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支荷。在故乡七里河畔,我扎根于一方小小池塘,在时间的海洋里,这儿就是我一生驻守的地方。
光阴流转,四季轮回,回首过往,且餐风,也露宿,可我依然认真地生活,殷切地期盼,安心地守望。
隆冬时节,我在厚黑的淤泥里沉睡,漫漫长夜我在无声积蓄。春风过处,我开始萌动苏醒。初夏时节,我奋力生发,撑起一蓬生命的伞盖。
过路的风儿告诉我,宋朝时,也是这样一个初夏,田园诗人杨万里偶然邂逅了我的先辈们,彼时风摆杨柳,蜻蜓乍起。他随口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扑捉稍纵即逝景物的才华立即惊艳了无数来赏花观景的人。
初初而夏。
那天,她来了,她来的时候,初夏的晨风里我正和杨万里笔下的那一只喜欢点水的小蜻蜓的后裔对话。
记得她穿着墨绿的牛仔裙,黑色紧腿打底裤,踩着象牙白的鞋,头发高高地盘起成圆形的小发髻,用黑色橡皮筋轻轻地绑扎起来。她稚嫩的脸庞粉红粉红的,干净而清爽,春天般明媚。只一眼,我就记住了她。
她也看到了我,快快跑过来,惊走了小蜻蜓。她稍稍蹲下身,稚嫩的小手捧起我,使劲地嗅着我的清香。我羞红了脸,她都不注意。
她说,小荷妹妹,你好,你知道吗,这个周六我要去参加市第五届小荷风采全国少儿舞蹈教学成果展演活动,我想拿到老师说的“小荷新秀奖”。你能祝福我吗?
小荷妹妹,你知道我六岁那年就开始学习民族舞了,妈妈送我去的是全市最有名气的舞蹈学校,我们的石老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市里拿奖了,我多想像她那样!
小荷妹妹,我很认真,很努力,基本功训练很是枯燥呢,压腿,压肩,推脚背组合,到稍有难度的劈叉跳,大踢腿,下腰。石老师总是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进入训练,我们很快就满头大汗。有一次上课,我实在太累了,就装肚子疼,被石老师发现了。她把我领到休息室,给我讲了“滴水穿石”和“铁棒磨针”的故事,我真的很难为情。
小荷妹妹,你知道吗?自那以后我倍加珍惜每一次的练功时间,从不缺课,从不怕吃苦,疼痛也忍着!后来连续四年参加舞蹈等级考试,我都是一次通过的!我还凭实力争取到我小学毕业典礼上文艺汇演的《荷塘月色》的独舞机会。
小荷妹妹,演出之前,我每天放学回到家,一做完作业就跟着录音机的音乐节奏加强练习,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节点,每一个段落,上场和退场动作的设计,我都揣摩了又揣摩,尽力做到了最好。演出结束,妈妈对我说,那天的我就像是你呢!
小荷妹妹,我好喜欢妈妈说的“像是你”!……
她走以后,很久很久,都没再见过,直到盛夏来临……
風儿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杨万里确实喜欢荷,盛夏时节他去了趟西湖,那时候我的先辈们依然千娇百媚,惹人怜爱。只见她们亭亭玉立,擎起一把把绿伞的光洁臂膀彼此拥挤着,摇摆着,直达天边。他又脱口而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风姿绰约的白描手法立即又圈粉无数。
炎炎而夏。
那天是个夏日的黄昏,另一个她来的时候,我正在盛夏的小南风里勤奋舞蹈。她有着浓密黑长的头发,纯白的长裙影影绰绰点缀着大朵粉红的花,清新而脱俗。她俊俏的脸颊上有绯红的云霞。她楚楚动人,虽眼神里有些伤感,却丝毫不妨碍她的美。
最叫我心动的还是,她长长的酒红色的指甲,漂亮而绝不妖冶,风情而绝不庸俗。
她很时尚。我以为是“小荷”长大了,原来不是。和她一道来的姐姐,十分朴素,大她十多岁的样子,好善良的姐姐,这是我对她唯一的印象。她们就站在池塘边,离我不远不近,我听的很清。
她说,姐,我的心好痛!十八岁我就跟了他,给她养育了一儿一女,我以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是童话!他怎么能这么无情呢?说走就走。我没有做错什么啊!
