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以后,楚一都会想起,他是怎样的如兰儿一般不甘面对这时光所带来的分离。
从前,他始终都不能明白,兰儿在走的那一刻为何要哭得那样伤心。可当他懂的时候,当他想去告诉她其实他真的已经懂了的时候,他再也没了机会。他时常嘲笑自己,生活,总是不给他机会。这种遗憾是他对于生活最沉重的疑问,他想不明白。
他编过很多故事,他总给每个人最好的结局。只是却不知道掌控着他的结局的又是谁。他想知道,想问问,究竟要他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故事才算完美。逐渐浮出水面的结局令他惶恐而不愿意接受。他的感觉,像小说写到结局那一页,他不愿承认缘分就这样肠思枯竭,逼迫时光倒回自己,要美梦永永远远令人心碎。他不愿承认,一个人能那么毫无缘由地失去另一个人。
那些兰儿留下的美梦,他整日的一点点去细数,最后如花般颓败。抓不住的掉落了一地。
她对他说,将来一起开一间小店,一半卖花,一半卖书。你写字,我在身旁为你弹琴。有空的时候去很远的地方流浪,哪儿都好。两个人在一起的地方,哪里都是天堂。我们一起过简单平凡的小日子。
他又对她说,等我毕业我们就过那样的生活,很快的。那时候,他是那样愚蠢呵,蠢得以为老天可以看着他们一直等下去。蠢得以为老天可以让他幸福了。
她一次次地问他,我们会在一起的,对么。我不要和相公分开,好害怕失去相公,自己不知道怎么活。他笑,傻孩子,如果相公离开娘子,那就用一生一世的苦日子来还。她说不可以,将来不管怎样,相公都要好好的,因为这是兰儿的心愿。
兰儿总是生病,每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有大多数时间他是在听兰儿咳嗽的。兰儿让他在电话里面给她唱歌,他总是不肯。所以好久了,她只听他唱过两次歌。并且都是匆匆结束。可她还是傻乎乎地笑,笑着说相公唱歌真好听。
他给她读大段大段的字,她静静地听着。当做在听他的心声,他的倾诉。
兰儿说,好喜欢相公写的字。像一个个美丽的灵魂,让我心疼,让我想抱抱相公。
她让他觉得那样温暖。可并未留给她很多很多的字。他说话的时候,兰儿总轻轻地笑,她说相公说话像个诗人。他笑着说,那我只做兰儿一个人的诗人,我一辈子的字只写给傻瓜娘子。我为你写一辈子。他的愿望,只是在一个地方,默默地爱着一个女子,给她自己一生的字。
可是最后,他想他是太奢侈,在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花光了他一生的幸福,让他追悔莫及。她给他的幸福太多,才会给他一种错觉,仿佛这样的幸福能陪着他走完一生。宛如他曾经的哀伤,能够无休无止的继续下去。而那些幸福又太广阔,充斥着他生命中每个角落,最终落得无处逃避。
那些曾经,他将一切信心十足的交给未来。而那未来却让他哑然失笑。
未来竟也骗了他。
那个五月,风是那样的凉。她住了医院,她打来电话跟他告别。
她说是要去做一个小手术,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和他联系。不过她很快会回来的。
她要楚一答应,如果她不能回来,他要忘了她,自己好好地活。他不答应,你不好我又怎么好得下去。我们的命已经连在一起,要活都要好好活,要死一起死。
兰儿说,傻瓜,只是如果。她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去做手术。他说好,然后再也不说一句话。
她突然哭了起来。她哭着说相公,我一定会好起来的,这样死掉我才不甘心。我们还有好多事一起没做,我们还有好多路一起没走。真的好不甘心。他安慰她,傻瓜不哭,不是说小手术么,很快就会好的。我等着你回来,不管多久,直到你回来。
她说恩,可是我怕疼。她说相公,到了假期就来看我,好么。
五月十一号,她终于在他生命里消失。
楚一从未对即将来临的别离有过那样深刻的恐惧与不安,他不敢想象那一刻时空永隔的纤痕会有多深刻。
他姑且觉得,这是生命给他最后的考验,只要他背负相思等待下去,故事的最后,总会皆大欢喜。每个白天与夜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一个角落仰望天空,默默地去说一切想对兰儿说的话。他说兰儿,故事的结局,我们总会在一起。
他不去上课,不参加考试,将等待与想念做为他生命里唯一愿意做的事情。他不停地去打听兰儿的消息,他们说手术还算顺利,只是兰儿身体太弱,手术引起了一系列并发症,处境很不好。他们说有很多次她几乎停止了呼吸,可最后还是撑了过来。他们说她一直在叫着相公的名字。
在那个黄昏,他第一次的躲在学校茂密的树林后面哭。经过的许多人疑惑地看他,一个男人无声的哭泣,如此悲伤,如此动情,纷纷过来好心劝解。心里的疼痛让他觉得寒冷,那些折磨兰儿的病痛是他心里的一把刀,来回地拉。她一个人在受苦,她一个人在为了履行诺言努力着,她始终是一个人。
夜晚的时候,他躲在角落一遍一遍翻看着他太过自以为是的伤口。他竟无法知道,怎样才能让那个深爱的女子好受些。他们说她醒过一次,只在日记里写了一句,没有他的世界我不愿醒来。这样明显的含义他竟也没有懂得,他是个白痴呵,他呻吟着等待着假期,却不知道那几个月的时间对兰儿是一种煎熬。她是那样善良,可他似乎能够隐约地看到她在生命最后的憎恨与困倦。
夜太漫长,盼白了头发,却盼不到地老天荒。她已经无法独自痊愈,陪他地老天荒。
他躺了下来,信手翻开一本书的时候,不经意看到一段字。
