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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礁故事辑

时间:2023/11/9 作者: 参花(下) 热度: 17865
◎王石斌

  故乡三礁在福建闽东的东吾洋南侧。其西向海上有三块礁石,所以得名三礁。这村名起得一般般,但在地方挺有知名度,三礁的名气,在于出过有头有脸的人物。今特辑几例,以飨读者。

卧底

白云观小道士推开观门,顿时大吃一惊,倒不是呵气成冰的冷,而是眼前倒着一人一马,马显然已累死过去,人尚存有一丝气息。

  面对一条人命,道长哪敢怠慢?又是端炭火盆替其暖身,又是掐按人中刺激其呼吸。一阵忙碌过后,这孩子才睁开眼睛。他似乎也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张口说声“谢谢恩人”,然后又昏睡过去。

  道长盯着眼前的孩子,他脸色憔悴,头发蓬乱,人却长得端正清秀、细皮嫩肉,且着装优雅得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必是出身于非富即贵的家庭。但此时这孩子,更像是个家破人亡的官家公子哥。

  道长看人真准。孩子名叫王功名,是福宁府福安知县王伯令之子。王伯令,福宁府三礁人氏,清雍正八年(1730年)进士。不知何故,做事谨小慎微的王伯令,竟与福宁知府史呈彪结下梁子。那日,王伯令在信件里,把“陛下”的“陛”字,错写成“狴”字。史呈彪如获至宝,借助正盛行的文字狱之机,将王伯令投入牢中。史呈彪用尽酷刑,企图来个屈打成招,让案件往大不敬律靠。可怜的福安知县,为了不连累家人、朋友,含冤咬舌自尽。

  两天后,王功名出现在杭州知府陈伯墩的府上。此时的杭州城,白雪皑皑,滴水成冰。陈伯墩俯身一看,跪叩在跟前的青年,果然是把兄弟王伯令之子王功名,惊叫起来,“名儿,你,你怎么来的啊!”

  十年前,进京考试路上,俩青年人不期而遇,他们情趣相投,于是义结金兰。世间事无巧不成书,异姓兄弟同中进士。两人拜把子时,王功名才八岁。如今这孩子已长成大人,高挑匀称的身材,宽宽的肩膀,英俊的脸。陈伯墩急忙示意他坐一旁说话。

  王功名长跪不起,向陈伯墩泣诉了二十天前,家里发生的巨大变故。陈伯墩听了,心里暗暗叫苦。这案被史呈彪办成铁案,神仙也没辙了。可怜的拜把兄弟被人陷害,自己却无力替其申冤。想到这里,他泪水就不停地流了下来。

  福杭两地相距千里,横亘着河流山川,二十天内走完这段路程,一介武夫也难以做到,这孩子,肯定经历了非常人所受的苦。陈伯墩又潸然泪下。

  陈伯墩是实诚之人,没有因王家变故,而怠慢轻视王功名。在杭州城的三天,王功名感受到陈家给自己的温暖,然而一心想为父报仇申冤,王功名哪能待得下。

  父亲沉冤难雪,王功名对陈伯墩表示,担心母亲健康,想要回家。

  陈伯墩见其言之有理,也就答应了。

  那日,陈伯墩送王功名出了杭州城。分别时,陈伯墩安慰道:“贤侄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次回家,务必苦读圣贤书,以待日后,替父沉冤昭雪。”

  王功名泣别陈伯墩,南下回福宁府。一日,浑身血肉模糊的父亲,站在自己面前,悲叹让狗官史呈彪害得好惨。王功名哭得死去活来,竟然把自己哭醒,原来还在返乡路上的客栈。这一惊醒,难以再眠,越想越气,从床上一跃而起,面对窗口,指天发誓:“必报杀父之仇,否则枉为人子!”