姐,我舍不下童童和萱萱,我舍不下阿爸阿妈,我也舍不下我的指研坊,我真的好爱他们。我习惯了和他们在一起,我也离不开他们。他说,我可以离婚不离家的。这样好吗?别人会不会指指点点呢?我好难过。
姐,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就留下来,随他去吧!我没有错,是他的错,我干嘛要惩罚自己呢?我要更好地活着,活出个样子来给他看!……
那位姐姐一直默默倾听着,很少言语,就像有人说的,我什么也不多说,我就站在你身旁,这就够了!可我好像也听到一句,清,你瞧,这荷好美!是说的我吗?
后来,美甲师也再没来过,但我时常想念她,直到这年的深秋。我快要干枯。
风儿还曾告诉我,晚唐深秋,李商隐在一个临水的亭榭旁,这满池的残荷,连日的阴雨,际遇的无常,叫他悲愤而歌: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深深而秋。
而他来的时候,我正在深秋的阳光里闭目养神,他的一声咳嗽惊醒了我。他佝偻着身子,虚弱无力。他穿了深咖色的厚厚的夹克,阔版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笨重的老北京布靴。
只是,他眼睛里透露着慈祥,还有不容忽视的坚定。不知怎地,我就是想和他说说话,老爷爷,你坐下来!可是他听不见。
天高云低,太阳突然消失不见,雾凇雨落下来。老爷爷没有离去,而是下意识坐下来,在岸边一块离我不远的大石头上,深深地叹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我总拖累孩子们。邓州,南阳,郑州,我住院都住够了,花了孩子们十好几万,孩子们瞒着我,以为我不知道!
顿了顿,他又说,前年因为白血病在郑州一年就先后化疗九次,我就想一走了之的。可儿子和女儿们常来看我,问寒问暖,孙子和外孙们都恁可爱,围着我叫爷爷,我想多看看他们啊!我舍不得离开。
他说,去年初冬他又得了喉癌,医生说不好动手术,只能采取保守治疗,隔半月就得去医院化疗一次。平时还得大把大把地吃药。那药真是贵,他吃着心里很疼。
雨打湿了额前的发,他捋了捋,抬头看见了我,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他说,咱俩像不像,都老了啊!你也不走,你是不是也舍不得什么人呢?我把你带回家吧?不,还是这里好,这才是你的家!叶落都要归根的不是?我不能太自私。
他又看了看四周说,这里挺好的,蓝天碧水,绿树环绕,百鸟鸣唱,还有这么多的族人!你就是闭上眼,明年春天不还是要重生的!多好!
微风吹走了细雨,他整理整理衣服,说着,我呢,我能留下些什么呢?医生说我都已经中晚期了,指不定俩月,仨月,还是半年,我就走了,我能留下些什么呢?我不想孩子们难过,我这一生都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也踏踏实实的,临走不能叫孩子们瞧见我的软弱,软弱是可耻的,我要开开心心地走,给孩子们树立一个好榜样!……
天晴了,老爷爷的心晴了。
我也晴了:生而为荷,一生是一场修行;生而为人,也是一样的。不论境遇如何,只要我们始终心存善意,提升自我,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忽而初冬。
细碎而昏黄的日光,透过老梧桐繁密的枝丫,斑斑驳驳地散落在荷塘——我的家!蓦然一抬头,一枚金色的叶片在眼前一亮,微风起处,它晃啊晃啊,眯着眼睛的我有种慵懒的倦意。
我想我又该要睡个长觉,等明年再来人间吧!我又确乎是舍不得,因为这人间值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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