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躬耕田园

时间:2023/11/9 作者: 参花(下) 热度: 18757
◎刘开栋

  一

  对于害虫,要以坚决的态度把它消灭。于是,农药被派上用场。父亲背着喷雾器,顺着每一条过道对每一块菜地进行喷洒作业。喷雾器的主体是一个大塑料箱,箱子里,相应比重的水把农药稀释而成溶液,通过细细的喷管,以雾气的形式被均匀喷洒在每一寸土地上。对于害虫,在农药更新换代的同时,它们也在进化,更新环境适应能力,提升防毒能力;同时,过多地使用农药,会使蔬菜表面留下残余,会影响人类身体健康。父亲坚持种植的蔬菜既提供给自家食用,也用于售卖,自家吃的蔬菜什么样,卖的蔬菜就什么样。那时候,农药使用过多的蔬菜,卖相更好,叶片碧绿光洁;农药使用较少的蔬菜,叶片坑坑洼洼,虫眼零星分布。父亲谨慎使用农药,常常使得害虫肆无忌惮,屡禁不绝。

  在菜地完成了既定的任务后,如果天还没有黑,父亲常常把捉虫子的光荣任务交给我。寻找虫子不是个容易的活儿,因为它们的颜色几乎和蔬菜叶一模一样。一般情况下,借着身体颜色的优势,若不仔细辨别,是比较难把虫子和菜叶区分的。但有着多年实战经历的我,各种害虫只能任我拿捏。只要掌握一些蛛丝马迹,顺着草蛇灰线,顺蔓摸瓜,就能找到这些罪犯藏匿的地点,接着把它们押赴刑场,接受正义的判决。在浇水时,大部分的青虫会被从天而降的水珠冲刷拍打,掉落在蔬菜缝隙的泥地上,青色的蠕动的身体和黑黄色的土地色彩分明,是消灭它们的好时机。根据蔬菜叶上不规则的空洞或不正常的枯萎,也能准确地找到背后的始作俑者。小白菜的叶片肥美甘甜,是大多数害虫喜爱的佳肴。香葱的葱管气味刺鼻,只有青虫对其钟爱有加,它们会用锋利的牙齿咬开葱管,将肥胖的身躯钻进葱管的内部,躲藏在这个天然的庇护所里,惬意无比,明目张胆地肆意啃食葱叶。受到蚕食的葱叶,会立刻枯黄凋谢,只要发现这样的葱叶,里面的青虫就等着被瓮中捉鳖,无处可逃。

  二

  蔬菜的生长并非一帆风顺,它们需要全面且充足的养分。快速成材,光靠土地肥力本身显然不够,于是,各种肥料发挥出巨大的作用。最常用的农家肥料当属粪尿和草木灰。上世纪末,村里还没有修建统一的化粪池,家家户户的厕所粪坑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粪尿。有的村民并不从事农业活动,他们家的粪便必须定期清理以便腾出足够的存储空间,我家种植蔬菜刚好需要,于是双方约好,请父亲定期清理搬运。父亲常常趁着凌晨灰暗的天色,用大大的粪桶装着满满的粪便,用三轮车搬运到菜地上,一路上,粪桶摇摇晃晃,咕咚咕咚。粪肥是不能直接浇灌的,需要倒进大量的清水稀释,才能作为浇灌的液体肥料。草木灰的制作极其简单,在秋后,把枯萎的荒草或稻子的秸秆堆在一起,点一把火,熊熊燃烧后,黑色的灰烬就成为铺垫菜地的上好肥料。

  为了让蔬菜更全面地吸收养分,父亲购买了专业的肥料,比如尿素、硝酸钾、过磷酸钙、复合肥等,这些肥料大都是颗粒的形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被双层的麻袋装着,内里是一层透明结实的塑料膜以隔绝水汽,保持肥料干燥。平日里它们被父亲牢牢地拴住袋口,以防湿气渗入;使用时,这些颗粒被倒进桶中,按比例倒入清水,搅拌,直至颗粒完全溶解,再进行浇灌。

  大力消灭害虫,保证足够的营养,坚持定期浇水,其余的,就交给时间。有阳光的照耀、雨露的滋养,还有着精心的呵护,我家的菜地一片欣欣向荣。

  三

  至于收获的时间,不同的蔬菜是不一样的。它们的生长周期各异,不同季节有着不同的光照和气温。因此常常是这一片蔬菜迎来采摘,那一片蔬菜还在生长。丰收完的菜地立刻被重新翻动、平整,播下新一茬的种子,另一片的蔬菜又丰收在望。父亲根据时令,把各类作物的种植安排得满满当当,使得菜地源源不绝地保持出产。

