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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业重操的安德斯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学 热度: 15025
张辛欣

  你提醒,我说过要跟你讲点犯罪的故事,哦——

  不断地,我把在这份杂志上发表的漫画页装入镜框,挂到斯蒂夫办公室的会谈厅。《上海文学》和中文,黑与白,犹如玄妙天书逐渐占领一面褐色墙壁。昨天顺路,我去挂新画页,在前厅撞上个西班牙裔的家伙,文身,寸头,野战排裤,高腰皮靴,脖子上摇晃大堆金链子。看美剧的你不会走眼,典型的“枪伙”打扮。

  “Hi!”这家伙跟我打招呼,口气超熟,油滑加尊重,就差要吻手了。身边有位艳丽胖女子,也是西班牙裔。我呆呆看定这人。

  “安……德……斯?”

  斯蒂夫让助手送一个顾客走,安德斯立刻带那女子上前。我看着他的背影站了一会儿。

  头一回看到安德斯是十二年前,十七岁,瘦弱小个,一脸清纯,被指控“携凶器抢劫”。我正好也是到斯蒂夫办公室去挂我的早期漫画,安德斯跟表哥一起去的,那家伙是“枪伙”铁杆成员。两人抢了一个黑人毒贩子。

  在墙上敲钉子,挂着新漫画,眼前出现着安德斯的动态肖像。

  安德斯生在纽约贫民区,父母是哥伦比亚移民,为了逃避家乡左右翼恐怖主义分子和贩毒集团,安德斯的父母逃到纽约,成千上万哥伦比亚人这么逃来,自然地,把“枪伙”麻烦也带过来了。“枪伙”在纽约西班牙裔贫民社区滋生蔓延。

  父亲被朋友枪杀时安德斯才十二岁,母亲带着孩子搬到南方亚特兰大来,指望孩子从纽约的“枪伙”环境脱开。那时候,好多西班牙裔移民搬来,因为这边生意兴旺,房屋建筑业上升,活儿好找。自然地,西班牙裔“枪伙”跟着移过来。同时,黑人,亚洲人,波黑战争难民,搬到同一个县,各族裔发展各自的“枪伙”。共和党人操持的县政府不愿意承认“枪伙”问题,多年不让县警察局成立“枪伙”支队,生怕伤县名声,伤生意机会。你读着不难想像,会出现什么情景:夜间枪声,白日警笛,加油站和破拖车抢劫和尸体,公共墙上涂鸦着各种“枪伙”图腾……

  安德斯的妈妈又结婚了,新丈夫让她染上艾滋病。妈妈无法工作,孩子们自个儿混出路,混出安德斯第一次落入法网。

  照袒护孩子的病妈描绘,安德斯错在跟坏表哥一起混而已。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表哥的计划,两人装成买毒品的顾客,于是毒贩子开了门,一进门,表哥立刻拔刀对准毒贩子,同时扔给安德斯一把刀,叫他切断电话线,防对方报警911,表哥把毒贩子绑起来,两人抢了二百块钱,但是没找到真想要的东西——更值钱的毒品。

  两少年事后认为切电话线很多余,毒贩子不会去报案的,为被抢二百块让警察注意自己?但是,毒贩子报案了。

  持凶器抢劫罪,量刑可达监狱十年。病妈吓坏了,少年安德斯吓瘫了。根据警方记录,毒贩子说那二百块钱是那天工资支票兑现。不过,斯蒂夫拿了法院授权查银行,那天那个毒贩子没拿任何支票去银行兑现。斯蒂夫说服检察官,说这样的“受害人”在陪审团面前很难得到同情,于是,检方把罪行减低到“盗窃”,安德斯得到的惩罚是九十天劳教加“假释”。

  我猜想,斯蒂夫对一位十七岁少年因两人一起抢了二百块钱可能毁掉一生,内心是不平静的。

  两年之后,安德斯又来找斯蒂夫,还是两个人一起来的。这次是女友玛利亚,她要跟自己丈夫离婚,请求斯蒂夫代理。那位丈夫是餐馆刷盘子的英俊巴西人,玛利亚说他老殴打她。斯蒂夫是同情弱女子?或者意在监护自己救过的犯罪边缘的安德斯?总之,斯蒂夫代理了玛利亚。在庭上,当斯蒂夫追问玛利亚丈夫的时候,他可能感觉到玛利亚说的不全是实话,不过,斯蒂夫还是帮她离婚成功,得到孩子监护权及赡养费等等好处。玛利亚比安德斯年龄大不少,斯蒂夫微妙地警告安德斯,最好离开她远点。

