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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钱花开又思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参花(下) 热度: 19350


  在广袤的北方,在黄河冲刷过的土地上,在山坡下,河沟里,村落中,老屋旁,几乎都能遇见它。春风挟裹着它在滚滚的历史中流淌。从岑参的“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旁榆荚巧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到韩愈的“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从《本草纲目》 “榆钱性凉味甘,食之可清热解毒”到民间谚语“三月清明榆不老,二月清明老了榆。”榆钱留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里。

  冬天还没有结束,榆树就开始在枝条上积蓄力量了。一棵榆树的树冠,就像一个母亲秀丽的长发,千丝万缕般垂下。它把春天的消息藏在了枝条的每一个小黑点里面。看吧,早春二月间,一场春风引领着一场细雨,滋润了万物,也给了榆树更多的力气。那些小黑点儿日夜膨胀,渐渐长大,变成了一个个褐色的小疙瘩。湛蓝的天空中,群鸟的鸣叫声,再一次给它发出了号令。这些暗红的疙瘩一日日地饱满起来。榆钱从褐色的疙瘩里钻了出来,三五成群,挨挨挤挤,一朵朵,一串串,都在仰着脸,探听春天的秘密。

  榆钱由小变大,一片片一串串如旧时的铜钱,密密麻麻地拥抱着,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绿意,如清澈的翡翠,如光洁的碧玉。薄薄嫩嫩的榆钱,穿在柔长的枝条上,一嘟噜一嘟噜地垂着。只不过这时的榆钱太小,还没有“钱”的形象。一个星期后,满树都是绿绿的“钱币”,不计其数,称它为“摇钱树”都不为过。一阵微风吹过,榆钱如女子裙罗上挂着的玉坠儿,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闪动着翠绿色的光芒。这一树的榆钱儿,映着旁边如雾的烟柳,桃枝上灿烂的花瓣,波光粼粼的河水,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在我的记忆中,老屋后面就有一棵高大的榆树。这老榆树是父亲的爷爷种下的,和老屋站在一起,差不多已有一个世纪。树干粗壮,树皮沟壑纵横,树枝虬曲如龙,伸向天空,把老屋掩在下面。

  他比父亲显得更老,斑驳嶙峋的树干上都是黑黢黢的树皮,每一个裂纹里似乎都藏着一段沧桑的往事。树枝遒劲地指向天空,仿佛在与命运抗争。那低垂着的枝条,又好像在诉说着人间的辛酸。

  父亲的老屋坐落在村头。走在回乡的路上,远远地就能看见那棵老榆树。老榆树树冠庞大,枝叶繁茂,差不多可以罩下整个老屋。老榆树张开手臂,遮风挡雨,庇佑院子里的人幸福安康。

  二

  春风在约定的日子里,又在村落上空盘旋。老榆树和那些或弯曲或挺直的树一起,在枝头缓缓吐出嫩芽。一串串淡绿或鹅黄的榆钱片儿缀满了树枝,远远地就能闻到它的清香,看一眼嘴里就能咂出它甘甜的味道。这个时候,万物复苏,树林及田里的野草也才刚刚发芽,尚不能食用。榆钱无疑是此时最好的美味。

  挨过了一个冬天的困顿,人们开始伸展筋骨,褪去一身的棉衣,身手更加轻松,精神更加振奋。那榆树散发的香甜味儿,又一次成功地把人们聚集在了它的周围。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围在树下,一边说着今春的雨水、麦苗的长势,一边把一大把一大把的榆钱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品尝着新年里大自然的第一波馈赠。绵滑微甜的汁液在嘴里翻滚,不断撞击着每一个味蕾。往往一把榆钱下去,口舌生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榆钱刚刚从疙瘩里吐出来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收拾他的工具了。

  在河沟的树林里,一些弱小的杨树挤在大树中间。它们枝叶稀少,长得又高又细,大部分成不了材。父亲就选择一个粗细合适的小树,砍倒,削去枝叶,剥掉树皮,在太阳下晒干,做成一个镰杆子。父亲又把一把厚重的镰刀在门口的青石上一遍一遍地磨,直到刀口银亮,用手指一刮,呲呲作响。父亲这才把镰刀仔细地绑在镰杆最前头。父亲精心打造的这个摘榆钱的工具确实好用。

  父亲站在老榆树下摘榆钱,說摘其实是割。用镰杆摘榆钱需要技巧。榆树枝条非常柔软,不容易折断,速度太慢不行。父亲稳稳地站好,双手抱住镰杆,两脚分开,镰杆下头立在两脚中间。父亲抬头观望一下,确定了要对哪个树枝动手,腰部就开始用力,稳稳地站牢。他缓缓移动镰刀,在身体与双手的配合下,镰刀像长了眼睛一样,径直钻进树枝中间,落在某一枝缀满榆钱的枝条上面。父亲双手握紧竹竿,镰刀勾住枝条,他深吸一口气,迅速用力一拉,榆树枝条应声断开,一枝榆钱飘飘悠悠落下来。