  拿定主意,待天一亮,王功名到了打铁店,要一块上等好铁,量身定制了一把匕首,他要手刃仇敌,替天行道。

  这一趟回来,耗时两个月。那日,返回福宁府时,已是晌午。王功名径直往府治走。半路上,意外得知,昨日上午,史呈彪已搭水路赴任福州府了。

  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策马前往福州府。无奈这史呈彪出行,总是有衙役前拥后簇,哪能让陌生人近身?王功名掏空脑子,也找不出一个好计,灭了这个狗官。在偌大的福州城里,王功名晃荡了两个多月。

  老天给了王功名机会。这天,史府贴出一张招贤令,说是给少爷物色先生。白纸上写黑字,讲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有真才实学,不拘一格使用,尽显主人爱才惜才的胸怀。

  应试的那天,福州城下着毛毛细雨。有三十多号人来初试,终面时,三人被管家引到书房。管家说:“主人将以对对子的方式,从你们中挑选先生。”

  史呈彪果然在书房。面对仇人,王功名差点失控。他努力地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样一想,王功名再看史呈彪,心里宛如一望无垠的森林,燃起冲天山火,但刹那间灰飞烟灭,一切回归平静。

  史呈彪放下手中的盆景,在书房中踱着官步,随口吟道:“读书写字种花草。”此刻,窗外春雨绵绵,室内“观音”飘香。王功名即景生情,对出下联:“听雨观云品酒茶。”史呈彪大吃一惊,暗想这青年人有两下子,待我再出一联考考他,便走到唐寅的《雨后西湖图》前,望着画中景,侃侃念出:“野烟千叠石在水。”王功名顺着画境,慢条斯理地对道:“渔唱一声人过桥。”

  “呵!”史呈彪不禁叫好,这句不仅对仗工整贴切,还点出画中意境。他对王功名产生了兴趣。王功名告诉他,自己是泉州府人氏,姓林,叫兴宝,原家境殷实,后因父亲生意亏本,便随父来福州投靠亲友。不料,父亲暴病身亡,自己找遍了福州城,也不见对方踪影。

  王功名成了少爷的先生。几天后的一个黑夜,王功名一身轻装向书房摸去。史呈彪喜欢在这里品茶饮酒、吟诗作画。此时,从书房中传出史呈彪的声音,“痛快!痛快!一醉方休!”

  王功名凑到窗户边,往里窥视。这一看,吓得他把眼睛瞪得像铜铃。客人竟然是卢定奎,此人系江洋大盗。在福宁府地界,欠下几十条人命。那一年,他被父亲派人抓获,气焰嚣张,目空一切,王功名对其印象极深。但卢定奎越狱后,就不再混迹于福宁,转行专营海上抢劫。狗官竟与江洋大盗勾结,让王功名有了新打算。

  少爷读书的天资不错,只是平日里贪玩,根本不去思考,很多问题一问三不知,史呈彪连换了三名先生。王功名因材施教,辅以琴棋书画,多种教育融为一体。对症下药后,少爷像换了个人似的,学习兴趣愈来愈浓,史呈彪很是满意。

  这日下午,一同僚拜访史呈彪。谈笑间,来了雅兴。客人口占一联:“白水泉口口口品”。语音一落,窗外传来“山石岩石石石磊”的童声。主客均大吃一惊,不禁叫好。原来是少爷路过书房,随口对出下联。

  今天,少爷的表现可圈可点,其在书房停留片刻,便向客人告辞,说上课时间到了。客人连夸史呈彪教子有方。史呈彪露出一丝笑容,心里念道,“有方!有方!”

  少爷确实惹人喜爱,王功名对他极用心。俩人互敬互爱,师徒情深。少爷有个姐姐,大他五岁,年方十七。小姐漂亮、懂事,看弟弟学业大有长进,做人做事都变好了,对王功名是满满地感激。

  有日,王功名在书房里备课,中途竟然睡了过去。小姐恰好路过,见他趴在书桌上睡了,桌面上还摊着弟弟的文稿,文稿上有打圆圈,有批注,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她满怀敬意地解下披风,为王功名披上。

  王功名这一惊醒,无意中抓住了小姐的手。小姐什么也没说,却满面娇羞,胸部一起一伏。王功名见是小姐,一时蒙住。待到小姐缓缓地抽回玉手,这才醒悟,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从此,原本就相互欣赏的少男少女,彼此看对方,眼神里呢,就有了别的内容。

