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天,黑了下来,北京的夜,亮了起来。外城万家灯火,喧闹更胜白昼,而最热闹的当然要数闻名遐迩的京都“八大胡同”。
“贵客到……”随着门前迎客二爷的一声嗓子,彩虹楼前“咯吱”、“咯吱”停下两顶官轿。门帘同时一掀,两个锦衣年青人分别从官轿中长身而出。看到这两人,那二爷眼前一亮,忙不迭地从台阶上赶下来,躬腰向前面的一位迎去,“哎呀,我的天爷,这可不是杜爷吗?今儿个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那姓杜的年青人倨傲地笑了笑,手一摆塞了什么给那二爷,“行了行了,今儿个主客可不是我,你们好好照顾我们这位曾公子,他可是我们王爷的爱将。”那二爷得了赏赐腰弯得更低,“是,是,两位里面请。”看着两人迈着八爷步走进楼门,二爷鼓足中气叫道:“宝亲王府杜爷、曾爷到~~~!”
里面是布置的花团锦簇的一间厅房,姓杜姓曾的两人刚刚觅位坐下,一阵风刮进来一个的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一张大脸涂抹得粉白,五官夸张地画着浓妆,她扭腰作态,拖着腻音招呼道:“我的好杜爷呀,您还记得我们彩虹楼的姑娘啊?……”那杜爷仰头打了个哈哈,“王嬷嬷,我杜骏怎么也忘不了您手下那些个才貌双全的红姑娘啊,您瞧,这不,又带了我这兄弟来了。我介绍您认识认识,这位,曾心雨,曾爷,”他挑起大拇指,“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现任咱们王府护卫的大领班,是王爷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前几天刺杀我们王爷的欽犯就是他抓获的。两位亲近亲近,今后恐怕曾兄会是你们彩虹楼的常客了!”
王嬷嬷睁大她的绿豆眼就往前凑,嘴里咂叭着:“哟,这位曾爷可真是俊啦,不愧是杜爷您的朋友,果然是龙交龙,凤交凤……”
看着王嬷嬷带着浓重的香气往他跟前凑,那位微微皱了皱眉。
杜骏哂道:“王嬷嬷,您老人家就省了吧,还是唤您那当家的姑娘出来吧?”
王嬷嬷赔笑道:“那是,那是!不知杜爷、曾爷今儿个要点哪几位?”
杜骏老马识途:“曾兄今儿个是第一次来,我就替他点了吧。就是白玫瑰、白菊花两个。嘿嘿,白玫瑰那个妮子可真不赖……”
王嬷嬷笑着唤了丫鬟给他们上茶:“两位先品品我们彩虹楼有名的珍珠八宝茶。这个,杜爷,我跟您打个商量,您看能不能换两位呢?”
杜骏脸一沉,手中的茶盏往木几上一拍,微闭的双眼中透出冷澈的寒光:“王嬷嬷,你在八大胡同的日子也不短了,不会这么不开窍吧?别人来了你可以掉掉花枪,你当咱们是谁?”
王嬷嬷吓得直哆嗦,手上挽着的香巾差点儿掉到地上:“杜、杜爷息怒。是、是这样,玫瑰姑娘今晚原是要出个局,既然您来了,那自然留下来侍候您。至于菊花,不满您老说,她半个月前嫁人了……”
杜骏端起茶盏吹了吹,“这么巧?”
“是是,有个杭州富商看上了她,将她赎了出去。您要是不信,我这还有她赎身的文书。”
“不必了,”杜骏转头看看曾心雨,“那这么着办吧,现在你们楼里还有那位最红的姑娘,王嬷嬷你给我们曾兄介绍介绍。不过,曾兄的眼界可比我还高,等闲的姑娘您就不要唤出来了,免得大家难堪。”说着,左手有意无意地拂过腰上的玉带,那正是王府领班的标志。
王嬷嬷左眼一跳:“是是,我省得。杜爷,您有些个日子没来了,咱们彩虹楼新出阁了一位红姑娘,名唤白海棠。那可真是水靈靈的一朵鲜花儿,才接客没几天,我看侍候曾爷再合适不过了。”
杜骏眼一亮,大笑着拍着曾心雨的肩膀,“好,曾兄!您今儿个算是走了桃花运……要不是我已经点了白玫瑰,真要抢您这朵海棠花了。青楼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大教坊里出师的有名气的姑娘,就可以拿俏卖艺不卖身,不过,嘿嘿,”他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继续说道:“只要姑娘本人看得上,那人又出得起价,就可以花好月圆了。”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如今八大胡同里这样的俏姑娘已经越来越少了,今儿个曾兄您能摊到这个,算是中了头彩。至于能否成其好事,就看曾兄您自个的了!”
