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天热得像蒸笼一般,空手走在大街上,浑身都汗涔涔的。因为要到市内一所中学拜访一位教师朋友,我便冒了酷暑,来到这所学校。
尽管我反复说明了理由,并出示了相关证件,但学校的门卫就是不肯放行,非得等到下课后才能与朋友相见。我有点愤愤不平,但又无可奈何。电话打过去,朋友却关了机,知道他还没下课。
看看表,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无奈之下,就在学校门口寻找能够遮挡这毒太阳的阴凉之处。遗憾的是这是一所新迁来的学校,校门两侧根本没有建筑物,更没有大树。一排新栽的香樟樹,只有手腕那么粗,虽然枝叶茂盛,但树荫却小得容不下一个人乘凉。
正在焦急等待中,一个骑电动车的中年汉子从我身旁驶过,只见他车子的一侧挂了一个能够折叠的小桌子,另一侧挂了两个小凳子,前边车篓里装有两个饭盒,边骑车边朝校门口张望着。
这汉子大约有四十多岁,面目有些消瘦,但身材却高大,紫红色的脸膛布满了与他年龄不太相称的皱纹,表情看上去有些抑郁,好像还在想着什么心事。上身那件有点发黄的白衬衫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他的背上,透明得能看到黝黑的脊梁。皱巴巴的裤子上有许多小白点,那是白石灰留下的痕迹。我知道,他是一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工。
他并不看我,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便在一棵稍大些的香樟树下把车子停稳,扭转头又朝校门口张望着。
下课了,学校的大门打开,一群中学生嬉笑着走了出来,我正要拨打朋友电话,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瘦高个男孩朝这边跑来。中年男子看到,脸上立刻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刚才的那种抑郁表情瞬间不见了,甚至还有些激动。男孩还没到跟前,他迅速把小桌子、小凳子从车上解下来,稳稳地放在地面上,然后又打开饭盒,摆上筷子,望着那孩子笑。
我原以为他是趁学生们放学时来卖点什么东西,这时才明白他是给儿子送饭来的。
我有点好奇,但又怕他看出什么,就装作打电话的样子向他跟前靠近了一些,想知道这么热的天,他为啥还要来给孩子送饭。
孩子走到父亲面前,先是笑了笑,然后埋怨起来:“爸,今天热成这样了,你为啥还要来?”
父亲:“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怎能不来呢?你妈妈不在了,我这当爹的来给你过生日。”
哦,原来这孩子已经没有妈妈了,我不由得心酸起来,很是可怜这孩子。
孩子顿了一下说:“爸,学校食堂里的饭菜好着呢,你在工地那么累,我都长大了,你还操这心干啥。”
父亲说:“学校的饭再好,也没有爸做的香,这手艺还是从你妈妈那里学来的,你就快吃吧。”
孩子低下头不再说什么,望了望父亲,又看了看父亲已经摆好的饭菜,低下头吃了起来。
我看到,孩子的父亲给儿子带来了煮熟的鸡蛋,长寿面,两个小馒头,两个饭盒顶部的小盒子里一个是青椒炒肉丝,一个是煎鱼块。看来,他的父亲是精心准备的。
孩子很懂事,吃了一会儿,抬起头对站在一旁看着他吃饭的父亲说:“爸,你也坐下来吃吧,站在那里干什么。”
父亲说:“站着凉快,坐下来就出汗,你快点吃吧,我在家吃过了。”
孩子又埋头吃了起来,不时地抬起头看看他的父亲。
我好生奇怪,既然是给孩子过生日,又带了这么多的菜,为啥不坐下来陪孩子一起吃呢?我对这位父亲的做法有点不解。
电话响了,朋友出校门来接我,我就要离开这对父子了,不知怎的,我的心里忽然有些舍不得离开他们的感觉,又抬头朝那位父亲看了看。这一看,我忽然明白了这位父亲为什么不肯坐下来陪孩子吃饭的缘由了。
原来是摆放桌子的地方树荫太小,不能完全遮住太阳的强光,他站在那里,是在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折射下来的影子为孩子遮挡太阳的照射啊!
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份人世间的真挚情感,更无法形容世间的父爱有多深……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可我却永远忘不掉那位父亲的影子。
鸡子三伯
三伯虽然一辈子没离开过生他养他的那个小山村,但他却是一个幸福的人,无忧无虑无烦恼,一生连一次病也没生过。
他如今已是八十岁高龄的人了,可八十岁的三伯依然年轻,还和先前一个样,眼不花,耳不聋,腿脚利索,总是一日不闲地在他家那几亩薄地里耕耘着。
1
三伯有个绰号叫“鸡子三伯”,为什么会有这个绰号?那还是大集体时代生产队里的事情,当时每逢收获季节,生产队就按每家每户平时参加集体劳动所挣工分的多少分配粮食,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谁家的工分多,分的粮食就多;谁家的工分少,当然分的粮食也很少。
三伯家里穷,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一个也认不得,不仅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因此,每到生产队分粮食的时候,他总要找生产队长询问哪一堆是他家的。生产队长比三伯低一辈,平时也叫他三伯。尽管是长辈,可三伯天生是个长不大的顽童,无论辈高辈低,见面时总爱和人家开玩笑。
为了避免三伯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在分粮食的时候,生产队长干脆就在给三伯家的那堆粮食上画一只鸡,三伯不认得自己的名字,却是认得鸡的。
自那以后,三伯再也不用去麻烦别人找自己的粮食堆了,画了一只鸡的那堆粮食准是他家的,“鸡子三伯”的大名也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在我们乡下,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人无外号不响”。三伯这一下算是出了大名,村上比他年长的,见面了就直接叫他“鸡子”。 平辈的都叫他“鸡子三哥”,晚辈的叫他“鸡子三伯”“鸡子三叔”,还有叫他“鸡子三爷”的。
全村的人都这样叫他,三伯不但不生气,反而是谁这样叫,他都高兴得很,总是和乡邻们又说又笑,似乎很认可这个绰号似的,村里人都说三伯是个“大活宝”。
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放学回家,大家站着整齐的长队,一路上唱着儿歌进了村。刚到村口时,正巧遇见三伯收工回家,当时我是路队长,一看见三伯,便恶作剧地喊了一声“一、二”,小伙伴们心领神会地一齐喊出了声:“鸡子三伯,鸡子三伯。”
三伯并不恼怒,依旧是乐呵呵地看着我们笑,还放下肩上的锄头和我们打招呼,大声对我们说:“娃子们啊,鸡子每天不停地用两只爪子刨食吃,娃们要是好好读书,长大了就不是一只鸡,能变龙成凤啊!”