  王功名与小姐的情感纠结,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大概率是不会破了底线。可是,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了这一切。那天是七夕,史府女属游园,小姐不慎跌落水池。大家不识水性,只好在池边哭天喊地。王功名闻讯赶来,救出小姐时,她与死人没什么两样。三礁是海边村,沿海人对溺水抢救术多少懂些。此时,救人要紧,哪顾得上“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律?经王功名一阵推揉提捏,小姐吐出几口水后,又活了过来。

  数月后,史府彩灯高悬,鞭炮齐鸣。王功名成了史呈彪的上门女婿。婚后不久,小姐肚子里就有了,史府上下真正地接纳了姑爷。好消息还有,陈伯墩在杭州府政绩显著,雍正委以重任,调往福建任巡抚一职。

  这天,王功名瞅个机会进入密室,果然找到史卢两人交往的物件。其中一封信中,卢定奎还提到王伯令,讲当日上堂时,王伯令竟追问他,是否与官府有勾结,凭此怀疑王伯令寻得了一些秘密。王功名“啊”的一声,泪如雨下。

  把物证交给陈伯墩后,王功名一切释怀了。他用心地陪着妻子,也平静地面对史呈彪,俩人品茶饮酒、吟诗作画……

  随着临产期的逼近,小姐的情绪波动很大,有时会彻夜难眠。王功名亲自熬药汤,一口一口地喂小姐服下。只要小姐没睡去,他就陪着她看书、说话。史呈彪半夜醒来时,常在女儿的门窗上,看到王功名的投影。每当这时,史呈彪的眼里就闪过一丝亮光,抛去一个舒心的微笑。这个上门女婿不仅有才华,还有人品,史呈彪心里偷偷乐着。

  那日午后,史府突然人声鼎沸,一群捕快冲进府来。史府上下哭声一片,王功名微笑着闭上眼睛。捕快搜遍各个角落,不见小姐踪影,个个不安,唯恐受责。临近傍晚时,在后院的水井中,找到小姐……

  据《福州府志》记载,清雍正年间,福州知府史呈彪因勾结江洋大盗,圣上龙颜大怒,下令处死史呈彪,并对其满门抄斩。福建巡抚与案中人有纠葛,故在办案时,请求回避。

  乌云密布,风雨欲袭。西北岗刑场寒风习习,但人声鼎沸。随着午时三刻的逼近,偌大的空地上生出一种肃穆的气场,让围观者毛骨悚然。

  史呈彪挪挪已麻木的双腿,望着跪在一旁的王功名,泪水婆娑,他说:“宝儿,史家拖累了你,来世再叙岳婿缘吧!”

  “我不是你的宝儿,我不叫林兴宝,我是王伯令之子,我叫王功名。” 王功名一声苦笑,淡淡地告诉他。

  “啊”的一声,史呈彪的脸色立马转为酱红色。他瞅着王功名,瞬间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异常清晰,便狠狠地闭上眼睛。

  刽子手一刀下去,史呈彪的人头便落地,在地上滚了好几步远,最后,挨着王功名的头颅停住。在围观者的惊讶声中,它竟然瞪起大眼,盯着对方,脸上还写着不甘。

珍爱

清末民初,三礁在闽浙一带极有名气。三礁的名气皆因出了个易学高人,这个海边村庄才被世人所知。

  因为先生的卦灵验,所以八方人士蜂拥而至。老一辈人说,当年走在三礁那条石头铺就的千年古官道上,你能听到天南地北的各路方言。先生一日只卜十卦,据说过了时辰,卦就失灵,需要提前预约才会排上。为求先生一卦,外地人要在三礁住上一旬半月。人口不过千的三礁,便有数十家客栈。奇异之人必有奇异之处,先生的卦费一律由问卦人自己定价。来者若不付走开,先生也不问何故,更不许手下人有轻蔑之意。但常有商贾拿百块大洋,感谢先生指点迷津。

