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典籍对“河图”“洛书”的记载颇为零散,且多为追述之语,其“源”幽昧,难以探究。但因圣人经典多为征引,后世在推崇经书的同时亦将“河图”“洛书”一并抬高,增衍附会其说,导致矫诞并生,因此“河图”“洛书”的“流”也颇为总杂。《文心雕龙》中《原道》《正纬》两篇,多引用“河图”“洛书”来阐述文学理论。厘清“河图”“洛书”的流变脉络及其内涵,有助于准确解读《文心雕龙》文本,理解刘勰的思维模式和理论主张。
一、魏晋前“河图”“洛书”流变考
《文心雕龙》问世之前,“河图”“洛书”经历了两个重要的发展阶段:一是先秦古“河图”“洛书”;一是汉代“河图”“洛书”。 先秦古书中的“河图”“洛书”通常作为典故出现,缺乏具体描写,其内容性质、具体形制难以考证。目前所见的先秦典籍中,河、洛之书最早出现在《尚书·顾命》中:“越玉五重,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郑玄注曰:“大玉,华山之球也。夷玉,东北之珣玗琪也。天球,雍州所贡之玉,色如天者。皆璞,未见琢治,故不以礼器名之。” [1]河图与这些宝物俱陈于此,很有可能也是玉石类。陈槃说:“天球,亦宝石,故与河图并列。此类宝石该有纹理,似文非文,似图非图,在可辨与不可辨之间。”
就“河图”“洛书”的性质来说,先秦人们最常将其视为表现圣德广大的祥瑞之兆。例如:
《墨子·非攻下》:赤鸟衔圭,降周之歧社,曰:“天命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河出图,洛出书,地出乘黄。”
《管子·小匡》:“昔人之言受命者,龙龟假河出图;洛出书,地出承黄,今三祥未见者。”
《吕氏春秋》:“圣人上知千岁,下知千岁,非意之也,盖有自云也,绿图幡薄,从此生矣。”
由此可见,河、洛之书或是与凤鸟、承黄、麒麟等并称的祥瑞之象;或是帝王“易代之征”;或是预示吉凶的文字。后人据此不断增衍其说,如“龙图龟书”“凤图雀书”等灵异动物出图;称河、洛之书的形制是“赤文绿错”;河、洛之书成为“禅让、受命之书”等。而《易传·系辞上》中“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2]299最受后世关注,今人单凭此句很难考辨此处的“河图”“洛书”所指何物,但汉人结合其他篇章,对此句形成了全新的观点。孔安国注《论语·子罕》时,首次提出“河图,八卦是也。”刘歆《洪范·五行传》指出“河图”为八卦,“洛书”为九畴。班固《汉书·五行志》引刘歆观点:“虑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河图”“洛书”与儒家经典结合在一起,不仅泛指玉石,而是有了确定的内容。
西汉末年至东汉,谶纬之学兴起,大量编造以“河图”“洛书”命名的纬书。受阴阳五行、天人感应思想影响,天文、地理、历法、政治等内容均体现在“河图”“洛书”纬书中。同时,对“河图”“洛书”形制、色彩、内容、呈现方式等方面的描述也逐渐细化,并且其政治功能越发突出。例如,《尚书中候考河命》:“舜乃设坛于河, 如尧所行 ,至于下稷 ,容光休至 ,黄龙负图 ,长三十二尺,置于坛畔, 赤文绿错 ,其文曰:‘禅于夏后,天下康昌。”此处明言“河图” 是舜让位于禹的征兆,且为黄龙所负,“赤文绿错”,长达“三十二尺”的卷舒图。
“河图”“洛书”经过前述两个阶段的发展后,基本具备了刘勰所论“河图”“洛书”内涵。
二、《文心雕龙》中“河图”“洛书”含义解
《文心雕龙》征引“河图”“洛书”主要集中在《原道》和《正纬》篇,其中明言“河图”“洛书”的有7处,内涵指向十分一致。下面分条列之:
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原道》)
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之极变,察人文以化成。(《原道》)
道心惟微,神理设教。光采玄圣,炳耀仁孝。龙图献体,龟书呈貌;天文斯观,民胥以效。 (《原道》)
结合《原道》文意,刘勰此说出自《易传·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2]304以及《易传·系辞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的结合。就《易传》原文来看两条实则不甚相关,而刘勰受汉代学者影响,将“河图”“洛书”解为“八卦”“九畴”。孔安国提出此说后学者便纷纷认同,并且此说在南北朝也颇为流行。如《京都赋》“龙图授羲,龟书畀姒”,李善注引《尚书》孔安国传, [3]101至于“玉版、金镂、丹文、绿牒”亦是指“河洛”之类,且“四事皆出自纬书”[4]如《尚书中候》:“河出龙图,赤文绿字,以授轩辕。”这些“河图”“洛书”在刘勰看来都是天垂象于圣人的展现,“取象乎河洛”與“问数乎蓍龟”同样,都是参法天地神理。
马龙出而大《易》兴 ,神龟见而《洪范》燿 。故《系辞》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正纬》)
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则是尧造绿图,昌制丹书,其伪三矣。( 《正纬》)
原夫图箓之见 ,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 ,义非配经。故河不出图,夫子有叹,如或可造,无劳喟然。(《正纬》)
