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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振玉小说二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参花(下) 热度: 8080
眼睛

  一

  那时候,我除了工作就是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闲着的时候就像从前的从前一样做宅男,很标准的三点一线式生活。我一直就是一个喜静不喜闹的人。前不久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坐在电脑前,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我草草浏览了一眼当当、淘宝、车世界,又打开大型游戏“大话西游”和“传奇世界”,翻阅了几本流行小说目录,打开QQ,好多好友不在线……我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家里转圈子,从门踱到窗子,从窗子踱到门;踱到冰箱前,止步,打开冰箱门,拿出喝了一半的法国红酒,拧开瓶盖,对着瓶口粗暴地猛喝两口;然后带上房门,回身掏出房门钥匙,捅进锁孔猛拧两圈,拉拉门把手看门锁是否锁牢,才放心离去。

  一进秋天的门,阳光的灼热度便明显减弱了。清晨和下午,能享受到空气里的丝丝凉意,而平常天气依然很热,一种闷热的压抑感简直让人受不了。常言道,秋后加一伏,就是这个意思吧。社区广场上,稀稀拉拉有几个大人和孩子在看一家业余歌舞团的演出,几个业余艺术家在台上卖力地表演着。自从社区建起广场,就经常有一些业余的或正规的各种级别的剧团歌舞团前来演出。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才十几岁,乡下人物质上贫穷,精神上更是匮乏,村上放场电影大家伙都像看宝贝一样,太阳老高就吃了晚饭往电影场子跑;而现在,名家名票也不足为奇了,他们经常来乡下演出,随时可以和普通观众面对面。我认真看着演出,很快就深入进去。在演出快结束的时候,突然觉得有双眼睛在追踪我,我恍然想起最近在一些公共场所,就有那么一双眼睛经常追踪我。那谜一样的目光,一直让我心神不安……

  有好几次,我好像已经发现了那双眼睛的主人,可总是在我就要确认他(她)的时候,他(她)却突然消失。我也曾多次十拿九稳确定了那是谁的目光,但是,我们毕竟还没面对面。所以,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又往往很快就被否定掉。我这个人经常会出现像错觉又像幻觉的精神状况,是年龄问题吧?在我这个年龄段,就必然出现那类问题,或者说那就是正常现象。也说不清那究竟是敏感、多疑、偏执或轻微的精神障碍!我猜不透自己遇上了什么事儿,搜肠刮肚在记忆里寻找与此相关的线索,哪怕蛛丝马迹,也要认真想上半天。我把脑子里所有曾经暗恋过的、明爱过的、欲发情书而没发出去的、在我孤独寂寞情绪恶劣的时候性侵过的、工作生活有过矛盾结过梁子的所有人等,都一个个仔细地过了一遍。把一些事情的细枝末节,前因后果,都像竹篦子篦头发一样仔细回忆一遍,直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起来,或者找到必要的明显的旁证或依据才心安。也许是有人暗恋我,爱上我,我一直蒙在鼓里。不管怎么讲,那种事对于我来说是很厌烦的!说起来,我也算是一个水平不高的诗人,也曾在城市晚报和国家级知名杂志上发过一些诗歌作品,故一直以来就像染上了洁癖,自认为已经完全具备一个诗人的文化素养,有些超尘脱俗飘飘然的感觉……是啊!诗歌,需要一定深度的文化素养和文化理解,更需要具有一定深度的生活素养以及对生活的理解,它是在一个深沉而宁静的层面上,和世界娓娓谈心,和许多个自己娓娓谈心,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倾诉与呐喊。于是,我的内心深处无形中就产生了一种高度,无形中就极不情愿牵扯一些庸俗的谈情说爱或市井恩怨。

  为那件事,我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必须把那件事牢牢藏在心底,任何人都不想告诉,一方面又抑制不住某种莫名的好奇和冲动,屡屡想寻找那双眼睛。事情就是那样,大凡奇怪的事,一般都发生在无知之中,当引起你注意,思路清晰下要去寻找的时候,那东西一下子又遁得无影无踪了……

  有些日子,我几乎天天做梦。我怀疑都让那件事搞的。每天夜里,只要脑袋一挨枕头,就进入梦乡,一个个扯瓜拉秧的怪梦搞得我天天白天脑袋疼得要爆炸似的。就在那几天,我梦见了好多双眼睛:我曾经的恋人(包括我从前暗戀过的几个女孩)、我的情敌和几个有工作芥蒂的仇人……在梦里,我找到了那双眼睛。

