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寒假,姥爷就会骑着自行车接我去乡下。冬天很冷,我坐在后面,经常裤腿跑上去一大截,寒风就那样刮着,等到了地方,脚踝处凉到发紫,我却全然不顾。条件好一些后,他买了一辆三轮车。我坐在露天的车厢里,身披一件花棉袄,露出两只小眼睛,晃晃悠悠地看着车子路过山坡,路过小桥,路过几缕炊烟,路过几只寒鸦。
到了村子,姥姥早已在村頭等着我。见到我后连忙握住我的手,然后感叹道:“这孩子没有一点火力。”她把我的手放在手心里反复揉搓,而我总是挣脱掉,急不可耐地跑到村子里,去找小伙伴们玩。
我们会去打冻在屋檐下的冰溜子,会找一块上冻的路面比赛滑冰。有时候,我们还会用石头砸开小河的冰面,听下面哗啦啦的流水声。
每天早晨,姥姥都让姥爷在院子里弄好炭火,等到没有烟了再放进堂屋,晚上的时候再熄灭。不管我烤不烤,火就在那儿。
她起床的时候,会把我的衣服藏在被子里,或是放在炭火旁的板凳上。我醒了一喊她,她便从外面小跑过来,给我拿出暖和的衣服。穿好衣服后,她倒了热水给我洗脸,然后打开一瓶雅霜给我抹上。那些冬日的早晨,都是雅霜的香味。晚上我洗完澡,姥姥早已把热水袋放在我脚的位置,然后还要把我冰凉的手放在她的胸口焐着。
那时候,我只是感到暖和,却不知道那一个个冰冷而不自知的冬天,是姥姥一点点把我焐热的。
每逢年关,天空总是飘来雪花。因为我的生日靠近小年,所以很多次,我去的第二天就是生日了。每到这天,姥姥都会在清晨做一碗长寿面,里面有白菜,还卧着荷包蛋。那时的厨房到堂屋中间有一个庭院,若是下雪,姥姥是从来都不让我去厨房的,说是怕我跑得太快滑倒,只招呼我在堂屋等着。我看着她捧着一碗面,穿过庭院,也穿过风雪,来到我的面前。她把面放在桌子上,桌子旁便是火炉,我趴在那乖乖地吃面。外婆笑着,让我小心烫,她头发上的雪花,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那时的我以为,她也如吃面的我一样,并不寒冷。
若是下雪,姥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出去的。她会端一个板凳,放上果盘和茶水,让我边烤着火,边吃着零食。她还会时不时地把我的手放在手心揉搓着,企图把更多的温暖揉进我的身体。现在回想起来,农村的庭院,建得也好看,雪落在瓦片上,落在庭院里,好像一部电影。姥姥开始讲起她的小时候,据说那时候麻雀还很多,每个下雪天她都捕麻雀,她的声音有点像电影的旁白,带着岁月的厚重感。可是,那时的我心不在焉,又懂什么呢?
后来,我很少再去姥姥家,每年的生日,依旧有一场雪在等着我。那几年,我的手年年冻坏,还要去解方程式,去抄单词。外面的雪花落着,我却觉得悲伤到了极点,雪天的快乐也被学业的压力一点点消耗掉。我什么都不想玩,也不想去乡下,我害怕别人问我成绩,我是真的感觉到了冬天的寒冷。
因为姥姥年龄大了,也没能在往后的生日来看我。她只是在那一天打电话给母亲,说天气不好,自己已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不要忘记给我煮长寿面,毕竟一年只有一次。
后来姥爷去世,姥姥的身体也开始变差。她开始忘记很多事很多人。那时候的我已经工作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我决定去看她。
我想我必须在她遗忘我之前,见到她。可是那天,我却忘记了去姥姥家的路。我想起最近几年我去姥姥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我都在车里坐着打盹,全然没有去看这条路的变化。曾经的稻田变成了房子,曾经的房子又变成了马路,我站在一块田埂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无措得像个孩子。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啊。
好不容易到了姥姥家,这个房子好像是时光的漏网之鱼,它依旧保留着很多年前的样子,破旧的门槛,低矮的厨房,还有姥姥迎接我时,握着我的手说的那句话,“这孩子没有一点火力。”
那晚,村庄安静极了。我像一块要慢慢结起的冰,躺在时光的河面上。往事像屋顶的风拂过我的脸,墙上的钟表像水滴般滴答滴答,仿佛连时间都要被冻住。
第二天一早,姥姥给我端来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刹那间,我的心如冬天的冰面,被一块石头猛地砸破了,然后记忆的河水开始哗啦啦地流着,倒退回以前的时光。
火炉还在,可自从姥爷去世后,火炉就再也没有燃烧了。冬天还在,可自从我长大后,雅霜的香味就消失了。只有冷冷清清的灰尘,飘浮在屋子的上空,带来属于冬天的凄冷。我吃着面条,问她,您还记得以前给我讲大雪天捕鸟的事吗?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了。我开始缓缓地讲着过去的事情,就像她曾经讲给我听一样,可是,如今的她心不在焉,又懂什么呢?
也许,她已经忘了,不是每个冬天我来的时候,都是我的生日。也许,她什么都记得,只是想弥补这些年她错过的生日。
那天居然有太阳,我看着姥姥头发上细碎的阳光,一闪一闪,如同瞥见了那多年前的雪。我想起多年前,姥姥从厨房端着一碗面,走过庭院,甚至面里还盛着雪花,我却全然忽略了。
那些雪花好像迟到了很多很多年,从很高很高的地方飘下,直到如今才轻轻落在我的心上。
作者简介:李柏林,系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读者》《意林》《青年文摘》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写给青春的情书》。
(责任编辑 肖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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