  那日,先生卜出九卦,左等右等不见末卦之主,见时辰将尽,也就不再等候,便乘机自问一卦。午后,先生叫来管家,让其将室内一切家什悬挂于屋梁下,且须离地面三尺有三,并特意交代此事可向外和盘托出。先生这一出戏,虽一时让众人摸不着头脑,但乡亲还是有样学样地模仿。有谁会料深夜,平常温顺的溪水却暴涨,还一度淹至村中达三尺三之深,众人恍然大悟。日后一个夜宵之时,管家赔着小心问,先生既着我把消息透露给乡亲,但为何不直说呢。先生闻后,呷一口茶水说,凡天下之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先生易学高深,人品也是没得说的。平时好散财济贫,是个旷达豪爽的高人。虽是高人,先生也有不幸,才过而立之年,妻子就病故,也不再娶。膝下养一娇女,娇女多才,七岁之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当年的三礁,可谓史上鼎盛时期。光是外来投靠的人家,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村尾就住着一户福州人,夏天的一场暴雨,土坯房不堪雨水冲泡而垮塌,夫妻俩被埋不幸身亡,留下一对七八岁的双生子。先生着人料理后事,并收留了这对孤儿。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双生子阿大阿小初见先生,就“扑通”地跪下,磕着头说,先生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世就是做牛做马,我俩兄弟也要报此恩德。

  小小年龄如此乖巧,且又口齿伶俐,先生心情大悦,便吩咐管家,让双生子进私塾陪小姐读书。阿大阿小天资聪颖,品学兼优,先生就视如己出。

  一晃十三年。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先生在后花园转悠。瞧见阿大与女儿在花丛下喃喃低语,心中猛然一惊,脸色也骤然大变。他对管家喊道,弄碗鲜炖燕窝给小姐送去。

  小姐闻讯,急急逃回绣楼。

  先生开始留心观察俩人言行,不用几天就证实了自己的预感。次月一个吉日,便宴请村头,席上宣布,招阿小入婿,定下月完婚,且明日起,米行由其掌管。先生此话一出,小姐虽然悲痛欲绝,但父命难违,只有默然接受。众人也是大吃一惊,原本看好的阿大竟然出局,个中原因真的搞不懂。在众人的诧异声中,阿大脸色煞是难看,他不明白先生为何棒打鸳鸯。

  真是喜从天降,格外高兴的阿小急忙磕头跪谢,当场改口叫先生为父亲大人。众人的祝福声未停,先生又道,阿大该回家了。听到先生下了逐客令,阿大虽然痛苦万分,可也毫无办法,因为是先生的金口玉言。

  次日,先生就责阿大启程回祖地。别时修书一封,是给当地一米行的好友,为阿大谋一份活。

  阿大的心情糟糕到极点,他无法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船离码头时,阿大朝先生居住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就一声不吭地呆坐在舱内整整四天。那四天里,他的泪水是往肚子流的。

  又十三年。其间,兄弟俩罕有联系,皆在业内成为强人。当时八闽米业有谶语:双生子合,米业王出。奇特的事还有,不见小姐有孕。阿大走出小姐的视野后,情感之花便凋零了,绝去男女之情,一直未娶,独身一人。时运不济的三礁遭遇两次兵灾,在阿大出走的次年,县域成两派军阀争势主场。地方官府一户留一丁的政策,致青年血流漂橹,万骨成灰。二次兵灾是发于当年春天,为孙传芳部队过境时,发布一户出一丁的歹令,县域户籍大损,十室九毁。因脖子长个拳头般大小的肿块,阿小才躲过一劫。

  临近端午节时,阿大收到阿小家书,说是病危,有要事相托。在一刹那间,阿大明白了。一切是先生刻意安排,是先生对自己的托付。他连夜备船一路赶往三礁,四日后才至福宁府三礁。

  阿小喘气都困难极了,指着病榻上的账本,用尽余力拉住阿大的手泣言:小姐和米行,都要好生关照着。一切,早料之,父亲早料之。

  阿大耳边再次回响“阿大该回家了”的声音,仿佛又看到那双慈父般的眼睛。众亲十三载光阴的护局,只为让他躲过兵灾的劫难,成就更好的现在。

  他一时无法自已,和小姐相拥而泣。

  自此,阿大终成八闽米王。只是他将福州的“陈氏米业”牌子藏起,统一使用闽东“王氏米业”的商号,不晓得先生是否也一切早料之。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先生拿捏的程度是极其到位的。