  昨天晚上做梦梦见她,那是在我朋友熙哥的公司。熙哥大号魏熙,是我们大川广告公司设计部主任的小舅子,当地一位新潮的K歌王子,为人豪爽义气,喜结朋友。因为我是他姐夫旗下一位业务能力很棒的设计师,无形中彼此成了好友。按说,我们俩没什么共同语言,我之所以和他做朋友,不过是想巴结他姐夫,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而已。他原先是搞理发的,这些年也是把钱挣足了,搞起了公司。他那不起眼的小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就是当下农村那种家庭作坊式的小旋木厂。我记得几年前那地方还是一片水田,一到夏天,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稻。一次,开车为走捷径,误入其中,没想到此路不通,前面是一片片水泽泥坑,路太窄,只能倒车回去了。我倒车倒了二里多路才脱离危险区,那顿折腾,急出一身臭汗。眼下远远就看见那地界了,那儿已经换天了,一排排高大宽敞的蓝色大棚做的厂房,厂房门口一堆堆小山似的两三搂合抱的非洲柳桉木。那些厂房远看整齐壮观,往近了看却有些眼晕,用几公分方子钢焊接的厂房框架有十几米高、三四十米宽,用水泥空心砖垒砌二十多公分宽的屋墙,用蓝色铁皮扣起山字形房顶,厂房内一通到底,并不见半点夹山隔墙分力牵扯。其建筑工人技术之高,可想而知;其危险性之大,也是可想而知的。我记起来了,每逢风雪暴雨天,网上就传出乡下个别大棚倒塌的信息。不过,目前还没发现因此出现人员伤亡事故。当时,我心中大发感慨:这个厂区管理不到位!油渍、污垢、废品、垃圾随处可见,水泥路已经坑洼不平,破旧不堪,就像长在麻风病人身上的疖癣疮疤一样让人恶心。我抬头瞅着天,跟在熙哥身后,和另外几位不停地对他说着奉承话,一起步入厂房:“好了,你们几个走走瞧瞧,把这单广告给我做好了,我是不会亏了大家的!”

  我就在那样一个特没品位的地方,看见了那位很特别的女人。她当时是一位普通打包工人,我的朋友都说我的眼睛刁,不是很特别的女人是很难入我法眼的。不过我很讨厌那个词的,给我用一个“刁”字,有点刁钻奸猾的意思吧。我也知道那是朋友在一起混熟了,搞恶作剧开玩笑的,也就不在意。那个女人,最特别的地方就她那双眼睛,一看见她那双眼睛,我的心竟抑制不住大吃一惊:那可不是一般女人的眼睛,那眼睛很漂亮,一对传神的丹凤眼,熠熠地闪着光泽;她的目光很敏锐,有洞察人内心的力道,一碰上她的目光,让人感到颤栗!她眼角眉梢凛然闪动着一股子傲气,那傲气更给她高雅的气质增添了几分妩媚;她皮肤白皙,虽然一身普通的天蓝色工作服,却掩饰不住她举手投足间的高雅大度之风。看见她,我想到花木兰式的女强人……

  我完成工作任务离开巍哥家厂房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停下手里的工作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慌乱地避开她的目光,跟在几个人的背后往前走。我上车的时候,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工作的那个地方,我想再看看她的眼睛,想从她身上发现一些有意义的故事。几个打包工人已经打完了一包,正走向另一个打包点。她正边走路边往我这边瞅,像是在寻找什么。我的目光碰上她的目光,我朝她微笑了一下,她慌忙低下头……

  今天下午,我一直专心看演出,没想到的是,那两道目光会出现在我家的门口,却又像每次一样让我找不到人。我无精打采而来,本想给自己提提神,却又忧心忡忡、心绪低沉而归,自认倒霉。其实也正应了那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就那件事,让我有了精神。回到家后,见屋里仍然空空如也,妻子孩子还没回家,就顺手打开壁灯,空开着电视,让房间里半明半暗。我坐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想心事。坐了没两分钟,门铃音乐响了,黑猫警长里的一段配乐。打开门,真的让我惊诧不已——居然是她!我在熙哥公司遇到的那个女人,她居然跟上门来了。

  你找谁?虽然我估计她大概就是来找我的,或者我冥冥中和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缘分,可我嘴上还是那样问。

  “你是大川广告公司的闫主任吧?啊!闫默闫主任,就是你吧?”

