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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佳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学 热度: 15064
葛 芳

  1

  母亲火急火燎,屁股一转,回过头跟镇上的几个干部谈花木价钱。

  小玉很讨厌她的做作,明明三十元一盆含笑花,她非要说成八十元。母亲两手搭在肥硕的屁股上,唾液像一层白白的肥皂沫荡漾在嘴角,小玉觉得很恶心,也为母亲的毫无知觉而自卑。那个穿着黑色体恤的小伙子一手拎着暖水瓶,给领导泡茶,一边在嘴角暗暗牵出一丝笑容,他定是在讥笑母亲的粗俗。

  小玉上去拉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关节粗壮突出,母亲问:“你干嘛?”小玉说:“我尿憋。”母亲擦了擦嘴角的唾沫,大概也觉得有点疲劳了,她很不心甘地带女儿出门。找厕所的路上,她还在唠叨,指责小玉尿得不是时候。

  小玉很生气。她实在不想丢人现眼了。老街上人来客去,几乎都是熟人。母亲的穿着有些奇怪,玫瑰红的上衣,鼓胀的乳房晃荡着,下身却穿着黑色镂空袜子,走起路来大大咧咧,外八字厉害得很。

  小玉甩开母亲,憋红了脸,一口气冲到家中,转身就躺在床上,仍旧生着闷气。

  过了半天,她才听到母亲推门的声音。母亲手心里抓着手机,一路走着说着,她笑得花枝乱颤,声音暧昧而混浊。小玉仰起头,母亲的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白粉,但汗渍很明显,沿着鬓角淌出印迹。母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只高跟鞋脱得东倒西歪。母亲说:“做生意啊真叫吃力,小玉,你可要好好读书,别跟我一样遭这份罪。”

  夜幕低垂,白炽灯雪亮,小玉不忍心多看母亲一眼,她打扮得不伦不类,尤其是两只耳环,颤颤巍巍,一说话就晃荡,一晃荡就扎小玉的心。母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朴实里有丝倔强,当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有染后,坚决要求离婚。那时的母亲,齐耳短发,眼睛透明清亮,她做事说话都显得利索而干净,绝不拖泥带水。十年,她没有再嫁,但长期不在家,培植花木是小玉外公家经济的主要来源,母亲是外公的唯一一个女儿,也只有靠她去冲锋陷阵了。母亲做事是不含糊的,丁是丁,卯是卯,划分得很清楚。这两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开始洋起来了,去卷大波浪,买尖头高跟鞋,尤其是那条低腰牛仔裤,把她腰间一圈赘肉暴露无遗。

  母亲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夜间,屏幕一亮一亮的,短信声音像蝈蝈叫,隔一会就响起。母亲的手指并不纤细,有些地方还皲裂开来,缠了风湿膏药布,可是她在手机键盘上称得上健“步”如飞。母亲去洗澡了,手机短信频频而来,小玉随手翻看了一下,恶心得如喉咙口塞了团苍蝇屎。她猜想那人肯定是面目狰狞的,他裸着下身,低声对母亲说:“我要干你。”

  小玉惊慌地把手机扔了。她四下寻找母亲,母亲在浴室里。水声哗啦哗啦,盖住了小玉狂躁的心跳声。玻璃门上水汽朦胧,隐约透出母亲肥硕、走形的躯体。

  小玉的心很乱,母亲也成了乱搞的人。跟父亲相比,她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这样一把年纪了,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刚离婚的那几年,有很多人踏破门槛来说媒,母亲一脸庄重,抱住小玉说:“男人——我都不相信了,我只有这个丫头,我想给她一个安稳、干净的环境。”母亲的短发拂在小玉脸上,如同杨柳,吹荡着春天柔美的气息。小玉也紧紧返身回抱母亲,母女俩像停栖在岸边的白鹭鸟,恍惚里带着丝忧伤。

  2

  小玉胡乱塞了几口饭,洗了把脸,换了条黑白圆点套裙。她趁母亲还在厨房里转悠的时候,就轻巧地跳出家门口。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单独去找镇上的几个干部,用她的自尊,把母亲丢人现眼的细节扳回来。

  镇上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只有那个黑色体恤的小伙子在。就是他,讥笑着母亲的粗俗!小玉鼓足了勇气,一开口就像机关枪,说:“那含笑花三十元一盆,就这个价格,你们要还是不要,都不会变了。”

  小玉说得有点激动,胸脯起伏着,她认为自己是个诚实的人,诚实的价格应该把那种虚伪扫光。小伙子笑了,其实他也没多大,最多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给小玉倒了杯水,跟领导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二十盆花木生意定下来了。

  小玉兴奋得开始急促不安了,她理理头发,拉拉袖口。小伙子问她在哪里读书,爱好什么,喜欢听谁的歌。小玉也不拘束,拉拉杂杂讲了一堆,她发现这个大男孩的脸长得很像扮演杨过的古天乐,帅气英俊。小玉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竟一直聊了一个多小时。小玉怕母亲不识时务,会杀过来,匆忙起身告辞。小伙子站起来,说他叫邓明,同时把手机号给了小玉,说有事跟他联系好了。他伸出手,小玉窘了一下,第一次礼节性地和别人握了下手。邓明的手掌很坚定,把小玉的手指头稍稍紧握了下,小玉的心在她黑白圆点套裙里慌乱地跳着。

  母亲气急败坏,对小玉的自作主张非常火冒,她拿出计算器,嗒嗒嗒揿给小玉看,说:“这些花木最起码价钱要到六十元一盆,这样就可以赚七八百元,你倒好,顺水人情,做得轻轻巧巧……”

  母亲狐疑的目光落在小玉白皙的脸上,她是敏感的,她大约也记起了办公室里有个模样长得挺出众的小伙子,她“嘘”的一声,意味深长笑了,凑近小玉,说:“哎呀,我家的小玉也自己有想法了,也好,也好,找个好女婿,也有个好靠山,倒是最实在,女人,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混,那真叫吃力啊!”