  当然了,安德斯跟玛利亚结婚了。

  接下来的六七年里,安德斯被警察逮捕了六七次,全是因为“殴打玛利亚”。斯蒂夫后来分析,开始的时候可能是玛利亚编造的,不过后来安德斯的确打她了。每一次被抓之后,斯蒂夫都通过不同渠道和方式,拿掉对安德斯的指控。有一次,警察到法庭作证说对挨打的玛利亚做过实地调查,于是,斯蒂夫问警察,你见到打人的安德斯了吗?警察说没有。斯蒂夫继续问警察,你认识我身边这个人吗?警察说不认识。安德斯就坐在斯蒂夫身边,而玛利亚没到庭。因为证据不足,安德斯打玛利亚的指控被拿掉。

  安德斯在斯蒂夫一次次帮他拿掉指控的时候,似乎学着走正道。好几年里斯蒂夫可能都这么认为,这也鼓励着他一次次地帮安德斯?出生美国的安德斯说英语,并说流利的西班牙语,安德斯考了翻译执照,开始为地方法院做口译,有时候帮斯蒂夫代理的刑事案件做口译。安德斯是从法律现场学到了什么。但不是律师斯蒂夫想像的。

  当然了,安德斯和玛利亚离婚了。但是他们一起养下好几个孩子,所以还继续来往,继续为孩子抚养费打架。有点讽刺的是,玛利亚也挺敬重斯蒂夫,穷人多罪似的,她为别的刑事案子聘请斯蒂夫当律师,可能她觉得,既然斯蒂夫能让安德斯逍遥法外,还能让他的哥哥和弟弟逃脱法律麻烦,那斯蒂夫一定是位挺棒的律师。然而,安德斯和玛利亚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打开安德斯进监狱的门。

  四年前,纪念日周末长假,当警察出现在安德斯门前的时候,他远在佛罗里达,他的弟弟开的门,玛利亚也在,跟弟弟的前妻一起在,是玛利亚介绍这女人给弟弟的,结婚了,也离婚了,弟弟前妻得到房子拥有权,弟弟保留一间房子居住,弟弟把这间房子租给哥哥安德斯。弟弟说他正在跟朋友们开节日party,而他的前妻和玛利亚对警察嚷嚷他们正在买卖毒品。前来调查的警察,顺便说,是弟弟前妻同事的丈夫。

  弟弟的party朋友纷纷给警察假名字,因为这些家伙都是假释的犯人,不想跟声称贩毒的房子扯上。弟弟被警察上了手拷,警察要求搜索房间,弟弟被告知,如果警察是拿了法庭搜查令来搜,发现任何毒品的话,弟弟都脱不了干系,于是,弟弟同意搜索。警察在安德斯住的房间里找出三十二克海洛因,五千美元现金,一个数码秤盘。

  法院立刻对安德斯发拘捕令。贩卖海洛因,量刑可达监狱十年。人在佛罗里达的安德斯,一得知拘捕令,赶紧给斯蒂夫打电话问怎么办。斯蒂夫告诉他代理贩毒指控的律师价位并劝他自首。

  十天之后,安德斯被抓住,不是为海洛因问题,为新罪名:携带大麻(他是不是想成交大麻,凑律师费呢?)。当时,他在一个烂公寓前面,跟一个毒贩子在一起,他俩从迈阿密长途驾车过来的,安德斯说,肚子饿来买点吃的。安德斯穿着条游泳裤衩,趿着双拖鞋,没驾照,也没钱包,来这地方买什么?

  一副特写:此时的安德斯,不再是十二年前那位瘦小少年,长年泡健身房,肌肉发达,满身刺青。

  一点背景介绍:那一带公寓以贩毒出名,这位从迈阿密过来的西班牙裔毒贩子,在圈子里有点名声。

  一场警匪真实秀展开:

  安德斯和迈阿密贩子的奔驰车停下来,两人坐在前座,旁边停下了一辆车,一个黑人钻出来,坐进这辆车的后座。迈阿密贩子从车前箱掏出一个早餐麦片盒,掀开一个透明塑料袋,抓了三磅大麻,放入塑料袋。迈阿密还弄了点大麻,让黑人试试劲头(安德斯后来声称,对正在发生的预先一无所知)。

  而这三个家伙都一无所知的是,便衣警察正在另一辆车中观看着。

  警察们出现在这个地方,本是在等著名真人秀“警察”电视节目的制作者。人家正在这地方录制节目的犯罪场景,警察们准备跟制作小组到下一个地点为真人秀录制逮捕的部分。

  警察们完全没想到,等着上场演逮捕的时候,眼前有一个毒品交易在进行中。

  警察们看到:一个黑人出了车,进了两个西班牙裔人的车。在警察看来,这是毒品交易的一种经典场景。通常,黑人和西班牙裔互不打交道,更不会坐进对方的车了,除非是为毒品。看着眼前警察们立刻推断三人:

