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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魔鬼与天使的分界线

时间:2023/11/9 作者: 参花(下) 热度: 9028
罗国栋

  一 一三震法与三一模式

  入秦陇锁钥,过巴蜀咽喉,便进入通江流域。这里层峦叠嶂,沟壑曲通,想找一块宽宽敞敞的平地都很难;偶有小川台地,也是傍江河而成的沉积扇、洪积扇,不架桥掘洞,难以近其左右。

  俄家台水电站就坐落在这里。两山夹一江,江边一条路,大坝拦江肩路,依河床而建。

  俄家台是通江南岸一个村庄的名字。可村中却无姓俄的住户,百家姓中亦无俄姓。追本求源,俄氏一族却与女娲神话、纳西族神话、鲜卑族拓跋部等远古人类有着极深的渊源。说明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此村曾与先祖人文有过深厚的交集。

  自古俄家台有三大特产:麂子、地震、灰灰菜。尤以地震最为著名,号称是一天三小震,三天一大震。附近村民常年在地震中安享生活,处之泰然,偶见有不知情者吓得惊慌失措、大呼狂奔,心里还免不了生出几许好笑来。

  即使是“五一二”大地震,这里的老百姓也没有显现出许多惊惧来。为什么?习以为常了。倒是经过这次广泛的媒体报道和宣传,明白了许多道理:这里和汶川属于同一条地震断裂带,地震不是每个地方都如此常见,地震的后果有时会很严重。

  麂子是一种野生动物,与鹿同类,体型大小与山羊差不多。麂肉细嫩味美,麂皮为高级制革原料。其中黑麂已列为国际频危动物,在我国享受一级保护待遇。俄家台没有黑麂,只有土麂。麂子家族中有黑麂这样的贵族血统,使得俄家台的土麂也变得非同寻常,只是极为罕见,偶尔才传说有人在深山中遇见过。

  灰灰菜实际上是一种可食用野草,生命力极强,几乎全国各地都有。尤其在俄家台的田间地头、草丛密林,可谓无处不在。在困难年月,灰灰菜曾经救过无数人的生命,所以俄家台人并不讨厌它的泛滥。尤其是近些年,灰灰菜已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大都市的豪华饭店,被誉为天然绿色无公害食品。这就给俄家台村民增加了不少创收的机会。

  早上起来,徐玉东一边刷牙,一边问项目经理林雨晨:昨天晚上轰隆隆是什么声音?

  林雨晨疑惑道:轰隆隆?是不是地震?要是凌晨四五点钟,就有可能是。

  徐玉东诧异道:那为什么人都不跑?

  林雨晨非常肯定地回答:跑啥呀?往哪儿跑?经常晚上地震,总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林雨晨说完,怪怪地一笑,端了一盆洗脸水满不在乎地回房去了。

  徐玉东是青山五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刚刚被派到俄家台工地来蹲点。见林雨晨对地震如此淡定,不禁一愣,心想:还睡觉?都不怕一觉彻底睡过去醒不来?

  一次,徐玉东就防震抗震一事在职工大会上郑重其事地提出来,要求大家决不可掉以轻心。结果反应平平,似乎还有个别职工不自然地把头低下,不知何意。

  徐玉东心想:是不是我有些少见多怪呢?后来林雨晨告诉他:职工当然很担心,可有什么办法呢?项目部多次考虑过迁址,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对于这种说法徐玉东不是很赞同。所谓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但是,架不住林雨晨这样那样的一大堆客观理由——其实最终的核心问题就是一个字:钱!只要迁址,就要花钱;在项目经理的脑海里,成本是衡量一切问题的核心,不划算的事情坚决不干。

  徐玉东也是项目经理出身,深知缺钱之难,挣钱不易。所以从此以后,在提醒大家注意的时候,也就多了几分谨慎。

  久而久之,徐玉东反倒被同化,也就慢慢地接受了这种现实。无论白天晚上,该睡觉时照样能安然入睡。有一次地震时,徐玉东正在午休,翻了个身,稍微留意了一下,结果又呼呼地睡去。

  是啊,项目上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午休时间多么珍贵!最多也就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哪能耽搁得起呀!林雨晨不是说了嘛:它震它的,你睡你的,互不影响。

  听听,多么荒谬的轻松!

  项目副经理郭永利是个厚道人,曾经实打实地对徐玉东说:在俄家台工地上班,就是在鬼门关上打转转,说不定哪一块石头就被地震给摇下来了;要是把谁给砸中了,那就彻底地拜拜了。

  徐玉东感觉郭永利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地震,在自然灾害中一直稳居头一把交椅,属于不可抗拒外力。

  在一次安全检查时,郭永利指着一个破房子说:这座房子是在“五一二”大地震时被一块大石头砸烂的,以后就一直没有再用。

  徐玉东问:当时有人住没有?

  郭永利道:有俩人住,人刚走了,地就震了。

  徐玉东一阵感慨:这俩人命真大!

  郭永利道:侥幸!所以说地震,你讲的那些道理都是对的,一定要小心!咱们项目部每个季度都要安排人上山清理一次危石,防止地震时危石滚落下来。

  听了郭永利这话,徐玉东的心里稍微踏实一些。说明大家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并非麻木不仁,防范意识已经转化为日常管理,该采取的防范措施也都采取了。

  二 截流与资金,一个解不开的结

  截流在水电施工中是个划时代的环节,没有人敢等闲视之。截流之前,人們可以等一等、看一看,有扯皮的时间;一旦截流,就再也容不得人们犹犹豫豫、优柔寡断了,必须一鼓作气把工程干完,否则,后果是灾难性的,不亚于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

  徐玉东来蹲点有好几天了。在林雨晨的陪同下,把工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和业主总经理赵伟强、总监理工程师刘豫、总设计师张文宇也都见了面,无非是欢迎鼓励之余,外带些许委婉的批评。

  可是近期能不能截流?似乎大家都是嘴上说得振振有词、态度坚决,心中却仍然没底儿。一方面和当地村民之间的问题没有解决,时不时就会有人来阻工;另一方面建设资金还没完全到位,施工单位青山公司俄家台项目部经过八年的“啃老”,青山五公司再也无力扶持了,业主资金解决得好,就干;解决得不好,就只能任由这个项目自生自灭、破罐子破摔了。

  显而易见,这两个问题能否解决最终都是一个字——钱。钱的问题解决不好,截流就是一句空话,很有可能碌碡推到半坡上就再也推不动了。

  水电行业有一句通行的话:截流就是骑上了老虎背。所谓骑虎难下,一旦骑上老虎背,就再也别想下来,只要一下来就会被老虎吃掉。而要不被老虎吃掉,就得把老虎关进笼子,就只能一鼓作气,把工程干完。

  资金是项目存活的血液,钱就是项目经理林雨晨身上的死穴,这一点就能要他的命。

  所以,截流后的资金是绝对要有保证的。青山五公司的担心也就在这里:既然资金无法保证,又何必鼓那么大的劲去骑这头猛虎呢?惹不起咱躲得起!这就出现了些许等待观望的情绪,哪里黑了哪里歇。

  截流方案没有问题。在青山五公司总工程师郑志英的陪同下,青山公司总部派了两位专家来会诊。单戗立堵、双向进占,是当今世界上大小江河截流使用最多的经典模式,技术上基本没有多大问题,唯一的担忧是:如果抛投强度达不到,可能会半途而废。

  专家一道:通江属长江流域,即使是枯水期,流量也非常大,堪与黄河的常态流量相比。

  专家二道:在青山公司六十年的截流史上,通江流量属于最大级别的,相当于一般河流的十倍!

  郑志英道:就目前俄家台项目的截流准备情况看,还不够充分。万一截不住怎么办?

  这些都是否决俄家台水电站截流可行性的变相说法,徐玉东心里多多少少有一些抵触,他接受不了别人否决自己一门心思将要解决的重大难题。心想:截不住?还没听说过截不住的事!

  可见,不截流,只是一种策略性的说法,并不是徐玉东的本意——如果不截流,那自己跑来坐镇干什么!

  专家一见徐玉东默不作声,就进而讲道:黑水河截流时,河道里本身就没多少水,为了让领导好看、媒体也能报道,就在上游修了一道堰,把水聚了一个多星期,到截流那天才刨开个口子把水放下来,所以一会儿就截住了。如果时间再长一点,河里就没水了,河就干了。

  对这件事情徐玉东也曾经有所耳闻,他还参加了一次截流仪式,印象比较深。当时感觉声势浩大,车水马龙,彩旗飘扬。而且当天电视台新闻就播了,第二天一早各大报纸头版头条,登了大幅照片……

  专家二也帮腔道:你看南沟河截流阵势多大?省上来了多少领导?其实那流量才是这里的十分之一,也是一会儿工夫就截住了。新闻媒体咔咔把相一照,也都走了。

  徐玉东当然知道,他是专赶各种截流场子的后方领导,哪里有领导光顾,需要大造声势,徐玉东就可能出现在哪里。只是他往往离真正的会议主角很远,有时甚至连主角的背影都看不到。是啊,主角来来去去被前呼后拥,除了记者和陪同人员,有几个能看得到?

  郑志英是个说话相当严谨的人,连忙解嘲说:领导们都忙,不可能耽搁太多的时间看截流,当天都是搞个仪式;其实大部分工程量得提前完成,把龙口锁住,等领导来了,挖开,相一照,再很快堵上。

  徐玉东当然知道,要不然在主角下令截流后的半个小时内,怎能确保截流成功?要是不能及时截住,主角是走,还是等?等多长时间?总不能等一下午吧?一下午时间,对一个重要领导来说,有可能要参加两三个会议呢。

  专家们的意见看似就是这些,但落实起来就是多方位的。有许许多多实实在在的问题要解决:抛投材料够不够?抛投强度如何提升?当地村民会不会干扰?导流明渠衬砌赶工时间来得及吗?达不到过流条件不等于瞎忙活吗!

  其实最最难的还是老话题,那就是后续的资金问题。郑志英传达了青山五公司总经理周云龙的判断和意图:资金可能是最卡脖子的一环;你告诉老徐,能截则截,截不成千万不要强求。

  徐玉东道:是啊,如果资金不落实,即使是截流成功了,土场无法取土,戗堤拿什么加高培厚?基坑二十四小时抽排水,每天花费十几万元,哪来的钱消耗?紧接着基坑开挖、基础浇筑、拌合站扩建、砂石料、钢材水泥、机械及燃油、劳务,这一系列问题都没办法跟进。

  专家们走了,徐玉东的心里反倒空了——不但没从专家嘴里得到解结的诀窍,反倒多了一重心思:要徐玉东自己拿主意。万事中最难的就是拿主意,只要办法想对路了,事情谁不会干!

  不过也是,职责所在,各有分工。专家们只讨论方案合不合理,这种办法截住截不住,而这流是该截,还是不该截,则是徐玉东作为决策者应该考虑的问题。

  原来徐玉东只担心专家们不让他截流,现在专家基本同意了,可徐玉东倒胆怯了。

  徐玉东问林雨晨,林雨晨就一句话:领导您看,您说截,咱就截,你说不截,咱们就这样慢慢磨洋工。

  听了这话,徐玉东鼻子都气歪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可也无法,谁让自己是“高个子”呢?天塌下来压不着别人。

  徐玉东在比较权衡中,日日夜夜体会着床板和大地的晃晃悠悠。俄家台的地震果然是特产,每当徐玉东梦入神机的时候,就给他来那么几下,让他讨厌它的频发;有时恶作剧心理作祟,甚至还期待它能再大一点,以引起投资方高层对这里的进一步关注。

  青山公司总部的督促电话一天要打三次:徐玉东,你怎么搞的吗?你都去坐镇蹲点了吗,怎么业主还是一天三投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问得次数多了,林雨晨总结道:看來俄家台不截流,青山五公司是一天三小震;如果一旦截流了,青山五公司可能是三天一大震。

  徐玉东问:什么意思?

  林雨晨道:你想想,截流后一旦资金链断了,项目转不动了,围堰过了水怎么办?基坑淹了怎么办?全面停工、坝址报废怎么办?青山公司还不给你来个“五一二”?

  徐玉东心想:那是,青山公司稍微一震,我徐玉东就彻底玩儿完了,所谓政治生命戛然而止——这是他们董事长的原话。

  三 皮球又踢了回来

  俄家台水电站导流明渠位于导流洞出口下游,长不足一千米,但断面很大,过流量不小。几年来,导流洞及其引水渠早已完工,只剩导流明渠无法挖、填,更谈不上衬砌。其主要原因是当地许多赔付没有兑现,村民阻工,迟迟不得开工。

  赵伟强一次次催徐玉东赶快开工,反过来徐玉东再一次次向赵伟强讨要工程款,赵伟强给不了。问得急了,赵伟强说:你们私底下也做做工作嘛!你们青山公司那么大的单位,再拿一点钱出来嘛!

  徐玉东一看皮球又踢回来了,干脆不再吭声,爱咋咋地;心里不无怨言:我替你拿钱还拿得少吗!

  这样一来二去,就免不了招来业主隔三差五的投诉;不说自己没钱,只说青山公司干不动,导致徐玉东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赵伟强说:村民不讲信誉,出尔反尔;当初说好的价钱,现在却反悔了。村民反问:十年前的五百元,现在还只值五百元吗?

  赵伟强只能去找俄家台乡政府,结果乡长王康站在村民一边,和村民唱双簧。最后,像有意泄露天机一样地说:我看不加钱肯定解决不了问题!

  赵伟强又去找俄家台派出所,派出所说:既没打架又没闹事,我们凭什么抓人?问你们要钱总不犯法吧,是不是?

  这几次碰壁使赵伟强灰头土脸了好几天。

  赵伟强找得次数多了,乡政府、派出所都抛出同样一个问题:那你们当时什么都谈好了,字也签了,为什么不兑现?

  赵伟强说:当时我的前任嫌要价太高,想等村民松口让步。

  王康问:结果呢?

  可怜的赵总道:结果这个烫手山芋现在不是落到我手上了?只能求各位父母官解救。

  背过赵伟强,王康对派出所所长道:他们发电挣钱了,日子滋润了,我们村民还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

  这话传到赵伟强的耳朵里,赵伟强通过曲里拐弯的方式又回了过去:我们哪挣钱呀?这纯粹是为了加大集团总部清洁能源份额所做的赔本买卖,所以才爹不亲、娘不爱、舅舅见了拿脚踹;可对你们地方来说,完全是一种造福为民的公益事业。

  一说到公益事业,王康就笑了:欠村民钱八年都不给,还公益?