  小玉脸皮薄,经不起母亲讪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母亲在她雪白粉嫩的脸蛋上捏了一把,笑着骂:“死妮子!”母亲的动作轻佻、粗鲁,让小玉觉得她很像老鸨。小玉皱眉,鞋跟一拔,跑到村外的榆钱树下,看河里的鸭子扑腾。

  河水清清亮亮。小玉回想邓明的手白皙、修长,倒像弹钢琴的手,她忍不住有种喜欢。说实话,小玉是个挑剔细节的人,她见不得别人跟她说话时嘴唇上还沾有米粒,她也无法容忍对方的手指甲藏满污垢还不停在她眼前挥舞。最近几个月,她老是莫名其妙失眠,她特别害怕宿舍里女孩子们谈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她们眼神有些毒,也有些毛,尤其是咬着耳朵说悄悄话的时候,小玉就觉得自己像片叶子,在她们不明所以的目光里无力地飘啊,转啊,然后,整个世界就开始崩塌。

  小玉知道,这样下去,她会得神经病。她不要做神经病!谁会要一个神经病女人?整天黑着眼圈,头重脚轻,面色黄渍渍。

  她已经想到被人要了。这有什么可耻呢?

  宿舍里的女孩可能都有这样的想法了。对面床铺的胡晶晶十五岁就被人那个了,据说是镇上修摩托车三十几岁的老男人下手的。胡晶晶并不觉得懊恼,她把老男人送她的蕾丝花边吊带裙常年挂在宿舍蚊帐中。胡晶晶很能畅想,她躺在竹篾席子上娓娓诉说着老男人待她的百般好处,说到得意的时候,还撩起了她的上衣,天哪!她的乳房就像两枚四月的果实,沉甸甸,泛着光泽。

  小玉的心紧缩了一下,她想到自己的乳房——可怜地瑟缩在胸罩里,几乎没有。

  她的隐秘的心事,她只跟她的同桌赵凤讲。她俩是模具班唯一的两个女生,小玉原以为她们能像姐妹一样去共同迎接生活中的风雨,可是不久,她发现赵凤是个表里很不一的人。她会当着小玉的面嘘寒问暖,暗地里却出卖了小玉无数回。

  譬如说,小玉可怜的小乳房,小玉父母离异的细节,小玉想被人要的心态,有时会像一股燠热的风很奇怪地刮在宿舍的上空。女孩子们三五成群哄笑着,一碰上小玉的目光,就突然间停止了。小玉睡上铺,她抓住冰冷的不锈钢床架,一步一步向上爬的时候,感到了孤独而绝望。她望着天花板,那里白色一片,偶尔会看到一只蜘蛛,伸出怪异的细足慢慢向前爬着。她不害怕,她倒希望蜘蛛继续往前爬,爬到赵凤的内裤里,让她尖叫。

  小玉跟班主任讲,她不想再寄宿,要改为走读生。费了很大周折,班主任才勉强答应。

  小玉的眼睛清如水。

  小玉的头弯在公交车玻璃窗上。从那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像黑水丸,在白瓷盘里一晃一晃的。旁边有一辆中巴车拚命地按着喇叭。小玉探过头,吵什么吵啊!中巴车一扭,直往前窜。小玉发现车厢后部贴着一个美女隆胸的广告。她有点慌张,下意识想多看两眼。中巴车却放了些黑烟,一下子跑得没了个影儿。

  窗外下起了雨,雨水像蚯蚓一样在车窗上弯弯扭扭爬开了。小玉托着腮帮子,漫天乱想开去。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专业,都怪那个同村的老师,把模具专业说得天花乱坠。他说:“苏州现在中外合资企业多得很,就是缺少专业型的人才。到毕业时,他们要打着灯笼才能找这方面的人才呢!更何况小玉是个模样长得俏的女生,不知道要怎样抢手呢!”

  母亲并无多少主见,她对当今社会发展一向缺少预见性。她汗唧唧捏着一把钞票——入学赞助费要交一万八,侧过头,象征性地问了一下小玉:“定啦?就这个专业!”小玉还在发呆,浑浊的气流,嘈杂的人群,让她感觉是在一条轮船的甲板被人推搡着,她木然点点头。母亲伸出手,很快,就成交了。

  小玉又回想起早上在学校的一幕。专业课上她拿起锉刀,齿轮飞快旋转着,像她的头发在空中被猛烈地吹刮着。赵凤说:“你还在做什么白日梦啊,当心你的手指头!”

  赵凤将她推了一下。她们前后绕出工场,阳台的两侧趴满了男生,黑压压的一片。小玉看见,忙收敛住自己的手脚,小心翼翼低眉走过。他们已经开始躁动不安了,嘘了好几声,问小玉要去哪里?要不要什么特别的服务?

  赵凤撇着嘴巴,大大咧咧,男人婆一样训斥他们。赵凤把小玉的手拉过来,一把攥住,气鼓鼓地跑了起来,害得小玉还差点绊了一跤。赵凤说:“小玉,你是不是心里特爽?”

  小玉说:“哪里呀!这群男生讨厌死了!”赵凤撒开小玉的手,说:“哼,我明明听见你嘴角轻笑了声,你就喜欢被人吹着捧着,跟你母亲一个样!”

  小玉最恨赵凤提到她母亲了,现在赵凤还把她和她母亲放在一起评价,她一下子来了火气,说:“我母亲怎么了?用的着你来品头论足!”她扭头往操场边走,恰巧一阵风刮来,香樟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飘了下来。

  窗玻璃上雨点汇成一道道的长条,膨胀起来,于是出现了很多处突起,它们又飞速地摔碎、破裂,向四面八方飞溅。小玉还在生气,生赵凤的气。她想赵凤的心理太不正常了,以己度人!

  小玉看不顺眼赵凤并非没有缘由,同舍的女孩都在嫌弃她,大概是因为赵凤面相有点恶,一粒黑肉痣不偏不倚生在嘴角下方。可能更关键的是,她居然不爱洗澡!天气那么热,她顶多在宿舍打两盆水,往身上胡乱泼几下,搞得盥洗室经常水漫金山。大家好像都闻到了赵凤身上发出的馊味,那是放了几年烂咸菜的味道。因此没有谁愿意和她扎堆。小玉是个心善的孩子,并不太嫌弃。可偏偏赵凤是个嘴快的人,她可能是无心,也可能是故意,趁小玉不在宿舍的时候,将小玉当作一本书,一页一页翻给别人看。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小玉也到站了,她踮起脚尖像只白鹭轻手轻脚地行走。

  推开家门,小玉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屋子里有一种东西被烧焦了的煳味,刺鼻而浑浊。三个女人在麻将桌上阔声大叫,笑起来像芦苇荡边野鸭子发出的嘎嘎声。母亲的边上有个男人,小玉从来没有见过,金鱼水泡眼,镶个鹰钩鼻,看起人来目光冷清,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母亲的一只牌举到半空,这才发现倚在墙壁上的小玉,她讪讪地搭腔,并随手抽了张一百元的票子,递给小玉示意她随便去买点吃的。

