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屯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东面是起伏连绵的群山,西面是长满羊胡子草的甸子、奔腾不息的小河,还有大片的良田。远处咆哮着的就是满族人的母亲河——富尔江。当年,人们住的都是低矮的草房,这些民居依山傍水,随着山的走势建得错落零乱,村路也便在高低起伏的宅院间蜿蜒蛇行。
70年代,那个小小的屯子已经取了新的名字,叫做富强大队。大队的办公机构在村子的最里边,也是几间草房,房前有一大片长满荒草的开阔地,偶尔会支上幕布放露天电影。过年的时候,全村的人就会聚集在这里看秧歌、扭秧歌,村民们习惯于把这个场所称为“大队”。
“大队”向北,有两间低矮的泥草房,房前有一片没有杖子的院落,那是屯子里小学的分支,每当学生升入二年级的时候,就从村子北头的学校剥离出来,到这里来读一年书,原因是北头的校舍只有五间屋子,一间给老师作办公室,剩下的四间只能容纳四个班级。那时候的小学是五年制,每个年级有十几名学生,大家都挤在不大的屋子里上课。
隔了三五户人家,道路的另一侧有一家钉了板门板窗的代销点,黑漆漆的屋子里有铅笔、橡皮,有黄帮鞋、蓝帮鞋,有一卷一卷的花布,过年的时候还有槽子糕、年画、用来写对子的红纸、小小子喜欢的鞭炮、小姑娘喜欢的头绫子……那是小孩子常常吸溜着乌黑的手指眼巴巴地观望的天堂。
代销点的对面,一间房子从山墙上开了一道门,那里坐着吴连方,他是村里唯一的“大夫”。吴大夫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说话慢条斯理,问了就医者的状况,然后手一抖,从一个棕黑色的瓶子里倒出几粒雪白的药片,用枯草黄的小纸片包了,递给买药的人。那些起不了炕的,吴大夫也会背上一个钉着红十字的药箱去给人家扎屁股针。
和大夫同住一间草房的是村子里的电工,他屁股后头常常别着一把套着红橡胶管子的老虎钳子和一把大号的螺丝刀,神气活现。电工兼管磨坊,磨坊和吴大夫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但房门和平常住户一样,因此要绕到房子的正面,经过一个小小的院落才能进去。我常常跟了母亲拖一爬犁玉米去磨,电工很潇洒地把电闸一拉,一种尖锐的机器呼啸声铺天盖地而来,疯狂地锤击耳鼓,让人胆战心惊。我捂着耳朵缩着身子不敢靠前,母亲大声地和电工说着什么,玉米面和玉米糠似乎也受了惊吓而四散逃逸,有的匆匆挂到房把上,或是挂到房梁垂下的蜘蛛网上。
因为这些公共场所的存在,村庄的这一部分就是全村人的文化活动中心,屯子里的人称之为“南头”。大队长家住在南头,小学二年级的班主任老师也住在南头——班级里住在南头的学生永远都比北头多,他们身上多的是住在中心地带繁华闹市的优越感,总是拉帮结伙地欺负北头的小同学。
南北的分水岭在村中老李家这里,他家的门前有一条小路直通庄稼地,小路与村路距离十米处有一条小河,平时还好,大家出门就可以洗衣裳,小孩子可以整天光着屁股在小河里洗澡,或是把筐下到河里捞泥鳅。跑桃花水或是雪季到来时,小河立刻脾气大长,混沌的河水汹涌着,连村路也要被淹没。
小河南面的人家住在干爽的平地上,道路的两侧都盖了房子,人口相对密集。小河北面有一片泥泞的草甸子,因此只有靠山这一侧零零散散有几间房子。房子已然建在山坡上,院子是一个向下的斜坡,门前的路一直向北又有很大的坡度,村民们管这里叫“北头大坎”。
我小的时候就住在村子的北头,家的对面是一片沼泽地,那是我们的禁地,奶奶常常告诫我们要远离那边,说是陷进烂泥洼子会淹死人。沼泽地里长满了水葱和蒲草,长满了柳蒿和蝲蛄蛋,长满了叶子肥大的蓼蓝。靠近村路较为干燥的地方是我家的柴禾垛和四四方方的两个大粪堆,我常常跟邻居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去沼泽边上拔青绿的水葱,编成辫子扎在头发上,或是搓成一条绿色的绳。巧手的邻家女孩会把水葱压扁了编成马莲垛、蝈蝈笼。有一种四棱草也是我们的爱物,沿着草的一端竖直撕开,另一端从相反方向撕开同样的长度,抖开,便会得到一个方形的框,我们当时都管这个撕出来的草叫“电影片子”,常常比赛谁撕出的框框与演电影的那一方幕布更接近。
大片的沼泽让我们的村路一年三季都离不开泥泞,尤其是连雨天,路上有一大片“老鳖炕”,用脚一踩,咕嘟咕嘟从地下冒出浑浊的泥浆来,走夜路的人躲避不迭,就会陷进浆糊似的稀泥里,鞋子和裤腿一团糟。每一种车子几乎都会“误”住,要村民又挖又推折腾半天才能推出去。
除了村外那一所学校,北头实在乏善可陈。
我小的时候最讨厌春天,跑桃花水的日子是最难过的,这儿一条水流,那儿一片滩涂,就那么恣意地占领了村路。上学放学走在路上,又是翘脚又是跳,可还是躲不过。鞋子湿了,裤管上溅得全是泥点子,每一天都有一种陷入污浊无法挣脱的感觉,每一天都心灰意冷,烦透了那两条“泥腿子”。
最盼望奶奶念叨起“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的民谚,春分之后,路面因干燥而发黄,我家门前这段路甚至可以画格子,和邻家女孩一起玩跳房子的游戏,黄昏的时候还可以热热闹闹地集结起一帮人玩丢沙包。
天气逐渐炎热,日头越来越毒,路面变成灰黄色,偶尔有“大板车”(大解放)呼啸着驶过,屁股后头卷起一股尘沙,煞是气派,小孩子往往要掐一块金黄的玉米饼子站在灰尘中抻长脖子一路目送,直到那车子没了踪影。
“长大了要干什么?”
“长大了要开奔奔。”
或是:“长大了要开嘟嘟。”
那时候,驾驶一台大解放就是我们那个村子小男孩的最高人生理想。
不过,我们轻易不敢离开小小的村庄——村子的尽头总会有大片的坟茔,奶奶说,那些死去的人全都变成了鬼,在村子外边四处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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