带危危洗澡,我就会给你开病假条。
刘鱼说:我又不找你开病假条。
妈妈看了看他:又给你们连长要膏药?
不是,我……我来给我们指导员要红汞。
妈妈说:叫他自己来。
他不好意思来。
看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怕你们看。
看什么?
他屁股生了一个疖子。
妈妈突然大声说,你给我回去叫他自己来。
刘鱼说,不给就不给呗,发什么火呀!
刘鱼怏怏地走了。
她从厕所出来就听到电话在响,走廊回音大,她感觉电话铃声像峻急的洪水一样要吞噬她……电话是场站值班室打来的,叫卫生队马上派人进外场,说有一架飞机起火了。她听后自语:都起火了,还派人去干什么呢?
她给郭队长汇报完,又派好了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去外场。这时,她感到有些心慌,又去了两次厕所,她的心脏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出了毛病,那以后心脏早搏折磨了她很多年。
南空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歌剧《江姐》,队长交代,演出之前要去文工团出诊,五点,她背起药箱,朝大礼堂走去。路不远,拐个弯,经过操场,前面就是大礼堂了。操场上,遇到刘鱼和几个战士在说话。
妈妈说:刘鱼你在这儿干什么?
刘鱼说:找老乡要票。
刘鱼,你可真像一条游来游去的鱼。
妈妈说完便继续往前走,她听到后面有人小声说:她还不知道吧?只听刘鱼大声呵斥:瞎说什么呀!她转过身,那几个人好像钻到了地缝里,操场空荡荡的,就剩下她一个人……她感觉天一下暗了。之后,她径直来到场站值班室,杨站长和几个外场参谋都在,她进门就问:我知道是他,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只瞒我一个人?杨站长说,听说跳伞了……我们想有了消息再告诉你。她脸色苍白,重复着一句话:记住,收腿,把腿收起来。
妈妈金影去108医院送病号,关于那个病人的情况,她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但她记得在住院部门口曾经遇到一个人,护士推着他,因为高位截瘫,他看上去像是站在轮椅上,她帮着推门,看着他们从眼前经过,轮椅上的人,年轻英俊,但他茫然晦暗的眼神,让人感觉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那是她见到过的唯一从“强五”跳伞出来的飞行员。妈妈当时想:跳出来有什么用?还不如……
妈妈问爸爸,怎么会那样?怎么只跳出半个身子?
他跳伞之前没收腿,火箭把人弹出座舱时把腿切断了。
他为什么不收腿?
忘了……也许是紧张……总之他出错了。
……那种情况什么都可能发生。
一刹那,要完成不止一个动作,还有很多人为因素,谁都有出错的时候……
一错铸成千古恨,她认真看着他说:你不能出错。
爸爸说:天知道……有时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记住!
记住什么?
把腿收回来。
8
清醒后,爸爸看到头顶上的降落伞忽忽悠悠下沉,接着,他听到了风的哨音,以及飞鸟的啾鸣……低头向下看,亮闪闪的河道纵横交错,为了避开那些河道,他开始调整伞绳,最终,他落在了河沿的斜坡上。
爸爸打开快卸锁,解下伞带,摘下头盔,在此期间,他从头盔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嘴边长出了一圈黑乎乎的胡茬,他记得早上刮过胡子,难道跳伞能叫胡子疯长吗?