  小玉裹了条毛巾被。她睡不着。麻将的洗牌声时断时续,那几个女人的声音沙哑、粗鄙,总是在洗牌时兴奋得忽上忽下。女人是不是到了四十岁这个年纪都会变得臃肿、粗俗、随便?小玉觉得很恐怖。

  至于那个男人——小玉想着有点惧色,母亲当时啰唆了一句,要小玉喊他伯伯,小玉只是用余光瞥了过去,并不叫。他也没有用期待的眼光迎接小玉,只抽他的烟,手指蜡黄。小玉把脸埋在枕头上,惶惑而紧张——他是那个发短信的男人吗?“我要干你。”他跟母亲说。他裸着下身,面部窄小无肉,母亲却在咯吱咯吱笑,浑身的肥肉在颤动。天哪,小玉的喉咙口被一口浓痰堵住了,她拚命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以前只要她想引起母亲注意,就会拚命咳嗽、喘气,虚张声势,不消片刻,母亲就会奔过来把她搂在怀里,唤她心肝宝贝。

  可是今晚这招不灵,母亲压根儿听不见小玉的哭泣声。母亲面颊发烫,双手不停地往自己胸前捋钞票。她的左腿,也顺势搭着男人的右腿,一颠一颠,如同行驶在汪洋里的一条船,失去了方向。

  早上,小玉到卫生间刷牙时闻到一股尿骚味,她往抽水马桶上一瞧,发现盖板上有几处尿渍,黄豆大小,深深浅浅,很扎眼。小玉火气大了,尖声喊起了母亲的名字——张亚芬!张亚芬!

  母亲在房间里并无反应。小玉有点失控,她猛地抓起莲蓬头,将水流拧到最大,“哗哗哗”对着马桶冲——她发现一双男式黑袜蜷作一团,堂而皇之躺在她家的浴室角落里!

  小玉不敢再叫张亚芬的名字了。她愣愣地走出来,冲母亲的房门发了很长时间呆。

  她的眼睛仿佛穿过那堵暗红色的房门,直扫母亲孤寂了近十年的床铺。她似乎看到了男人和她的母亲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赤身交缠在一起,像两条蟒蛇,伸出细长、尖锐的蛇信子,一伸一缩。

  这两条蟒蛇的形象盘踞在小玉脑海里,害得她一整天晕沉沉的。赵凤不停地用胳膊肘推她,提醒老师目光正盯着她呢!小玉打了个哈欠,锁住嘴巴,并不落多少言语。课间,赵凤递给她一只削好的苹果,她好像已经忘记了昨日的不快,轻声低语着,她说:“小玉,我昨天上网认识了两个帅哥。”

  小玉并没有听进去。她还在想那个面部窄小无肉的男人,她想,要是她今天放学回去,他还在她家呆着的话,她就和张亚芬脱离母女关系,她说得到做得到!天哪,他晃晃悠悠从母亲房间爬出来,掏出恶心的东西对着她家的马桶乱射一泡,她从此怎么坐上去大小解?那窄小无肉的男人尿完后说不定咂咂嘴,再次趴到母亲肥硕的屁股上。小玉慌乱的心惊飞出来,她差点发出尖叫声,被赵凤一把手揿住了嘴。

  赵凤说:“小玉,你有点不对头。你想男人啦?”

  小玉对赵凤老气横秋的话置之不理。赵凤也不恼,她说:“他们在视频上给我看了样子,那真叫神气!他们也提出要看我长得什么样,我就蔫了。小玉,你说,我去把这个黑肉痣弄掉,怎么样?”

  小玉嘻嘻笑了下,说:“当然好了。”她随便接了句,对待赵凤不用太当真。

  小玉把专业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那些机械图像一张张怪异的面孔对着她挤眉弄眼。她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画图。她无聊地翻着手机上的号码簿,忽然看到邓明两个字。那双白皙的手好像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甚至嗅到了他身上的苹果香味——课堂里小玉她坐立不安,额头沁出细密的汗,她犹豫了片刻,最终给邓明发了条短信:你好吗?小玉。

  很快,邓明回复了。邓明说:“挺忙,周末有空我跟你联系。”

  小玉因为怀揣了一个甜蜜的心事,心情略略放松了些。傍晚,她穿过母亲种植的花木棚,那里的竹叶修长如剑,周围环绕着几盆银杏、矮梅、小榕树。她用力嗅了嗅,摘了片银杏的叶子。屋子里静悄悄的,母亲的手提包、化妆盒扔在桌子上,还有几张烂灰灰的钞票。卫生间里滚筒洗衣机正“咔啦、咔啦”机械式地转动着。小玉抬头看了下客厅里的挂钟,准六点。她想母亲会怎么跟她解释呢?

  小玉一言不发,什么表情也没有,推门进了母亲的卧室。里面整理得很干净,一点皱褶也没有,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风暴。小玉讥诮地笑了声,装吧!看你装到什么时候!母亲刚洗过澡,头发乱蓬蓬地,她颈部边的肉好像又肥了一圈,她转过头,看见小玉,张开双臂要把小玉搂在怀里,小玉闷声后退了,她凌厉的眼光直射母亲。

  母亲变脸了,说:“小孩子家,别来干涉大人的事。好好读你的书。也快期中考试了吧!”

  小玉最瞧不起母亲以势欺人、把自己当作小孩骂的那一套,她忽然亢奋起来,拉长了语调,学着港片中小混混的模样,恶毒得吐出几个字:“恶人先告状,那人把你搞了,你舒服透了!”

  她也瞅见了邓明手机上儿子可爱的大头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小玉并不奢望什么,月亮很白,风很轻,她听见虫子的吟唱,像她心里孤独了多年的小羊开始咩咩叫唤。

  5

  小玉怕撞见公墓男人,三天两头留宿在赵凤床上。赵凤近来行踪不定,有时深夜十二点翻围墙进来,有时干脆彻夜不归。

  小玉心里大约有点数,赵凤是跟网上的俩帅哥去约会了。从虚幻的网络到现实世界迈进总需要一点勇气的。小玉曾担心赵凤会被别人骗,赵凤咧开了嘴直笑,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说:“谁能骗得了我?只有本小姐骗人家,哪有我被人家哄骗,又不是三岁小孩。”赵凤手捧鲜花,将玫瑰伸到小玉鼻子底下,说:“你闻闻,多香啊!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活着一定要尽情享受阳光、雨露和鲜花般的美好!”小玉向后退了一步,她受不了玫瑰花丛中刺鼻的香水味道。看看赵凤,像个激情洋溢的诗人,神采奕奕。小玉想,也许吧!但愿她碰着的也是邓明之类的人物。

  反过来,赵凤却是对小玉有点隐隐的担心,她把小玉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回,还张开手臂抱了她一圈,然后,她一脸凝重地说:“小玉,你倒要好好考虑,去做一下。”“做什么?”小玉很天真地问。

  “你的胸啊!那么平,整个儿就是发育不良。告诉你,男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它的。”赵凤坏坏地笑,还不忘奚落一句:“你看你,还像六年级的学生,哪有一点女人的魅力?”