  不同的蔬菜,丰收的方式略有差异。小白菜被徒手拔出地面后,底部的黄叶连同白色的茎和沾满泥土的根,当即就被拧掉,扔在一边,小白菜被装在箩筐里,泼水洗净。大白菜的丰收偶尔会用到割菜的小刀,左手扶着茎部,右手握着刀柄,刀口对着根部一划,就可以得到沉甸甸的一棵。香葱的丰收需要用两齿耙先挖动根部的泥土,结实的泥土松动以后,再握着底部的茎把根须拉出土地,(根须是连同茎叶一起出售的),被运回家后,需要经过精细的打理,摘去葱叶顶端变黄的部分,除去枯萎的老叶,洗去所有的尘土泥污才能出售;黄瓜采摘的时候,要留意它身上白色的小尖刺,瓜和藤蔓连接之处也布满了尖锐的刺——它的硬度对贸然侵犯的手会带来微微的刺痛感,摘下来的黄瓜,瓜身和瓜蒂都是纯粹的墨绿色,被整齐地堆在簸箕里,如同一担翡翠宝石;拔萝卜简单粗暴,握着露出地面的一截,把埋在地下的部分扯出,确实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俗话说得朴实又形象。

  所有的蔬菜在进入销售环节以前,必须让它们呈现出最新鲜最洁净的姿态,以期获得良好的价格,因此打理和清洗环节,受到了所有农人的慎重对待。菜市场里的萝卜干净透亮,那并非它的原貌,刚拨出的萝卜,身上沾着泥土,灰不溜秋,就像衣着邋遢的脏小伙子。一摞摞搬到池塘边,把它们浸泡在水里,然后在水中用抹布擦拭每一根萝卜的每一处细节。经过细致的清洗,脏小伙变成了俊俏挺拔、肌肉饱满的青年,这才被送往集市,又去到千家万户,完成它作为食材最后的使命。

  四

  想和蔬菜作伴的,绝对不仅仅只有那些讨厌的小害虫,以及蝴蝶或蜜蜂。各类杂草会偷偷混在其中,在蔬菜的缝隙里,借助人工肥料丰富的养分,飞速成长。杂草和蔬菜是势不两立的两股势力,此消彼长,此起彼伏,这是它们之间强弱关系的最佳表述。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这句东晋陶渊明的诗句是非常符合农业实际情况的。杂草长得茂盛,势必会挤占有限的生存空间和资源,大多数的杂草根系极其发达,会无限向地下和周围蔓延。有了充足的水分和养分,它们会冲出地表,凭借庞大的体型,不断把枝蔓向四周扩张侵犯,把它们的触角所及之处,都变成自己的领地和势力范围。陶渊明的归隐是真正的归隐,陶渊明的诗句乃是由实践得来,绝非虚言。但恕我直言,陶渊明的种植水平实在不太高明,或者换句话说,他的耕种太过漫不经心,随心随性。

  作为一个农民,一会儿“策扶老”随时休息,一会儿“时翘首”东张西望,一会儿“登东皋”放声长啸,一会儿“临清流”吟诗作赋,一会儿采菊东篱,一会儿远眺南山,怪不得种的豆子稀疏杂草茂盛。此为戏言,不可当真。陶渊明的农民是随便当当的,聊作消遣。不过,无论是随随便便种豆聊作消遣的陶渊明,还是勤勤恳恳一丝不苟的我父亲,“乐夫天命”是他们共同的生活状态和精神追求。

  蔬菜被当作金贵的宝贝侍弄,杂草就是父亲的眼中钉、肉中刺。明明菜地里没有任何杂草的种子,为何还是会长出各类荒草呢?就像我们生活的任何一块地方,只要有泥土,有水分,有光照,就算无人播种,在不经意间,就成了杂草的家园,它们在任何一块安身立命之所,繁衍生息。我曾经想过很久,同样一块土地,为何不会自动长出蔬菜,却会无缘无故长出无穷无尽的杂草?后来,我想明白了,是风,是调皮的鸟儿,是穿梭在蔬菜之间的飞蛾和蝴蝶,包括任何一样涉足此地的事物,都可能带来一片青绿的草儿。