他活着,只要不死,这还不是结束。想毕,爸爸索性靠在草垛上,享受这个午后千亩荡并不怎么温暖的斜阳……他想抽根烟,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掏了下口袋,什么都没有,应该是出舱时被巨大的弹射力甩掉了。
他的一只皮靴也甩掉了,早知道如此,他该把靴子的拉链拉上。这种不拘小节的习气,被妈妈数落为农民习气。他不喜欢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就像他不喜欢深谋远虑一样,他认为那东西令人不愉快和拘束。什么没有远虑必有近忧,都是愚蠢的屁话,杞人忧天,都是没事找事。他常说:即使什么都不做,一些事情也会粉墨登场。
他从来没有成熟过,也从来没想成熟,怎么叫成熟呢?他看够了所谓成熟之人干的那些傻事。他认为对于凡人来说,机敏比成熟更重要。
为了不被接踵而至的汪洋淹没,我们要会游泳,其实我们生来就会,只是我们遗忘了,我们生来就会很多事,或者说重要的事我们生来就会,可惜有些被我们遗忘了,或者说是被时间淹没了。
人们不知所然地什么都想学,其实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我们的胃口有限。比如刚才的逃逸,很多人被湮没在事务中,想这想那,没有果断抉择,耽误了时机,造成逃逸失败,他们想活下来,但他们忘了,他们忘了该怎么办。
父亲下意识地掏着口袋,又一次想吸烟。
稻田还没有翻耕,斜阳照在金黄的稻茬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他的目光越过河岸,坦然地看着面前的景物,他感觉这个午后十分祥和完美。
飞行日志中这天的天气是:晴,微风,气温一至八摄氏度。这一刻将是他生命中的经典,留在他的记忆里,这一刻也将是过去和未来的分界点,结束和开始从来没有如此接近。
9
八一幼儿园里就剩我一个孩子了,小铁梅、鼻涕虫都被妈妈接走了,我有些闷闷不乐,突然看到刘鱼站在幼儿园门口。他怎么会在这里呢?我的样子和以往不同,原本白净的脸显得愈发苍白,表情古怪,像是变了一个人,不知是他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带我去别处溜达,径直送我回家了。他问我:家里有军棋吗?于是他教我下了一会儿军棋,天很快黑了,我问:我妈妈呢?刘鱼说:她有事,叫我陪你。我听到大礼堂传来锣鼓声,我说:她是不是去看戏了?刘鱼说:她没去看戏。妈妈去哪儿了?我看到她去场站了。我问:她去那里干啥?他说:去打听你爸爸的消息。我问:我爸爸咋了?他说:你爸爸跳伞了。我想了想问:爸爸是不是死了?我那时并不觉得死是很可怕的事情,我说:那我也死吧!
刘鱼说:为什么?
我说:我去陪伴爸爸。
刘鱼说:你不怕死?
我说:死就死呗,反正还会活的,就像天黑了还会亮一样。
刘鱼说:我们扔硬币猜猜好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五分硬币说:正面是活,反面是死。他让我扔,第一次是反面,他说扔一次不算数,我又扔了两次,都是正面,他说:你爸爸没死。
10
很多人向他跑来。
他的身后以及河对岸渐渐聚集了一些举着四齿耙的人,他们干瘦、矮小、结实,远处有更多举着棍棒的人向他奔来,他们用惊恐而又敌意的眼神看着他,仗着人多势大,一点点向他靠近……
有人喊:离他远点,他身上有枪。
他的毛领皮衣和皮裤,他胡子拉碴的样子,以及他湿漉漉的头发怪模怪样,叫人看起来有些狼狈。
一个举着四齿耙的中年男人问:你们下来几个人?他竖起食指沮丧地说:一个,一个还不够吗?男人伸出两个指头说:不对,你们至少下来两个人。
孩子们一边往河里扔石子,一边喊:狗特务,狗特务。他撸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水珠,正色道:我是人民解放军。但他毕竟和宣传画上解放军的形象大相径庭。那些人说,不对,你是台湾狗特务,你是反攻大陆的国民党。他感觉有些滑稽,在这些警惕性很高的村民眼里,他是入侵之敌,自己落到了全民皆兵的汪洋大海。
他从怀里掏出五角星军帽朝人群摇了摇,又把它放在膝盖上。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有人高喊:我们不要上当,他是狡猾的敌人。
