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皂荚树,是故乡的地标,是村庄的魂魄,是家乡巨变、村民喜怒哀乐的见证者,是我梦绕魂牵思故乡的精神寄托。我时常想起故乡的皂荚树,想起皂荚树下的点点滴滴!
一
故乡的皂荚树,位于村子的西岭。树干粗大,要五个成年人张开双臂才能抱住。历经岁月的风霜,树干下部树心空成了一个可以容纳三个人的大洞,树皮皲裂,布满厚而生翠的苍苔,像一位历经沧桑被岁月雕刻后老农的脸。枝繁叶茂,宛如一把撑在四十多米高空中的巨伞。
皂荚树是故乡现存最老的树。故乡曾有很多古树:榆树、槐树、椿树等,后来相继或被大风刮倒,或被雷电劈死,或被砍伐。这棵皂荚树,是众多古树中最粗大的,因其所结皂荚能洗衣洗头,被村民竭力保存了下来。皂荚树是谁栽的?为什么栽在这里?有多老?村里没有人能说得清。村里九十多岁的秃子爷说:“我爷爷的老爷爷的老爷爷说,他小时候,这棵皂荚树就这么粗、这么高。”
在方圆几十里内,村民走到哪里,若被问起是哪里人,村民说是皂荚树的,人家就知道了村民的居住地。故乡属于丘陵地带,走向故乡的路,蜿蜒在沟沟岭岭之中,视野不宽,但村庄的人从远方回来时,在离村五里之远的岭上,就能看到家乡的皂荚树。顿时,多日淤积在胸中的浓得化不开的思乡之情顷刻被风吹散,迎面而来的是那温馨、亲切的乡情。当走到西岭,都要在皂荚树下坐一坐,把皂荚树抱一抱,把在外奔波的艰辛和勞动的收获向皂荚树说一说,然后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走进家门。
二
春天,天气暖了,皂荚树撑着翠绿的巨伞,把春的气息灌进我们视野,让人欢喜雀跃。夏天,皂荚树密密麻麻的叶子相互搀扶,遮挡滚滚的热浪,给我们送来了清凉。秋天,皂荚树成熟了,树上挂满了弯月亮一样的皂荚,为村民送来了洗涤用品。冬天,大雪纷飞,皂荚树戴着一顶硕大洁白的帽子,屹立在西岭,像一位护佑村民的圣者。
每年的三月份,天气暖了,皂荚树开始发芽开花,一串串黄白色的花飘荡在绿叶之间,明丽耀眼,散发着淡淡清香。皂荚树下也开始热闹起来。我和小伙伴们相约走上西岭,在沟渠、地堰、荒坡抽茅芽。我们用手轻轻地捏着茅芽,猛地往外一拔,随着“卟”的一声脆响,一根圆嘟嘟粉嫩嫩的茅芽就抽了出来。我们每人抽了一大把茅芽,跑到皂荚树下,扑腾往地上一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们剥开嫩绿的外皮,里面就是那雪白柔软的嫩花,吃起来甜甜的,这是我们乡村少年春季的一道“美食”。吃着“美食”的我们,和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打破了皂荚树下入冬以来的沉寂。我们也去沟渠、地堰、荒坡挖黄花苗,拿回家,让母亲摊馍吃。在黄花苗结出白球一样的果实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皂荚树旁,小心翼翼地掐下一朵又一朵,攥在手上仔细看,灿烂的阳光照着它,白球染着一层金边,微风吹过,一晃一晃地,好看极了。最高兴的是,用嘴轻轻吹黄花苗的白球,看着它散开来,像一针针光线飞升、飘扬。村里的二蛋调皮,他多次轻轻地走到几位小女孩的背后,突然向前抻出大大的头,张大嘴巴噗地一吹,小女孩手里的黄花苗的白球飞扬起来,夺走了小女孩吹白球的快乐。小女孩们就团结起来,嬉笑着追着二蛋打。这情景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笑声飘到了皂荚树上,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夏天的午后,是皂荚树下最热闹的时候。皂荚树树荫遮天,树外热浪袭人,树下却凉爽宜人。午饭后,很多男人扛着架子床,来皂荚树下睡觉,养精蓄锐,以期下午有更充沛的精力干活。我们这些小孩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在树下开开心心地玩。男孩们,有的在树下打扑克,有的推铁环,有的下棋,有的打纸牌。女孩们,有的抓子儿,有的踢毽子,有的跳绳,皂荚树下一片欢腾。我们影响了村民的休息,常常被他们批评。但无儿无女的杠子爷却总是静静地靠着皂荚树坐着,看着我们活泼可爱的样子,把沧桑的脸笑成了一朵美丽的花。
天气闷热的夜晚,人们在蒸笼一样的屋子里实在睡不着,皂荚树下就成为人们纳凉的好场所。晚饭后,年老的来了,年轻的来了,年幼的来了,皂荚树下坐满了人,各有各的活儿,各有各的乐趣。年老的人搬个小凳儿,坐在皂荚树下,滋滋有味地抽着烟斗,满怀深情地回忆着过往。年轻的后生坐在树下,脱去了外衫,在爽朗的笑声中憧憬着来年。妇女们坐在外围,神秘地说着家长里短,干着针线活。小孩儿在树下,扭着屁股,你追我赶,疯着玩。也有一些小孩,不顾炎热,钻到皂荚树的洞里玩,玩着玩着睡着了,被父母遗忘在洞里,一直睡到半夜才被想起的父母抱回。皂荚树用自己的枝丫,无私地为自己的子民带来凉爽、带来欢乐。
三
皂荚树长有刺,刺一根根、一束束、一丛丛,横七竖八,相互交叉,长而且硬,尖锐无比,藏在枝丫间。村里大人小孩,看到皂荚树的刺都望而生畏,不敢上树摘皂荚,掏鸟窝,享受树上的乐趣。