  “是啊!我就是闫默!有什么事可以到单位谈,明天八点十分我去上班。”

  我明显感觉到我经过这几年商业生涯,整个人已经商业化了。一见那个女人来我家,首先感觉到我身体里的工作机能恢复了。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她来很可能是业务问题,对于我们搞公司的人来讲,能够有客户直点公司或个人的名,那就证明这个公司这个人已经具备相当的商业水准了……虽然心里为公司也为自己能在社会上创下比较有品位的商业成果喜不自禁,可我嘴上还是一副很漠然的样子,这就是一种商业的潜规则或叫商业手段吧。

  我的心情恢复了平静,我已经明显感觉之前的想法是神经过敏,我不再把她当做一个落魄的大人物,也不再想她身上藏着什么传奇的故事和我们有什么缘分之类的问题,我如梦初醒地回到现实中,我只认为她是一个普通打工嫂。

  “屋里坐坐,喝杯茶吧。”我站在门口,用一种十二分平静的口气礼让她。

  她还真就随我进屋来。站在房间里,她有些局促不安,就像那些没文化的乡下女人。她低着头,双手不断地捏着衣襟。那天,她穿了一件半旧的紫色连衣裙,头发有些凌乱,像个普通打工嫂;只是,她那双眼睛虽然暗淡忧伤,却依然很大很漂亮。

  “坐吧。”我满心兴奋却依然装作一副淡然的样子,一直尽力掩饰我的心事。

  “有什么事……”话刚出口,忽然看见她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我,那两道目光让我感到恐惧,很可怕,真的。就像疯子的目光,就像要发生什么恐怖犯罪事件!我一时手足无措。我感到我在发抖,我几乎受不了了,我要冲出门去,我要喊人……

  我用力抑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失态。我要等待事情彻底明朗的那一刻,再决定自己怎么做。因为以前我曾冒失地把别人误认为是疯子,而自己却做出了疯子般的勾当,从而在朋友面前出丑露乖。

  “你的诗歌不错呀!你的笔名‘春风吹又生,对吧?”

  我俩对峙似的站了半天,她忽然来了精神似的,说了那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那个时候,我想象不出我脸上是啥样的奇怪表情,我只感觉我的嘴巴张到了最大程度,眼睛也睁到了最大。我清楚看见她脸上难得的微笑,她因微笑牵出眼角的浅浅鱼尾纹。

  “春风吹又生”是我在网站发表诗歌的一个笔名,那个笔名可以说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

  “你是?”我听她谈诗歌,一下子来了兴趣。

  “我的笔名‘望乡,我也经常在国家级某些大型文学网站发表诗歌。”

  我又一次最大程度地惊讶了,又看见她眼角绽开的浅浅的鱼尾纹以及她脸上难得的微笑。

  “望乡”,那是一个很出名的诗人,她在全国已经写诗写出了名。我还记得她的一首名叫《诗》的诗歌里几个很动人的诗句:诗/你是我再生母亲/你牵着我的手/我依着你/我是一个婴儿/住在你子宫里/吮吸你的血/等待一见天日那一天……

  “是你呀!我对你很崇敬的,真的,一直很想见你。”

  我站起身和她握手。我看见她眼睛里闪动的泪花,我感觉我的眼睛里也闪动着泪花。

  一提起诗,我便激情贲张文思泉涌侃侃而谈了。此时我却看见她坐在那儿,正以泪洗面。她的身体痛苦地扭曲着,双手捂着眼睛,伏在沙发背上低声啜泣。我急忙找出纸巾,倒杯开水,坐在她面前慢慢抚慰她。

  “怎么了?遇上什么困难了?”任凭我着急得嗓子眼儿冒火,她就是徐庶进曹营,什么话也不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哭了有十几分钟,她忽然停止了哭泣,低垂着头,安静地坐在那儿,就像一场暴风雨忽然停止后的风平浪静。她开始给我讲她的故事……