春寒料峭,候桃花开得正盛。每年此时,我便去对岸桃林,兰儿曾和我在此永诀,死在我怀中。依稀记得那天大风,一时之间桃花落尽,纷纷扬扬遮盖了兰儿冰冷的身体。我拿过那柄带血的剑,泪掉在血里,顷刻泛成一朵桃花,永远也无法褪去……
那段藏尽宿命的字,如此触目惊心。
(二)
七月。末日将至,他们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
楚一说,我曾背弃哀伤奔向幸福,最后那些回忆全部回头笑我,留下他不屑一顾地独自等待。
他从五月等到六月,从六月等到七月。他命里那些将至未至的光阴一段段在远处显山露水,却堆挤在一个地方,纵横交错。看得他头疼,终不知是何道理。他跪在地上请求上苍参破,上苍说看,她只是你的一个劫数。她是你命里注定要失去的女子。
他鄙夷地嘲笑上苍,我的幸福遭你忌妒,你要逼我无路可去。可是我的命是我自己的,由不得你。她会回来,不然,我就将命给你。嘿,在我了无生趣了,将命给你。我只赚不赔。
暑假回家的时候,他心里终于轻松了起来。很快的,他很快的就可以站在兰儿身边,叫她娘子。让她别再睡了,快点醒来。
姐姐也回家了,说是过几天让他跟她去玩。他说我们一起走,可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看望一个人。我让她等得太久。
七月的雨很不要脸的几天几夜的下。他说,究竟为何,那个七月总是下雨,几乎下完了一年可以下的,依然没有丝毫停息的样子。或许很多时候总会这样,一个很弱智的问题突然出现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不解,以为它很深奥。一转身,才恍然大悟。
每次看着窗外的细雨如织,他的心情又安宁又忐忑。因为许许多多的感情在心里像浪花一样汹涌盛开过,所以总对这未知的宁静忐忑不安。他想一定很快结束的,生活不会很无耻的将一件事情一直继续下去,最终总要有个结局。后来,他想他是对的。只是他每日看天边流云的时候,总默默说亲爱的,原谅我,我没猜到这结局。
七月二十三号。兰儿不告而别,独自离去。
他在好几天以后才知道,那天雨下得很小,他和妹妹去了网吧。最初听到的时候他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直到那个人说,兰儿死了。他说哦。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说是不知道该怎样给他说,她说对不起,她答应了会将兰儿好好地带回来,她没做到。兰儿最后还是离开了大家。
呵,楚一轻轻笑,不怪你,不怪。他站起来说,妹妹,我们回家。
他拉着妹妹走回了家,很长一段路,两个人都被雨淋湿。她问他,哥,怎么了。他说没事,哥想回家。
到家的时候父亲和姐夫在喝酒,远远地叫他。他过去陪他们喝酒,很快的喝光了所有的酒,他像个醉鬼一样对他们笑。
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将自己反锁在里面。他开始很努力地去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个个地发短信,告诉许多有关与无关的人,他说兰儿死了。
可他不明白,耳边都能听见兰儿在笑,他都能听见兰儿在叫他相公,怎么可以说一个人,就那么的死了。他想,一定是幻觉,太害怕失去她才会这样胡思乱想。况且自己还喝了酒。恩,一定是醉得糊涂了,拿兰儿的生死开自己的玩笑。
他坐在角落,一遍遍拨打兰儿的手机。
午夜的时候,她来与他告别。他听见她在笑,又好象是在悄悄地哭,那些声音在黑暗里飘荡,支离破碎。转过身的时候,她坐在床边看他,可是不管他怎样问她,她都不说话。直到看她的身影逐渐远去,他突然毫无准备的落泪,哭着说兰儿,我恨你的不告而别,再也不会原谅你。
楚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月。妈妈心疼却无能为力,她打电话叫安然和若林。
安然和若林来看他,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坐在地上抬起头很木然地看他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在角落一直坐着不动,安然走过来很别扭地抱他。他们看着他在地上坐了一天。晚上他们转身走的时候,楚一说,我输了。
那以后他们每隔几个小时总打来电话,在那一头轻声叫,楚一,楚一。他说恩。然后挂掉。
晚上的时候因为习惯,他想去写些什么,可觉得脑子里是一张白纸,他开始写不出任何东西。他用刀在手上划了一个口子,血一滴滴地掉在桌上,那些暗红的略带腥味的液体缓缓地蔓延,手臂因为疼痛而不停地颤抖。他看着那个伤口,两边的肌肉翻出来,像一朵红花,笨拙而凄艳地怒放。伤口带来疼痛,疼痛反而让他温暖。他就那么一点点的让自己温暖。他用牙齿紧紧的咬着手臂低沉的笑,嘶哑而压抑的笑声。他的心似乎突然猝不及防地破碎,掉得到处都是,捡不起来。
他给南容打电话,子陵,我发觉自己已经残废,对自己也无法倾诉。眼睛一天天地看不清楚东西,看不到未来。强迫自己回忆过去总会头疼欲裂。突然没有了一个人走下去的勇气。南容沉默,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
然后他去找过去认识的许多人,和他们没日没夜的喝酒。喝到呕吐,吐完了再去喝。他在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让自己暖和。
暑假快结束,南容在楚一家的楼底下大声地喊楚一。他跑下去看到了南容,一脸风尘地看他。
闵南容。他突然那样叫他。你怎么会来?