  看来,没办法谈。不是一个立场,不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根本谈不到一块。

  赵伟强就去找能摆事的人,这些人经常聚在一起,没正事干,敢打架,不怕事,号称能摆平天下各种事儿;其实还是想吃了甲方再吃乙方,折中折中,吓唬吓唬,未必真敢杀人越货。

  实在吃不到甲乙双方了,就只能让其中“抠门儿”的一方多出一点水,当一回冤大头。当然,冤大头也不是谁都愿意当的,要愿意也等不到这个时候。

  赵伟强找了一个包工头来干活,说是能调动摆事的人,但是得在青山公司的名下分包,业主不能直接对包工头结算。

  林雨晨请示徐玉东,徐玉东道:咱们的管理费抽多少?咱们总不能白忙活吧?

  赵伟强给了青山公司一个管理费数字,徐玉东认为可以。那原来的合同怎么办?推翻?业主认为徐玉东这个人很麻烦,只得签订一个“补充协议”,玩了一回文字游戏,多加了些钱。总之,徐玉东认为能算过来账。

  包工头带人进场干活儿了,结果真就没人敢滋扰。可活儿干了没几天,包工头来说:道上的朋友想一块儿坐坐。赵伟强想:就不是一个板凳上的人,也不认识,怎么还要一块儿坐坐?

  最后在徐玉东的点拨下,赵伟强终于悟出一点道道来。就示意给上几千块钱,让包工头代为招呼一下道上的弟兄,感谢大家帮忙。

  又过了些时候,包工头说:因为材料涨价、冬季施工等原因,现用的单价实在包不住,干不下去了;如果业主再不加钱,就找别人来干吧。赵伟强为难了,看来够黑。

  林雨晨玩笑道:要不怎能叫“黑道”呢!赵伟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林雨晨道:难不成给“补充协议”再补充一下?

  徐玉东反问:不补充难道拿咱们青山公司的钱给垫?

  林雨晨按照徐玉东的指示,又辛苦了一趟,回来说:赵伟强说不用再补充了,给咱们抛投料上加一些工程量,我答应了。

  徐玉东问:有文字上的东西吗?

  林雨晨道:赵总让咱们打个报告,通过设计、监理审批,最后他们确认。

  徐玉东道:那就多写一些,把税、费都包括在里面,再把上一次给业主卸车、清理生活垃圾等的费用都加进去。

  林雨晨高兴道:那肯定。

  四 阻工的套路

  就在导流明渠即将完工的时候,村民阻工了,还是钱的事。说有本事把我扔到通江去。包工头问赵伟强:敢不敢扔?

  赵伟强真想爆粗口: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说敢不敢扔?可赵伟强还是很有涵养的,并没有这么说,或者自知黑不过包工头,只能换一种语气戏谑道:你觉得扔了以后会怎样?

  包工头一本正经道:把他们一扔我就跑了,就怕您跑不了。这一次赵伟强是再也忍不住了:放屁的话,我能往哪里跑?你个狗东西又能跑到哪里?跑到地球外去?

  不得已,赵伟强只得再给钱。可是给多少成了问题,群体性事件,七嘴八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前边说的数字后边就反悔了,张三说的数字李四不认可。赵伟强就要求选两个代表,可村民说他们选不出来,他们只能代表自己。

  事情僵持了好一阵子,村民总算勉勉强强选出了几个代表。可这几个代表只有讨价的义务,没有还价的权力;要叫让步,就只能代表他本人,代表不了大家;责权利严重失衡。争争吵吵、反反复复一直到最后,也就无所谓代表了,充其量算是几个联络员罢了。

  矛盾激化到最后,就只有阻工一条路了。等于被白讹了一把,并没给业主省下钱。

  来阻工的村民大多是妇孺老弱,青壮年大部分都打工、做生意去了——包工头肯定不收留他们,因为是对立的双方。捍卫主权的重担就落到了这些留守人员身上。

  无数次实践证明:组织阻工上访,根本用不着青壮年,又不是去打架,青壮劳力去了又能怎样?不是白白耽误了挣钱?即便是妇孺老弱来了,只要是公家单位来劝解,就没人敢动他们一指头;说不定还是带着碰瓷儿的绝活儿来的,你还没动她,她就想往下躺。原因是誰动手谁理亏;只要一动手,就是再有理也都变成了理亏。

  所以阻工就是双方对峙、耗时间、耗精力,看谁的耐心大,比谁撑的时间长,缺乏耐心者必败。

  徐玉东一接到电话,便匆匆忙忙来到工地。但见阻工队伍并不壮观,渠边三三两两停了几个三马子、摩托车之类的交通工具,树跟前站了几个相对年轻的人,似乎是决策班子,或者是带头大哥,其他老头儿、老太太、抱小孩的妇女则分散在渠道衬砌工作面的周围。没打横幅,不喊口号。

  有个小孩哭得哇哇的,他妈妈大声说:你们赶忙把钱给了,我们娃饿了,要回家呢。有两个妇女在树底下给孩子喂奶,絮絮叨叨拉着家常,满脸都是幸福感。还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围着青山公司的装载机藏猫猫,叽叽喳喳,不时传来一串串欢乐的笑声。

  整个工地表面看起来气氛相当和谐,没有一点剑拔弩张的迹象。林雨晨告诉徐玉东:你别理他们,谁理就把谁给黏住、甩不离手了。

  郭永利似乎看出了徐玉东的心思,提醒道:你别看这些小孩,谁敢动一下,家长来了就敢和谁动刀子拼命。这话还真把徐玉东给吓了一跳,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其实徐玉东和林雨晨、郭永利早就合计过了,来了也只是看看而已,有人要问,也是统一口径:这事和我们青山公司没关系,也不清楚,要找就找业主去。

  按照事情的本质,徐玉东是不能来的;因为人家两家吵架你来干什么?无奈,赵伟强打电话让来,不来不行。可来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或者压根儿就没打算插手这件事情。原因是村民向业主要钱,而不是向施工单位要钱。

  这就决定了徐玉东就算是来了,也是按道理来当和事佬的,劝劝架什么的。但因为村民是阻自己的工,又是受业主委派来的,就算是有拉偏架的想法,也一定不能太明显——因为青山公司谁都得罪不起。

  村民的土办法似乎有一点死心眼儿:只要业主不给钱,就谁都别在我俄家台的地面儿上干活儿。事实证明,这个办法是可行的,也是有效的。

  至于施工单位和业主是什么关系?村民说我们不管,也不懂,谁干挡谁。其实村民心里明白着呢,七八年了,村民能不知道他们甲乙双方的关系?只是找业主闹事需要抓手,施工项目就是最好的抓手——业主最关心这个。别的地方都这么干,俄家台人也不笨,一学就会。所以几年来屡试不爽,村民一阻工,业主就给钱,似乎成了金科玉律,甚至是一把万能钥匙。

  阻工的人看见徐玉东来了,估摸是个领导,就故意大声说:这世道简直没有王法了,宁愿找人摆事,都不愿意给我们老百姓合理赔偿!

  徐玉东意识到,村民们还是有一定法律常识的,应该是咨询过律师,或者起码也是受过高人指点,从阻工套路的以弱胜强战略布局上就能看得出来。

  徐玉东知道这里面是有一些不妥之处的,可他一不想评价业主,二不愿意主动去招惹阻工者,只好在林雨晨、郭永利的陪同下,煞有介事地在工地上指点江山,商讨问题。

  郭永利走后,林雨晨悄悄告诉徐玉东:要是赵伟强问咱们解决得怎么样了,你就说:我们劝了,村民不听。

  对于这个说法徐玉东还是蛮心虚的,问:这样不好吧?三方一见面不就都露馅了?业主肯定会认为是咱们不作为,等着坐享其成。

  林雨晨道:你放心,大家操心的都是钱的事,谁去追究这些不打粮食的细节?

  徐玉东道:不追究不等于不了解情况进展。

  林雨晨道:不论怎么了解情况,村民都不愿意和咱们扯到一起——跟咱们扯到一起,就等于拿不到钱,岂不瞎扯吗?村民就一句话:我们不跟青山公司谈,如果没人给钱,你青山公司就别干活儿。

  徐玉东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问:那他们刚才大声说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嘛。

  林雨晨道:那肯定,意思是告诉你,是业主做事欠妥,不是我们不讲道理;说不定还有意让你给赵伟强捎话,村民们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徐玉东点点头,算是明白了一些。

  突然,有一个藏猫猫的小孩跑了过来,抓着徐玉东的衣襟,围着前后跑来跳去,把徐玉东当掩体;另一个孩子,猛虎扑食一般就往徐玉东跟前扑。还未等徐玉东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突然都跑掉了。

  这一情况来得太突然,着实把徐玉东吓了一大跳,以为碰瓷儿的真来了,躲又躲不及,惹又惹不起,生生惊出一头冷汗。林雨晨看出了徐玉东的窘迫,赶忙安慰徐玉东道:没事没事,娃们耍呢。

  紧接着,林雨晨大声对着那两个远去的小孩背影嚷道:瞎跑啥呢!走走走!

  附近一个抱孩子的大妈也对那两个顽皮孩子喊道:燕子你哪里不能玩儿?偏跑到领导跟前,影响人家工作!

  徐玉东听了这话,感觉似乎有些带刺,难免心里有些惭愧。一愧自己想掩饰自己的领导身份,其实早就被村民看穿了;二愧自己并不是来真正“工作”解决问题的,而是来搪塞业主、应付差事的;三愧自己的胆小和失色,竟然让这么两个小娃娃吓得心惊肉跳。

  为了缓解情绪,徐玉東问林雨晨:你刚才呵斥那俩小孩就不怕他们家长生气?打狗还看主人呢。

  林雨晨道:没事,那是俄家台前村二毛的娃,叫燕子,经常到咱们项目部后边收鸭蛋呢。

  徐玉东:收鸭蛋?收什么鸭蛋?

  林雨晨道:听说鸭子能感知大地震的到来,咱们项目部就喂了些;结果繁殖太快,生的鸭蛋树林里、草丛中到处都是;咱们灶上吃不完,职工一年四季也回不了两趟家,没办法往回带。俄家台前村二毛的娃就经常来偷偷摸摸地捡回去,由她爸妈拿到城里去卖。

  徐玉东问:既然咱们吃不完,那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直截了当让燕子拿走多好?还能落个人情!

  林雨晨道:那不行,这个规矩一旦立下,村里人就挡不住了,会成群结队、理直气壮地来收鸭蛋。说不定还挑三拣四呢。所谓升米养个恩人,斗米养个仇人。现在这种状况,燕子算“偷”,村里其他人还不屑于干这种勾当呢,所以恰到好处。

  徐玉东呵呵一笑,心想:所谓杀猪翻肠子,有时还真不能直来直去呢。

  林雨晨把徐玉东领到导流洞出口处,找了个地方坐下。这个地方是导流明渠的渠首,交通桥和节制闸早已完工。

  站在此处,可以俯瞰导流明渠整个渠线情况:紧靠渠首的一大段已经衬砌完毕,正在养生,还散落着一些施工机具,被阻工不能干活儿的工人,大部分在这里待命,懒懒散散,抽烟打盹儿的,打牌吹牛的,各得其乐,只等着包工头发误工费呢。

  紧接着是一段已经修整好内坡、正在衬砌的渠段,被阻工停顿到了那里,是个半拉子工程。混凝土仓位错落有致地一线排开,找平层、模板、钢筋、振捣梁等大大小小的机具,都静静地躺在那里,期盼着主人的归来。

  再往下游看,是渠坡尚未修整的段落,還处在沉陷期。或许利用这个突如其来的阻工时机,还可以好好弥补一下因时间仓促而沉陷不到位的沉降量,这对渠道后期运行绝对大有好处。

  渠道的最尾部就到了通江的岸边,一条施工道路横跨两边,一旦衬砌到这个地方,这路就得毁掉,开挖齿墙基础,浇筑混凝土,与通江衔接。

  渠道两边,各种安全标语、警示标志,应有尽有。还有一排青山公司的大幅宣传牌,立在通江对岸的公路上边,老旧的牌子被徐玉东刚刚安排新刷了一遍油漆,重新组词,显得十分抢眼,上书:截流骑虎斩通江巨龙,发电为民展青山雄风。

  看着这一切,徐玉东心中恍惚,感到理想与现实的反差还是蛮大的,可见没有一番艰苦卓绝的打拼,要想实现豪言壮语是不可能的。真是应了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林雨晨递给徐玉东一瓶矿泉水,说:没打开过,你喝。

  徐玉东接瓶在手,但并没有去喝,而是忧心忡忡地说:雨晨啊,我看咱们不能就这么傻等,得想些办法;你看这艳阳高照,是多好的施工季节,等天气冷得再厉害一点,干活儿成本就大了。

  林雨晨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我心里也急啊!

  说完,林雨晨开始逐个打电话。先给业主赵伟强打,又给包工头打,再给村长打……反正要面面俱到,各路神仙都得拜拜,请求协调。但给人的感觉是越没干什么,却越装得跟干了许多一样。

  最后,林雨晨终于转到了阻工村民中间,开始苦口婆心地掰扯。远远看去,似乎还有推推搡搡、被围攻的迹象。过后,林雨晨坦诚地说:处理阻工,拉拉扯扯是常有的事,不碍事。

  过了一会儿,徐玉东看见郭永利也闻讯跑了过去,也不知道所为何事。看来这些同志嘴上说归说,可实际工作不含糊;有时也发发牢骚、说说气话,可工作起来还是千方百计不断地想办法。

  在此之前,郭永利曾告诉徐玉东:纯粹撒手不管的结果很可能是矛盾激化;不可不管,也不可管得太深。

  徐玉东明白,这是要把握一个度。尺度把握不好,越想两头当好人,越可能得不到两边人的认可。

  徐玉东定下神后,想知道林雨晨、郭永利跟村民们谈得怎样了。可又没有勇气过去,一来刚才受到的惊吓不小,精气神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二来林雨晨曾经不止一次交代过:无论我在这里发生什么情况,你都千万别过来,人家把我戳几拳头无所谓,可把领导您动一指头,我回去无法向青山公司交代!

  为此,徐玉东着实感动林雨晨、郭永利他们的勇敢与担当,也着实遗憾自己所处位置的微妙:既不能置之不管,又不可身陷其中,甚至都没有勇于挨打的权力!

  林雨晨还说了:你的任务是指挥我们怎么干,我们的任务就是在确保你安全的情况下,能干则干,不能干拉倒;冲锋陷阵、身犯险境的事与你领导无关。

  其时,郭永利还及时补充了一句:那是肯定的,咱们若让人把咱领导伤了,那还有啥脸面回单位去!

  这话当时听起来似乎不着边际,甚至夸大其词,可当现实摆在眼前,真正面临四面围攻的情况下,就显得那么地温馨、踏实,有一种兄弟般的亲切和依赖。

  徐玉东想象着,如果刚才那两个孩子不是在藏猫猫,而是真的来和自己纠缠赔偿的问题,自己该怎么办?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要没钱给,讲理就等于对牛弹琴!

  徐玉东由衷地感叹:动用老弱妇孺阻工的办法真是高,实在是高!