  二

  我這个人哪,生来就命运不济。我的家在一个连鸟都找机会往外飞的穷山沟,那地方又穷又荒凉。听奶奶讲,她刚嫁过来的时候,那地方一出门就是山,老野林子,天天夜里听到狼嗥,让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奶奶讲她是爷爷用一斗高粱换的。那时候,爷爷在山外跑买卖贩牲口,有钱有粮,可他总也离不了家。解放后,政府经常派工作队到穷山沟来,改天换地造梯田,那些老野林子都改没了,人烟稠密了。群众围山打野兽除四害,那些怕人的山猫野兽无形中也就绝迹了。不过,政府在那地方整治了几十年,山里依然是穷,山里的男娃子仍然难找媳妇。我妈是我奶奶花了一百斤地瓜干和十五斤花生米换的。那十五斤花生米她借了十几家。姥姥家成分不好,是地主,两个舅舅在村上扫大街受了一辈子管制,妈妈那时候是嫁不出去的四类分子子弟……

  爸妈一辈子生了两女一男,我最小,是个女娃,一直不讨人喜欢。爸爸是个刻薄而又守旧的农民,重男轻女的思想就像长在他骨头里。到了读书的年龄,他死也不同意我读书上学,是一位山外女教师和村上的妇女主任,声言要斗他关他学习班,先是把他唬住了,后来慢慢做工作,他才勉强同意我去村上小学读书。我从小学读到高中也是三起三落,时常被父亲勒令退学,连累老师和村干部不知跑多少腿费多少口舌。家里所有人都偏疼哥哥,这是个不争的事实。父亲一直对我凶凶的,到死也没给我几个好脸儿,只在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我读完大学混上好事,可以替哥哥找到媳妇,这才对我笑了一下。平时,他几乎每天都给我和姐姐安排点活儿做,并严厉要求做不完活儿不准吃饭。我们平时吃的穿的就更不用说了,旧的、剩的、粗的……

  按说,我对父亲也没什么感情,多是恨。他死了,不想,也不难过,没掉几滴眼泪,那几声干号多半是虚的。可静下来想想,父亲为养我们受了许多苦,心里难免又酸酸的。我这个样子,也觉得一半是为父亲,一半是为我的心吧!哎!人就是那样,一切罪过都在一个“穷”字上啊!

  姐和哥都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再加上父亲自轻自贱,总是讲老子无能儿笨蛋,不支持他们读书,都是读到小学三四年级就退学了。哥哥子承父业,干起了泥瓦匠,姐姐就跟在妈身边,学些针凿女工洗衣做饭养鸡养鸭的家务活儿,准备找个人家嫁出去就算完事。

  哥哥第一个媳妇是我姐给换的。本来嘛,也是想正常找一个,可找不到啊!熬到哥二十六岁,熬不过去了,才用了那个笨法子。不知道那边女子是个新潮女子,满脑子新思想,是个跑南闯北坐过火车,去过北京、上海大城市的人。人家自己十六岁就有了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初嫁过来的时候,上车时兜里装着把剪刀,上床时手里攥着耗子药,扬言只要哥一碰她的身子,立马寻死。看看留不住人家,爸妈只有好言好语地放人走,并留话说,在别人那地方过得不如意不顺心了,随时可以回家来,这儿才是你真正的家呀!我姐是在往回跑的山路上掉山崖摔死的。听说她是夜里十一点多偷偷跑出家门的,没想到家院四周早就有人盯上了。也是巧了,那晚上盯她的那个人大概睡着了,大张旗鼓地满村子喊人追她的时候已经是午夜零点时分了。夜又黑,路又不熟(她嫁过去一直有人盯着,一般不让出门),很快就要被撵上了,她看见手电筒光越来越近,一着急一害怕,失足摔下了山崖。等抬着背着用小手扶拖拉机送到县医院,人就没气了。人家那边一再强调事故责任一点不在人家,他们是怕道不熟出事故才追的;要走可以,那得办好手续封两包点心好好送过来,或者娘家人开上车子三叔二大爷哥哥嫂嫂正正规规来接。死了白死!怨自己倒霉!

  姐姐没了,哥哥的婚事无形中就落到了我的头上。责任,那是爸妈的一块心病!每次回家就看见爸爸不吃饭光抽烟喝闷酒,见天不讲一句话,半夜零点以后睡不着觉,蹲天井院里咳嗽。我心里明白父亲对自己一直不好,他重男轻女。也不是自己贱,那就是父女感情吧,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那件事情也成了我的心事。我一直留意着网上、报纸上的信息,总想着天上掉馅饼,像妈妈常讲的那样,碰巧有个落难的或有点残疾的女子掉进自己的视线,好争取一下给哥哥做媳妇。咱也没什么奢求,不求人娘家陪送金陪送银,连家务活儿也不用她做。妈妈说了,那点家务活儿再过十年二十年她也还能撑,就想着嫁过来摆摆门面,生个孩子传宗接代。有时候我也异想天开,想用自己给哥哥换个媳妇。