南容说刚下车,我来看你,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楚一低下头笑笑,我还活着,过几天就回学校。
南容说恩,我只想你能够好好活着。他又对南容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看天空。
南容在背后叹息,楚一,你的笑容绝望而残忍。我很难过。
八月将要结束的时候,楚一回了学校,没和南容他们说。
临行的时候奶奶给他一件绣好的衣服,上面有许多细碎的紫色小花。她说早些时候你说要去看人,这个你帮我送她。
奶奶是一个聪慧而简单的女人,看出孙儿的难过,却没有猜到他是因何难过。所有人只是以为他是过分挂念那个叫兰儿的孩子,担心她的病情。他抱抱奶奶,他说奶奶放心,我替你给她。
他忍着不哭,转身急急地上车。
有人问他,为何到最后,都没有去看兰儿。让她带着不甘与思念,一个人孤独地离开。
他说不知道,至始至终他都在想这个问题。在兰儿生命的最后,是他没给彼此机会,没有帮兰儿撑过去。他想,其实是他害死了她。兰儿等他好久都没等到,最后终于放弃,一个人走了。这是他心中最大的愧疚,他过不了自己。
他如进行一种漫长而繁琐的祭奠,走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他曾站在那里给兰儿打电话,那些地方还在。如今却只能提醒着他与命运争夺幸福的残败,昭示着楼台依旧芳草依旧天涯依旧而已物是人非的沧桑变故。那变故像八月就纷纷凋零的叶子,如此不应时节。
他留着长长的头发,长长的胡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经过天桥的时候,他看到边上趴着的许多乞丐。他也走了过去,坐在他们中间。过往的人竟也能给他扔下一个硬币,用可怜的眼光注视着他。他将头埋在膝盖之间开始哭泣。他们能施舍给他钱与同情,却再也没人能够施舍给他一点幸福。他望着天空哭喊,原来,你始终都在嘲笑我。
宿舍的同学找到他的时候,他靠在天桥的一个角落里睡觉。小六骂他,你这个样子对得起谁。你究竟要怎样。
他抬起头无辜地看他们。谁,能把兰儿还我。
(三)
九月。楚一离开了学校。他去了南昌,那个兰儿长大的城市。
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他追问每一个路过的人,是否见过一个叫兰儿的孩子。很多时候,他似乎觉得在他一转身就能看到兰儿在他背后,叫他相公。可频繁的回头却总是空无一人。
他在兰儿学校门口坐了一天又一天。看着人来人往他突然掩面而泣,那些流淌在似水年华的悲伤,那场残酷的爱恋,那个他深爱的人。时光流转,却再也转不回昨天。
他想起当初,他们那样近又那样远。到如今依旧是那个样子,而他却再也找不到她。他嬉笑怒骂哭天呛地都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他渐渐地相信,她从此已经真的离开。
记得那天风好大,吹得那些叶子落了一地。他拨通了离开之后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南容的。他笑着告诉南容,这里也总在下雨,我脚底下有厚厚的树叶,踩在上面能发出很好听的声音。我在兰儿的学校门口给你打电话。我想和你们大家说话,说好多好多,可是好累,想睡一会。不想继续背着回忆这样流离失所。
他说南容,这一年太潮湿,可能我的幸福,开不出花了。
南容看着天空飘过大朵大朵的洁白云彩,他笑着掉泪。楚一,别说蠢话。一定要它开花,你才能自由么。
一个月后,南容收到了从南昌寄来的包裹。很小的一个盒子。
他打开看的时候,一张白纸从中间掉了下来。盒子里面是一只玉蝴蝶,晶莹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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