  当然,徐玉东也明白:凡事都有例外,这种办法仅对讲道理、顾面子的国企比较管用,若遇上私人开发商则另当别论,保不住一辆车把这些人拉到一个秘密地方,管吃管住,等放回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五 复工,进入截流状态

  工地终于复工了。业主耽搁不起,该让步的让了步,该给的钱也给了一部分,剩下的费用写了个书面东西,类似还款计划。各方利益取得了平衡,不是皆大欢喜,而是皆大无奈。

  这又一次验证了闹事这把金钥匙,几乎无所不能。问题是要合法、占理,不能乱来,得有套路。

  开三马子的、骑摩托车的,又开始在城乡之间做小生意。鞋垫、小孩绣花鞋、小孩衣裤,针对的是现在的年轻妈妈都不会做衣服;逮几只呱呱鸡,打两只野兔,针对的是喜欢野味的吃货——一般没有人敢打麂子的主意,那是坐牢、掉脑袋的事情,老百姓有吃有喝就知足了;还有腌制、晒干的菜,或者是这个时节极为罕见的新鲜灰灰菜,都成了商品,源源不断地运往城里的大小饭店。利不大,但能赚一分是一分。

  村民们想开、想不开都得接受这个现实,那就是包工头还是不给当地村民活儿干;他们宁愿请四川的、福建的打工仔,也不要当地人。包工头反复表白:在哪里包活儿都这样,当地人用不得,谁用谁坐蜡。

  这说明有些事情一旦形成普遍看法,似乎闹事也没用,这是村民比较无奈的地方;或许俄家台的村民都比较良善、懂得感恩,还真无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想法,也无吃谁的饭、砸谁的锅的害群之马。无论咋说,日子还得过,谁也不能为此上吊去!

  妇女们又各自坐在家门口,哄着孩子,晒着太阳;洗洗衣服、做做饭、纳纳鞋垫子,忙也一天,闲也一天。老头儿老太太们拾两根柴火,歇上一阵子;掐两棵菠菜、蒜苗、灰灰菜,再歇上一阵子,一天天消磨着延绵无尽的时光。

  山里人的悠闲,又让徐玉东着实羡慕了一回。这时间的地还在震,隔三差五,时有时无;可在徐玉东的心目中,俄家台的地震不再是恐惧,而是命运的秋千,荡悠着岁月的琐细。

  气温急剧下降,通江的流量也在一天天萎缩,已经进入了枯水季节。水电人大大小小的江河截流都选在了这个时段,一过来年三月,基本就没有这么好的天时地利了。

  这时间,资金状况似乎已经缓解。财政上来年的预算资金确乎已经有鼻子有眼、愈走愈近,起码可以拿来说事。村民阻工问题基本告一段落,各方矛盾初步得到了调停,人们抱着更大的希望,期待着来年。这就是人和。此时不截流,更待何时!

  徐玉东带着林雨晨,把导流明渠的进展看了又看。把仓位的保温措施效果详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龟裂、起皮等外观缺陷;把混凝土七天、十四天的质量评定成果斟酌了半天,又觉不甚理想。显见气温太低,就算是没有受冻,强度也未必能撑过两年的导流期。

  到了预制场,算了算四面体数量明显不足。林雨晨说:四年前准备下的,经过这么长的拉锯待工期,当初的模板早已经不知去向;若要再补充预制一部分,需要重新制作模板不说,大冷的冬天,温控措施也是问题。

  徐玉东果断道:温控不是问题。四面体不同于导流明渠衬砌一定要达到一定的强度才行,它只要稍微有一些强度,能吊到河里,当下摔不烂就行,临时挡一下水而已。

  商量到最后,徐玉东决定:加紧装制钢筋笼石、铅丝笼石,四处寻找巨石,充分利用河滩大大小小取之不尽的河卵石……

  到了戗堤工作面,已渐近深水区,进占速度缓慢。靠右岸的戗堤几乎进占一米,冲刷一米,劳而无功,還白白浪费了大量的进占材料。徐玉东和林雨晨果断决定:锁头,形成龙口。

  左岸戗堤偏上游,进占料流失相对较轻,但就现在的抛投强度,进度仍然令人鼓舞。徐玉东、林雨晨和郭永利商定:加大抛投强度,能进一米算一米。

  到了渣场,把可用的料全部算上,也只够六七成。两个人决定,趁着现在阻工村民收手的大好机会,集中所有的挖装设备,突击从原定料场昼夜取料,加高培厚右岸戗堤,等村民反应过来,进展已经推进得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三个人决定:尽快增加劳动人数和机械设备,出台赶工奖励措施,开展劳动竞赛,加快进度,为截流做准备。

  等这一切安排妥当,徐玉东和林雨晨又驱车出发,沿着通江两岸上下游搜寻,到河道边、修路弃渣场、建筑工地,看哪里有可用之料,无论大小、级配、强度,只要是固体就行,粗料有粗料的用处,细料有细料的用处,来者不拒。最好有废旧楼板、拆除下来的混凝土块体、砌石挡墙、孤石等大体积材料,可谓普天之下无废物。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真找到一些,有的需要给主家打一声招呼,抽两根烟,说说好话;有的纯属于建筑垃圾,根本连招呼都不用打,别人巴不得有人早一点拉走呢,还能为他们清出一块场地来。

  项目部、包工头的大车小车全部出动,有多少拉多少。大块单放,小块装笼子;电焊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嗞嗞地响,铅丝网片拉来一车用完了,再拉来一车很快又用完了。

  这样十几天下来,围堰上可堆存的地方都堆积得满满的,像一条山脉,横看成岭侧成峰。然后进一步加高培厚围堰,既可以提前消化或储备一部分材料,又可以扩大储存场地,继续备料。

  各协作队伍劳动成效显著。尽管已到年尾,是农民工返乡的高峰期,大部分人无心外出揽工,可架不住徐玉东他们的强令要求和高额奖励——如果年前不来,年后想来也不要!

  各营地附近十来天工夫,帐篷成片。小商小贩开始在附近活跃起来,各种粮食、蔬菜源源不断地供应到各生活区,当地的灰灰菜似乎也就近找到了销路。沉寂了七八年的俄家台工地,渐渐显现出了大干的气氛来。

  有时外来的农民工悟出挖灰灰菜的门道,瞅空到暖和的阳坡自己挖一些回来,少不了要遭到工头的责骂:你来这里是挖野菜的?你老家没有野菜?还用几千里路跑这儿来挖?

  赵伟强一天两趟上下巡视,只要看见徐玉东不在现场,就把电话打过来了,叽叽歪歪啰嗦半天,以致徐玉东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基本都在工地上督战。

  迫于赵伟强的重压,徐玉东提议分工:林雨晨负责内业商务,郭永利负责现场;徐玉东自己做总协调,到处巡视,发现问题,及时通知他们两个人,按照分工各自处理。

  林雨晨和商务人员一天到晚谈合同,订单价,测算成本,落实施工任务,圈定工作场地。施工技术部人员夜以继日制订施工进度计划,优化施工方案,进行技术交底,分解材料计划。

  设备管理人员立足选址,开建更大的砂石料场和混凝土拌合系统,硬化场地道路,检查保养设备。由郭永利统筹指挥龙口、导流明渠等处工作面。

  物资管理部人员跑水泥、调钢材、拉油料,联系砂石料。质量安全部门赶制新的警示标志,出台各种规章制度,开展安全教育,组织相关演练。

  协作队伍开始扩建钢筋加工场,拓展硬化施工道路,增设基坑抽排水站点。

  六 凌晨,冲突进行时

  这一日,地刚一震,徐玉东就起床盥洗。正好遇见刚刚从各个工作面查看夜班进展情况归来的郭永利,两个人相视一笑,算是互问早安。

  这个时间点见面,似乎成了他们两个人生活习惯的巧合,日日如此。最近以来,徐玉东每天早上不用鸡叫,不定闹铃,闻震起床,分秒不差;即使地不震,生物钟也会照样在这个时间叫他醒来;而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想这事,想那事,忙碌的一天就此开始。

  但今天却有所不同,郭永利多说了一句:看来导流洞上游的料场再不敢取料了,再取就要出大事了。徐玉东就问详情。

  郭永利言:根据咱们上次定的方案,开挖队突击挖运导流洞进口上游的那个料场,两三天后就被当地村民发现了;不让咱们挖了,我说那就别挖了。可开挖队还是深更半夜偷偷发动车去挖,他们来围攻了我几次,甚至还昼夜二十四小时派人值班,穿着棉大衣夜间盯梢。经过今天早上冲突这么一发,事情就挑明了,以后可能就彻底取不成料了。

  郭永利的语调是沉闷的,给徐玉东的感觉是:疲惫,消沉,有无数的曲曲弯弯无以言表。

  徐玉东道:今天早上?这才几点?就发生冲突了?郭永利道:就今天,大概从凌晨一两点开始,我观察他们盯梢的人可能回去睡觉了,没想到他们在山沟里藏着呢,说来呼啦就是一群人……

  郭永利说着,不易觉察地擦了一下颧骨。徐玉东发现,那个地方好像有一片擦破皮的迹象。徐玉东就追问:是不是有人动手打你了?郭永利坚持说没有。但言语闪烁之间,徐玉东能看出来,这位五十多岁的汉子,眼圈里噙着泪花。

  徐玉东明白了,郭永利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丢不起这个人,害怕说破这件事情。徐玉东也就不再深问,所谓看破不说破,大家都好过,只是在临分手时说了一句:你上午休息,这件事我来处理。郭永利还是那句话:我没事。

  回过身去,徐玉东听见郭永利又补充了一句:这几年这种事经历得多了,家常便饭。

  正好迎面走来林雨晨,林雨晨就问:什么家常便饭?

  郭永利有意岔开话题道:稀饭馍,小菜鸡蛋。

  徐玉东带着林雨晨,还没到业主上班时间,就把总经理赵伟强堵在了房间。林雨晨强压着怒火道:这件事情怎么办?你不是说什么事儿都摆平了吗?

  徐玉东也紧追不放:是你报案还是我报案?

  赵伟强不紧不慢,把茶给徐玉东、林雨晨俩人泡上,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没办法;无论怎样,工程不能受影响;咱们现在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耽搁不起。

  赵伟强微微一乐,还是不紧不慢道:真的?你不是说连一天都不想多待了吗?

  林雨晨倔道:你以为呢!

  徐玉东感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要硬上就会把弓拉断,赶忙插话道:反正这事不能就此不了了之。

  赵伟强十分肯定道:当然不能!拳头要能解决问题,还要法律干什么!所以我想就此拉开截流序幕,把戏一直唱下去,直至截流成功!

  林雨晨气呼呼道:我能耽搁得起,怕什么?八年都过来了,大不了再干八年!

  徐玉东心想:让你吹吧,反正吹牛不犯法,也不影响施工进度。

  赵伟强没理会林雨晨在那里生闷气,道:物极必反,机会就在今天。你们照常组织好人员设备准备拉料,我带民警来抓人。

  林雨晨愤愤道:那不是要人命嘛!

  赵伟强摆摆手制止了林雨晨,道:今天凌晨真正发生过肢体冲突的当事人一看这阵势,肯定吓跑了,别的人必然隐瞒不说,民警故意大张旗鼓地走访,你们就势开始施工。

  徐玉东道:那要再阻工怎么办?

  赵伟强道:谁挡就认定谁是打架的凶手或嫌疑人,起码要叫回派出所协助调查,是不?

  徐玉东道:难道派出所就这么听你的?他们要是听你的话,这问题不早就解决了?

  赵伟强道:派出所肯定不听,但他们不可能不管;他要不管就是失职,所以一定会来做做样子的,目的是把咱们糊弄一下。咱们也就是要他们来做做样子而已,若要真抓人,估计矛盾就激化了。

  林雨晨道:那其他人要再挡怎么办?

  赵伟强微微一笑道:还是那个办法,就让你的人指认,就说“行凶的好像就有这个人”。

  林雨晨道:那你还能把全村的人完全指认?

  赵伟强道:不可能,那块地只有五六家,最多七八家人有份,上次我们的赔付,有的人已经基本能接受了,只是还有个别人得寸进尺,把事情给搅黄了,所以我心里有数。

  徐玉东强调:反正不能让矛盾再激化,我们还得在这个村子长期住下去呢。

  赵伟强道:这个尺度我会把握的,而且抓几个回去调查又不犯法,目的是让他检举揭发其他人,合情合理合法,还能震慑一下。

  林雨晨道:那也不一定能服众,而且用不了二十四小时还得放回来。

  赵伟强道:那是,二十四小时之内是得放回来,放不回来反倒麻烦了。一般来说,叫去的人既然好不容易放回来了,还有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再来兴风作浪?他们都是老百姓,又不是强盗、惯犯,没那么难缠。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徐玉东只得表态:好吧,我们就再配合你一次,可是这些损失费用都是你的!

  赵伟强喜笑颜开道:那还用说,你问问你的林经理,这几年我亏过你们青山公司没有?

  林雨晨借机表扬道:还行,抠是抠些,但还是比较有良心。

  赵伟强笑着指一指林雨晨道:最最没良心的就是你小子!你还有资格跟我讲良心!

  七 强势再复工

  郭永利根据双方商定,在头上故意缠了几圈白纱布,打扮成受重伤的样子,到工地哼哼唧唧来指认凶手。公安干警根据郭永利的陈述来回在各个角落寻找。眼看啥也找不到了,干警们又让郭永利补录几个细节。

  郭永利故意咳嗽连连,几次都打断了干警的问话。干警问道:怎么?伤着前胸了?

  郭永利故意颤颤巍巍道:啊呀,咳咳,好像是;当时人多,天黑,乱哄哄的,我也不知道伤到哪里了,反正浑身都疼。哎呀,这破案不是你们的事嘛,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干警眼一瞪道:怎么?不能问你?

  郭永利故意屈服道:能问,能问,你随便问。你要是逮不到凶手,我再找你算账。

  干警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受害人说的话,立刻面沉似水,想发作一通。

  林雨晨一看戏演得差不多了,赶快岔开话题道:那伤情鉴定什么时间做?

  干警道:先到医院看病,然后再说。

  臨走时,郭永利故意大声说:赶快把凶手抓到,让我狠狠出口恶气。

  干警对赵伟强道:你看青山公司这人,这么大年龄了,简直就是个法盲。

  赵伟强不置可否,徐玉东、林雨晨都佯装没有听见,只是示意现场负责人,准备开工。

  见送郭永利的车准备向县医院出发,林雨晨故意对陪护的职工大声说:你们几个吃好喝好,这些费用和误工费、精神损失费,都是由凶手承担的,不要太节省。

  干警一听不乐意了:胡喊什么?擦破点皮哪来的精神损失费?

  林雨晨道:多了没有,少了总该有一点吧?