  小玉被赵凤呛得哑口无言,心情一下子沮丧起来。那天,唱歌的时候,邓明也轻轻抱了她一下,就像蜻蜓点水一样,漾起了水面一小圈涟漪。小玉窘着脸,但品尝到了苹果肉中脆爽的甜味。邓明并没有喝多,他可能还像第一次见面——礼节性地轻拥了她一下,来表达出他对这个妹妹的喜欢。那个拥抱安全而有质感,也是小玉第一次接受异性的拥抱,她贪恋着那苹果的香味,只嫌时间太过于短暂。

  现在,小玉恹恹然,也许男人都是一个样的,喜欢丰乳肥臀的女人,可惜,这两样,她什么都沾不到边。

  小玉斜躺着,两腿搭在不锈钢的床栏上,她懒得脱鞋子。赵凤并不计较她的床铺有多乱、多脏。她只在乎把外在的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光鲜夺目。小玉算是看透了她这套鬼把戏。

  眼前的赵凤波浪形卷发,浓妆,戴银色环形大耳环,低胸裙子,乳沟若隐若现。“要死了!你就这样去上课?”小玉很是惊诧。

  赵凤肩膀耸了耸,讨好式地浮现出一个笑容:“小玉,你得帮我请假,说我外婆病故了,我回去奔丧。要整整三天。”

  小玉哈哈笑出声来,外婆病故?整三天?她的胃口越来越大了!睁眼说瞎话,她一点也不害臊!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小玉睡着她的床,一个人舒舒服服睡三天,她觉得很实惠。

  小玉也跟她暧昧起来:“他要带着你远游吗?”小玉吃不准是用“他”还是“他们”。赵凤没有明确表态过,她闪烁其词的话语让宿舍人猜疑过很长日子,可她就是不正面交待,——或许她就喜欢这种云遮雾绕的状态,让她们永远猜不透。

  “猜!去猜吧!”瞧!赵凤还是落了这样一句高深莫测的话给小玉,顺便还问小玉借了只乳白色背包,说是要和服饰搭配。

  小玉撇撇嘴,心想:猜?谁会去猜?你以为人人稀罕听你的破事啊!

  6

  天还没亮明白。

  淡淡的晨雾像小玉的心事缭绕不去,才早上五点钟,小玉就睡不着觉了。外公在院子里打水,水桶晃荡,在井边发出碰撞的响声,小玉听得一清二楚。满院的花木挺直了身子,在咕咚咕咚吸收天地精华。

  昨晚母亲坐过的痕迹还在——沙发上深陷下去的一个坑。小玉也懒得去抚平,就像她懒得去打理她们这种尴尬而紧张的母女关系。母亲搓着手,看上去怅然若失,脸部表情接近木讷。她想了想,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整整两千元,这是小玉一个月的生活费,可母亲多给了八张。她想用钱来拉拢母女之间的距离吗?小玉讥诮地将嘴角扬了下,顺势接过,这一叠纸币簇新,手指一撩,还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小玉笑盈盈地说:“很爽。”

  母亲怔立着,眼前女儿复杂的性情让她有点招架不住了。她嘴唇嚅动了几下,还是把话推了出去。她问:“小玉,你是在跟镇上的邓明轧朋友?他可是结了婚的男人,你一点也没有社会经验,不要被他骗得晕头转向。”

  小玉奇怪地扫了母亲两眼,愤愤地,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跟踪我?”

  母亲顿时慌了手脚,急忙辩解说:“你瞎想了,我哪有时间来料理你?就是那夜,邓明开车送你回来,你老李伯伯看见他的车牌,就知道你在和他交往。小伙子人是不错,又有前途,可惜,这样优秀的男人早早就被人挑去了!”

  你老李伯伯?母亲的话九曲三弯,小玉忍不住冷笑了声,哼,“你老李伯伯”?我哪来的伯伯?——是那个做公墓生意的男人吗?

  小玉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有种莫名的惊惧感。她仿佛看见他快意地从母亲的身体上晃荡下来,然后,裸着下身,从窗帘的缝隙里偷看窗外的一切。小玉那夜的脸是酡红的,像一张洒了玫瑰色的金箔。临别前邓明又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温柔中使了点小小的劲,似乎带着点猜不透的暗示。

  小玉怨恨地想:全被他看去了!这个变态阴森的老男人!

  夜幕降临,蛐蛐躲在院子石头缝里鸣叫的时候,小玉就伺机潜伏在阳台的角落里。她一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他的面目,模糊中又狞厉了几分,金鱼水泡眼,鹰钩鼻,看起人来目光冷清。自从在麻将桌打过照面后,小玉就没有再正面撞见他。可谁又能说他不存在这个家中呢?他抽烟用的打火机扔在饭桌上,他的黑色袜子又裹成粽子一样缩在洗衣机旁。

  最要命的是,那尿渍,黄叽叽一团,说不出的腌臜,但它让小玉在怯立中心跳快速加快——这是他的体液!体液!小玉只要一瞅见,便头晕目眩,仿佛他一下子走了进来,粗暴地按住小玉,就在这逼仄的卫生间里。洗衣机还在“咔啦咔啦”不停地转动,他继承着以往的动作,狠命一拉,就扯开小玉的内裤。他到底要干什么呢?小玉大约能猜出几分了,她浑身的毛孔紧缩。该死的,她又嗅到了阴湿的味道,黏稠的,从她下体汩汩而出。它怎么和他身上的尸气不谋而合?墓地上的夜风悚然,刮得纸花、冥币漫天飞舞,他就反剪着双手,绕着墓地而走,他在选择一块最理想的地皮给需要的人。他揿住小玉的嘴巴,说“嘘——”,意味深长。他的双手像老虎钳一样,将小玉叉开双腿,绑定在浴缸里。

  小玉想,要死了!他要掏出他恶心的东西了!她可怜得两颊胀成绯红,像落日跃下地平线的一刹,带着一种羞涩和殉道式的美。她身体前后左右扭动,这种剧烈的喘息越加催化了事态的发展,他凑上身来,生硬、粗鲁、果断、坚决。那尿渍成弧线状径直进入她的秘密丛林,猖狂而蛮横!小玉被灼伤了,眼里嘴里盛满了眼泪和鼻涕,湿乎乎地,像一锅粥糅杂在一起。

  母亲在敲门,她拎着一大筐衣服,她有洗不完的衣服。她看见小玉出来时,像发了烧一样的虚弱。她问小玉:“你怎么了?”