  从小到大,因为家里穷,我们家很少有说有笑。父亲总是阴着个脸,他除了偶尔对哥哥和妈妈苦涩地笑一下,从不对我和姐姐笑,所以,我们姊妹俩从小就性格内向。在大学里,我从不主动跟人交朋友,就是无奈之下有个朋友也不过分和人交流。即使如此,也有同学窥见了我的心事。我和男朋友路远的恋爱关系就是同学暗中撮合的。开始的时候,我是听人讲他有个不好找对象的姐姐才动了心的。那时候,我很惊讶我的个别同学怎么那么有空闲时间,那么善于揣摩别人的心事。听人讲,路远家那地方比我们家那地方的山还多路还难走日子还穷。后来有机会去看时,真的一点不假。路远那人性格什么的都很适合我。他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很快我们就有了感情。后来,当他告诉我他姐姐是个石女,不可以找婆家时,我只是对他微微苦笑了下,并没有离开他……之后,他多次向我承诺,我哥哥的事完全包在他身上。

  路远并没有食言,工作后,几经努力,他还真给我哥哥找到了对象。他在大学的时候也是挺内向的,很少讲话,没什么朋友,从不见他参加同学集会或生日晚会什么的。其实,那时候他最吸引我的就是他那个没婆家的姐姐。慢慢地,我看中了他身上的韧劲和潜力,最主要的,还是他诚实敦厚的本性吧。我曾暗地里看过一些乱七八糟相术手纹命运学之类的书,判断他以后工作会很有能力,前途不差。虽然,我也觉得那种东西很荒唐,可信度也不强,但是对自我安慰还是比较有作用的。还记得,那时候很多同学说我眼睛漂亮,一对凤眼,今后一定有大出息,还说我有眼力。路远工作后确实不错,两三年之间就做了他们公司副总。在副总的位置他做了两单大生意。人家客户看他人很实诚,一是一二是二的,不侃不吹,不玩花架子,吃苦能干,信任他,下长单订定他的货。然后,他对我兑现了他的诺言,把他本家一个妹妹介绍给我哥哥做媳妇。他那妹妹还挺周全挺漂亮的,条件是让他哥哥到路远的公司做保安。他家那地方穷啊,听人讲,至今仍然时常吃不饱,净吃地瓜面黑窝头、玉米面糊糊粥之类的东西,孩子十几歲还说不出山外的天多大。那种情形下,能被介绍到县城工作吃上方便面、小笼包,舍命都愿意呀!不过,那时候,我哥哥已经在县城另一家公司做保安了,也是路远介绍的。

  那时,我哥的时运开始好转,第二年,嫂子生了儿子。

  事情就那么寸,那年,哥哥所在公司来了一群要工资闹事的人,哥哥和另外一个保安上去阻拦,没承想人家一上来就动了刀子,哥哥和另一个保安双双身亡。

  我和路远说好了,为了哥哥,我们不要孩子,就把哥哥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还记得,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和路远就在产房门口等着,等到孩子的第一声哭声,等到里边传出来孩子是个男孩儿的消息,我高兴得差点儿没蹦起来。是啊,从嫂子一怀上孩子,从她一过预产期,我就一天一个电话,两天两三个电话。那是我平生最高兴的时候。遗憾的是,我父亲没福见到那高兴的情景。那时候,他已经偏瘫三年了,糊涂了,连最亲近的亲人都认不出来。他已经不能亲眼看自己的孙子了,第二年他就没了。从那个孩子一生下来,我就争取每天看他一次,那是我们家的根儿啊!有时候我一天步行去看两次、三次、四次……我小心翼翼,唯恐得罪神灵,影响孩子成长,唯恐一眼没照顾到,让孩子受到一点点伤害。

  可是,孩子不见了。时至今日,我已经六年零二百四十天没看见他了,我的心得碎过多少次,这一天一天地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望乡”双手捂着脸,双腿跪在我面前,泪水从指缝里泉涌一样地往外流,她疯了!