人群中有人喊:沈阿宝来了。
他循声望去,走来一个精干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半新的蓝色中山服,他判断,这人应该是村干部。他抬手敬了礼,说,我是空军82团副团长刘唱。年轻人说,我是武装民兵排长沈阿宝。他说,你来了正好,沈排长,请帮助尽快联系我的部队。沈阿宝机警地指着他身旁圆乎乎的家伙问,那是什么?他說,是头盔,又比划着说,在天上飞行时戴的。沈阿宝是个训练有素的民兵排长,他紧接着问,你有武器吗?他说有手枪。沈阿宝说,在还没有确定你的身份之前,请交出你的武器。气氛突然有些不友好,他们僵持着,最终,飞行员用强硬的口气说:没必要。沈阿宝不再坚持,他看到他脸颊有血:你负伤了,你需要医生吗?落地后他几乎没动窝,这时他试着站了起来,又活动了一下四肢,淡然地说,皮外伤,没关系。沈阿宝扫了一眼人群说:看来,我得给你送到镇上去。好吧。说完,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办,他看着躺在草垛的降落伞说:这家伙救了我的命。沈阿宝领会了他的意思,马上招呼了几个老乡帮忙收伞。后来,爸爸收藏了降落伞上的引导伞,多年后,他拿出引导伞对毛毛说:丫头,如果当时它出了意外,没有正常打开,我摔死了,那也就不会有你,我死后,你别的都可以扔掉,但这个你要保留,它会叫你知道,你自己的故事从哪里讲起。我妹妹毛毛一直把它存放在保险柜里。沈阿宝叫人搬来了一把藤椅,又把白花花的降落伞抱到了船上。爸爸拎着头盔上船的时候嘟囔着: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呀!
11
刘鱼说:你怎么还不睡呀?你闭上眼睛睡吧!你睡着了我也该回连队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刘鱼趴在我旁边睡了,而我却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
妈妈回来时脸色苍白憔悴。刘鱼搓着眼睛站起来说他要回连队了。妈妈说:联系上了,他活着。刘鱼小声嘀咕:我们早知道了。妈妈好奇地打量着刘鱼说:早知道了?你厉害呀!样样事情都比我知道得早。刘鱼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该回连队了。妈妈说:这么晚回去,你们连长不会找你麻烦吧?刘鱼牛哄哄地说:哼,我不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刘鱼这时才恢复了他原来的样子,叫我崇拜的样子。
妈妈说:我第一次和你爸爸回老家,你二奶奶跟我讲,从前,你爷爷是村干部,带头搞土改分田地,后来国民党打回来了,那些地主富农又神气起来,组成还乡团,回来反攻倒算,点名要杀你爷爷,可是你爷爷逃了,他们抓不到你爷爷就抓你爸爸。那天傍晚,你爸爸听说还乡团满村抓他,情急之下跑到了“大财主”家,他进屋对他们威风凛凛地说:你们把我藏起来!话音刚落,还乡团就进院子了,“大财主”叫你爸爸躲到门后,还乡团的人用大刀挑着门帘进了屋,粮仓和水缸都找了,就是没看门后,你爸爸剑走偏锋,幸运地逃过了一劫。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也是这个故事的最初版本。
我迷迷糊糊听到妈妈还在讲:你听你爸爸多霸气呀!你们把我藏起来。他一直就是这么霸气,我还真领教过,他向我求婚时不是说:请嫁给我吧!而是说:我要娶你!听到了吗?你爸爸就是这样霸气,他因为霸气,大财主才不敢不藏他。
妈妈说:你爸爸命真大。我问:什么叫命大?妈妈说:就是死不了。妈妈想了想又补充说:就是想死都难。妈妈说:你爸爸老家,一直传颂着他的故事,说你爸爸危难时刻总有非凡之举,还说大难不死之人必有后福。
12
父亲安坐在竹椅上,一边听着橹声,一边看两岸的风景,岸上几个孩子一直追着船跑,他们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充满好奇。
爸爸一边看着被砻糠覆盖的金灿灿的河面,一边想飞机坠落的那个瞬间,金黄的砻糠漫天飞舞的景象。