  1. 装时尚,神气精妙的西班牙裔,是外地来的贩毒者;

  2. 肌肉发达的安德斯是打手,防备交易被双重阻断——背叛或抢劫;

  3. 朋克打扮的黑人是买家。

  于是,一位便衣警察摸出车,偷偷靠近这辆车,为了看得更清楚,警察轻手轻脚摸到车后面,从车后窗看到迈阿密贩子从早餐麦片盒拿出大麻,警察摸到驾驶座一边,拔出手枪,迈阿密贩子立刻倒车,险些撞倒摸上来的另一位便衣警察。后来迈阿密贩子解释,他以为是被毒贩对手反抢劫呢,警察开枪警告,迈阿密贩子停车了。

  被抓获后,安德斯把责任都推到迈阿密贩子身上,说自己事先一无所知。他可能早就从帮法庭和帮斯蒂夫翻译的时候学好抵挡措辞。作为安德斯的代理律师,斯蒂夫眼看安德斯自己是如何拖延两案的(一个海洛因,一个大麻),居然拖延长达两年。有时候玩的是两个案子和两个法庭的时间有冲突;有时候玩法官休假时间表。安德斯这些年跟法院跟斯蒂夫从内部学到不少啊!当案子实在得上庭了,安德斯还想继续抵赖,他模样可怜巴巴地问斯蒂夫,还有什么招儿。斯蒂夫冷酷回答,除非医生证明你正在生病。让斯蒂夫都吃惊的是,安德斯居然拿来县医院医生开的生病证明。生病这一手安德斯玩顺了两次,第二次不是他生病,是作证看到大麻交易的便衣警察做胃手术——差一点死在手术台上——推迟了开庭。

  我猜想,斯蒂夫一定也受着内伤。他可能深受《悲惨世界》电影和百老汇歌舞剧的影响(他不怎么看欧洲古典长篇小说),虽然不能成为那位穷神父,但是骨子里相信救赎,以为自己在救着人,却眼看着人(以及世道)越走越坏。就是这样,斯蒂夫仍然说服检查官拿掉了海洛因的指控,因为证人警察是安德斯弟弟前妻的朋友,这样的证人是不可信的。而想从指控男人参与贩毒要更多赡养费的女人们发现,事情闹大了,男人真进监狱没有收入的话,会连基本赡养费都得不到了,于是使劲地改口。女房主,安德斯弟弟的前妻干脆搬家了,搬到别的州去了,海洛因案在拖延下变得很难证明了。安德斯避免了那一案的监狱十年。虽然,他自告奋勇要给检方当线人,但是他无法免除大麻指控。最终,他对大麻案认罪。在监狱呆了两年,减刑放出来了。

  “枪伙”贩毒安德斯,现在又来找斯蒂夫干什么?

  虽然流利西班牙语,但没他法院翻译的活儿了。多次犯罪记录。

  两年监狱期间,美国毒品格局洗牌了,墨西哥贩毒集团从头到尾全程控制着贩卖,还把人偷渡进美国,送进租下的住宅,在里面种植大麻,一座价值三十万的房子可以年产价值三十万的大麻。当警察突袭的时候邻居都很吃惊,华丽外观的房子日夜拉着窗帘,静悄悄的啊。斯蒂夫的助手刚送走的人属于这类新顾客,手上的现金量超大。安德斯类小毒贩在出局。

  那位艳丽女人是谁?新情人?我问斯蒂夫的助手。是无执照驾驶被抓,曾经是商店偷盗集团的。在电视剧《黑道当家》时光,这种人在黑手党掌控下,到大商场偷货,转手倒卖,他们还偷婴儿奶粉混合在海洛因里。这个女人因为偷盗被抓住,不会说英文,安德斯当翻译,斯蒂夫代理过她。现在经济大萧条,商场空荡,商店纷纷倒闭,购买力大减,大大地影响偷盗和再贩卖的地下循环;而美国移民法更严了,过去在公路上查驾驶执照不涉及非法移民问题,现在不一样了,司法当局可以把驾驶出问题的非法移民递解出境。警察抓了她,但是由于经济萧条下地方政府开支紧缩,这女人蹲一夜监狱给放了,回头庭上见。她去找安德斯,安德斯带她来见斯蒂夫。

  这一天,安德斯挣了五十块干净钱。他给斯蒂夫翻译这女人。虽然,斯蒂夫认定,回头不会在法庭上看到她,肯定蒸发不见了。

  当斯蒂夫看着我的漫画和天书中文时,眼前出现着他代理的人们什么样的演变?什么样的自我演变?

  而我,和你遥远地描写这类美国风情变化时,我在自看,我怎么成当地线人了呢?

  祝福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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