  众多杂草的茎叶细小,它们的小小花朵包裹着细密的花粉,他们的小小果实里有无数沉睡的种子。猛烈的北风吹舞,细小的种子乘着风,离开故土,去到一片新的天地。飞蛾、蝴蝶和蜜蜂,这些勤勤恳恳的小家伙,有的吸食花蜜,有的吸食甘露,整日间飞舞在这片它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不知不觉间完成了杂草的授粉,助力杂草的成长繁殖。还有个头小巧的叽叽喳喳的麻雀,它们数量庞大,停在电线杆上,饥饿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就落到田间地头,啄食菜叶、青虫、杂草的果实,经过麻雀的肠胃,有的种子并不能完全消化,于是变成粪便排出体外,随着麻雀活动的轨迹,散布在任何一块区域。还有的杂草,长在路边,人们拂草而过,种子便粘在他们的裤脚上,或是步行路过,种子便粘在他们的鞋底。搭上各种便车,杂草得以生生不息。

  五

  同样作为植物,同样在一块土地,为何蔬菜的生命力远远不及杂草来得顽强呢?这就印证着另一句俗语——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蔬菜时刻接受着农家肥和化学肥料的供养,天热了怕晒蔫,天冷了怕冻坏,要花好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能把它们都培育成熟。杂草呢?身体强健,百病不侵。

  从生存空间来看,杂草和蔬菜共享着一片狭小的天地。在杂草和蔬菜都处于萌芽和幼年时期时,个体都比较小,相互之间难以形成明显的影响。等它们到了青壮年时期,菜地上就会轮番上演军阀割据、逐鹿中原的争霸战争。对于利用瓜棚木架攀上高枝的黄瓜、丝瓜等蔬菜来说,它们另辟蹊径,占据空中的空间开花结果,不屑于和那群宵小争夺地盘,瓜果们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和平相处的局面,令主人喜悦。忽略杂草的存在,杂草们得以安定地休养生息,只要别太霸道,别太过锋芒毕露,别太过鹤立鸡群,就能安全地活到最后,在过了时令后,跟随瓜果枯萎的藤蔓一起被铲除。对于香葱、大蒜、白菜这些块头不大的蔬菜来说,杂草简直就是深恶痛疾的窃贼,偷窃抢占本该属于自己种群的养分、水分和空间。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是歌颂原野上的荒草即使被大火烧过,来年春天依然生长成茂盛一片。秋季天干物燥,荒草也枯萎凋谢,用火烧的方式,只能烧毁露出在地表的荒草茎秆、叶子和花,它们的根须深埋土地毫发无损,来年当然可以焕发生机。我家采取的方式,可比这个方法彻底得多,却依然没有彻底解决杂草的问题。

  在平整土地以后、播种以前,用市面上销售的除草农药进行喷洒,可以从一开始就预防杂草。有一种“百草枯”,具有极强的腐蚀性,喷洒以后,地面上所有植物从根须开始腐烂,没几天,就枯死得一干二净。但是除草农药无法区分蔬菜和杂草,对蔬菜也同等对待,并且残留的毒性对蔬菜和人类有影响,所以这种方式极少使用。杂草的萌芽、生长贯穿蔬菜种植的始终,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新的草籽掉落。

  徒手除草,这是最主要的方式,纯粹绿色生态无污染。每一棵蔬菜之间都会保持一定的间距以留给它们足够的生长空间,蔬菜们被横向、纵向种植,每一排、每一列之间,都有一脚的空隙。除草时,靠近边缘的杂草,只需蹲在两脚宽的通道上就能侧身拔除,在菜地深处的杂草,就必须踩在蔬菜间的空隙,伸出手臂,将它们连根拔起。徒手除草有一个关键的原则,没有遵循这个原则,只能治标不治本,那就是必须把杂草的根须一并拔出地面。否则仅仅扯断它的茎叶,要不了几天,新的茎叶就会重新冒出头来,如同壁虎的尾巴,断了一个又会长出一个新的。

  拔除杂草时,考验的是手指。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的茎叶时,茎叶往往会被拦腰扯断,它们的根系发达,能够紧紧地抓住土地。对此,必须把手指插进泥土,捏住它们的根,再连根拉出,这样才能让它断绝生机,杜绝了复活的可能。由于长期浇水,土地反复地经历着干燥和湿润的变换,地面有时坚硬如铁,长时间徒手除草后,手指火辣辣地疼,有时手指头的表皮被磨去了指纹,光滑如镜,有时甚至表皮都被磨光了,露出里层红通通的血肉,那种刺痛,会持续很久,直到身体的机能发挥作用,重生被磨损的表皮细胞,使得手指恢复原貌。

  六

  菜地里的杂草有很多,由于见得多了,就算闭上眼睛,它们的样貌和特点在我脑海里也是展露无遗的。

  牛筋草,根部洁白,茎青,叶绿。它喜欢张开怀抱,把每一根茎叶向四周伸展。开花的时候,一根结实的青茎头上顶着三四根细细的小花棒,每一根小花棒上紧紧地排列着一朵朵小花,等小花成熟,底下就成了密集的草籽,如同长满米粒的高粱。用手轻轻一撸,草籽们就离开老家,各奔前程。