抵达镇上后,见到了镇长和一些干部,爸爸问武装部部长:有人伤亡吗?部长答:没,我们看到你避开了学校和农机厂的烟囱。爸爸又问:飞机落哪儿了?部长答:砻糠仓库。爸爸问:仓库里没人?部长答:回家吃饭了。爸爸这才放心。
部队电话很快打过来了,话筒里传来:刘唱,没想到是你小子。他一听是白军长,改装强五时,他们多次飞过带前后舱的教练机。爸爸简短报告说:军长,我很好;老百姓没有伤亡;可能是操纵系统故障。军长连说,很好,活着就好,接你的车已经在路上了,我在机场等你回来。
查阅柳荡镇1973年的大事记,上面共有两条记载,两件大事分别是:
1973年1月25日,某部机场一架强五战机在维修后试飞中,坠入沈荡机械厂砻糠仓库,毁房8间,无人伤亡。飞行员跳伞,落在翁东村石砣头。
是年,柳荡镇宣布消灭血吸虫病。近年累计修筑灭螺带176594米,累计治愈血吸虫病人4761人。
我刚睁开眼睛,整天板着面孔的妈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你去看看谁回来了。我有些拘谨,对着大难不死归来的爸爸,不知该说什么,他把我拉到身边,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我木怔怔地说:我知道你能回来。爸爸笑着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是硬币告诉我的。我说了我和刘鱼投硬币的事。
爸爸回家之前,我们在报纸上已经看到,爸爸在试飞中发生事故,临危不惧,为了保护国家财产,避开学校和农机厂烟囱,奉命跳伞,将飞机坠入了无人的砻糠仓库。军民鱼水情深,武装民兵排长沈阿宝机智救援跳伞飞行员。
爸爸回来了,我们享受了家人团聚的短暂欢乐。
我看到爸爸闷闷不乐地站在外面抽烟,妈妈走到他身后说:
报纸上说你是奉命跳伞。
爸爸说:都是胡扯,我要等到指挥员的跳伞指令,恐怕连一个完整的尸首都留不下。
妈妈说:你总是不愿意说话。
爸爸生气地说:我说了,是他们没听到。
妈妈问:没有指令难道就算盲目跳伞吗?
爸爸说:没那么简单,等结论吧!他们在挖那架飞机,挖了二十米了,才挖到一部发动机,还有一部发动机找不到。
妈妈说:你没错,你有权力选择跳伞。
爸爸说:如果没跳出来,我就是烈士,你就是烈属。
妈妈说:你命大,不会死,还乡团不是也杀不了你吗?
爸爸问:这事是谁讲给你听的?
妈妈说:你继母呀!
爸爸说:他们都是道听途说。
妈妈对爸爸说:别飞了,我的心脏真的出了毛病。
爸爸说:你不要再给我施加压力了。
13
天空湛藍空旷,总觉得不对劲,像是少了什么,对,是飞机的轰鸣声,这样的好天气让人想念飞机声。
我在仰望天空的时候,看到了地处机场中心的水塔,它应当比外场的塔台还高,是飞机场的制高点。我仿佛听到水塔上的高音喇叭传来《东方红》的乐曲,远处,列队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高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洗澡堂不见了,原来澡堂的位置,现在是一个开放式花园,可是,我分明还是看到了洗澡堂锅炉的铁烟囱,它锈迹斑斑地竖在那里,尽管被三根铁丝固定着,还是感觉摇摇晃晃。它冒着黑烟,空气里弥漫着煤烟的味道……
叽叽喳喳,是女人说笑的声音,由远及近。
只要我们安静下来,就能听到大地的回声,我们要相信,它们无所不在。
一个端着黄色搪瓷脸盆的女人,笑盈盈地向我走来,我认出她是舒阿姨。
危危,你怎么一个人呀?
我等人。
你等谁呀?
刘鱼叔叔。
他早就离开飞机场了。
你有他消息吗?
听说他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腰子病。
另一个女人说:是尿毒症。
……我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你闻到了吗?
腊梅开了。
我们就要告别这阴冷的日子了。
可是梅雨转眼就会来到……唉,接着又是难熬的暑热。
我问舒阿姨:离别几十年了,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凑近我小声说:你忘了,你吃过我奶……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