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所有词都被美败坏,诗歌就诞生了。诗歌只负责命名,如拨亮台灯,让遮蔽的露出胎形。词语是美的行刑队。它杀戮,并转身陷入词义的孤独。没有灵感的点燃,它连火种都不是。它通体冰凉,躺在意义的河沟里,像一把凋败的稗草。
所有唯美的东西,都是边界的厘定,以及形而上的廓清。词在言说时担负着工具的本能,但词不是美,词构成的空间才有可能是美。词在构成空间的过程会强化我们的感知,会有所指。诗的空间,无法用具体的尺子来度量,但它能被精确地感知。
我们用触觉感知我们融入世界的体验,正是把自身当做了一把尺子。词在灵感中会让镜像的一切安然地融合。词达到的美是一种置换,即我们赋予它情感与联想,而它给我们氛围和渲染,以及怡情和感动。
如果我们把写诗的过程,看作是一种秩序重构的话,那么,词语就是单维度的、线性的,或者说是平面化的。显然,每一首诗都是立体的、充满空间感的,所以,词构成空间或者说是精神空间的过程,才能算作是写诗。
2
诗从本质上讲,不是一种语言行为,但它又是靠语言来实现的,就像伟大的建筑,从来就不是石头与木头的叠加,它是设计师对自我内心世界的“呈现”和“表达”。它带着设计师偏好和意志,触及着世界的“真”。
“真”是可怕的,犹如一面镜子,照着现实的不堪。
“真”还是一种禁忌,在真的秩序里,词语丧失了外延,能指无论指向何方,最终,箭头都落入了词义的黑洞。
诗的意义不在于是“真”,而在于趋向“真”,就像飞蛾向往灯火。诗让思成为一种行为,让语言成为一种救赎。
3
大约2000年,在去往开封的车上,我第一次听到了一个词——古典情怀。古典情怀是什么?是趣味、形式还是审美意识?言说者并没有更深的解释,他只是作为话语标签来评价一个朋友的诗。但这个词却深深地楔入了我的心。在我看来,古典情怀可能只是词语的一种洁癖,一种让词语向内“弯曲”的情结。当词语野蛮地生长时,我们回望古典的田垄,也许还能清楚地计量,我们到底有几亩庄田。古典情怀所传递的气息是暧昧的,它让词充满了诱惑,以司空见惯的秩序来捕获你,被同一文化背景所吞噬的不只是视觉,还有心理、感觉以及认知。摄影中的中心图像的聚点格式塔效应是同样适合诗歌的,因为,词构成的具象,是依赖文化背景存在的。它们一旦形成稳定的关系,作为审美的人,才能被推出空间之外,成为诗意的旁观者。正如博尔赫斯所言:“苹果的味道……在于水果与舌尖的触觉,而非水果自身”。
4
在一场暮雪之后,我又一次漫步在故乡的田野里了,小路的泥泞、田野的荒凉以及天空的低垂,正让想象的美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一望无际的麦田,是唯一的绿,却显得那么陌生,低矮的坟头,与残破的墓碑,在一派萧瑟的气息中形影相吊……也许,形而上的美,都在文字的虚构中,而美的肉身是陈腐的。在词语的隐喻中,美就是最接近心智的一次愉悦,它永远都是未完成的,一旦完成,美就消失了,词语就沦为了废墟。
意义上的雪,是升华了寒冷,它让冷有了具体的颜色、形状和体积。它让风灌进我的领口,有了冬天的感觉。这个冬天,也许与1695年的冬天一样冷,漫天飘着雪花,我的祖先,拉着他染病的母亲,逃难来到了这里。
也许,该相遇的总要相遇,在不同的时空,文字便是精神的虫洞。就像此刻,我拿着1902年的家谱,在意念上无限接近着我的先宗先祖。
5
为故乡画像,是每一个写作者的梦想,当我兴奋地支起画架,才发现光凭一腔浓烈的古典情怀是不够的,一切都是虚无的,连我本身也可能只是家谱中的一个名字。故乡的真身也许就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内心。在一次又一次的心灵探险中,我开始了对同一事物反复地描摹,这势必会在画布上留下许多散乱的线条,而《暮雪》这本集子,就是最好的见证。
完成这本书后,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相反,倒有了一丝焦虑。故乡,在两百里之外,还像一小块“现实”一样存在着,而我文字中的故乡,也许早已烟消云散,留不下一点儿痕迹。这种写作的徒劳,常让我怀疑写作的本质,我们耗尽一生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在我最初的设想中,这本书应该更为驳杂一些,但一动笔才发现,生活早已为我们打好了底稿。我们对故乡的描红,带有天然的寄生性,试图勾勒一个波澜壮阔的乡村图景的野心,终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我们真正地触及我们灵魂的原点,一片纠结着宗亲、血脉的沼泽,我们个体的生命显得是多么渺小、无助和力不从心。也许,我要描摹的世界,本来就没有边界,在一次又一次追寻的迷茫中,世界,或许就是自我。
在写作中不断地审视自己,是每一个写作者最基本的素养。一方面,诗人作为一个种族的触角,他要先验性感知事物的本真,为世人提供最接近本质的看法;另一方面,通过个人方言对事物的重構,势必产生偏移,这可能构成本体,也可能构成影子。当词在意义的阴冷中发出光亮,世界也许就有了多重的轮廓。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在这本集子中,我的叙述多半是缺席的,它描摹出的世界轮廓也是模糊的,尽管我始终开着灵魂的导航,并乐此不疲。
6
暮霭沉沉的黄昏,似乎从没下过雪。雪一开始就是一场臆想,等同史蒂芬斯的最高虚构。我们都活在虚构里,像虫豸、庄稼和孤坟,它们似乎只存在于我的《暮雪》中,而被我捕获且“呈现”。
或许,词语会是我们最后的家,像土地对我们肉体的收容,像这片土地上的庄稼,换了一茬又一茬。
意义上的雪,也许一直下着,此岸与彼岸,只隔着一条时间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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