  马唐草,有着纤细修长的腿,细长的叶子如同柳叶刀。浑身青绿,是牛羊兔子爱吃的牧草,在特殊的年代,它也曾被饥不择食的人们端上饭桌。如果放任自流,它可以长到半米多的高度。顶部的嫩绿茎叶是垂钓草鱼的好饵料。

  看麦娘,和娘无关,而是一种青绿色的杂草。它调动全身的努力,高高地擎着一根小柱子,这根小柱子,就像一根玉米棒,幼年时青色,成熟后变成暗黄色,那就是它的种子。

  节节麦,外形果然酷似麦子,不同的是,它有显著的如同竹子那样的分节,每一节的交汇处,藏匿着一个麦子似的种子。

  狗尾巴草有着绿色的柔软绒毛,抚摸着它,就像抚摸着一条温顺的狗尾巴。白茅草长得很高很大,一朵朵白茅像扫帚。苍耳的外表有带钩的小刺,可以轻易地粘在人的头发和衣服上,是很好的恶作剧玩具。

  无论什么植物,只要开始人为种植或培育,它就失去了原有的野性,变得本本分分,规规矩矩,柔弱不堪,经不起风吹雨打,一点点的小灾难,就能让它们和世界说再见。无论什么植物,能让人主动种植的原因就是:能够带来价值。也许是观赏价值,也许是食用价值,也许是经济价值。

  植物要成为人类的食物,通常具备几个关键的要素,首先,全身上下要有能够入口的部位,要么是叶片,要么是茎,要么是根,要么是果实。其次,入口要鲜美多汁,叶片必须厚实,根茎或果实必须有足够的淀粉、纤维和汁液。再次,经过蒸煮烧烤等烹饪方式,它必须趋于软烂便于咀嚼。

  马齿苋是一种可以食用的野菜,它混在杂草中,并以杂草的身份出现在菜地里。春末夏初,风和日暖,马齿苋就把头探出地面,它青紫光滑的茎和娇小厚实的叶片惹人怜爱,终究它们成了一道菜,满足了我的口腹之欲。它有着青色或紫色的柔软茎秆,叶片如小小的椭圆形牙齿镶嵌在茎秆两端。在它还没有长出花苞或含苞未放之时,根茎脆嫩,轻轻一折,就“啪”的一声断裂。若等它开出了黄色的花朵,茎秆随之老去,变得韧性十足,纤维坚硬,无法再食用。要趁着它处于生长的旺盛期,适时把它们采摘,折去根须,清洗后,茎叶光洁透亮。放进沸腾的水中汆过,两三分钟,待身姿变软,就可捞进盘中,挑一块猪油,滴上麻油,撒上食盐、味精和少许辣椒粉末,搅拌均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凉拌马齿苋就做成了。用筷子夹一根放进口中,慢慢咀嚼,淡淡的酸味混合着甘甜,以及来自泥土的淳朴气息,曾经一次又一次挑起我无穷的食欲。马齿苋多得吃不完的时候,父亲就把它们像蔬菜一样捆扎,当作蔬菜出售,城里也有不少人好这一口野味。

  因为对它有着明确的饮食需求,所以即便是混在杂草中的马齿苋,也被我当作宝贝一样收集,其他杂草就被当作垃圾丢弃。拔除的杂草,会被集中堆在一起,等太阳将它们晒干,失去了水分、脱离土地的它们也失去了生命,化为尘土。

  其实,杂草一词是人类强加给它们的,每一个物种,都有它们存在的理由,每一种植物,它们生而平等。杂草这个称谓,是由于它们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换一个地方,它们何尝不是一种风景?在人类的生产生活中,离不开它们的贡献。牛筋草晒干后可入药,是一种廉价又实用的中药,久咳难愈、跌打损伤,可以用它泡水或熬汤。苍耳可以作为制作油漆的原料,种子可以榨油。

  好多年不吃凉拌马齿苋,也不见马齿苋的身影,牛筋草、马唐草、看麦娘、节节麦,这些我曾经视之为仇敌的杂草,如今也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踪迹。曾经视之为仇敌,只是由于我和它们分处不同的阵营,它们阻碍了蔬菜的成长,仅此而已。现在,我早已对它们不再仇恨,只有怀念。各种青青的可爱的小草,酸爽的马齿苋,在记忆里牵动无尽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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