当时我们只顾寻三伯开心,哪里懂得这些话的道理。
2
三伯是一个很小气的人,村里的大人们私下里都说他是个小气鬼。
有一年春上,生产队里种花生,大人们早早地排着长队在生產队的仓库前领花生种,准备下地播种。可生产队里的仓库保管“鸡子三伯”,就是站在仓库门前不开仓库门。
一直等到该下地的人们都到齐后,三伯才开了腔,他站在仓库门前大声喊道:“大家都注意啦,队里的花生种有限,一粒也不能浪费,一粒也不能吃掉,我算过了,咱们这地头比较薄,每亩地只能种四百二十五颗花生,每个土穴子里放两粒,也就是八百五十粒。花生种我早已分好了,每个出工的人只准带一个纸袋子,这里边只有八百五十粒,多一粒也没有,谁少种一粒也不行,将来谁种的花生要是缺了苗,谁就给咱队里赔偿。”
三伯的话音刚落,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许多馋嘴的大人们本想趁种花生的机会饱饱口福,想不到希望一下子变成了肥皂泡。
人们开始骂起来,这个说:“鸡子三哥真是个黄世仁。”那个说:“鸡子三伯就是个周扒皮。”过了门的媳妇们更是骂得难听:“你这个死鸡子,咋不得个鸡瘟哩。”
大人们吵着,骂着,笑着。
三伯站在那里,假装没听见,满脸依旧是乐呵呵的样子。
这天晚上,晴朗的夜空挂着一轮满月,金黄的月光温柔地洒在地上,静谧的小山村像仙境般迷人,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早早地躺下休息了,月光下的小山村便成了孩子们的欢乐世界。
我和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围着生产队里的那间仓库玩“捉迷藏”游戏,不知什么时候,三伯悄悄地来到了这仓库屋。他悄悄地打开房门,从里边拿出了一大包东西,然后又轻声招呼我们这帮小家伙围到他身边来。他做了个不让我们出声的手势,然后把那个大包打开,伸出大手给我们一人抓了一大把花生装进口袋里。
那些花生粒没有一个是囫囵的,不是瘪瘪的缺个角,就是个半仁的。当然,这样的花生是不能作为种子的。
三伯家里也有小孩,可他却没有将这些东西偷偷地带回家让自己的孩子吃,而是把它藏在仓库里让乡亲们的小孩子都来尝尝鲜。尽管都是些有毛病的花生,尽管都是些半仁的花生,可那天晚上我觉得那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花生了,比过年都快活。
后来我长大了,花生也多了起来,再也不像生产队时那样的紧缺和令人稀罕,各种各样的花生都吃遍了,却再也吃不出那天晚上的味道来……
3
三伯的家和我家只有一墙之隔,长大后的我离开了故乡,先是外出求学,后来又外出工作,回故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无论怎么忙,每年我总要抽出时间回故乡看看。
三伯见我回去,总是亲切地拉着我问这问那,他问我外边的城市有多大,他问我城里的楼房有多高,他问我城里的人每天都吃些啥。
三伯家早已有了电视机,三伯家的茅草房早已变成了水泥平房四合院。三伯仍然不识字,可三伯会看电视,他能听懂电视上说的话。公粮不交了,提留不要了,种地有补助,病了有医保,小孩子上学也免费了。年轻时吃惯了窝窝头的三伯有时见到我,还故意拿着白面馍笑呵呵地说:“娃子啊,要好好地干啊,没有国哪有家。”
三伯,这就是我的三伯,多么可敬可爱的三伯啊!
是啊,想不到一个善良朴实的老农民,他的心里边,也明白这个道理。
4
今年春上的一天,我又回到了故乡,正巧在“村村通”的小马路上遇到正要下地干活的三伯,八十岁的他身板依然硬朗,依然是那么快活开心。尽管他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山村,可三伯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烦恼,难怪他如此健康高寿。
我赶紧停下来,上前与三伯说话。我对他说:“三伯,你都八十岁的人了,就不要干那些农活了,也该在家好好地歇歇了。”
“歇什么歇?我家老小十几口,年轻的都去外边打工挣钱啦,如今这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别看我年纪大,可咱身体好,娃子们在外不容易,我就帮他们看着庄稼,守守家。”
我又一次被三伯的话感动着……
如今,小山村早已变成了空壳村,农闲时凡是能出去务工的都出去了,那些留守在家,像三伯这样的老人又何止三伯一个人呢?
正是这些可爱可敬的乡下老人,在撑着乡村的另一层天……
作者简介:党栋,男,河南省南召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阳市作家协会理事。发表小说、散文160余万字,多部作品获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追梦》《足疗》《村魂》,散文集《深夜静悄悄》《我和我的村庄》《青青校园》《和你没商量》。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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