  小玉支支吾吾,急匆匆离开,她根本解释不出什么。她歪歪斜斜向前走,转身躺在自己的床上,漫天的云彩在头顶飘过,像绿野仙踪里的世界神秘、瑰丽。

  她哼哼唧唧了几声,她知道,自己可能生病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病。

  7

  这时候的季节,总是交接得很快,夏天的裙子还没穿够,秋风就起了。满树金黄的银杏叶铺下来,成了明晃晃的一条路,踩着,心有一点轻轻地抖动。

  赵凤三天两头问小玉借钱,先是五块,十块,后来口子开得越来越大,五十块,一百块。舌头一滚,借钱的话就冒出来,她也不觉得难堪。

  小玉问:“你不向你父母要吗?你要了这么多钱干什么呢?”

  赵凤气咻咻地说:“我父母整天在太湖里忙着捕鱼,两三个月回家一次,我哪碰得上他们?”

  小玉觉得她不应该这样羞恼,但还是耐着性子,她有点小心翼翼,旁敲侧击:“你跟你们的帅哥在一起,他们不掏钱吗?”

  果真,赵凤被噎了下。她皱皱眉,说:“他们经济也不宽裕,我们的消费基本上属‘AA制。”

  “他们是做什么行业的?”

  赵凤并不交待。

  小玉又问:“你贪图他们什么呢?长得帅?他们搞过你吗?你的胸脯那么大,他们肯定眼馋得不得了,你给他们舔过吗?算了,你不回答也可以,你让我猜吧!对,猜!我猜,是肯定的了,你瞧你屁股又大了一圈,赵凤,你做哪些事情舒服吗?”

  赵凤突然“咯咯咯”像个老母鸡捧住了腹部笑个不停,眼泪也从眼梢处不断挤落下来。她拎住小玉的耳朵,亲昵地笑骂说:“小玉,你是真想疯了,想像力这么丰富!小玉,你应该找个男人来发发嗲了。我们还读什么瞎书呢?——我恨不得现在就毕业,离开这烦人的学校。”

  赵凤抹着香气,带着小玉借给她的一百元走了。小玉说这是借给她的最后一笔钱了,除非她把前面的一千块还上才能再开口。管它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塌下来当被盖,这是她赵凤的口头禅。

  小玉心情黯淡下来,如同渐渐变黑的天空。黑夜。黑幕。黑魆魆的墓地。最近,她又开始失眠,宿舍也好,家里的床也好,总是睡不着。胡晶晶她们唧唧咕咕,挤眉弄眼,她们以为小玉睡着了,就压低嗓门说赵凤——小玉有些恍惚,她并没有完全进入睡眠状态,思维总被她们细密的话语牵着走。奇怪的是,她好像看见赵凤裸着身体,和公墓男人并排赤条条睡在一起,粗粝和细腻的皮肤都在冒烟,像两团火,有一触即发的势头。

  小玉的拳头紧握,她晓得自己不应该有那么重的醋意。可是她无法抵抗自己的意识。

  傍晚,公墓男人和母亲倚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小玉“当啷”推门进来,母亲也越来越难以捉摸女儿的动向了,女儿大啦,心事也多啦!只能由着她去。母亲问她:“吃晚饭没有?”小玉并不应声。公墓男人却返身进了厨房,他俨然把自己当作这个家的男主人,他点着煤气,火苗“嗞里嗞里”向上蹿跃,不一会儿,鸡汤的香味就飘溢出来。公墓男人把鸡汤端到饭桌上后,还殷勤地给小玉盛了碗米饭,小半碗,浅浅的,他好像知道小玉的饭量。

  小玉不说话。母亲倒是有种温情在泛动,她咕噜了声:“吃吧,你老李伯伯都给你备好了。”

  一股怒气涌过小玉的全身,其强烈程度使小玉自己都感到吃惊。她扔掉背包,将手机甩到沙发上。她忽然很有种大哭大闹的冲动,她甚至想向前掐住这公墓老男人的脖子,控诉他:“你这个流氓,恶棍!你不知道你在暗地里强暴了我多少回!对!强暴!现在你还装作我父亲的样子来体恤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小玉的手很奇怪地向前划了几下,仿佛在做云手这个舞蹈动作,她当然没有抓住公墓男人的衣领,也没有穷凶极恶地喊骂。她倒是看清了这个做公墓生意男人脸上的坑坑洼洼,还有颈脖里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他露出难得的笑容,如墓地上的一小簇一小簇的野花,风一吹,就愣愣地抖它几下。

  母亲穿着一件下摆及膝的中长下衣,脚蹬高跟鞋,脖子上围着一串贝壳类的项链。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并不影响她的情绪。她猛然惊叫起来,因为小玉的身体在刹那间前倾,毫无意识地瘫软下去。母亲摸她的额头,烫得像捂手的暖水袋。

  8

  小玉稀里糊涂在床上躺了近半个月。

  有时一直高烧,或者持续几天低温,也查不出什么,医生说是炎症,具体涉及到哪一个器官,也说不清楚。最讨厌的是,她整夜整夜失眠——她听见老男人趿拉着鞋子,推开卫生间的门,哗啦哗啦乱射一番。她有点习惯了。她的精神定是在刹那间被它俘获与蹂躏的。她也听见了外公的咳嗽声,外公喉咙中的浓痰越来越多了,好像一不在意就会把那个瓶颈堵塞,她听得心慌、害怕,她担心外公在谁也说不准的时候离她而去,只剩一堆骨灰趴在孤零零的坟墓中。

  全家唯一受用的是母亲。不是吗?你看她端茶递水时脚步是那么有条理,她就像一只鹌鹑鸟,肥硕而轻盈地掠过水面。她的性生活很滋润。小玉想,她真是自私透了!她一点也觉察不到我的病因何而起,她只是象征性地在我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又去风流快活了,她是世界上最不要脸的女人!天哪,我生活在这样暗无天日的世界,还不如死了算了。