  干警道:行了,别演了,该干吗干吗去。林雨晨这才率车队向导流洞上游的工作面开去,扬言要在那里还原案发现场,并大声质问周围的人,当时为什么不保护现场?

  周围人面面相觑,谁知道你们的什么狗屁现场?然后悻悻然离开,所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有地主来问赵伟强,料场费、淹没费怎么办?赵伟强言:你们先把凶手找回来,一块统一意见;只要意见统一了,把打架的案子一了结,郭经理的医药费、误工费、护理费一扣,立马付款。

  几个地主埋怨:我们又没动手,关我们什么事?

  赵伟强故意怒道: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地走了。回到家里,少不了要受老婆的责怪:有理事办成个没理事,不是肉头是什么?还好意思回来哼哼要吃饭!

  有几个妇女不服气,来找赵伟强,赵伟强言:在案件未了结以前,谁敢给你们钱?谁能知道郭永利的三项费用得多少?你们还是好好配合派出所破案,早结案,早拿钱。

  妇女甲问:按多少拿?

  赵伟强道:上次说多少就多少!

  妇女乙言:不是有人嫌少吗?

  赵伟强道:嫌不嫌就那么多,看上就拿,看不上爱咋咋地。反正现在也不是我一家说了能算的,派出所的罚款、受害者的各种损失,都得从这里出,要不然派出所断下的钱,我拿什么给?

  妇女甲道:你们还能把钱给了派出所?又不是他们的钱?妇女乙道:就是,钱到了那里,就更难要了。

  赵伟强道:那没办法,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帮不上你们,能帮你们的就是积极协助破案,揭发凶手藏匿地点,或规劝行凶者投案自首;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公安局还可能有奖励呢。

  妇女甲道:其实动手的就是……妇女乙赶忙扯了一下妇女甲道:我们都没在跟前,谁知道是谁!

  临离开时,妇女乙说了一句:哼,有奖励,骗鬼去吧!

  其实,这几个人是谁,赵伟强早已经知道了。因为几年来,和自己过了多少回招儿,能不知道个大概?更不用说还有人借机想讨好赵伟强,盼着能给自己提前把问题解决了,偷偷地给赵伟强发了个短信告密呢。

  八 清晨,截流指令从天而降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寒风凛冽。太阳看着明亮,却没有一丝暖意。

  徐玉东一如既往,穿着厚厚的保暖服,戴着棉手套和这些年少有的火车头棉帽,早上七点第一个到达工地。逐个检查昨晚夜班施工的进展情况,考虑之前对今天的施工安排是否需要调整。

  徐玉东最先关心的是导流明渠混凝土的养护和防冻情况。只见覆盖的草帘子、棉被上一层白霜,揭开以后,混凝土表面也是一片一片的白霜图案,可见混凝土表面的水化热已经不抵严冬的寒气。

  徐玉东逐个看了几个抽水点的水泵运行情况。地下水位控制得还比较理想,潜水泵半淹在水中,不断地噗噗噗作响,周围盈盈冒着水汽,给不远处的浆砌石、混凝土表面增添了许多厚厚的霜花。

  显见已进入深冬。如果放在北方,没有相当可靠的保温措施,是绝对不可以进行户外施工的。可是这里刚好属于长江流域,勉勉强强能算是南方,可以在有效施工时段上打个擦边球;可气温之低,已经进入了露天施工的禁区。

  就在這时,赵伟强打来电话:今天上午截流!!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徐玉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经过反复确认后,徐玉东终于明白,他听到的指令没错!

  徐玉东焦急道:导流明渠混凝土才浇筑了两天呀,绝对不敢过流,一旦冲垮就前功尽弃了!

  赵伟强不容反驳,道:没问题,冲不垮的;已经三天了,前天浇筑的对不对?

  徐玉东立刻较真儿道:对呀,这不就是两天吗?

  赵伟强固执道:这怎能是两天呢?前天、昨天、今天,这不正好三天吗!

  徐玉东道:现在才是第三天的早晨呀。就算是三天也不行呀,混凝土龄期咱不说是十四天了,怎么也得七天吧?

  赵伟强反对道:哎,用不着,三天没问题,可以了;你赶快安排吧,今天上午就开始截流。

  徐玉东还想质问一句:出了事你负责?

  可是他忍了忍,终于没有说出口!因为这话一出口,破坏的是甲乙双方的整个合作关系。在青山公司的顾客满意度调查中,业主势必不会给打高分,甚至还会在日常的“小报告”中,多了一条抗令不遵的罪状,或派生出许多无中生有的指责。

  徐玉东思前想后,最终认定:这是业主的指令,想通想不通都得执行呀!

  憋了好一会儿气,徐玉东才开始一一打电话,给林雨晨,给郭永利。他俩和徐玉东刚开始一样,也颇感意外,但到最后,两个人都最终确信这个指令是真的!

  徐玉东要求两个人尽快将人员设备调整到位,全力以赴准备截流!

  准备——是准备!徐玉东还不能确定这个准备会不会因为导流明渠混凝土龄期太短、人材机不能达到计划配备最终半途而废。反正他内心希望,这仅仅是准备而已。

  徐玉东心想着是准备,可仍然亦步亦趋地按照正式截流作安排:郭永利迅速集结六台挖掘机作为龙头设备,到龙口抛投进占;启用临时编号,一、三、五号挖掘机在左岸,二、四、六号挖掘机在右岸。其他挖装设备不进入龙口设备编组序列,由林雨晨根据需要在渣场、预制场、渠道沿线等集料工作面作业,便于机动调遣。

  郭永利提出:得让一号挖掘机先在上游二三百米处下江堆积丁字坝,把大江主流向右岸导流洞口逼近,以便江水顺利进洞。

  徐玉东道:可以,那就一、二号挖掘机都放在围堰上游,让二号挖掘机拆除导流洞进口围堰。一、二号挖掘机任务完成后,返回本岸围堰戗堤,加入龙口集中抛投行列。

  在做这一切安排时,徐玉东是心口不一的,他期待着这些安排在某一时刻、因为某种原因而被突然中止!

  可是,自他这一连串指令发出去以后,这一切就好像身不由己了,都毫不犹豫地陆续启动了。尤其是操作人员,他们不考虑那么多:管它行与不行,领导安排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许多事情到了操作层面,往往就是这么简单。

  这是一场总指挥还没来得及认真运筹的应急战斗,却在整个战役中起着决定性作用,靠的全是应变能力。

  没有截流前的动员大会和广泛宣传,没有作业技术人员的充分讨论,没有一个个环节配合的流程交底,没有一项项应有的技术措施和要求,没有众多作业队伍的明确分工与配合安排,没有水情预报和上游水库的流量控制沟通,没有租来救生衣、潜水服,没有当地公安机关的驻扎封锁。

  截流,就这样在一个个电话通知当中,改变了昨天的正常工作安排,亦步亦趋地开始了!

  徐玉东看着所有的人员和设备都在按照自己的指令逐步到位,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没有一点点真实感、着落感,感觉到茫然一片混沌——截流,岂是这么开玩笑的事情!

  徐玉东甚至感觉到自己是在犯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会给人民生命财产安全造成巨大的损失——后果极其严重,却要冒险执行,不是渎职犯罪是什么?

  徐玉东的手脚和大脑都有些麻木,安排工作似乎是在背书,机械地将截流方案上的文字,配合上自己目前仅能做到的极其薄弱的逻辑思维和应变能力,逐条转换为一种语言信息,一条一条发出去。

  好在徐玉东对截流方案早已烂熟于心,工作分工、队伍协作、设备配置,都曾在他的脑海中详细计算和筹划过无数次,现在只需要各就各位,对号入座就可以了。

  徐玉东本想给前些天来的专家们打个电话,可稍微一思考,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了,打了又能咋?专家只能解决本单位的技术问题,干预不了业主的行政命令。

  就在徐玉东怅然若失的时候,林雨晨来电话了,说他也接到了业主总经理赵伟强的通知。赵伟强告诉他:今天截流,你们徐书记已经同意了。

  徐玉东沉思良久,终于没有说出:我也是被逼无奈才答应的。更没敢怂恿林雨晨进行抵抗——他知道年轻气盛的林雨晨的脾气一旦上来,什么后果都可能发生!

  徐玉东竭力克制自己,迅速恢复了头脑的冷静,不断提醒自己——以大局为重,慎之再慎!就字斟句酌地说:是的,我已经表态了;所以刚才我给你和郭经理打电话安排这件事情,现在你就尽快督促各方面抓紧进行。

  林雨晨兴冲冲地说:好的,没问题,既然你都答应了,那截就截呗!咱俩分一下工:你负责左岸,我负责右岸。

  徐玉东努力让自己的意识回到自己的躯体里,他知道这时间容不得自己思想抛锚,必须集中一万分的注意力,进入全方位指挥状态,就认真说道:我刚才不都说了吗,把郭永利放在右岸那边现场指挥,你主要负责资源调配,整个工地人员、设备、材料由你调配给我们左右岸。

  徐玉东明显感觉到林雨晨在电话的那头有一点沉默。此时的徐玉东,尽管思想还有那么些许懵懂,但他仍然不失联想能力:长时间以来,林雨晨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瞧不起郭永利,认为他只是个副职,还是个大老粗,只配听从调遣;有时候他俩甚至还把这种互相对立的情绪明朗化,在公众场合一个不理会另一个。

  更重要的是:在某些场合,郭永利似乎认为徐玉东有意偏袒林雨晨,以致对徐玉东也爱搭不理。因此,徐玉东坚定地认为:这种内耗,决不能发生在今天这樣的重要时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自始至终,徐玉东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糊涂:林雨晨的正职地位必须维护,郭永利的经验优势要尽量发挥;决不能让郭永利搅和得林雨晨无法主持工作,也不能让林雨晨过于自大,进而导致独断专行。

  为了避免这两个人在这关键时候互相掣肘,徐玉东痛下决心,坚持最初的分工!并巧妙地补充道:雨晨你想一想,材料领用、设备调配、人员安排,没有你的签字,各部门肯定不会听我们的,你说是不是?

  林雨晨想了想,才愉快地答道:那倒是,也行,我负责保障。

  九 下水,拦截通江

  思想痛快了,指令执行起来似乎就不成问题。

  上午八点刚过,郭永利安排的一号挖掘机即从戗堤上游二百米处下水,从左岸向右岸进发。只见铲头向前伸出老长,在水中前后左右探路,寻找最浅处行走;遇见坑槽要进行填埋,遇见大石要想办法避开,让自身在大江中始终行走在比较平坦、安全的河床。

  通江之水从挖掘机行走过的位置开始变得浑浊,一直向下游延伸。原本清澈如镜、湛蓝见底的通江,一下子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人们这才知道,通江水底也有泥沙,清澈只是它最温柔的外表。

  徐玉东为人类对大自然的这种人为破坏颇感惋惜和意外。但这只是他一闪念的工夫,他的大脑还没有闲暇思考这类超然物外的问题。

  他站在吊桥上,眼看着脚下的江水清浊分明,担心的却是身后导流明渠的安危,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似乎希望进展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尽管他明知截流工作只要箭在弦上就不得不发,甚至容不得慢发。

  一号挖掘机跨江前行得十分缓慢,显见已经遇到了比较大的江底暗槽,需要及时就近取材填平夯实;或许是遇到了松软的河床,要寻找大石垫到里面进行硬化,以防机身下陷和倾覆。

  忽然,只见挖掘机机身一倾,忽地一下,就向下沉了一截子;说时迟,那时快,司机当机立断,很快将大臂一落,迅速把铲头顶进江里,施行自救。这一突发情况,着实把徐玉东吓得不轻,冰凉的脑门儿开始出汗。

  又过了片刻,司机似乎稳住了心神,开始操作挖掘机在水中慢慢蠕动,给自己寻找和创造安全平台。不断往机身下面刨垫砂石料,以防机身继续下陷或履带下方被江水掏空;整个挖掘机周围江水一片混沌,一直向下游和两边扩散,直至通过徐玉东所在的吊桥下,给人感觉有翻江倒海的危险,直看得徐玉东手心出汗。

  利用一号挖掘机稳住机身寻求安全位置的间隙,徐玉东开始跟踪其他工作面,逐个指挥、督促人员设备注意安全——一号挖掘机的一次次险象环生,使徐玉东深刻地感觉到:自己今天的头号责任是安全!没有任何时候比今天的截流更充满危险!

  二号挖掘机已在右岸开始清理导流洞进口围堰,给水流进洞创造条件;几辆自卸汽车走马灯似的配合外运建筑垃圾。徐玉东打电话强调:一定要把自己的退路事先垫好,防止陷入沼泽区。

  龙口两岸的各种设备已陆续就位,装载机、挖掘机、载重汽车等均已按照徐玉东的最初安排,从左、右两岸有序到达戗堤龙口,开始拆除锁头,相向集中抛投。

  徐玉东放心不下,给每个工作面负责人再一一打电话叮嘱:安全,安全是第一位的,其他什么都是次要的。半个小时后,这一切终于安排妥当。

  再回身看一号挖掘机,已开始逐渐进入深水区。江水淹没了全部履带,眼看要全淹发动机和逼近驾驶室。徐玉东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发动机熄火,将再也无法启动,在茫茫大江中,救援将十分困难,直接牵扯人员生命和设备安全。

  徐玉东想给挖掘机司机打个电话,叮嘱一下注意事项,可又担心司机分神;他知道,这是在死神面前走钢丝,稍不留神,司机就会被死神无情地带走,百万元的大型设备即使是费尽千辛万苦打捞上来,也将变成一堆废铁。

  从一号挖掘机下水的那一刻起,徐玉东的心就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看得时间久了,徐玉东的眼睛、眼眶都有些发酸;他揉了揉眼睛,给郭永利打了个电话,派专人指挥一号挖掘机作业,防止发生意外。

  郭永利道:江面太宽,人没办法近前指挥,只能靠司机的反应能力了;这个司机是我挑选的最机灵的小伙子。还有,我提前就让他在挖掘机上放了一个充气轮胎,必要时当救生圈用。

  徐玉东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担心还是感激,是埋怨还是自责,只是觉得鼻子酸溜溜的。

  整整摸索前行了两个小时,或许根本没这么长时间,只是徐玉东焦急的心情感到时间过得太慢。一号挖掘机终于把来去的道路垫好了,也基本掌握了相对安全的地带,逐步开始实质性作业。只见它不断从江水里捞取砂石料,由左岸逐步向右岸堆积,以形成丁字坝,迫使江水向右岸集中,最终让水流在下游比较平顺地进入导流洞。

  看到这情形,徐玉东才开始有些放心了。

  此时,真正的截流大幕已经拉开。各种人员、设备分别在左右岸不足二十米宽的戗堤上各司其职,大块料、钢筋笼石、铅丝笼石、四面体、中细料生产线,齐头并进,有序抛投进占,调度员、安全员挥旗吹哨,忙前忙后。

  徐玉东迅速来到左岸戗堤的龙口位置,进入全面坐镇指挥状态。一边要求左岸的调度人员指挥设备进行穿插作业,防止交叉干扰;一边掌握各工作面进展情况,让林雨晨做好两岸人员、材料、设备、后方保障的均衡工作。

  看见右岸的抛投效果仍然不理想,和锁头前的进展没有什么两样,徐玉东给郭永利打电话:你要密切关注抛投效果!看见不行就要及时想办法,不要让抛投材料轻易被水流冲走,像现在这样太浪费了!