  我和妹妹忙上前接住,抢夺这枝美味的榆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榆钱捋一把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着。瞬间,一股清香伴着黏黏的汁液弥漫整个口腔。如果一把不过瘾,再来一把。每一次摘榆钱,最先落地的几枝榆钱,都会被我和妹妹抢食干净。这时,母亲就会笑着骂我们,你们俩是饿死鬼托生的吧?快别生吃了,一会儿拉稀粑粑,肚子疼。我们知道母亲并没有真的生气,她也在不停地咀嚼着榆钱哩。母亲又笑着说,慢点吃,小心吃到虫子。我们才管不了那么多,直到填饱肚子。这是今天的小孩子无法想象的事。去年我带孩子回老家,儿子只吃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没有经过那个艰苦年代的人,是不会欣赏榆钱的美味的。

  我们吃过瘾了,才会帮母亲把一枝枝的榆钱片儿捋下来,放到一个筐子里。往往要捋两大筐子,反正父亲会编这些物件,家里有好几个呢。父亲不会一次把榆钱全部割下来,太多了吃不了,不如在树上长着,隔日再摘。等我大一些的时候,学会了爬树,我就奋勇争先,像猴子一样爬到榆树上面,找到一个合适的树杈坐下来,选择最饱满最翠绿的榆钱享用。这个时候,妹妹就在下面喊,哥,你快别吃了,给我扔下来一枝呗。我就折一枝饱满的榆钱扔下去。当然,我忘不了我的重要任务,我用腰间系着的绳子把母亲绑好的篮子拉上来,挂在树枝间,把一枝枝的榆钱捋到篮子里,等篮子满了就用绳子送下去。

  村庄里几乎每一个男孩子都会爬树,不光会爬,还要比谁胆子大,爬得高,爬的远。明坤是我二爷家的,比我大一岁。明坤在小伙伴里胆子最大,在树上也如在平地上一样行走。有时像猴子一样,从这个树枝上跳到那个树枝上,看得我们心惊肉跳,他却毫不在意。

  有一年,我们几个一起爬到村后面的一棵大榆树上摘榆钱吃。明坤依然是上蹿下跳,把我们都差点儿荡下去。那一次,他抓住一根榆树枝,往前面的树枝荡去。不曾想,树枝从根部断开了,明坤一下子掉了下去,口鼻出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们面前消失了。后来的好几年,我都不敢再爬树。几十年过去了,明坤十多岁的笑脸还经常在脑海里浮现。

  三

  母亲在院子里铺一块布,把捋好的榆钱倒在上面,仔细地去除树枝、叶片以及其他杂物,然后又加水细细地冲洗,有时候要淘洗七八遍才放心。洗好的榆钱青绿欲滴。父亲则把一张干净的芦苇席子摆在院子里,把洗好的榆钱摊在上面,沥干水分。父亲把晾半干的榆钱放入一个大盆里,按九分榆钱一分面的比例加入玉米面或小麦面,再加入食盐、五香粉、菜籽油,使劲揉和,让榆钱和面粉充分混合,牢牢地粘在一起。父亲用粗壮的手挖出一坨混合着榆钱的面团,在手里旋转,慢慢地旋出一个窝窝头,母亲则把它们放入锅里大火蒸熟。

  半个小时的等待总让人觉得漫长,我们倚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蒸榆钱窝窝的大锅。一缕缕白色烟雾慢慢升腾着,蹿出厨房的门,钻进我们的鼻子里,我不得不一次次咽下口水。父亲用筷子把窝窝头穿上,给我们兄妹俩一人一个。我们就坐在院子里,一边吹气,一边啃。蒸熟的榆钱馍馍自然散发出一股清香,一口下去,还想第二口。那黏滑的感觉是今天任何美食都不能替代的。

  其实这不是榆钱馍馍的最好吃法,后来我们发现父亲在蒸榆钱窝窝头的时候,会做一碗蘸料。把七八个蒜瓣捣碎成泥,倒进碗里,再放入盐、醋、味精、芝麻香油,搅拌好。等榆钱馍馍出锅了,舀一勺子放进一个小盘子里,掰一块窝窝头在盘子里蘸一下,放入口中,那种酸香的美味一次次让我口舌生津,更让人相信这是一道人间美味。

  榆钱除了蒸馍馍,还可以与面粉混合后,散散地放在篦子上蒸,水开就可以食用。把用花椒、蒜汁、醋等配置好的调料泼在上面,又是另一番味道。吃不完的蒸榆钱还可以用热油炒,炒得榆钱外泛着金黄色,咬一口外焦里嫩。另外,榆钱还可以贴锅饼,还可以和面粉混合后做疙瘩汤。

  父亲会把蒸好的窝窝头给邻居尝鲜。他喜欢大家对他的夸赞:“二哥,你今年蒸的榆钱馍馍还不孬嘞。”其实,农家人总是不分彼此的。过不了多久,左邻右舍也会给我们送上自己的手艺。父亲也会说:“他婶子,你的榆钱馍馍比我做得好吃。”几个人便笑一阵子,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