  ——小玉想到了死。理由并不复杂,因为失眠,她焦虑抑郁,她对自己无可奈何。她居然连续二十四小时只合眼十分钟,十分钟内的意识也照旧清醒得可怕。她呆立在镜前,她瘦脱了一个人形,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更加骨感了。她捏着自己的乳房,眼眶湿润了,她感觉很是心寒。她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在风里飘飘忽忽,不知道要飞向何方。

  邓明来过两次,或许还是母亲去撺掇的。小玉并不对母亲感恩,因为这样一来,原来有着一点暧昧和小小的暗示也在天光下蔫掉了、散架了。邓明表现得太正经了!他给小玉掖好被角,叫她配合医生,好好吃药看病。他看她的眼神仿佛严肃的班主任,好像在说:小玉别胡闹,也别任性了!小玉噘着嘴,把床单一刻不停向上拉,然后蒙住头。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呐喊:走!都给我走!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她哗啦啦哭了一场,只觉要把五脏六腑抠出来,她才解气。

  赵凤出事了!小玉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对夫妇就是赵凤的父母!他们眼神枯竭,额头上嵌满水波一般的皱纹。他们焦黄的面色如散落到大地的枯叶,单薄而脆弱。是班主任陪他们过来询问有关赵凤消息的。小玉病了半个月,赵凤也就失踪了半个月,他们原还以为小玉和赵凤是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互相厮混或包庇着。天地良心,小玉压根儿不知道赵凤这死妮子野到什么地方去了。

  赵凤向父母讹了两千多元钱,说是要参加学校技工培训然后去考证。她又向宿舍胡晶晶她们挪了五百,加上小玉的一千,将近四千。她打扮得花里胡哨,揣着钱,到底干什么去呢?手机关机,音讯全无,老两口情急之下向校方讨人,班主任也是头一遭碰上这样的事,六神无主,一个劲抓住小玉的胳膊,要她好好想想,提供些重要线索。

  小玉只交待出网络上有位帅哥。胡晶晶也回忆到她好像看见过一个手臂上刺着青龙的男青年和赵凤从出租车中下来。再确切的情况,也说不上什么了。有一点是小玉深信的,也是她所隐瞒的——赵凤是拿着钱去租房了,她和他们同居。男青年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还是三人赤条条同躺在一张床上?这显得太荒唐了。

  小玉忽然来了精神,从床上利索地爬起来,梳洗完毕,说走就走了。

  9

  小玉首先去了学校附近的德源网吧,老板的头中间大两头尖,如同一枚橄榄,他眨巴着眼睛,盯着赵凤的照片,鼻翼扇动了两下,说:“这丫头,半个月前经常来,聊得起劲了整夜都呆在网吧。她是你小姐妹?”小玉装作可怜巴巴的声调说:“她是我姐姐,失踪了快半个月,我爸妈快要急疯了,差点要快跳河自尽了。”老板“哦”了一声,继而十分狎昵地说:“你姐姐比你成熟早,她会对着视频,把裙子的胸口处越拉越低……”

  “她真不要脸!”小玉嘀咕了声。老板笑了,黄渍渍的牙床露出来,让小玉联想到她家的马桶盖。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姐姐肯定跟男人跑了!这也没什么好急的,玩够了她自然又会回来了。哎!现在小姑娘花头经可真多。你是她妹妹?你怎么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

  小玉急匆匆奔走了,她知道老板的下文肯定是:哎,她的胸脯那么大,你瘦叽叽的,啥也看不出……小玉不想把自卑的处境显露给一个外人看。她蹲在马路边,抓耳挠腮,在乳白色背包里翻来翻去找硬币,她想下一站去哪里更有收获呢?

  无独有偶。她竟然在背包夹层里发现一张做中介生意的名片,她的包里怎么会莫名其妙多一张这样的纸片呢?小玉在太阳底下想破了头颅才恍然记起这个乳白色背包曾被赵凤借用过,那天,赵凤说为了和她白色低胸裙相配。看来,名片就是伏笔和暗示了。呀!生活中哪有这么多偶然呢?小玉捂着嘴巴暗自好笑起来。

  很快,小玉立刻循着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中介所。接待她的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女人,暴牙,戴一金丝眼镜。小玉比刚才还要聪明,先把眼睛揉得红红的,带着点细声细气的哭腔,果然,女人把登记的房册哗啦啦翻过来,小玉一眼就瞅见赵凤的手机号码,虽然表格中填着的是赵雅这个名字。

  小玉确信无疑,她抄下了赵凤的租处。莲花路236号。

  这条街巷和它的名字一点也不相符合。巷子很窄,而且阴湿。浆洗不完的衣服搭在竹竿上,淌着水。变质食物的酸腐味时不时迎面扑来。小玉像踩在面包上的小姑娘,吃力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看见五六辆人力三轮车,停靠在树阴下,它们的主人在香樟树下蹲着抽烟、说话、打纸牌,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用石块压着做赌注。还有一个小孩趴在凳子上,抄写课文中的成语——春暖花开,四个字写得趴手趴脚,要飞起来了。

  小玉想,赵凤怎么选择这样一个破地方住下来呢?

  236号,就在眼前。小玉的心没有来由很紧张地“噗噗噗”狂跳起来。这是一间很破旧的老式民房,墙面的几处水泥脱落下来。门开着,小玉一踏进去就闻到了尿臊臭,她没有看见赵凤,却一眼看见简陋的房间里搭着两张木板床。床上的被褥很不洁净,床单是乡下人喜欢的粉色,印着四只大凤凰要冲天而起。听见响声,两个男人赤膊从里间出来,他们叼着烟,雾气腾腾的样子。其中一个人肩上果真刺着一条青龙。

  小玉一个趔趄,慌张中带着不安,说话也期期艾艾。她说:“赵凤——赵凤在哪里?我是她同学。我要见她。她——她父母要急疯了。你们到底把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话一说出口,小玉就深感自己的稚嫩和愚笨。她抿了抿嘴唇,孤注一掷还想表达的时候,一团浓烟吹散到她脸上,她像误入丛林的麋鹿可怜地颤动着双角。她还来不及大口喘息,就被对面的两个家伙揿翻在床……

  10

  夜很深了。

  只剩两颗残星挂在月亮翘起的两端,很像QQ中聊天时常用的笑脸。

  小玉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它还在“轰轰”作响。小玉很惊异自己竟是躺在郊区一个开放式公园的草坪上。这里除了她,再无别人。她的腿叉开着,她的下体竟有撕裂般的疼痛。——她好像经历了什么?