当家

唢呐曲《迎春风》,叫乱刮着西北劲风的山谷。那声声唢呐,似无数把利剑,划破黎明前的天幕。酣睡中的人应声觉醒。大宋新厝上梁了,三礁人的议论,像极此刻涨潮的海水。人们如此大的动静,确实事出有因。

  大宋是福州婶的长子。福州婶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大宋,小的叫小宋,两宋相差三岁。此时,大宋二十出头,已在城里生活了三年,在银行当个小差。大宋脑子活络好使,行长认定是个上好料头,业内业外的事都交他跑办。三礁的老辈人就纳闷,大宋放着祖业不理,却去城里当个跟班,是应“南京财主乞吃相”这古人话啰。

  在三礁村里,大宋家排不上大财主名册,但也坐稳小财主的交椅。三礁小财主不容小觑,随意放到哪个村,都可压沉哪个村。据说,康熙年间,三礁王姓家族靠着经商、海运发家致富,渐渐成了闽东的名门望族。东吾洋沿海线,南至东冲半岛尽头的北壁,北至县城东门头的田园,都属三礁人所有。三礁王便成了财富的代名词,名气扩散到闽浙一带。再说这年头,乡下是最好的居处,城里时局复杂,三天两头抓人,稍不小心,就可能惹祸上身。

  话点至此,就好理解叔伯人心头的困惑了。让人非议的还有,村里的私塾远近闻名,学生大多成为一方人才,外乡人须挤破头才能进三礁私塾。小宋舍着村里的私塾不读,却往城里求学。从城关回三礁,要爬山过岭,又要坐船,整整一天的行程。花大本钱就能学到本领?想到这一幕,王氏叔伯人就挺有看法,如若这不算败家?还有什么才算?更糟糕的事,是福州婶要建财主厝。这财主厝,全三礁才十二座。座座都是泥木结构,两厅两天井,真工细作,玲珑花草,人物鸟兽,雕刻精美,华表锦头,题写着名人诗书,非一般的财力所为。

  一生精明的福州婶,如今做事一件堪比一件糊涂,三礁人这么认为。福州婶是大小宋伯母捡的。那年战乱,福州婶全家随逃亡人流一路南下,想回祖家地福州生活。船过三礁时,向药铺伙计讨碗水喝。大小宋伯母看到福州婶,便有一想法。福州婶后来告诉人,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过上太平日子是硬道理,所以就择选留下,嫁给智障的王有华。

  福州婶的公爹王家富,在三礁有一些家业。名下有良田百亩,一家药铺,一家当铺。但王家富未过半百,就陪亡妻走了。当时王有华才十岁,这王有坤为兄勉强过得去,但其妻为嫂,却显得极不厚道。

  俗语说,妻凭夫贵,但一个痴傻的男人,凭啥有地位呢?况且掌权的大小宋伯母极有心机,当年凑成其小叔的姻缘,就是算计外地人无根无蒂,如做了妯娌,那凡事当然在自己的掌控中。这在三礁村是公开的秘密。

  兄弟俩的母舅在其姐忌日时,必来三礁一趟。一来祭拜亡姐,二来看看两个外甥,以尽为弟为舅的情谊。母舅算得上一个角色,是个讲话人,且人精得很。小辈们有几斤几两,他心里当然有数。

  旧时,母舅地位挺高。母舅做客,外甥必须陪着招待。每顿饭菜要有素有荤,鱼肉是不可少的。不管母舅是否需要,必须温上一壶米酒,以示敬重。

  每次母舅来三礁,见面时的头道点心,就是福州婶的水煮荷包蛋。那端出的四个荷包蛋,不见一丝蛋白花,个个圆润饱满,加上八粒去核大红枣点缀,好看又好吃。母舅咀嚼着大红枣,啜着飘逸着蛋香味的汤,再瞧一眼晶莹剔透的荷包蛋,那是一脸的满意。但这回,却是满脸错愕,只因大红枣一舀进嘴里,不用咀嚼,立刻分成两半,粒粒皆如此。母舅心里明白了,外甥媳妇意有所指。

  母舅啥世面没见过?只见他不露声色,连日里,走访厝边头尾,得出结论——家是非分不可,不然呢,太委屈小外甥媳妇!

