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21岁、她18岁、经人撮合,相亲,结婚,一气呵成。
没有情,没有爱,甚至还有年少的害臊。从此,就开始了两个人的一辈子。
家境贫寒,婚后,她无法闲,也跟着他下田,维持这个新家庭的生计。
耕地、播种、锄地、收割,轮番地忙,新婚的生活就糅合在养家糊口的忙碌中。
时常,在农业社扎堆的人群中,他一眼就能瞅出她,看着她挥舞着镰刀麻利地劳作,有细微的汗珠滑落,心生愧疚。想,让她跟着他受苦了。
乡下的人,没文化,不会甜言蜜语。吃大锅饭,他总会把硬面的干粮揣回家,留给她吃,自己谎称吃了肚鼓。居然连胃涨都不知,是荒谬,但谁又能说那不是鼓出来的爱呢?
隔年她便生了个女儿,让他有了初为人父的喜悦。是更忙了,里里外外全靠他。伺候她,挣工分,所有的苦他都承担,无怨言,这本是一个男人的责任。
日子缺衣少食,你两座山,时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更沉默,干活更卖力,无事时,就拼命地抽乡下的土烟。她看后,就每天掐指数着,什么时候出月子。
满月后,她要下地挣工分,他不许,她坚持,两人吵了一架,她抱着孩子回娘家。
没几天,便抱着孩子又回来,不言语,跟着他就下地干活。这次,他没坚持,只是忙完他的过来帮把手。
时间如流水一样,接着她又为他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六口嘴,全靠他俩。偶尔也拌嘴,过了就像没事的人,谁也不向谁道歉,过去的事,仿佛从未发生过。
孩子该上学了,她把卖鸡蛋攒下的钱,给女儿交学费,又买了个书包,剩余的钱已不多,就给他做了条裤子。送到他面前,他没吭声,显然不高兴。
第二天,她干活回来,看到柜子上有个蓝格子花的衬衫,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他用裤子和别人换的,因为他知道她一直喜欢这样的一件衬衫。
转身,叠好,小心翼翼收起。她明白,这不是一件衬衫,是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个木讷汉子的一片心,怎么忍心再去责备他,尽管明白他已没有一条体面的裤子。
紧接着,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第四个孩子都被送到学校,日子过得更加紧巴巴的,他们没有一句抱怨。他的衣服全靠她缝缝洗洗,虽然烂,却收拾得极干净。她也再没置过一件衣服,那件蓝格子花的衬衫已经洗得发白。
那段日子,他常说,孩子他妈,等孩子们都大了,成家了,我领你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
她的眼睛一片潮红,说,我等着。
她也常说,孩子他爹,等我们老了,生活好了,我给你炖锅肉,让你好好解解谗。
他蹲在炕上傻哼哼地笑。
就这样相互扶持着,相互依偎着,过那些艰苦而平凡的岁月。他们从不懂什么叫天长地久,什么是死生契合。有的就是柴米油盐的口角和絮絮叨叨的家常。
一来二往,孩子大了,成家了,他们也就真的老了。农业社分了,日子好了,当初的话似乎也忘了。
和小儿子分家,他什么都没要,就留了一群羊,他想,儿女都交代了,该让她享福了。一群羊他一人放,每年光卖羊毛的钱也够两人生活。她闲不住,又帮儿子带孩子。
也就这年,她得了一场怪病,茶饭不思,没几日就瘦得皮包骨头。那个年头,医疗设备简陋,区里最好的医院的医生对他说,回去后,想吃啥让她吃点啥。
他一愣,一辈子从没流过泪的汉子,流下两行浑浊的泪,医生无疑是下了死亡通知书。
回去后,他对她说,孩子他妈,我们还没去北京呢,我不能让你这样走了,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
她热泪盈眶,摇摇头说,你还是把钱攒着,将来孩子们没良心,你也留条后路。我的病,我明白。
他固执地又是请大仙又是找偏方,(地方偏僻,宗教论一直存在)为她治病。后在邻村的赤脚医生针灸的治疗下,她奇迹般地康复。
那年过年,从不喝酒的他,一下就醉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她满是关心的责备,这么老的人了,也不知道个度,让孩子们看到多丢人。
他笑哈哈地说,我高兴。
年过后,他要领她去北京。她不去,说,看病时到城里,人太多,不习惯,还是咱们的山旮旯好,命就注定是穷命,咱省下那个钱还不如多吃几斤猪肉。
知道是她舍不得花钱,也没劝,其实,他也舍不得,怕她再有个三长两短。
以后的日子无风无浪,平静得象村前的那条小河一样,让人安心。渐渐的,孙子们也大了,不用她照看了,家里一下清净了。
清净的日子,她有点不习惯。一个人坐那儿,一想就是半天,想当初那个顶着一头枯草,穿的个大红坎肩的后生,咋就在一瞬间,黑黑的眼慢慢褪了流光,粉红的嘴唇变成青紫。曾经想逃也逃不掉的苦难日子,现在总觉没过够。
他呢,依然放着那群羊,数年如一日。而今,越来越感觉腿脚不方便了,眼睛也大不如前了。他想,是真的老了,不服都不行。
终在一天,放羊,他不小心摔到沟里,半天爬不起来。起来回家时,已是晚上。她就在村口等着,张望着。风中她的身体佝偻了,丝丝花发在风中飞舞。他眼湿润了,她的青丝昨日依稀还在耳边飘逸。
农村的人,硬朗着呢,休息几天就没事。他又坚持要去放羊,她没反对,非要跟着去,没办法,由着她。于是,在村外的草地上,常会看到一对老夫妇,放着一群羊,没言语。羊、草原、老夫妇,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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