  郭永利道:好好好,我想想办法。

  龙口左右岸的装载机将早已堆存好的铅丝笼石、钢筋笼石一个个挑起,投入江中;自卸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将整车整车外运来的四面体、大中小料分区向龙口的不同位置倾倒。

  三、四号挖掘机分别将戗堤面堆存的巨石、四面体、大块体废弃建筑物、楼板,一块接着一块地与其他设备穿插向激流中抛投;能用铅丝连到一起的,就连到一起,成组抛投,减少流失。

  只听龙口及其水底到处传出哗啦——扑通——扑腾——蹭——的一声声巨响,再加上水声霍霍、左右岸无数机械的突突哒哒声,形成了一种千百年来少有的交响乐,打破了俄家台原本平静的早晨,使这个古老的村庄,在深冬里迅速沸腾。

  很显然,这是俄家台人祖祖辈辈除地震以外所见过的最强外力,带动得周围空气都在无序地震荡,搅乱了每一个村民安静的心魄。村民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往截流现场周围移动,无须奔走相告,抖动的空气和震颤的大地已经悉数通知了每个生灵。

  项目部的群鸭纷纷走出树林、草丛,开始慌慌张张地聚堆、无序地行走,有的拍打翅膀,有的咕咕、呱呱地呼叫,更有甚者仰天长鸣。似乎徐玉东烦乱的心情已经被它们识破,并毫不掩饰地释放了出来!

  十 龙口,吞噬的是钞票和汗水

  冷风从河道的开阔地带呼呼吹来,一阵横扫,一阵顺掠,把龙口弥漫的水雾随意卷向两岸的人群。渐渐地,人们的衣帽湿了,周围的土地建材湿了,像下起了阵阵毛毛雨。

  徐玉东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不知道是自己的汗水,还是龙口的雾水,反正感觉到气温似乎有所回升,人们帽檐、眉毛上的霜花不见了,到处是湿漉漉的一片。

  林雨晨租赁的救生衣到了。徐玉东让大家赶忙穿上,以防不测,而且强令:左右岸龙口边沿作业人员,不穿救生衣者不得靠前。林雨晨给徐玉东也拿来一件,非得让他穿上,徐玉东照办了,感觉到自己周身上下更加臃肿。

  龙口的宽度开始逐渐收缩,由原来的二十八米,一米一米地往回缩短。水位也开始一寸寸上升,很快就显得原来的戗堤太低、太单薄,低洼堤段开始有江水渗出。

  徐玉东立刻让载重汽车一边向龙口倾倒护料,一边瞅准机会对戗堤进行加高培厚,逐步向围堰的设计成型尺寸靠近。

  这就使龙口工作面的相互干扰和协调指挥难度越来越大。运输设备、平整压实设备、抛投设备、各工种作业人员,不断在有限的戗堤面来回穿梭。徐玉东不得不把调度员、安全员的工作圆心放到自己跟前,以便自己的意图能够随时传达贯彻下去。

  龙口长度已经缩短到了十米,水位开始迅速上涨。每一车抛投料下去似乎都会使江水发生剧烈变化,使江水流速更急,吼声更大,大有报复反扑的势态,一般性的块料下去,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导流洞进口的围堰和建筑垃圾已清理完毕,二号挖掘机逐步后退到安全地带,加入到右岸四、六号挖掘机的工作序列,原来的部分人工装钢筋笼石,一下子全部变成了机械装、人工配合封口,工作效率迅速提高。可就是不见江水向导流洞里流。徐玉东经过仔细观察计算发现:导流洞的进口高程比河床高出十米,相当于要把河床抬高十米;再加上进洞水深十二米,总共二十二米水深,全靠壅高水头来提升,谈何容易!

  这就意味着,水位每上升一公分,都需要龙口付出巨大的代价!全部要由人力、机械以及物料消耗流失来换取,简直就是百元人民币在流失。

  眼看着江水到了导流洞引渠渠口边上,就是流不进去。把徐玉东急得呀,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心灵崩溃。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进一步加大抛投强度。

  这时,江水的冲击力已经大到了极点。两方半大的笼子,分量足足有四吨重,推下去后在水中轻飘飘的,像一片鹅毛,忽悠忽悠就随着水流飘走了。巨大的石头下去后,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连应有的扑通声也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咆哮之中。

  在巨大的水流声中,一切声音都变得极为渺小。人与人之间交流,只能采取口耳相接的办法,扯开嗓子大喊才能听清个大概。

  徐玉东表情严肃,乃至冷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旁边人除了十分必要,一般没有人敢和他搭话。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就在此时,郭永利将电话打了过来:我看咱们把三个钢筋笼石或铅丝笼石连到一块,一起往下放,这样分量能重好多。

  徐玉东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当即表态:可以,我这边也照着这个办法做。

  实际上,这种块体联组的优势,在前几轮抛投中,就已经显现出其极具抗冲的能力,再经过郭永利这么一沟通,两下立刻就取得了共识。而在此前龙口宽、冲击力小的时候,似乎并不十分必要。

  左右岸立即重新调整人员组合,连接钢筋笼石。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准备——这半个小时何其长呀!郭永利与徐玉东分站两岸,面对面同时挥手,两边的工人配合装载机、挖掘机同时往下推送连体笼子。只见江水呼地一下抬高了一截子,却并没有发现连体笼石飘走的迹象。

  郭永利、徐玉东同时在左右岸举起了V字手势,脸上充满了欣慰。

  徐玉东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以左右岸两边每次各投放两个连体笼石计算,每个连体笼石由三个笼子相连,同时投放就相当于一次性抛投下去十二个钢筋笼石,重量足足有五十吨,是单体单放的十二倍,既冲不跑,还相对省时。

  受此启发,徐玉东安排人把汽车上的四面体也用钢绳连到一起,整车滑卸,抗冲效果亦十分明显。

  徐玉东立刻给林雨晨打电话:为了加快装笼、连笼速度,给每个工作面再增派几十名工人。林雨晨强调:这样装笼石的人手就不够了呀,工地上总共也就这几百号人呀。

  徐玉东道:项目部各职能部门全面停止办公,全员配备必要的手套口罩等劳动保护用品,迅速到龙口左右岸集结,支援装封连体笼石……

  此时的指令是不容商量的。

  不到二十分钟,调剂人员全部到达。一两百工人犹如蚂蚁搬泰山一般,分布在左右岸,串联钢筋笼石。紧接着,随着左右岸的统一号令,一同杠撬、机推连体笼石入江,水位与抛投引起的巨大冲击力成正比上升。

  正在大家高兴效果显著时,郭永利在右岸大呼小叫、指手画脚,意思是徐玉东所在的左岸戗堤危如累卵,随时都有垮塌的可能,甚至会有整体漂走的危险。

  徐玉东前后左右一观察,果见情况不妙,新形成的戗堤由于进度快、细料缺,像筛子一样往下流水,已经形成了明显的管涌集中分布区域。

  徐玉东立即让人员设备迅速后撤,用挖掘机及其铲头夯实、碾压,突击提高戗堤的密实度和整体性。

  一阵紧张的工作后,徐玉东再向对岸看去,似乎并没有出现类似现象。想来是由于左岸戗堤进占方向与水流方向夹角远远小于九十度,戧堤就像皮筋一样被水流不断拉长、间隙不断放大所致。

  徐玉东果断决定:调整进占方向。连体笼石一律向上游方向偏离四十五度角抛投,以消除笼石入水瞬间顺流滑行的行程;就像轮船过江一样,看似向偏上游行走,实际刚好到达正对岸。

  随即,徐玉东招手把调度员叫过来,大声道:加高培厚不光要主攻上游,还要兼顾抛投位置和下游,防止断堤漂移。

  安排完这一切,徐玉东本人作为截流总指挥兼左岸现场指挥,也后撤八米。让专人指挥三号挖掘机和一台装载机专门配合载重汽车,按需倾倒粗细填筑料,弥补先前造成的缺陷。

  就在这时,右岸传来重大喜讯:导流洞终于开始进水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水位开始由一公分、两公分、三公分、五公分、十公分、二十公分,缓慢加深;但是流速极为缓慢,择低而行,弯曲向前。

  徐玉东向上游望去,一号挖掘机所筑的丁字坝已被淹没,显见水面已经壅高到了上游。但宽阔的江面水流缓慢,并没有把丁字坝冲掉,还明显能看出水下有一道横坎,把通江正对龙口的主流从源头上导向右岸,紧靠导流洞进口的岸边流淌,只要高差许可,就会自然而然地流入洞中。

  徐玉东欣慰之余,不得不赞叹:郭永利建议的这一丁字坝举措,在本次截流中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可是,自从得知导流洞进水后,徐玉东又产生了新的焦虑,他是又盼又怕:盼的是导流洞快点过水,以减轻龙口的过流压力;怕的是一旦导流洞过水,导流明渠因为混凝土龄期短,强度不够冲垮怎么办?

  本来徐玉东以为只要导流洞进水了,导流洞出口就一定会有水过来,导流明渠就会经受考验。可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打电话过去,对方说仍然不见水过来。

  徐玉东的担心变成了着急。他想来想去,导流洞没有其他渗漏、泄水的地方呀,支洞封堵也没有问题,怎么会迟迟不见导流洞出口有水呢?

  徐玉东心里明白:导流洞过水是迟早的事;滔滔江水犹如洪水猛兽,一旦失控,其破坏力必然势不可当。或许,就当下而言,摆在面前的选择仍然是两种,一种是放弃龙口,另一种是导流明渠被摧毁!

  显然,二者后果都不堪设想。任出现其一,俄家台项目部的几百人都将成为历史的罪人:徐玉东首当其冲,赵伟强也不能除外,其他大大小小的领导亦难以幸免。

  艰难的事情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变得简单起来。

  选择!选择!急得徐玉东就差念阿弥陀佛了!

  抉择!抉择!徐玉东心中不断地呼喊:天灵灵、地灵灵,天灵灵、地灵灵……

  或许是灵光闪现,或许是急中生智,徐玉东忽然脑洞大开:毫无疑问,截流进行到这般时候,已无退路!既然已经骑虎,就必然难下,又何须再下?

  徐玉东的答案也随之而出:两种失败看似相似,其实质意义和社会效应则完全不同。一种是因截流成功而带来的次生破坏,成绩抹不掉,损失可以降减;另一种则是因担心半途而废,自动放弃。就算是导流明渠保全完好,可龙口的决堤溃坝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将极为深远,会给许多单位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造成很大的阴影。

  而两全其美的选择是:在截流中选择成功,在导流明渠过水后选择把损失降到最低程度!决不能因为顾忌导流明渠而降低抛投强度或放弃进占,最终使龙口失守;更不能因为导流明渠强行过水是业主的违规指挥,在万一出现事故后而不去降低破坏损失,听之任之。

  想到这里,徐玉东心里开始祈祷:可爱的通江,你手下留情吧,既不要为难龙口戗堤,也不要冲垮导流明渠,就从二者最折中的夹缝中通过;任伤其一都是魔鬼,两不伤害才是天使!

  拜托了!拜托了!!

  十一 截流命令——总指挥的护身符

  就在徐玉东如钻进了太上老君炼丹炉的孙猴子,火烧火燎的時候,青山五公司总经理周云龙打来了电话,没好气地问道:听说你今天截流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提前说?万一截不住怎么办?谁负这个责任?

  几句话把徐玉东问得不知所云。他的第一个意识是:有人告密。第二个意识是:死活就是这一摊子了,爱咋咋地,反正也成不了天使了,就痛痛快快做一回魔鬼吧!

  等周云龙埋怨完了以后,徐玉东才道: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已经截上了,根本不可能停下来。业主非要让截,我有什么办法?

  周云龙愤怒道:业主让截?出了事算谁的?算他的,还是算咱的?业主有没有下达截流命令?有没有文字东西?

  徐玉东到项目来后,一般不过问文件的往来和处置情况,所以半天回答不上来,最后只好说:好像没有,据说那天截流验收是通过了。

  周云龙果断道:这是两码事,截流验收是业主的必经程序,截流命令是我们施工单位所必要的指令,一旦出了问题,起码说明不是我们施工单位擅自做主造成的,他们也有责任。

  此前,徐玉东从没有想得这么复杂,只能任由周云龙埋怨。可是,他的心仍然在导流明渠和龙口二者之间牵挂着,至于这“截流命令”的护身符有与没有,只与将来处罚责任的大小有关系,而跟截流能否成功没有任何关系!

  通江水绝不会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纸条子,就会减轻或停止对龙口和导流明渠的冲刷与破坏!要是那样,“截流命令”还真成了传说中的避水咒,能降妖捉怪!

  杂念闪过,徐玉东立刻意识到,看来这一纸“截流命令”对周云龙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一旦出了事,他虽然没在现场,可作为单位的主要负责人,仍然要承担责任。

  徐玉东心想,看来真是哪哪都太重要了,如果是自己受惩处也就罢了,这是咎由自取!可若为此把自己的顶头上司也搭进去了,那就太不够意思了。身为副职,没能为主要领导排忧解难,反倒要跟自己倒霉,说明我这人人品不行。

  徐玉东的大脑快速飞转,立刻就有了主意:无论截流会不会出问题,自己是天使还是魔鬼,都要把咱们敬爱的周云龙总经理给解脱出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与周云龙没有任何关系!

  电话到了最后,周云龙转而又给了徐玉东些许安慰和鼓励:老徐啊,我知道你在工地很难,天寒地冻,条件也差,在外围环境和施工条件都不具备的情况下左右为难。可是,有什么事你要跟我说嘛,我就算是给你帮不上忙,总是还能给你出一些主意吧?你这样一个人承担这么大的风险,我作为总经理也于心不忍!

  就这几句温馨的话把徐玉东说得差一点掉下眼泪,在这进退两难的当下,没有人替他扛一丝一毫,全看他这个总指挥怎么办!难得有人能理解他、安慰他,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总经理!

  所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说的就是徐玉东此时此刻的心情。就是这几句温暖的话从千里之外传来,足以抵御工地这十面埋伏所带来的种种危机。

  徐玉东的思想压力虽然不减,可是心情还是能稍微平静一些。当周云龙问他要不要派人过来支援一下时,徐玉东看看太阳,差不多已经正午,支援人员如果这时间从基地出发,翻山越岭车行近千公里,等赶到工地已经是午夜了。那时间无论说什么都晚了,或者成功,或者失败,都已尘埃落定。所以徐玉东道:不用了吧,现在来也赶不上了。谢谢周总!