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两个人上过皂荚树。一个是二蛋,他淘气,精灵得像猴一样。另一个上到树上的是黑子。黑子文气、老实、内敛,不好说话,村里谁也想不到,他能为了他和娟子的爱情上皂荚树采摘皂荚。
皂荚是上好的洗涤剂,在没有肥皂的年代,村里就一直用皂荚洗头、洗衣、洗身子。每年秋季皂荚成熟时,村民争相到皂荚树下捡落下的皂荚,也有人在长长的竹竿上绑把镰刀,高高举起,把树上的皂荚割下来,拿回家使用。村民用锤子把皂荚捶碎,用开水浸泡,变凉后,用纱布过滤,就成了“纯天然洗涤剂。”用皂荚水洗头,头发特别柔顺爽滑,用皂荚水洗衣,布不褪色,还留有淡淡的清香。
黑子和娟子相爱,娟子母亲死活不同意。她说,黑子姊妹多,家里太穷。但黑子那次上树摘皂荚的情景,却感动了娟子的母亲,她终于认可了娟子和黑子的爱情。
那是一个午后,西岭一片沉静,皂荚树的叶子迎风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黑子腰里别了一把镰刀,往手里吐了两口唾沫,然后咬着牙,一边砍皂荚刺,一边向上攀爬。他爬到一个茶碗粗的树枝上,一边顺着树枝向枝梢挪动,一边用镰刀割周边的皂荚。黑子看着那黑色的可爱的皂荚,眼前映现出娟子在河边的身影。娟子坐在村里的小河边,把皂荚用石头砸碎,可劲地揉搓,把揉出的黄白的沫子,涂在脸上,把脸洗得如桃花般明丽,涂在腿上,把腿洗得白如莲藕。黑子看着漂亮的娟子,陶醉了。陶醉的黑子,失去了身体的重心,和那一串又一串的皂荚透过树枝、叶子的缝隙落到了树下的庄稼地里,身上多处被皂荚刺扎得鲜血直流。
村民发现黑子后,黑子已经醒来。娟子来了,娟子妈来了,黑子爹来了,杠子爷来了……娟子搂着黑子,看着满地的皂荚,哭哭笑笑,笑笑哭哭。杠子爷用拐杖在地上杵了杵,對娟子妈说,娃子们的事,你不要再阻拦了!娟子妈点点头,两行浑浊的泪落下来,砸在脚下的土地上。
杠子爷走到皂荚树前,张开双臂,抱着皂荚树,泪流满面地说,树爷爷,你保佑了黑子呀!然后,艰难地跪下,向皂荚树磕了六个响头。在一村民的搀扶下,杠子爷站了起来。他对村民们说,回家告诉家人,特别是孩子,以后谁也不准上皂荚树。后来,杠子爷在皂荚树树洞上方用铁丝绑了一圈酸枣刺,以此阻拦懵懂无知的孩子们攀爬皂荚树。
四
我上初二那年冬天的一天早上,杠子爷死了。他死在皂荚树的洞里,他穿着他提前准备的老衣,身上盖着他那床不知盖了多少年的棉花被。
那天,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皂荚树上落了厚厚的雪,四野落了厚厚的雪。村民发现杠子爷时,他全身已经僵硬。按照杠子爷生前的嘱咐,生产队把他埋在皂荚树北面的地里,他要永远守护着皂荚树。
埋葬杠子爷那天,队长主持,为他开了追悼会,四娃念了他写的追悼词,对杠子爷的一生进行了总结和评价。村里大人小孩都为杠子爷送行。
杠子爷对皂荚树的感情胜过一切,他为什么那么挚爱皂荚树?我曾问奶奶,曾问父亲,也曾问村里的老年人,从他们的口里,我了解了杠子爷的过去。
杠子爷是安徽人,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大雪天的傍晚,他冒着凛冽的寒风,踏着厚厚的积雪,从邻村艰难地走到了西岭,又冷又饿的他钻到皂荚树的洞里,想暖和暖和再到村里要饭,可他却在树洞里睡着了。第二天,村里的老光棍张银发现他后,他已冻得奄奄一息。张银心善,把他抱到家里,熬姜汤让他喝,做饭让他吃,当知道杠子爷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后,就收留他做了自己的义子。
杠子爷总认为皂荚树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不是皂荚树的树洞背风挡寒,那一夜他将被冻死。此后,杠子爷经常去皂荚树下,他看着皂荚树发芽长叶,看着皂荚树开花结果,看着皂荚树果熟叶落,看着各种鸟在皂荚树上鸣叫嬉戏,看着人们在皂荚树下采摘皂荚、捡拾皂荚。在春天、夏天、秋天,杠子爷经常钻到皂荚树洞里睡觉。他说,睡在皂荚树洞里,就像睡在母亲的怀抱里,感到很踏实、很温暖、很幸福!他还说,皂荚树高大巍峨,古老的树干里,蕴有尘封岁月,藏有生息之气。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飘忽明灭,疏密斑驳,恍若神韵。如有风,风在繁密的枝叶间盘旋往复,仿佛仙人的凌波微步。到了秋天,褐红色的皂荚垂挂枝头,随风摇曳,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如鸣佩环,像仙乐一样悦耳动听。
再远,工作再忙,我也经常回老家,看看父母,看看皂荚树。站在皂荚树下,我都会想起发生在皂荚树下的一切,心里充盈着满满的幸福,血脉里激荡着向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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