  那时候,我已经平静下来,我开始适应了她,心里的恐惧感也消失了,走上前去搀扶她。她的身体好重,像灌了铅,有千斤重,我几乎拉不动她。她缓缓地站起来,很慢很慢地,一点点站起来,我一点一点把她搀扶到沙发上坐下。她走路特别慢,弯曲着身子,就像一点点地挪。我看她那时候是伤心到极点的样子,费了老大劲才缓过来。

  是啊!她是一个女诗人,今天却很失态,她的诗人气质没了,就像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不,她那时候连一个普通女人都不如,她极度脆弱,特别敏感,特别容易激动,特别容易情绪紊乱。我记起来了,我们在网上私聊过,我们是QQ好友,那个昵称为“雪痕”的才女百分百是她。“雪痕”是从雪地上来的,留下深深的痕迹。雪地,多么辽阔,多么荒凉。白雪皑皑,看不见山,看不见水,只有冰冷,冷得快要窒息了。她讲过,她把诗歌当做自己的氧气袋,在她病重得快要死的时候用来苟延残喘。我估计是她,一定是她,我看她万分悲伤的样子,只有小心地安慰她,我不能去触及她的伤心事。

  她在我家呆了很长时间,我俩单独在一起有两个多小时吧。直到我妻子回家,然后,她给我们讲了以上的故事。她要回家了,天已经很黑,墙上石英钟的时针指着二十一点多,那个时候一般人都回家了。她走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像来的时候一样,我怀疑她得了间接性精神病,以后她每次求我帮他找孩子(印发寻人启事或者联系一些知名媒体发寻人启事),都会发一次病。那时候她认定我能帮到她,说我为人实在,又是干这行的,有很多人给她往我这里指路,我一定可以先于别人得到一些信息。她还讲我替人找到过失踪的孩子,碰巧我也喜欢诗歌。我觉得她酷似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她犯病的时候总是浑身发抖,像掉进冰窖里,嘴里不住地一遍遍喃喃着:孩子!孩子!你在哪里?你是不是让人贩子拐了,他们打你了吗?你冷吗?饿吗?生病了吗?想妈妈吗?想姑姑姑父吗?

  她回家的时候,我执意开车送她,她死活不让人送。她讲那样会打扰了她和孩子的,一路上她要好好和孩子说说话,她要回到他们之间,他会回到他们之间的,他不想任何人打扰他们。

  我出来六年了,跑了多少路,求过多少人,我也记不清了。中间我回家过一次,路远不在公司了,他们的公司关门了,他出去找我了。出来的时候,我把手机号换了,谁也不告诉,我就是怕路远找过来,打扰了我找孩子。中间,有好多和我侄子情况差不多的孩子,都是空喜欢一场。在西南边境一个小派出所,我找到过一个孩子,他的情况和我侄子差不多。我抱过来不到两天,人家亲爹亲妈就找上门来,两家大闹一场,我又哭又闹,死也不放走孩子。后来做了亲子鉴定,他们把孩子抱走了,我蒙着被子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东西……

  她要离开的时候,好像又恢复了正常。她对我苦笑了一下,那双丹凤眼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睛里充满了迷茫、苦涩还有笑意……

  三

  前几天,大学同学“百事通”又Q我。她像从前一样,我也像从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在大学的时候,她的学习成绩比我强了,就不理我了,学习成绩比我差的时候就贴上我。我呢,来就来,去就去,来了以礼相待,去了决不烦扰。现在也一样,她跟老板当小三儿的时候把我删了,如今被老板一脚踹了,她又加上我。我装作啥也不知道。她那“百事通”的绰号是同学们给她取的,有的同学传她懂天干地支麻衣相法,那明摆着是嫌弃她多嘴好说。可她一点也不生气,因势就势还就敢大胆承认。她也真能传播一些小道信息,也给同学们帮过好多忙。她那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自吹自擂,她还真神乎其神地称自己通阴阳知玄理略晓麻衣相术。她说她知道我家坐标位置,还知道我家那棵石榴树的坐标位置。她本来没去过我家,却能把我家说得头头是道。是啊,我家在一个东山坡上,西南门,南边乱碴石院墙外是一道一两米深的黄条石山崖。我家房子是黄条石板砌的,三间正房,屋檐用十六块黄条石搭就,黄草苫顶,靠西院墙两小间柴房,再往东北有一棵石榴树,靠东墙是羊圈,南边是鸡舍。我家喂着三只山羊,十二只鸡……她讲得神乎其神,有几样还真叫她瞎猫碰死耗子给说着了。我也不知道是我那时候晚上说梦话让她听见了,还是和哪位好友谈话露了底,总之,那时候我一心扑在学习上,没心记那些事。她讲我父亲哪年得过什么病,说得玄而又玄,让我瞠目结舌。这次上网,她非要和我视频,一上来就问我以前那对漂亮的凤眼哪儿去了,今儿怎么变成鸡眼了?你老了许多,怎么不贴个有钱人享福?你的事太多,什么三纲五常孔夫子南霸天,吃香的喝辣的坐名牌穿名牌才是真理……网聊的时候我告诉了她我眼下的情况。她说我的那些俗事哪能瞒得过她啊!她谁呀,她早就知道了!她说她新近看了一些抗战片,本来想用里边的游击战术对付自己的情敌的,闺蜜们的生存法术多着哪,就你老笨!她说从里边悟到一个道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后來,那句话我悟出来了,我提出了“回你们老家看看”的想法。