  即使是这时候,徐玉东对这一次截流的后果预计仍不乐观,很可能是截流失败!恰恰,导流明渠的安危与龙口安全又是同一个天平上的两个砝码,顾此很有可能失彼。从目前的情形看,坚决保住龙口,哪怕摧毁导流明渠也在所不惜!

  如果确实因为抛投材料准备不足,龙口失守,则另当别论。为了龙口和截流成功,只要有一分的希望,都要做九十九分的努力!

  导流明渠垮了的后果是什么呢?那就是整个俄家台村庄一水冲完,通江流域难得的一片平川就此消失,永不存在。业主、监理、设计、施工单位、截流验收领导皆绳之以法,为这次特大事故负责。

  挂了周总的电话,徐玉东要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业主赵伟强打电话,问他“截流命令”有没有?

  赵伟强果断地说:有啊,今天一早就送到你们项目部了,这个不存在问题。

  然后,徐玉东又给林雨晨打电话询问,也得到了证实,徐玉东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头。心想:周总的责任就算不可以免除,起码能减轻不少。

  环顾之下,徐玉东才发现赵伟强就站在身后的高坎上,面带笑容,看着自己,似乎在欣赏徐玉东此时此刻的狼狈不堪。这让徐玉东非常生气,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心情笑?而且还笑得那么轻松。

  或许,赵伟强是在嘲笑徐玉东竟然对他的答复信不过,又通过林雨晨去验证?如果是这样就更好了,让你好好想一想自己在大伙心目中的地位!谁让你今天把我坑得这么苦呢!万一有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哼!

  再环顾后面,后山上的每一个制高点,都站有看西洋景的老百姓,甚至在省道边上,也像电线上的麻雀一样,站了一排排观光的人群。徐玉东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间来的,都是哪里人,俄家台肯定没有这么多村民。

  看着“观众”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有说有笑,全然体会不来徐玉东此时此刻的焦灼、压力,直让徐玉东后悔这一辈子错干了这一行,所谓男怕入错行,还不如当一个普通老百姓轻松自在,当官不自在,自在不当官。

  非常时期,容不得徐玉东自哀自怨、顾影自怜。他很快打电话问右岸,导流洞过水情况怎样,对方道:有半米深了。

  徐玉东再打电话给导流明渠出口值守人员:水过去了没有?这个人是徐玉东一早就安排好的。徐玉东一遍遍告诫:密切监视,一旦出了问题,第一时间告诉我!

  这个人告诉徐玉东:过来了一点点水,不过还没开始流呢。徐玉东明白了,这时间龙口的压力应该是最大的。他心里默默地祷告:龙口挺住!龙口挺住!千万不能出事!

  徐玉东很快回到指挥现场,加紧给戗堤迎水坡加填细料,封闭管涌通道,给背水坡继续培厚堤宽,确保戗堤稳定,拓宽作业工作面。让挖掘机在可能形成管涌的戗堤工作面继续碾压,或者用铲头夯实,以封闭管涌通道,然后继续指挥大举抛投。

  徐玉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里默默地祈祷,默默地期盼,心口上好像堵了块什么东西,连喘气都有些困难。棉帽的帽檐上开始掉起水珠来,显见正午的太阳已经有了一点温度,不再是哈气成霜的早晨了。

  这时间,林雨晨过来了,问道:徐书记,已经十二点多了,吃饭怎么办?

  此时的徐玉东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什么是吃饭,更不知道怎么办是什么意思。后来,徐玉东回忆起这期间的状态,感觉和老年痴呆症差不多,属于急火攻心引起的大脑反应迟钝。

  林雨晨再次提醒道:该吃中午饭了,大家也累了一上午了,该吃点饭了,让人也把精神缓一缓。

  徐玉东明白了,他看看时间,想了想道:把饭送来吧,大家换班吃饭,抛投强度绝对不能降低。

  林雨晨道:饭我已经安排人送来了。然后就去领命安排人换班吃飯,确保强度不明显减弱,龙口戗堤不能后退。

  徐玉东还是坐在那块石头上,把捂得严严实实的棉帽松了松,满脸灰尘,形容枯槁,拿了一个馒头,机械地吃了起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蒸馍夹咸菜还真是人间美味,竟然如此香甜,一入口里,竟然馋得口水就下来了,根本不用喝水。

  总监理工程师刘豫、总设计师张文宇让徐玉东到保温桶跟前喝一口水。徐玉东摇摇头道:不喝,不渴。可是林雨晨还是把水给端过来了,说:喝一点吧,这是你的杯子,我让人专门给拿来了。徐玉东只好接住,向刘总和年轻的张总领情地点点头。

  面对河道主流迟迟不能进入导流洞的问题,徐玉东问张文宇:为什么把导流洞设计得那么高?

  张文宇道:这是近年来设计的新趋势,把导流洞与放水洞合二为一,就省了一条洞子的费用,虽然增加了导流的难度,但大大节约了建造成本。

  徐玉东问:基坑施工期的排水不是也要相应地增加费用吗?

  张文宇道:导流和基坑排水都是临时措施,再增加也增加不了多少;而作为永久性的放水洞来说,不光是费用问题,还有地质条件允许不允许等诸多因素,从总体上来说,利用放水洞导流是划算的。

  徐玉东无言。刘豫插话道:徐书记,不要急,我相信你能挺过去的。徐玉东心想:看来只有刘豫能体会到我此时此刻的焦灼心情。

  看见徐玉东无心吃饭,林雨晨也过来道:徐书记,那边还有面条呢,给你来一碗吧。

  徐玉东试了试,感觉到两腿沉得像灌了铅一样,就道:不了,你就给我再夹个馍吧。

  林雨晨过去又给徐玉东拿了一个馒头夹咸菜,还外带一根火腿肠。徐玉东疲惫地点点头。

  十二 急死人不偿命

  吃饭对徐玉东来说,就是完成一项无奈的任务,顶多也就是十分八分便草草了事。龙口霍霍的流水声,牵得徐玉东的心疼,他的心理负荷不允许他在吃饭上耽搁太多的时间。

  徐玉东站了起来,看着还在狼吞虎咽的人们,虽然一个个满身泥水,但还是有说有笑,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徐玉东告诉林雨晨:你给我在这边盯一会儿,我到那边看看。

  林雨晨道:没问题,我两口就吃完了;还有鸡蛋呢,你拿一个吧?

  徐玉东道:不了,我真的吃饱了。最后徐玉东又强调了一句:你让大家抓紧点。

  林雨晨道:你放心,不会耽搁的。

  徐玉东出了戗堤,顺着河岸向下游走去。一路看见周围围观的老百姓,停在路边的过往行人,一个个兴趣盎然,有的甚至对徐玉东指指点点。

  徐玉东心想:他们都是来看热闹而已,权当是来赶一场庙会。

  徐玉东简直理解不了这些人哪来的那么大兴致,哪来的这么多闲工夫?在徐玉东的印象里,几十年来,自己从来没有像这些人这么闲过一天,从来没有时间围观过西洋景;一年到头总是忙忙碌碌,甚至焦头烂额,回到家或驻地,累得像散了架子一样,有时吃饭都得平躺下,在等饭的那几分钟时间里都能美美地睡上一觉!

  从这些人面前走过的时候,徐玉东感到如芒刺背。他不知道这些吃瓜群众对自己半推半就地指挥这样一场心中无数,且凶多吉少的截流是如何八卦的,说不定充满了嘲笑与不屑,犹如化外之人对滚滚红尘的看破。

  毫无疑问,在围观的人当中,少不了有曾经阻工闹事的群众,肯定有人认识徐玉东。徐玉东疑惑,他们今天怎么不闹事呢?要是阻工闹事,截流这个烫手山芋不就可以借机扔出去了吗?起码也能把时间推迟到导流明渠混凝土龄期差不多再说,抛投料也能多备一些呀。

  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中,徐玉东在琢磨:赵伟强是怎么把这些人摆平的呢?竟然眼睁睁看着青山公司摆开战场,大张旗鼓地截流,这不是放虎归山是什么?

  晃晃悠悠走过下游吊桥,徐玉东一眼看见自己刚才坐镇的那个位置,从这个角度看,还真是相当危险!比较戗堤沿线的整个渗流量,那个地方确实已经被管涌掏空,甚至切割开了,使前后戗堤从内部断为两截,只是站在左岸的任何位置都看不这么清楚和直观。

  看到这里,徐玉东心里又是一惊,赶紧给林雨晨打电话,让他立即安排给戗堤迎水面离龙口十米左右的戗堤段倾倒黏土和细料,封闭管涌入口,再用挖掘机铲头在深水区拍打迎水坡,破坏渗流入口和通道,防止戗堤“泡沫”部分垮塌。

  到了右岸工作面,徐玉东与郭永利几个负责人一一握手,久久不想松开。这一握,让徐玉东倾诉了无数的委屈,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握手竟然如此美好、幸福,竟然有这么直接传递人间情感的功能,竟然可以让人变得如此真诚、肝胆相照!

  在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和水流冲击声中,徐玉东问郭永利:你觉得咱们抛投材料准备得够不够?

  郭永利道:相当紧张!再给一个星期,哪怕再给三天的准备时间就好了,没有装好的籠子正在装,新的笼子已经来不及制作了。

  徐玉东道:我看钢筋笼石远不如铅丝笼石结实,一下去就散架了。

  郭永利道:是啊,焊口一变形就裂开了,没有一点韧性。

  徐玉东道:为了防止钢筋笼石散架报废,我那边对每一个钢筋笼石的交叉点和焊点,都外加一道扎丝进行加固,效果挺好的。

  郭永利道:我也一样,不过要看情况呢,加得太多时间来不及,以不破损为原则。

  徐玉东点点头道:你发明的把钢筋笼石连到一块抛投的办法真好,解决了大问题。

  郭永利笑道:我给这起了个名字,叫做笼子串。着急了想出来的。

  徐玉东赞道:急中生智,可以申请专利。

  郭永利哈哈笑道:专利不专利不要紧,只要把咱们今天的这一关渡过就行了。

  徐玉东道:那倒是。我发现咱们两边并排投放两个笼子串时,一定要同时抛投,哪怕相差一两秒钟都不行!

  郭永利道:那当然,即使是相差一秒钟,这肆虐的江水都可以将两组笼子串各个击破;前边的两个笼子若在前一秒冲走,后边的一组笼子串再紧跟着下去也是无济于事。

  徐玉东道:那是那是,等于是孤立无援、化整为零了!这就好比一把筷子与一双筷子的关系,一双筷子轻轻一下就折断了。

  徐玉东到了导流洞进口,看见进水深度也就半米多一点,截流验收提出要打掉的那个混凝土柱基还没有淹没。徐玉东想:只要这时候不再有人来较真儿,这个问题就算是过去了,看来对水流还真有一些影响。

  再向导流洞里面望去,水面静静的,从水面上的漂浮物看,看不出一点流动的迹象,和龙口吼声如雷的激流形成了明显的对比,犹如避风的港湾。再看看越来越少的抛投材料,徐玉东心里万分着急。

  到了导流明渠,徐玉东见被水淹没的渠底并不多,渠底凹凸不平的地方全部呈现了出来,显得异常地丑陋,原来包工头自诩平如镜面的渠底,缺陷暴露无遗。

  从明渠出口最低处已经看见有一股一指头粗的水流,曲里拐弯地流入了石头缝里,最终进入通江,和滔滔江水相比,这股小水真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徐玉东心里这个急呀,更加感觉到嗓子眼儿上堵着的那块硬邦邦的东西,越胀越大,简直喘不过气来。

  再仔细观察渠底、渠坡,暂时还真没有出现明显的裂缝。徐玉东心想:今天只能赌命了,万一出现问题,自己也就不用回家了,直接跟着检察院的人走就是了,失职也罢,渎职也好,随便定个什么罪名都行。上不了天堂便入地狱,当不了天使就当魔鬼,而且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可能性居多。

  看看太阳西下,犹如邋遢婆娘的蒙眬睡眼。不过,自带的一圈日晕,还是给了人一种风情万种的印象,略显顾盼有情,温柔似水。徐玉东把周围环视了一遍,心想: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自由地观赏俄家台风景了,可爱也好,可恶也罢,从此天各一方,互不往来,四堵高墙将是我徐玉东的最终归宿。

  徐玉东给值守人员强调了几句:渠内哪个部位可能最先出现裂缝,渠外哪个地方可能最先出现渗水,渗流有可能在下游的什么地方出其不意地冒出来,人员待在哪个地方最安全,等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徐玉东此时此刻最确切的感受。面对即将可能发生的一切灾难,徐玉东有了一种告别世界的悲凉。

  匆匆忙忙看了一圈,徐玉东心里更是火烧火燎。他没有忘记自己身上的责任,他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他明白:江水的总流量基本是恒定的,就在导流明渠和龙口之间非此即彼地取舍,相当于处在天平的两端,导流明渠过流少了,龙口的过流压力自然就大。明渠的问题是混凝土强度不足,龙口的问题是抛投材料捉襟见肘,无论哪一头出现问题都是一场灾难。龙口需要快,明渠需要慢;而问题的爆发与否,都在于持续的时间长短。长则生,短则死;长到最后,徐玉东就是天使,短到今晚,徐玉东就是魔鬼——损害青山公司良好声誉的魔鬼,毁灭俄家台村庄老老小小千口村民生命财产的魔鬼!

  根据抛投材料存量与通江的流量,徐玉东预计:龙口已经挺不了多长时间了,必须速战速决。在导流明渠过水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只能选择先保龙口,再救明渠!