杜骏熟门熟路地自顾自走了,王嬷嬷把曾心雨带到后堂西厢一座小阁楼前,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出来一位白衣胜雪的妙龄姑娘。她开门一见到曾心雨,不由怔住了,想是少见了如此俊逸人物。王嬷嬷暧昧地眯眯眼,“这位是曾心雨曾公子,是宝亲王府的大领班,可给我好生侍候了。”说罢,扭着屁股走了。
那白衣姑娘圆圆的桃形脸,一双大眼睛扑棱棱眨了眨,两手把玩着胸前的辫子,“曾公子,请屋里坐。”王嬷嬷走后,曾心雨的脸色更不好看,他迈步进屋,背对着白衣姑娘冷冷地道:“海棠姑娘,不用麻烦了,我借您的屋子坐上一坐,您请自便吧。”那白衣姑娘“扑哧”一声笑了,“曾公子,我家姑娘还在楼上了,您请稍候,我去唤她!”说罢一甩辫子飞奔上楼了。
曾心雨本就不喜欢沾花惹草,这次来玩一趟是迫于好友相邀,身在王府也不得不装装样子,免得太过于正经,反而引人闲话。方才无人在际,他有心作出那种据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希望“白海棠”能知难而退。没想到却表错了情,选错了对象,正在尴尬不已。这时楼梯一阵响动,拐角处出现一个女子。
第一眼的感觉就是此人仿佛玲珑剔透的水晶雕成。她身上罩一套绿底的八幅湘裙,上衣浅绿,裙幅渐变成深绿,仿佛浅浅的小溪,由头至脚,最终汇入深潭。个子玲珑小巧,极白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五官也很小巧,但是在脸上搭配得再适当也没有了,没有丝毫妆扮,弯弯黛眉,淡淡樱唇,亮若星辰的一双猫儿眼,长长的黑发那么自然地披在双肩。曾心雨苦心孤诣想好的词不由得全咽了下去。
那女子窈窕行落,走近了对着曾心雨低头一福,只听得黄莺鸣谷,极为脆丽:“小女子白海棠,见过曾公子。”先前的白衣姑娘也奔了下来,向曾心雨扮了个鬼脸,“这才是我家海棠姑娘呢……”白海棠转头轻轻说道:“兰儿,不要胡闹,快去倒茶。”她回过头来,对曾心雨腼腆一笑,“小丫头不懂事,还请贵客莫怪。”曾心雨张张嘴想说不用麻烦了,白海棠已经作势请他坐下。他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客厅布置得极为雅致,地上铺着一块小小的六尺见方绿底翠竹图地毡,迎面照墙上一幅泼墨中堂。那是一幅“梁红玉击鼓图”。画中远处硝烟弥漫,隐约望见厮杀的人影,近处梁红玉英姿飒爽,击鼓催舟;再配上左右草书对联:
放声唱出人间悲欢,上下五千年多少故事;
挥笔绘尽世上美丑,纵横八万里无数英豪。
上挂横匾:“击鼓阁”。字迹秀挺苍劲,刚柔相濟,一股英风豪气,于字画之间喷薄欲出。
曾心雨不禁脱口赞道:“好画!好字!请问姑娘,这字画出自哪位名家手笔?”
白海棠嫣然一笑,“这些不过是小女子闲来无事时的涂鸦之作,又哪里入得方家发眼。”
曾心雨一楞,他方才就认错了人,如今作者当面却茫然不知,越发落了下风;不由得好胜心起,想扳回一局。他眼珠一转,便道:“韩梁夫妇二人与金兵作战,英名千古。不过,我大清与当年大金同是龙兴塞外,颇有渊源;海棠姑娘为梁红玉作画传颂,这个,不知是否别有用意?”
白海棠心中一凛,心道此人虽为侍卫领班,却并非一介武夫,可不能小觑了,得打点精神好生应付。她落落大方地应道:“曾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梁红玉原本出身青楼,自随了韩将军这才千古留芳。我作此画只不过寄托孤芳自赏之意,希望将来能有幸遇个好人家,以免终老于此。”
“想不到海棠姑娘志存高远……”
“曾公子说笑了,小女子那里谈得上什么志向。倒是公子年青有为,以汉人而高踞宝亲王府领班,足见深受当朝信任,自有锦绣前程。”
曾心雨摸了摸鼻子,不由苦笑,好厉害的女子,转弯拐角骂我甘当鹰犬。
“那么以姑娘之见,汉人就该处江湖之远,避庙堂之高么?”
白海棠深深地看着他,“曾公子,我并无此意。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这本来无可厚非。关键在于其人能否以百姓为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是哪朝哪代,老百姓都是最下层的。我观公子文武全才,又知自爱,如能在为官之际,多为百姓着想,则我恭祝公子步步高升。”
“姑娘对百姓之苦有此感慨,莫非身世勘怜?”不知怎的,曾心雨忽然间颇想知道这白海棠的身世,要不然她的见识怎会恁般深刻?
白海棠笑着摇摇头,“我的身世不值一提。倒是对曾公子抱歉得很,才一见面小女子就不知进退地说了这些令公子不开心的话。不如这样,今儿个您就别回去啦,在我这击鼓阁放松休息休息,算小女子对曾公子的赔罪。”
曾心雨心头怦怦直跳,莫非真被杜骏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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