  在“望乡”的老家,我们见到了她嫂子和她侄子。嫂子一直认为丈夫的死是路远造成的,因为是路远给他找的工作嘛!她见了我们是一副恨恨的表情。她一直住在丈夫的老房子里,村干部照顾他们母子,帮她在路边开了家小型超市,并答应她不让路远夫妻知道他们的现状,免得遭人幸灾乐祸。在她嫂子的心目中,路远和她都是坏人。“望乡”一看见他们,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她拉起来。侄子十岁了,已经认不出她。她去亲孩子,孩子往他妈身后躲。她嫂子好像想通了什么,看见我们的时候红一红脸就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苦涩。她没有笑,她哭了,我劝她慢慢和孩子培养感情。

  拾荒者

  叮叮当当、砰砰啷啷……杂乱、刺耳的噪音,从一片刚放倒的畜牧场废墟上传过来,让人听了,心里有种麻麻涩涩极为别扭的感觉。远远看见偌大的废墟场上,有几个拾荒的老人,像几只大马猴,大弓着身子,在那儿敲打着。走近了才看清楚,几位老人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头发斑白,穿着破旧厚重的工作服,在那里捡拾旧砖墙敲下来的砖块。附近的居民都认识他们,他们是专门在拆迁的废墟上捡废料讨生计的。他们敲下来的好砖儿,最好的每块能卖上两角多钱,运气好了每天能弄一二百元呢。那活儿虽然名头不好,可来去自由,钱也不少挣,如果家里有事身子不舒服或者发懒不想干了,大可以在家里休息个半天或者三两天乃至更长的时间,不用担心单位领导不同意,也免去了请假写假条的繁文缛节。

  初秋的天气早晚有些凉,但是太阳出来后依然会感到燥热。吃过早饭就九点多了,干了一小会儿活儿,汗就下来了。先是脸上,接着后背、前胸、胳膊、手上,汗水像小河一样一道道淌下来,落进嘴里,又咸又辣。锤子把儿很快就被汗水濡湿了,手上汗、泥、砖灰……那活儿说不出来多遭罪,比起在家看孙子难受多了,简直无法比。可他们想起每天那一百多元的人民币,心里的劲儿就上来了,越发卖力地干起来。

  他们几个原本为完美的五虎上将“关张赵马黄”,按先后入伙顺序定名排号。大家借拾荒这个机会自发地走到一起,自然欢乐无比,有时候互相打趣调笑起诨号;有时候孩子一般地为了争几块囫囵砖闹得仇人似的;有时候为了朋友情,不顾生死和人据理力争。老黄忠两个多月没和他们一起干活了,今天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倒让大家大吃一惊。今天,大家都干一个多小时了,他才姗姗而来,穿着天蓝厚布工作服,像往常一样,推一辆油漆脱落的看不出颜色的旧三轮车。大家互相对对眼色又回过脸来沉默不语。不知大家是出于嫉妒还是对某种社会现象天生地厌恶,都不理他,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老黄忠见大家不理自己,知趣地远远找个地方,搁下三轮车,叮当叮当地敲起砖来。