  十三 最后的搏击

  徐玉东没敢耽搁,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指挥岗位,全力指挥抛投。他明白:这次截流从一号挖掘机下江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血拼,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直到最后一刻。

  在吼声如雷的龙口,人的耳朵都震麻木了;刚才在对岸,和郭永利之间的交流也是通过口耳相接的方式才能听清对方说话。所以,此次回到左岸后,徐玉东和郭永利之间的沟通全靠远远的手势比划和双方的默契。

  只见郭永利手用力向下一挥,两边的撬杠和装载机、挖掘机同时起橇或推送,随之呼地一下,整个江水就上涨了一大截,两对笼子串稳稳地沉到了江底,水流更显湍急,报复性地喷涌;不再像中午一样,笼石或随波逐流,或如石沉大海一样无影无踪,人们心中始终都处于茫然乃至无底的状态。而此时,每一次的抛投,两岸的人们都欢呼雀跃,都能刺激起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

  连着放了这么四下,龙口的宽度降到了八米以内,两岸的抛石可以在水下相遇,河床有明显抬高的迹象。徐玉东要求不可松懈,乘胜追击,立刻指挥两边加快节奏,巩固战果。

  随着水面进一步抬高,龙口激流更是有一泻千里之势,水流产生的负压大有把人吸进去的能量,让人胆战心惊。徐玉东要求安全员立刻检查每个岸边作业人员的救生衣、安全帽的穿戴是否规范,卡扣是否结实。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西沉的太阳更显无精打采,说红不红,说黄不黄,照在震耳欲聋的龙口,像蒸笼上方的灯泡,显得忽忽悠悠,漂浮不定,十分无奈;严冬的寒风顺着河道嗖嗖吹过,给潇潇水面平添了几许清冷的寒意。

  徐玉东向对面上游看去,原来二号挖掘机清理围堰遗留下的少许建筑垃圾已经全部被淹没,导流洞喇叭口外围水域扩大,与壅高的江面连成一片;导流洞引渠进水迹象明显,水面有了显著的落差和坡降。

  再往上游看,一号挖掘机筑起的导流堤大部分已经被淹没,但江水主流大势向右岸流动的趋势明显,说明丁字坝在水底仍能发挥导流作用。只因江水到了导流洞喇叭口前面,由于位置显著抬高,大部分水体爬不上去,这才使主流再次改变方向,又反弹回到通江的中心,直冲龙口——龙口的压力仍然不轻!

  徐玉东打电话到导流明渠出口,得到的结果是挑流鼻坎开始全面过水,只是浅浅的,也就十公分左右。

  是啊,徐玉东站到高处远远望去,只见挑流鼻坎的水舌忽闪忽闪,在夕阳的余晖中忽明忽暗,静静地消失在石头砬子中间,无影无踪,全然不见通江汪洋一片的浩渺雄风。

  就在这时,围堰填筑料告急。徐玉东立刻电告林雨晨:所有装运设备立刻到引水渠沿线、预制场周边,挖装各种弃料。哪怕是在征地范围以外,只要不毁田、不拆房、村民不阻挡,能挖多少是多少;如果有村民阻挡,若在短时间内解决不了,决不纠缠,立即撤出重新选址;若能花个万八千元解决了,立即付现……

  徐玉东的嗓子喊哑了,可在轰鸣如雷的龙口附近,声音依然微不足道。他一会儿虎眼圆睁地扯着嗓子打电话,一会儿忽前忽后地挥手呐喊,指点现场,忙得不知今夕为何年。

  徐玉东听不清林雨晨在电话里说什么,也不知道林雨晨听清了自己的话没有,连连换了几个地方,几次险些被石头绊倒。

  徐玉东进一步补充道:什么料都可以,粗的做垫料,细的做防渗料;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用原来备好的闭气黏土——准备的闭气黏土也没有多少富余!

  经过反复叮嘱,当徐玉东确信林雨晨把自己的话听清楚后,这才挂断了电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间开始,几种品牌、规格、颜色都很陌生的车辆往场内拉料,没有经过徐玉东的指挥,自觉倒到戗堤上游的封堵位置,似乎轻车熟路。徐玉东一看这材料的质地,是周围从未见过的,粉质干面,具有一定的密闭管涌的功能。

  徐玉东感到非常奇怪,想着会不会是林雨晨从渠道沿线调集来的应急料。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只要供料强度不减就行。

  徐玉东对这些陌生车辆拉来的回填料的品相感到陌生。后来得知,这是业主赵伟强调集他们俄家台水电站有限公司另外几家承包商如绿水公司库区淹没与河道治理项目的施工机械,从自己所在的施工区域取料来支援,运距起码在三公里以外。赵伟强还叫来了沙家坝水电站维修工程公司的施工设备,从五公里以外取料而来。

  深冬的白天很短,下午五点,太阳就开始逼近群山。俄家台周围,慢慢被黑幕笼罩。远山幽幽,近水霍霍,龙口的宽度还在六米以上,徐玉东的嗓子眼儿上像堵了一大口黏痰,始终不肯化去,堵得他胸闷气短……

  林雨晨安排人送来了晚餐,有的职工开始抽空吃饭。徐玉东擦了一把干裂嘴唇上的泥垢,拿在手中的馒头久久没有动口,眼睛里差不多流出血泪来。

  原来围堰上面堆积如山的四面体、钢筋笼石已经寥寥无几,快到了清场的地步。

  龙口啊龙口,你真是龙口!吞下了我们多少笼子串!吞下了我们多少人民币!吞下了多少弟兄们的汗水!

  常常有那么一两个笼子串,因形势紧迫在匆忙之间推下去之后,瞬间就顺流而去,使准备了半天的绑扎工作一下子就变得劳而无功,徐玉东心疼至极!

  恍惚间,徐玉东想到体育竞技场上的比赛,这一轮进攻如果劳而无功,就意味着给了对手一次反击的机会,结果就难以预料,成败往往就在瞬间。

  于是,徐玉东立刻走到龙口边上,给对面的郭永利比划着说了好一阵子,着重强调:不要着急,不要着急,要稳扎稳打,要提高成功率!

  等叮嘱完这一切后,徐玉东才看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己手中的馒头溅上了泥滴,他小心翼翼地把皮剥掉,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天,不知不觉就完全黑了下来。但龙口的宽度还是没减,只是水面似乎又抬高了一截子,龍口两边的戗堤要不断加高,作业人员要不停地变换施工现场的道路和位置,以便腾出工作面进行加高。

  这无疑是个好现象,证明导流洞的过流量在不断加大,龙口流量和压力变小。也意味着导流明渠在经受着过流量不断增大的严峻考验。在这里,魔鬼和天使是一个主体,只是审视它的角度不同而已。

  无论咋说,这时的徐玉东,已经顾不了关注导流明渠的过流太大了,只要暂时不决堤就行。既然已经破釜沉舟,成败也就在此一举了!先截流,哪怕导流明渠出现问题再抢险也行。实际上,徐玉东午餐后过去时就已经看清楚了,也想明白了:万一出现险情,只能因势利导,疏而不堵,尽量让江水擦着村边农田的挡墙外侧通过。

  这些地方,为了来年的防汛度汛,徐玉东曾经去踏查过好几次,把这一带的地形地貌、堤防建筑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可以说是了然于胸。所以,徐玉东的退一万步方案是哪怕农田挡墙再守不住,宁让江水冲毁农田,也不能冲垮村庄屋舍,这样才不会伤人,才不至于造成灭顶之灾——这是徐玉东此时此刻的底线!

  徐玉东当然明白,在这大山深处,通江岸边,河道川地十分金贵,可谓寸土寸金。而这“金”不是大城市房地产开发商通过土地流转、盖楼而赚好多钱,而是当地老百姓通过耕作,可以解决上千口村民一家老小的吃饭问题,是生计的大问题。

  千百年来,这里的村民祖祖辈辈封闭在崇山峻岭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只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省道从通江对岸沿江而过,村民通过摆渡过江出入;后来,随着俄家台水电站的建设,业主给村庄上下游各架了一座永久性桥梁和一座人行索桥,解决了当地村民出行难的问题。

  但是,如果因为此次截流让村民墙倒屋塌、居无定所,这何止是前功尽弃,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历史罪人!

  不过,徐玉东经过精准计算,截止下午六点,离导流明渠最后一仓混凝土浇筑封顶已经超过了四十八小时,比早上来时混凝土的龄期又多了十多个小时;而对底板混凝土来说,时间应该更长一些,就是按照赵伟强所说的三天计算,也应该是相对保守的。

  而这看似区区的十多个小时也是至关重要的。实验证明:在混凝土浇筑初凝后的这个初期阶段,强度是直线上升的,七十二小时以后,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升趋势逐渐缓减下来。这也是徐玉东敢赌的原因。

  夜风吹过,哈气成霜,人们的眉毛、棉帽、领口等处,开始出现白霜,有的甚至出现了冰凌。又一个严冬之夜悄然而至,通江之水,游走在魔鬼与天使的分界线,挑战着徐玉东他们的心理极限,也挑战着青山公司俄家台项目的材料储备与应急能力。

  随着戗堤前水位的抬高,渗流变成了射流,龙口聚成了瀑布。通江之水在越过龙口戗堤后,聚集成了一条和龙口等宽的水帘,龙口下游白雾茫茫,水花四射,原来轰隆隆的水声变成了哗——哗——哗——老远听起来如同山洪暴发的声音,听起来声音不大,可是震得人头昏耳鸣,脚下颤抖。

  不知什么时间,林雨晨已经把工地上所有的照明灯具,都集中射向了龙口周围。但在偌大的通江之上,仍然显现不出有多大的亮度,似乎戗堤、水流的吸光能力比其他介质要大许多。

  远远望去,导流洞进口一片汪洋,过去熟悉的地形地貌不见了,只有黑魆魆的水面,反射着四周照来的光芒,忽闪,忽闪。

  徐玉东打电话过去,郭永利告诉他:导流洞现在的水好像深得很,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徐玉东嘱咐:随时注意龙口以外的地方出现跑冒滴漏现象,越是最后越要注意安全。

  徐玉东打电话到导流明渠出口,值守人员告诉他:水看样子不小,已经与通江主流汇合到了一块儿,连成了一片;导流明渠护坡看样子没有什么变化,没见有裂缝、下陷或掉块。徐玉东叮嘱:注意渠道外侧下游的各个地方,一定要紧盯不放。

  徐玉东又让林雨晨亲自把龙口两边的戗堤背水坡再仔仔细细地巡视一遍,防止出现大的管涌。

  一切还在懵懵懂懂中进行。徐玉东心神疲惫地巡视着前前后后的一切,生怕出现一点点意外。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十四 午夜,千里通江一洞收

  远山黑漆漆一片,龙口周围灯火通明。工地現场看似不甚明亮,可和周围的一切比起来,就像是一个火盆,稍微向外走十多米,就立刻觉得黑乎乎的,眼睛一下子就不适应了。

  戗堤下游沿线,渗流已经形成了固有的通道,水流变得比较清澈,和龙口喷涌而出的浑浊度比起来,明显不一样;有几个地方,还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冲积扇,表面沙粒细细的,和周围乱糟糟的河床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不言而喻,下午的紧急封堵措施成效明显。现在的渗流通道已经有了一定的过滤能力,将粗细颗粒都过滤到了上游,通道内壁的骨架已经形成,起到了支撑作用,使其管涌的破坏性有所减弱。

  这时候,通江水通过龙口直喷而出,形成了一股近似水平的射流,犹如三四米宽的一条飞瀑,和原来的水帘又有所不同。水舌落处,泥沙翻滚,巨浪滔滔,使整个下游的泡沫伴随着泥沙,白茫茫一片,一直延伸到黑乎乎的远方,进入了深不可测的夜幕当中。

  左右岸都只剩最后两个笼子串了,这仅仅是一次抛投的总量!环顾四周,左右岸整个戗堤面空空如也,再没有一个大块料了。正所谓:食尽鸟归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徐玉东心里绝望了,崩溃了,跳入通江的心思都有了!这四个笼子串下去后该怎么办呀?该如何向青山公司交代?青山公司又该如何向业主、监理、设计交代呀?各参建单位又该如何向社会各界、新闻媒体交代?

  如果一个人的荣辱能解决这一系列问题,那就让我徐玉东自己来承担吧!

  如果一个人跳下去能堵住这千百年来滔滔不绝的通江,那就让我徐玉东跳入龙口吧!

  从古到今,有许许多多诸如后羿射日、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等故事,都曾出现过始料不及的奇迹,可偏偏让我徐玉东在俄家台复制精卫填海、夸父逐日的悲伤,以己之死,以祭通江,以祭八年来几千名劳动者夜以继日为俄家台电站建设所付出的辛勤劳动。

  徐玉东放弃了努力。辞职吧——不,可能还够不到辞职,应该是撤职、解除劳动关系才是!青山公司已经不齿拥有我这样的中层干部!

  徐玉东知道:笼子串用完后,其他粗细料也将失去其应有的作用,入水即化。笼子串是骨架,粗细料只是缝隙填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徐玉东放弃了挣扎。等着接受刑事处罚吧,去迎接一副铮亮的手铐,径直走进铁网高墙,让自由成为一种美好而奢侈的回忆。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徐玉东想象着:用完最后一批笼子串的龙口,将开始经受汹涌江水的拼命反扑,终于在某一刻开始瓦解,直至全部轰然倒塌!

  徐玉东放弃了指挥。让这一切都远去吧,爱咋咋地;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令人无法直面,还需要看过程吗?无非是让剜心的刀子再割细一点,一点一点痛楚而死;无非是再在伤口上撒上一把盐,让撕心裂肺的感受成为安乐死的最后咏叹。

  徐玉东仿佛看见,龙口的夔门轰然倒塌,刚刚基本驯服的江水一下子又来了精神,恢复了其肆虐的本性,一股脑儿重新摆脱导流洞的约束,又浩浩荡荡地回归到通江主河道的深槽里来,一泻千里,不可收拾!进而嘲笑徐玉东他们的无能!

  徐玉东彻底放弃了。他已神游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就是接受历史的审判。让青山公司跟着此次截流的失败而蒙羞,让业主、监理、设计因青山公司出了徐玉东这样的指挥者而老死不相往来。

  徐玉东仿佛听见已经连接在一起的几百米戗堤和围堰,节节溃退,十米、二十米、五十米,直至全线垮塌;开始还在江心掀起微澜,最后一点点消失,风平浪静,无影无踪!

  只听轰隆一声,左右岸两个笼子串翻了下去,刚刚将龙口填平,水流还顺着笼石的缝隙流过,但已失去了从前的冲力,稀稀拉拉,慢慢而行。

  徐玉东预料,从今往后,在俄家台上下,通江两岸,会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笑话。故事的主角是青山公司、徐玉东,他们以螳臂当车之举,见证了通江之威,通龙之厉……

  这个故事会一直流传百年,与通江同在,与俄家台共存,直到变形,走样,以讹传讹!

  只听郭永利在对岸叫了一声:好!成功了!

  这时,郭永利的声音仿佛一下子清晰了许多,似乎没受到多少杂音的干扰,也没有回声的包装,在午夜的寒流中,迅速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徐玉东的耳膜。

  徐玉东感到好笑,什么成功了!竟然拿失败开玩笑。笑去吧,反正我走了,将这个功败垂成的俄家台变成徐玉东的麦城,演绎为青山公司的滑铁卢。

  突然,一阵阵鞭炮声突兀响起。爆炸声在夜空中并不大,尤其在滔滔通江的夜啸中,算不上响亮;可是回声清脆,噼噼啪啪,一声幻化成无数声,清脆悦耳,干脆利索。

  徐玉东感到奇怪,在这深更半夜,在这高山挡不住的千年大江两岸,竟然有人在这个时候搞恶作剧,不敬人民敬鬼神!一些人大声高叫:嗷——成功了!嗷——成功了!