  她辨识不清自己了。她嘤嘤埋头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又揩干眼泪,兀自再躺下去,依旧看见天空中的月亮笑脸。

  小玉把手探下去,刺痛和冰冷慢慢又浮上来,她的意识清醒过来了——那两个青年并没有谈及赵凤,好像赵凤根本就没在房间出入过。手臂上刺着青龙的青年突然擒住她,她本能地挣扎起来,两条腿乱蹬。另一个青年也走过来,他们合力,把小玉往印着凤凰的粉色床单上狠命一扔。她闻到尿臊味和霉湿的黏稠味道。一个人的嘴巴凑过来,舔她的嘴,一股恶臭喷出来。另一个人的手捋掉了她的上衣,天哪,她身体上可怜的小鸟终于暴露天光了,她屈辱地闭上了眼睛。

  她身体前后左右扭动,像根弹簧,浑身燥热得无法描述。她的小乳头竟奇绝挺立。她很是羞愧。还没容她多自责的时候,一只陌生的手,坚决、果断、粗鲁、生硬地撕开了她的内裤。这种过程,多么似曾相识!她的脸憋屈得通红,呼哧呼哧喘气,她的腿部肌肉由紧张渐渐转为放松,她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里好像有一种秘密通道,直接抵达生命的内核,而她熟门熟路,不知羞耻地一路前行。她嚅动着嘴唇,在剧烈的推搡中,仿佛看到了一片汪洋大海,那里有一艘船在猛烈颠摇,而她就在这艘船上眩晕、呕吐。那铺天盖地海鱼的腥气包容并消蚀了她。

  她还想挣扎着跟他们辩解什么的时候,这些没良心的人击昏了她。也许就用户外停靠着的人力三轮车,在暮色的掩护下,匆匆把她丢到这个公园。一定是这样的。她的思维中很多个点蹊跷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画面。

  星星上刮来一阵风,刮过公园的树林,刮到小玉的身子。这风是白色的,这风是黑色的,这风说不上什么颜色。

  小玉拉扯住屁股底下一把小草,草汁粘满了她的手心手背,她闻到青草的味道,有点涩,有点香,也有股浓重的野气。她想她应该要伤心欲绝地痛哭,把数月来受到的冤屈一并发泄出来。她蓄了一下情感,——并没有泪珠再滚下来,她拉紧了上衣,靠着树桩,她看见靛青的夜空中有白云穿梭,虽然缓慢,她还是觉察到了天体在行进。

  倚着微风,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七星瓢虫,缓慢地从蛹壳里爬出来。母亲最喜欢在花木园子里散放很多很多只七星瓢虫,她说它们是活农药,作用大着呢!小玉呢,晃荡着双腿,乐此不疲玩着同一个游戏,她用手指头突然推推年幼的瓢虫,让它从高高的石块上掉下来,她知道经过这样的惊吓,七星瓢虫鞘翅会逐渐变硬。

  幸福是闪烁其词的。痛苦不也是吗?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打了个深深的哈欠,浓重的睡意袭来,她想,她得赶紧回家,躺倒在毛茸茸的布艺小狗身边,沉沉睡上一觉。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享受到沉睡的快感了。

  小玉一瘸一拐回了家。开门的不是母亲。小玉虚虚、浅浅地一笑,对着公墓老男人,不,对着她的老李伯伯。她的头上残留着青草的碎屑子。她嘟囔了一句:“我要吃鸡汤馄饨。”男人屁颠屁颠到厨房忙开了,等到他招呼小玉吃馄饨时,发现小玉歪歪斜斜躺在床上开始打呼噜了。

  11

  立秋了。

  赵凤辍学了。

  小玉抱着书本孤单单地穿过走廊的时候,会冷不丁想到赵凤。剜除了黑肉痣的赵凤其实长得还算端正,她虽然嘴碎,却大大咧咧,热心肠,爱打抱不平。小玉在某种程度上是依赖她的。可谁会料到她一个人在黑胡同里转悠那么长久?

  那天,小玉赶到车站的时候,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没能跟赵凤说到话,她只看到赵凤蓬乱的头夹在父母间摇晃,随后大巴车屁股后面冒出一团黑烟,扬长而去。小玉孤独地叹了口气,赵凤辍学的原因虽然秘而不宣,但有流言在传播,她们说,赵凤是被公安局扫黄组的人抓到的……

  小玉惆怅地仰望天幕,雨丝里有雁阵飞过,最后一只落单的正鼓足劲,拚命向前冲。小玉默默流了两滴眼泪,也说不清是为自己,为赵凤,还是为这只落单的大雁。

  公墓男人和母亲终于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母亲小心翼翼、奉承着小玉,生怕这丫头一个小性子就会搅黄了她的好事。小玉却很恬淡,慢悠悠说了句:“好。”好什么呢?母亲张大了嘴,还想问个明白。小玉换了件栗色毛衣,到外公房间去给老人家煎药了。

  火焰“噗噗”烧着,中药“咕噜咕噜”冒着泡,外公微微打着鼾,一个十分生活化的场景。小玉从侧窗看见公墓男人弯着腰,伺弄着花木,他左三下、右三下喷洒着手中的水壶,一会儿,又拿起剪刀,轻手蹑脚地修剪起花木来。小玉咳嗽了几声,公墓男人回过神来,问了声:“小玉吗?注意天寒。”小玉并不避他眼神,她看着他颈脖上的蜈蚣疤痕,一声不吭关好窗,继续煎药。

  母亲见小玉的性情大有变样,反觉不祥,看小玉穿戴齐整静静坐在葡萄架下出神,吓了一跳,唤她进门,她也乖乖地跟在身后,并不解释什么。小玉的脸圆了些,眼梢透着成熟少女的妩媚。母亲大概觉得该避讳些什么——她对公墓男人呵斥起来,不允许他衣着随便到处乱窜。

  小玉发现自己也成了母亲种植的一棵花木,咕咚咕咚吮吸着天地精华,水很清,阳光很暖,她的心也像刚打开窗户的房间,透着亮色,流动着新鲜空气。她开始贪睡——什么时候她的失眠症不治自愈?她经常在葱茏绿意中醒来,浑身湿漉漉的,头发、皮肤、乳房,沁出细密的汗珠,如湖面上漫着一层水汽,手一捋,湿答答一把。白露为霜,母亲又忙起她的农事。小玉掰开自己的大腿,她下意识地探下去,那里完好无损,找不出一点疼痛的痕迹和往事留下的烙印。那感觉——却像极了雨后的芦苇荡,静谧、安详,仅剩几只雨燕在低低飞翔。