昔康王河图 ,陈于东序 ,故知前世符命,历代宝传,仲尼所撰 ,序录而已。(《正纬》)
上述材料中,“符谶”“图箓”“符命”“图纬”等皆指古谶,即“河图”“洛书”之类,内涵与《原道》篇并无二意。第四条中提及的康王河图,本义疑为玉石,但刘勰并未从此考虑,而是依据《尚书·顾命》孔氏传,认为《河图》即八卦“谓之《河图》,及《典》《谟》,皆历代传宝之。”(桥川时雄注)[5]
《文心雕龙》征引的“河图”“洛书”或出自经书,或出自经书注解,或援取纬书,其中的“河图”“洛书”本义不甚相同,但刘勰却将其置于同一语境下,认为“河图”“洛书”是上天垂范圣人的神理之文,圣人依据此创作了八卦和九畴,进而指出一切经书皆是“神理设教”。《文心雕龙》沿袭刘歆等人对“河图”“洛书”的解释,并将这一理解与文学起源、文学作用和文学创作等方面结合,形成“特识”的文学理论。
三、《文心雕龙》中“河图”“洛书”作用解
《原道》《正纬》作为“文之枢纽”,前者结合河洛之书论述了人文起源和圣人经典的教化作用;后者以经书之正和古“河图”“洛书”之真,揭示纬书之伪以及纬书之“有益于文章”。“河图”“洛书”贯穿其中成为揭示“宗经”的隐性脉络。
刘勰认为河洛之书是人文之源。《原道》篇指出“文”与“天地并生”,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并且受天命的控制。人文并非凭空产生,而是圣人依靠上天的符应创造出来的,这样“河图”“洛书”便充当了天与人之间的媒介。河洛之书被认为是人文之始,在南北朝时期不乏认同者,《文选序》:“逮乎伏羲氏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3]1“河图”“洛书”不仅是人文起源更是治理国家、施行教化的依据。“取象河洛”以究天之道、人之教,据此写成的典籍便是“发挥事业”的治世之典,更是“彪炳辞意”的创作典范。于是“神道设教”一方面将天之垂象与圣人之文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又将圣人之文与治国、修文结合起来,构成了“道—经—文”的论文模式。
《正纬》篇将“河图”“洛书”作为与今纬相对的古谶来看待,揭示了其“昊天休命”的实质,说明古谶与今纬的区别。一方面认为“河图”“洛书”“世夐文隐”为纬书的产生提供了可乘之机。“河图”“洛书”在先秦典籍中便具有瑞应圣王的功能,在纬书中,尧、舜等帝王受命之书亦皆托于“河洛”,并且形成固定仪式,河洛之书确有引发后世纬书出现的嫌疑。另一方面说明古谶与今纬皆非孔子所作。古谶纬是天命显现,是天感应人事自然而然产生的。刘勰三重其言,“有命自天”“昊天休命”“前世符命”。自然不是纯粹客观的而是受有意志的天统辖的。所以古谶并非世人所作,圣人只是“叙录”,同时揭示了今纬托名于孔子的无意义性。在上述论述中,刘勰始终肯定“河图”“洛书”的真实性和天命性,结合《原道》篇形成了“宗经”的思想体系:道—“河图”“洛书”—经—文。
刘勰将“河图”“洛书”定义为古谶并非对纬书中的“河图”“洛书”置之不顾,而是将其纳入到纬书之中,一并批评和吸收。“若乃牺、农、轩、皞之源 ,山渎钟律之要,白鱼赤乌之符,黄银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正纬》)纬书“有助于文章之处”便是其“事丰奇伟,辞富膏腴”。就“事丰”来说,“河图”“洛书”中有不少关于神话传说、山川地理、历法天文等记载。例如,范文澜在《文心雕龙注》中将“山渎”解为《河图括地象》等。[6]诚然此注解不准确,但其中确有关于自然地理的描写,如:“昆仑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员如削。下有仙人九府治之,与天地同休息。其柱铭曰:昆仑铜柱,其高入天。员周如削,肤体美焉。”(《纬书集成》)就“辞富”来说,“白鱼”“黄银”等都是上天的符瑞,这些词汇色彩鲜明、华丽生动。“河图”“洛书”作为瑞应圣王的祥瑞往往与自然风物、金石珠宝联系在一起,文辞也极为华丽,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引用和效仿的对象,丰富了文学作品的语言。谶纬中的河洛之书,因其丰富的“事”和多彩的“辞”给后世文人创作提供了经验。
“河图”“洛书”一方面作为古谶,成为人文之源头、教化之依据;另一方面作为今纬成为“后世辭人,采摭英华”的对象。刘勰依据汉人对“河图”“洛书”含义的发展,从儒家教化和文学审美两个方面对“河图”“洛书”进行全面接受。
参考文献:
[1]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 [M].北京:中华书局,1986:492.
[2]郭彧.周易 [M].北京:中华书局,2010.
[3]萧统.文选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张立齐.文心雕龙注订 [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5.
[5]詹锳.文心雕龙译证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113.
[6]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41.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学生)
(责任编辑 刘冬杨)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