  郭永利過来和徐玉东握手;

  林雨晨过来和徐玉东握手;

  刘豫过来和徐玉东握手;

  张文宇过来和徐玉东握手;

  许许多多工地的工友过来和徐玉东握手;

  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人们过来和徐玉东握手;

  赵伟强是最后一个过来和徐玉东握手的。

  徐玉东傻了,他问赵伟强:怎么了?赵伟强笑而不答,郭永利插言道:截流成功了呀!

  徐玉东黯然地说:怎么可能,抛投料都用完了,截流还怎么成功!话到最后,徐玉东简直是有气无力,他简直不忍心听见自己对自己的最后宣判!

  郭永利豪情满怀道:你看。徐玉东顺指看过去,水流弥弥,波光闪闪。

  徐玉东道:没有啊?

  郭永利道:这就可以了,再加高培厚就好了!

  喔,徐玉东明白了,这不真就好了吗!还要怎样?

  徐玉东兴奋了,强压着喜悦,强忍着热泪,用一双麻木的手把脸上的冰霜和泪水一起抹掉,说了句:是的,成功了,截流成功了!

  徐玉东让自己平静了片刻,从龙口的石头上,小心翼翼地向右岸走过去——这也是郭永利他们右岸的同志刚才过来的路,又小心翼翼地走回来。他问郭永利:没事吧?

  郭永利道:没事,一个人的分量才有多重?这支撑几百吨都没问题!

  徐玉东不放心道:几百吨?有那么大的支撑力?

  郭永利道:没问题,你算一下就知道了。

  徐玉东竭力调动自己的脑细胞,粗略地估计了一下高差,心想:是啊,十五米高的龙口,平均每平方米戗堤所承受的水平方向的水压力起码要有七吨多,纵向每一米长的水压力总共有一百一十吨。不要说整个戗堤,就仅仅计算河心八米戗堤所承受的上游水平推力也足足有一千吨!

  是啊,徐玉东明白了,也放心了——一个人的体重才有多少!他真想站在龙口上再跳几下,考验考验戗堤的坚固性,可是他很快又重新恢复了总指挥的角色,这个角色容不得他如此天真,如此任性张狂。

  在他的印象里,总指挥就应该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动不动就虎眼圆睁;即使是偶尔和风细雨,也让周围人感动得小心翼翼。这时候的徐玉东,是个常人,也是个俗人,除了承载着更多的使命外,他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徐玉东让林雨晨、郭永利把夜间巡逻值班安排好。郭永利道:没事,垮不了。徐玉东为了保险,还是让加高培厚的渣料车再给龙口上游倒上十几车。

  龙口下游的河床上,水流基本断绝。戗堤渗流,顺着各自形成的小渠潺潺而行,这并不影响徐玉东的好奇探险。

  江水断绝的河床异常地坚实,并不像江水肆虐时那么翻江倒海,看样子稀松无比。

  徐玉东站在坚实的河床上——这个河床可能亿万年来从来没有人这么平平稳稳地站过,这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仰望整整二十个小时形成的高高戗堤龙口段,让人仰视,让人毛骨悚然,让徐玉东想到了三峡的夔门,像刀削一样直立,又像大门一样紧闭,任谁都会望而却步!

  徐玉东照了几张相,感觉到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但他知道,错过了此时此刻,就再不会有这样的景致了,再不会有此情此景带给人们的那种震撼了,再不会有那种不寒而栗、那种难以复制的后怕了。

  此时,唯有此时,这种摄人心魄的感觉才会在建设者的心里油然而生。错过此时此刻,它就是一个小小的挡水堤坝,和中国的三峡、巴西的伊泰普等世界名坝相比,简直就不算什么,没有人会在意它的存在。

  徐玉东想:万一此时此刻戗堤溃决,自己都不会躲避,不会逃生。自己一定要融入通江汹涌的波涛之中,任凭沉浮;用生命写意征服大江大河的豪迈,无怨无悔;把灵魂镶嵌在祖国山山水水的美好画卷当中,永不褪色。

  或许豪迈与救赎同在,魔鬼与天使同行。

  十五 举杯,再举杯

  徐玉东在郭永利、林雨晨的再三劝说下,恋恋不舍地回到了驻地。临上车前,僵硬的躯干支撑着僵硬的脖颈,几乎无法弯曲。

  徐玉东再次回首,回首巍峨屹立的拦江戗堤,回首牵肠挂肚的导流明渠。天若有情当惜我,不让辛酸付东流。

  还好,从导流明渠那边传回来的信息也是一切平安!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好消息啊!

  这让徐玉东感到不可思议,也觉得亦真亦幻。这是命运的善意欺骗,还是苍天对有心人的眷顾?

  诚然,命运不会错爱,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去呵护那些值得偏爱的芸芸众生——八年来成百上千为俄家台水电站建设付出辛勤劳动的人们!也包括俄家台人为损失赔付、日后生计所付出的刻骨情感和无限焦灼!

  林雨晨拿出一瓶清亮亮的白酒,一分为三,说是二毛送的原浆酒,俄家台老百姓自己酿的,超醉人。

  郭永利拿来一盘卤肉,神神秘秘地问两位:你们认识这是什么肉?

  羊肉?牛肉?猪肉?都不是。或许是俄家台的特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受此启发,徐玉东也把从灶上打来的一碗腌制灰灰菜奉献出来,多多调了些辣椒,与大家共享。

  三更半夜,其他人都已陆续睡去,辛苦了一天的人们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中去感受俄家台独一无二的特产——地震。

  唯有徐玉东、林雨晨、郭永利兄弟三人安享口福,醉话衷肠,不能不说是人生一大快事!

  “勸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今后的任何时候,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都在不会再有此情此景的桃园结义之酒。

  窗外,寒风呼啸,拍打着窗户;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簌簌的声音——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只有今天被赋予了新的内涵。这是通江在怒吼!它有多少委屈,要向这兄弟三人诉说,从古到今,能征服它的,也只有你们水电人,洪水猛兽是那些饱经伤害、无能为力之人的伤心控诉!

  几口酒下肚,三个人都泪光闪闪。徐玉东忍无可忍,终于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要是最后一批笼子串下去截不住怎么办?

  林雨晨轻松道:吉人自有天相。我还是那句话,不可能截不住。

  郭永利沉稳地道:没问题,能截住;就是截不住也有截不住的办法。

  徐玉东惴惴不安地问:什么办法?

  郭永利低着头道:喝,喝,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林雨晨道:来,干,干,干!不要再自己吓自己了。

  徐玉东问:龙口危如累卵,万一今晚地震了怎么办?

  郭永利思考了一下道:不会,地震也看情况呢,咱们是为民造福,地震不会为难咱们的。

  林雨晨道:今晚肯定不震。此地既然是三一模式,就说明还是有两天小震的空档期么!

  徐玉东问道:什么叫三一模式?

  林雨晨道:就是三天一大震,简称三一模式。

  郭永利补充道:也说一三震法,就是一天三小震。总的意思都是说地震多呗。

  三杯烧酒,六只泪眼,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担心、纠结,有无限的宽慰与鼓励;还有“乌鸦嘴”的忌讳,不敢随便把不堪后果明言。真是恨不到天明,只怕三一模式今日凌晨就有大震光顾。

  当曙光初照,万山红遍,俄家台上游,一片汪洋。原来干干瘦瘦的河流,尽管流量不小,但处在群山之中,仍然是曲线一条。而此时此刻,千顷碧波,万般荡漾,太阳的光芒,把水面反射得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导流明渠满渠过流。滔滔通江驯服地从中流过,不卑不亢,一派俯首称臣的样子,似乎从来都没有发过威,甚至从来都不曾表示过不满。倒是刚刚投入满负荷运行的导流明渠,与原来宽阔的河道相比,显得格外单薄而精致,还外带几分任劳任怨的忠诚。

  遥望下游河滩几个储料场、预制场、弃渣场、渠道沿线,空空如也,几乎再无一石一笼一网一料可用!徐玉东的后背又是一阵阵发凉。

  再看看戗堤围堰下游的河道——这将是未来的水电站,将要开挖的基坑,满目疮痍,破损的钢筋笼子躺了无数,绵延有一里多长,沉积在泥沙里,极为丑陋。

  徐玉东怎么都不敢想象:原来清澈明亮的通江,江底竟然覆盖着这么难看的河床,没有光亮的河卵石,没有晶莹剔透的河沙,只有泥沙块石;江水退去,暴露无遗,简直就是个建筑垃圾场。

  这是截流付出的代价——微不足道。从此以后,这个地方将变成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除了围堰闭气防渗、加高培厚,基坑抽水、开挖、垫层、灌浆、立模、布筋、浇筑,都将陆续开始。

  而再要见到清澈的江水从这里经过,那将是几年以后的情形。到那时,电站已建成,只有尾水限量从这里经过,在消力池内卷起层层波澜,直至平静;每到泄洪季节,飞流直下,白雾笼罩,太阳一照,彩虹横架,甚是好看,俄家台的小气候也因此而改变。

  到那时间,江水进入水轮机,驱动发电机,就会有数以兆计的电荷源源不断地生成——

  无形的电流从此出发,出线并网、攀杆上塔、翻山越岭,走向无数的城乡。电灯亮了,机器转了,手机、电脑、互联网,一切的一切,都将进入现代化时代。

  郭永利整顿队伍,调集机械,挖心墙,做防渗,大举开工。林雨晨接到业主的电话,确认昨天借料方量和机械台班。同时安排:今晚举行截流庆功宴。

  徐玉东坐在左岸的山顶上,久久凝望。感慨大自然的神奇与多情,感叹人类征服自然的鬼斧神工和改造山河的无比勇气,体会一个人只有和大家捆绑在一起时,他的能量才能发挥到极致。

  徐玉东把一切牵挂都放下了。他不停地往来于左岸山顶的地堎地畔,不停地变换角度拍照,力求把这精美的时刻定格在青山公司的发展历史上,镶刻在秦陇锁钥、巴蜀咽喉的永久记忆当中。

  当镜头聚焦,锁定的是徐玉东对水电生涯的一次历练;当快门按下,存储的是水电人征服自然的一次绝响。当流年远逝,留下的是徐玉东对惊心动魄的感慨;当峰回路转,记载的是水电人移山填海的又一程柳暗花明。

  当五方单位领导聚首举杯,赵伟强宣布:让我们共同举杯,向俄家台截流第一功臣徐玉东总指挥表示最真挚的祝贺!

  提起截流,徐玉东的脑子仍然是一片空白。他没有感觉到第一功臣的丝毫自豪,而是更加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责任和担当:在俄家台这个地震多发地带实施截流,无异于在魔鬼与天使之间挣扎,成魔成仙都在一念之差,容不得有一丁点儿失误。

  徐玉东苦涩地摇摇头道:我当时心里真的没底。

  这话真不像一个“第一功臣”说的,但徐玉东就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实在是一个人潜在的本能,水电人从不会掩饰自己的不足,粉饰太平,工程男永远不会!

  刘豫道:你心里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往那里一坐,稳如泰山,让我们大家心里就非常踏实。

  徐玉东无言地摇摇头。张文宇不管徐玉东心里的纠结,只管道:作为总指挥,你只要泰然自若就够了,干活跑腿是我们大家的事情。

  五公司总经理周云龙派来的慰问专员道:董事长是我的老同学,我回去一定把你的突出贡献告诉他,让他好好重用你。

  徐玉东一看大家的兴奋之情已经到了极点,容不得泼冷水。是啊,每个人心里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實实在在的截流成果摆在那里了,这是大家共同的愿望和荣誉。这时候,只能给大家长精神,提士气,鼓干劲——思想工作要的就是这种所谓打了鸡血的效果。

  徐玉东想到后边的路还很长,电站要建成投产,绝不是一朝一夕、靠青山公司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更需要大家五心合一、精诚团结。

  思忖片刻,徐玉东终于以总指挥和所谓第一功臣的身份举杯在手,谦逊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道:感谢大家的一片美意!第一功臣实不敢当。俄家台水电站截流成功可喜可贺,功劳和荣誉属于大家。俄家台水电站建设任重道远,截流成功只代表我们大家骑到了老虎背上,要按期并网发电,仍然离不开我们各位持续的相互配合和共同努力。还请大家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如既往地多支持,多协作。我在此敬大家一杯,先干为敬!

  豪言壮语不在话下,觥筹交错在所难免。可有许许多多疙瘩还结在徐玉东的心里,久久未解。

  酒至微醺,徐玉东试探着问赵伟强:你刚才致辞中还说“截流时间之所以在当天早晨‘突然宣布,是经过长时间酝酿和测算的”?

  赵伟强非常肯定地答道:那是,谁敢一觉醒来,脑门儿一发热,就突然说:现在截流!

  徐玉东问:那提前给大家通知一下,不是更有利于充分准备吗?

  赵伟强诡秘地问道:充分准备非得要说出来吗?一步步跟踪督导,效果不是也一样吗?

  徐玉东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也回想起最近一段时间来,赵伟强对施工单位的进度抓得是越来越细,越来越具体,几乎没有他不掌握的情况。但还有一点疑问:你就真不担心混凝土强度和抛投料不够?

  赵伟强哈哈一笑,洋洋自得道:实践证明,不是都够了吗?

  徐玉东觉得这似乎算不上答案,仍然搞不懂赵伟强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只好迂回话题道:那为什么一定要“突然”呢?

  赵伟强道:此次截流之所以能成功,妙就妙在“突然”二字!让很多人来不及反应、筹备,就已经成功了。

  徐玉东似乎明白了,但还是不够确切。他理了理头绪,像突然脑洞大开一样道:赵总你给我老实交代,在截流围观的群众当中,是不是有你的那帮狐朋狗友在维持秩序?

  可是赵伟强已呼呼大睡。酒后的赵伟强还是那么笑眯眯,沾沾自喜,犹如截流那天站在高处作壁上观一样,志得意满。

  就在这时,青山五公司的慰问专员突然道:哎呀,怎么我感觉一下子头晕晕乎乎的?我没喝酒啊!

  林雨晨点头道:哦,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应该是地震!不碍事的,大家继续热闹,我出去看看。

  徐玉东赶忙叮嘱:密切监视围堰和导流明渠的几个薄弱环节!

  林雨晨道:没问题,郭经理已经到工地安排去了,刚才打来了电话,说一切正常,让各位领导放心。

  徐玉东一看大家心里似乎都有些乱,自己也有些放心不下。再看赵伟强,一副大功告成的安逸睡态,鼾声犹如通江之声,肆意而豪放。

  徐玉东知道,今天是再也无法从赵伟强跟前取到真经了,只好和张文宇把赵伟强扶到沙发上,让他好好地睡。他感慨道:真正的五方第一功臣应该是你赵总呀!你心中装着许许多多的无奈,却从来不向外人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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