  小玉碰上正在剔牙的公墓男人,恭恭敬敬,正式改口喊——老李伯伯,公墓男人反显得有点窘迫,鼻息重重地“嗡”了声,但随即笑了,蜡黄的笑容像墓地旁摇曳的野菊花。并没有沉重的压迫感再次袭上心头,小玉的手,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伸了出去,勇敢、果决地在公墓男人的掌心里轻放了下。他的手掌有些温热,有些粗糙,像是一块在火炕上煲热了的松树皮。

  这个小小的秘密,当然暗示着小玉的接纳。她并不大张旗鼓地表明她的态度,只是淡淡地问答。漱口、吃饭、行走、看书,每个动作都开始被她细细密密拉长,好像一只蚂蚁问好秋天一样,细节里带着优雅和柔弱感。

  12

  天气越变越寒了,风一吹,树叶先后凋零,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小玉托公墓男人给赵凤寄了两条过冬的羊毛裙和皮靴,至于赵凤有无收到,却是没有回音。她听公墓男人讲,那地方是太湖里一个孤岛,电还是两年前通上的,包裹邮件之类的恐怕也难以收到。她不相信,仍固执地把裙和靴往公墓男人怀里塞,他摆了摆手,算是应允了。

  小玉梦见过赵凤一次。背景就是浩淼的太湖水,两个姑娘坐在船沿上,晃荡着脚丫子。天蓝,水白,鸟过路。小玉侧坐紧靠着赵凤,赵凤说,她怀孕了,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好像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她的脸圆润丰满,像笼罩在光环之下模糊的圣母像。她们俩开始互相泼水,白色的水花飞溅起来,落在她们衣襟上。小玉的手伸出去半截还没来得及收回,赵凤便向后一仰,瞬间消失在那洒落着她们笑声的太湖水……

  小玉醒来的时候,还感觉得出眼梢留有湿湿的一片。她窸窸窣窣,摸出手机,忍不住拨打赵凤以前用过的号码。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小玉是个执拗的孩子,仍一遍又一遍重拨,似乎这样一来,她的诚心也会感动那分虚无。末了,她咬着被子角,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鼻梁流下,直到心里长长喊了两声赵凤——赵凤——才又迷迷糊糊睡去。

  母亲忙着她的婚事,挑选黄道吉日,添置家具,摆筵席,她又一路去冲锋陷阵了。公墓老男人却显得懒散,在家拖沓着步子,泡茶,剪枝,遇见小玉,喊两声,日子久了,倒也有了一家人的亲热劲。小玉微微脸红,为之前的荒唐。公墓老男人偶尔也有些小情调,跟着电视哼唱两曲评弹,吃糠喉咙,沙哑低沉,唱到寥廓处很显苍凉——“烈烈轰轰豹子头,披星戴月走荒丘。孤单单奔往梁山去,野店荒村不敢投”。

  小玉看他无肉的脸上青筋凸现,身体前后倾动,眼睛微眯,一个字在喉咙间拉得很长很长,她仿佛能听到他微微了了的喘息声。

  小玉蜷曲着自己的身体,感觉像条蚂蟥吸附在沙发上。她想到那孤单单的一夜,她一个人,也在奔梁山,两面荒丘像裂斧劈开了她的身体。从此,她身体的内核就发生了变化。恐惧、悲伤、低沉、宁静,所有的情绪她不露声色地感受与体验着,仿佛她真的成了一只蚂蟥,能把身体平铺如一片柳叶,波浪式向前运动,任何人发现不了其中的破绽。

  莲花路236号,是小玉心头的一个结。吃饭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听雨的时候,考试交卷的时候,她脑海中会神经质地跳出这个地名。下意识里,她头皮就开始发麻,像有一股奇异的电波震颤流过她的全身。她静默着,并不挣扎,安然地接受这瞬间的悲哀。

  这种现象持续了足足三个月。直到母亲园子里草青了,杨柳绿了,桃花一簇簇绽放在枝头上的时候,小玉想一些事情应该有个了断。怎么个了断?她琢磨了很久——尽管她心怀恐惧和忧伤,但她一定要到莲花路236号去——去做个告别。

  她犹豫了半天,拨响了邓明的手机,她说她想到郊区的公园去散散心。

  汽车一路颠簸,邓明兴奋地说笑着,他修长的手很自然地落在小玉的胳膊上,小玉并不抗拒,她微笑着,十分端庄地坐在他的副驾驶位置上,眼神里飘出一些忧郁之色。天色渐暗,在这个暧昧的时间选择出游,邓明猜测小玉是有心理准备的。他恨不得一脚油门直奔目的地,好和小玉肌肤相贴,充分领略男女之情的美妙。

  拐到郊区的三叉路口,小玉却叫他沿着一条叫“莲花路”的巷子慢慢向前开。她的头探出车窗,眼神随着门牌号跳跃。

  236号。小玉看见了,下嘴唇咬得紧紧的。她下了车,让邓明陪着转了一圈。小玉有些迷糊——这里几乎是改头换面了,几个湖南女人围成堆做着毛衣加工活。以前的摆设荡然无存。小玉问那些女人,她们自然一头雾水。小玉惊讶着,一点也理不清事情的原委。好像她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这里也不曾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件。这里的墙壁用白水泥重新刷过,日光灯一照,发出耀眼的反光。湖南女人们手上活干得紧,嘴也聊得欢,嘎嘣一句冒出来,会花枝乱颤笑上个半天。

  小玉有几丝惘然,她好像失却了一个世界,但世界却依然故我。

  她沉默了几秒钟,眉梢微动,而后淡然地随邓明上了车。

  邓明欢天喜地把车开到公园,月色溶溶,微风了了,他停歇好车子的第一个动作便是返身抱住了小玉,要去亲她。

  小玉拂去他的手,空落落说了一句:“送我回家吧!”

  什么?邓明的手愣在半空中,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小玉拉长声调,继续镇静说道:“我要回家,送我回家……”

  邓明只觉得小玉整晚都是莫名其妙的,他懊恼地发动汽车,开足马力,懒得再搭理她。

  马路两旁的树木、田野和房舍迅速后退。小玉平静地注视着这些后退的东西。她裹紧了自己的衣服,缩在后排座,她想沉沉睡上一觉,醒来后去忙她该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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