  一树榆钱半月粮,这是真的。

  在那个年代里,填饱肚子才是村庄里的人最大的愿望。一年冬天,老家的许多村庄都断了粮。人们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春天。柳树发芽了,就吃柳芽,榆树开花了就捋榆钱。村庄里的榆钱都被吃了,人们才坚持到小麦出穗儿。

  在人们的记忆里,榆树不止一次地扮演着救急的角色。即便在我小时候,感受到的仍然是大自然对村庄人的怜悯,让我一次又一次为大自然的宽厚仁慈而感动。

  四

  村庄静静地依偎在小河边上,父亲的老屋躺在村庄里。老屋在老榆树的拍打下沉睡着。那一年冬天,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倒下了,丢下了母亲和我们兄妹。寒冷的北风中,老榆树发出呜呜的哭声,让人的心中满是凄凉。第二年春天,老榆树迟迟没有发芽,直到很晚才开出了稀稀疏疏的榆钱。父亲不在,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勉强摘下来一小筐榆钱。母亲把蒸好的榆钱馍馍放到我们面前,却再也吃不出以前的香味。母亲说,还是你们父亲蒸的窝窝头好吃。说完,把头扭向一边,我们都禁不住泪流满面。

  闲下来的日子里,母亲就会把老榆树周围的杂草除掉,用铁锹把土翻松。有时候还会挖上几个小坑,放入化肥,倒入水。母亲说,以前老榆树每年都会给我们送吃的,我们都没有好好照顾过它,现在它老了,以后要多照顾它才是。

  还真不负母亲的用心。过了两年,老榆树果真又枝繁叶茂了,满树都是榆钱。一排排,一簇簇,一片绿腾腾的,生机盎然。我们依然会像父亲还在的时候一样,绑镰刀,摘榆钱,做窝窝,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品尝这人间的美味。母亲也不再提父亲,但是我们依然能感觉到她的眼神总向客厅的相框张望,相框里的父亲也在望着我们。

  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我会尽量找机会回老屋,坐在墙壁斑驳的老屋前面,晒着暖暖的太阳,想起以前回老屋时母亲絮叨过的往事。或许是人老了,自己說过的话转眼就忘了。

  不过也有一些消息是新鲜的,比如二章爷得了肺癌死了。二章爷和我父亲差不多年纪,辈分却高。二章爷吸了一辈子烟,手指头都被烟熏得焦黄。我想这肺癌和他吸烟应该有关系。母亲一边说二章爷的丧事,一边对我说,你以后也不要吸烟了,别得了病。我就把刚刚点着的烟掐灭,扔在一边。

  又比如村头的明仓上个月开了一家大超市,里面的东西可真多。我知道,母亲也只是去看看,她并不舍得买东西。母亲一辈子节俭惯了,家里明明有液化气和电饭锅,她却不用,天天骑着小三轮车去河沟边的树林子里捡枯树枝,回来堆成柴垛,烧锅做饭。母亲说地锅做的饭味道香。

  母亲给我说这些事的时候,并不看我。她有时候低着头,有时候看一眼圈里的鸡鸭,像是自言自语,又似小时候的我背诵课文。她偶尔也会拍一下我的膝盖说,我前几天梦见你爹了,他待着的地方天天下雨,他身体不好,总是咳嗽,我急着给他拿药,结果绊倒了,药洒了一地……接着,是一阵长长的叹息。

  我就轻声安慰她,娘,你又瞎想了,爹不会有啥事,他只是放心不下你。你天天好好的,他的病自然就好了,母亲便不再作声。

  每一次回到老屋,母亲就会兴奋地从屋里拿过来一个极长的杆子,前头绑了一把镰刀。母亲说,我眼睛看不清树上的榆钱,也举不动这杆子了,来,你试试。我肯定能看得清,也举得动。自从父亲不在她身边,很多事她都依赖我。

  又过了两年,或许是母亲一个人太孤单的缘故,她安静地陪父亲去了。那老榆树竟然也再不发芽了,树枝枯槁,树皮剥落。老屋也在村庄里日显苍白格外突兀。

  老榆树默默地站在老屋的后面,迎接风雨,拥抱四季的太阳。几十年里,它为我们默默奉献了许多。即便年年被削去许多枝叶,它依然毫无怨言,老榆树的精神亦随着榆钱年年在我的身体里堆积。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棵老树。老树盘根错节,牢牢缠绕着每一个游子的乡愁。很多时候,我不敢踏上回乡的路,不敢走近老屋,不敢捡拾老榆树身上掉落的枝条。老屋里堆积着的故事,如老榆树的枝条一样多,陈旧,深情,让人直不起腰。乡愁沉淀在每一片榆钱里,从翠绿到灰白。乡愁的味道随榆钱流淌在血液里,日日在心间翻腾,在梦中飘飞。

  在城市的市场里,也有新鲜翠绿的榆钱,然而蒸出的馍馍却并没有记忆里的香。

  或许只因它缺少了家乡的味道。

  作者简介:魏军,山东省曹县人。作品散见于《当代小说》《牡丹》《六盘人家》《山东诗歌》《参花》《山东散文》《张家界日报》《乌海日报》《日照日报》《牡丹晚报》《鲁西南文学》等报刊及网络平台,偶有获奖。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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