  见舅母心意已决,大小宋伯母亏心,不敢明目反对。她用胳膊肘,捣了捣闷声不吭的丈夫,王有坤还是缄默不语。分家的事就这样定了。田园好分,百亩良田,兄弟俩是对半开,各分得五十亩。当把药铺与当铺摆上桌面上谈时,大小宋的伯母说道:有坤既当兄又当爹,没少在小叔身上花过心思,就让他们挑当铺,权当是一种补偿吧。

  母舅听到这番话,心里就不爽。两间店铺若折成价,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彼此不相上下。但当铺是独家经营,东西一进一出,主人稳赚不赔,而药铺是数家竞争,又存在着赊账,效益很难讲。

  谁知福州婶却是一口答应。没有了大的纠结,小事便迎刃而解。兄弟俩便分了家。母舅也安心地离开了三礁。那年,大宋五岁,小宋两岁。

  福州婶接手药铺的头件事,就是让伙计把超过一年的欠条整出,放在天井上悉数焚毁。二三百大洋说没就没,惊讶了全三礁人。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三天,东吾洋畔上,近百村庄都晓得了,三礁出家良心药铺。一时间,药铺门槛被各路病家踩烂。

  福州婶当家后,家计蓬勃。三礁人赞其为八甲里顶级媳妇。三礁村分后门山、里厝、门楼前、风墙头四个区域。当年肇基始祖迁居三礁后,生有三子,长房为一甲,居住门楼前与风墙头;二房为四甲,划里厝归其使用;三房为八甲,定居山脚下的后门山,然而财主尽出八甲,几十户好主,财力大得不得了。后门山有三排,共计十二座的财主厝。福州婶能排上顶级媳妇,可绝非一般的容易。

  但神仙也有跌落时,福州婶要建第十三座财主厝。这让大家匪夷所思。母舅闻讯后,特地赶到三礁,找外甥媳妇面谈,俩人闭门半日,无果而散。一脸沮丧的母舅,在王氏叔伯的追问下,丢下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让所有人恰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福州婶变卖良田筹资建厝。家里的现钞都捐给了祠堂,才换来那块黄金厝埕。在城关的东门头,有十五六亩水田是大宋家的,这回,大宋携地契回城关,福州婶要将其换成银圆,做细装修费用。

  一轮圆月下,做木师应着上涨的潮水,高声吟唱上梁彩词,其腔调高亢激昂,跌宕多变,让在场的人听了血脉偾张,随着彩词振臂高呼“发啊!发啊!发啊!”那阵势让人在寒冷的冬天里,忘了西北风的存在。

  祝彩词一停,唢呐声再次响起。福州婶请的是百里外的洪下班,洪下班是行里大班,有二十来人,那大小两对唢呐,是顶级吹手,东家要另有打赏。这阵势,城里人建厝都少有。据说,地方几个大家族祀事,都是洪下班所为。三礁人做事认真的,要的是名,讲的是场,福州婶也是按规做事。

  后来,大宋厝终于竣工。它跟三排排里的厝,有着大不同。房梁屋檐少了人物鸟兽的雕刻,大门匾额上“快雪遗风”四字,是用双勾填墨法处理,并非用阳刻。因为细装修的那笔款被大小宋挪用了。这年四月,赶上战争,身为地下党的大小宋,动用自家的卖地款,资助同志们逃离县城。俩人也销声匿迹,人间蒸发。等到大小宋回到县城时,已是三年后的事,家乡已解放一个多月了。

  新中国成立后,福州婶名下只拥有一座厝,没有任何田园,一身清白,因而日子过得安安稳稳。一次,福州婶前去探访母舅,母舅拉着她的手,心诚口服地说,孩子,你的选择是对的。

  福州婶回话,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从打土豪分田地时起,我就认定共产党必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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