  其实,大家以为老黄忠再也不会干这行了,自从他儿子做了村支书,他就离开了大家,和大家似乎于无形中产生了距离。他二儿子是两年前衣锦还乡的,老二在外边混了二十多年,发达了,回家的时候,村里一片哗然。看样子,这次荣归故里,他是有意在村邻面前好好显摆显摆。他开回来四部车,都是锃光瓦亮的名牌,他一辆,媳妇一辆,女儿女婿各一辆。这次,儿子回家就不走了,外头地皮贵,挣钱还不如在家里实惠。他回家收购了五六家濒临倒闭的镇办、县办以及个人办的厂子,在家里风风火火办起了公司。第二年,当地镇领导看他是个人才,三顾茅庐,请他出山当了村支书。本来爷俩形同陌路,当年不欢而散,这次,儿子当了村支书,就低低头半强半请地把老黄请回家。老二说:“爸,你就别干那捡废品的活儿了,多给你儿子我丢面儿啊!”老黄忠铁青着脸说:“我一不偷,二不抢,我凭力气干活,靠出力吃饭,有什么丢人的?”老二被父亲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好去做母亲的工作,说父亲年纪大了,想让他老享两天清福,不要去干那又脏又累的活儿了。母亲听了儿子的一席话,很是感动,说什么也不让老黄再去捡废品了。

  其实,当年老二和父亲就有了过节,老二向老黄借钱要倒腾假化肥假农药。老黄觉得那是做坑人犯法的事,执意不肯借钱给儿子。儿子一气之下偷走了家里仅有的八十元钱,害得一家老小断顿好几天,而后就消失了二十多年。

  “老黄忠,怎么回来了?”三天后,绰号“毛张飞”的老哥可能是按捺不住自己,过来搭讪。就今天这种情况来看,几个老哥们儿数他时运好,儿子有钱了,又做了村支书,有钱有势,他一跃如鲤鱼跳龙门,成了贵族阶层。“关张赵马”这几个呢,子女都是家境贫寒的打工族,这几天,他们对老黄嫉妒得眼睛都快绿了。大家都知道,他儿子对他不薄,他在儿子那儿刚得了一大串名号,什么健康老人、卫生老人、好爷爷、好公公……大家也知道他们一家不和睦,大儿子和二儿子不和睦,自从二儿子回家当了村支书,大儿子一家就搬到外地去了。他们本想带着老人,可老人说拾掇拾掇家里再去。大儿子是混建筑队的,五级工,他也不喜欢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哥儿俩结下了梁子,至今互不搭理。

  老黄忠不停手地敲着砖,一声不吭。

  那天,老黄忠正干着活儿,突然晕倒了。那几个老哥儿急忙打120,有人去告诉他二儿子。

  老黄忠自从病倒了,一个多月没来工地敲砖了,大家伙儿都觉得冷清,像心里缺了块什么似的。那天,毛张飞突然说:“老黄忠不来了吧,人家是高升了!他来哆嗦那两下子干啥?是在埋汰我们,眼晕我们哪!我们怎么就没那么有本事的儿子呢,怪就怪咱老婆不会生。”

  谁也没想到,老黄忠又出现在工地废墟上。这次,他没有蹬三轮车,只带了一把锤子。他在离大家一个很远的地方停下来,叮叮当当地敲起砖来,只不过这次他好像有气无力。一会儿,大家過去和他搭讪,“老黄忠,怎么了,有福不享?”就看见老黄忠慢腾腾地搁下锤子,耷拉着眼皮,神色黯然,愤愤地“哼”了一声,“那个福,咱享不起呀!”之后,又听他嘴里咕哝了一句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老黄忠坐到一个矮砖墩子上,大家都纷纷找干净的地方坐下来。这时候,绰号“马超”的人突然叫了一嗓子,“你们看老黄忠啊!”大家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到老黄忠脸上,仔细在老黄忠身上、脸上寻找着什么。只见老黄忠面色蜡黄,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紧接着浑身痉挛起来。大家都害怕了,不知所措。有人慌忙打了120,有人去找他二儿子。就在这个时候,却见一对豪华轿车车队停在废墟场边上,老黄忠二儿子从最前面一辆与众不同的黑轿车里下来,村两委全体人员陆续从后边车里下来,村副支书、村主任、村妇女主任、村治保主任……一行十几辆小轿车把老黄忠接走了。

  听说老黄忠是那天晚上去世的,他早就得了癌症。大儿子回家了,哥儿俩为爸爸的丧事大闹一场。他们互相看不起,大儿子还拿出了老黄忠从前写的一份遗嘱。最后领导调解无效,哥儿俩各搭一个灵棚,分别给爸爸办丧事。

  又听说,在老黄忠的丧事上,老二被市检察院的人带走了,原因是他为市里建的一座桥偷工减料,存在质量问题,出了大事故。

  (责任编辑 高升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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