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饱受病痛折磨的姑奶,最终还是活到97岁。
村里人说她活成了神仙,主张把她生前的旧宅保留下来,这是一座有100年历史的建筑。
我远房的五舅老爷打电话过来说,作为继承人,这房子你一定替王家给守着,万一王生回来,找不到自己的祖宅怎么办,虽然只剩三间,毕竟还在。我们不能对不起人家,是不是。
我五舅老爷是个家族观念很强的人,还有公道心,如今像他这样胳膊肘向外拐,一心替别人着想的善人已经不多见。经他这一提醒,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向五舅老爷保证,不但我不会动这房子一砖一瓦,而且开发商也别想动它一根毫毛。
“我姑奶耗尽一生,都在等一个叫王生的男人归来。为了这个男人,她不曾一天离开过自己的家门。时光荏苒,这房子成为一个凄美爱情的物证。开发商应该把它留下来,炒成楼盘的一个卖点。”
跟小蝶说这些的时候,她靠在我肩膀上,胳膊搂着我脖子,手轻轻在我脸上抚摩。她说:“是的是的。”
我俩坐在河边湿地公园一棵垂柳下的草坪上,目光噙着不远处的纤纤。纤纤正用一张粉红色的小网捞躲在荷叶下面的鱼虾,她兴奋的尖叫声,不时扑进我耳朵里。
我问小蝶:“和他谈得怎么样。”
“他说房子归我和纤纤,他只要钱,钱多久准备好,就通知他,他好请假回来办手续。”
我安慰小蝶说:“我再想想办法,加上你那点,还有些缺口,我尽量赶紧凑齐。”
“他说错在我,钱是补偿。”小蝶小声解释。
我说:“嗯,挺好。”
二
姑奶嫁给王生,是我曾爷爷和王生两个人的意思。
曾爷爷趁王生父母早亡,他一人不懂持家,要强买他家那二十亩水田。王生哪敢不依,只是他提了一个额外条件,要我姑奶嫁给他。曾爷爷一合计,是一樁非常划算的买卖,当即做主,答应下这门双赢的亲事,并且大度地决定把买回来的其中两亩地作为陪嫁,回赠给王生。
姑奶一百个不愿意也拗不过她父亲。我爷爷当时年少,不知深浅在中间瞎掺和,说:“姐,要不你跑吧。”
他这点小心思,哪能瞒过曾爷爷的法眼,他老人家当着姑奶的面儿,扒去我爷爷的对襟棉布上衣,吊到院里的一棵百年枣树上,用牛鞭子抽他脊梁。姑奶心疼弟弟,也顾家,当时跪下来求情说:“别打了,求您别打了,我嫁。”
出嫁那天,曾奶奶特意把一支祖传的凤头银簪,亲手插到姑奶盘起的发髻上。她说:“好好保存,这宝贝历来传女不传男,将来你要有了闺女,等她出嫁那天,也好给她。”
姑奶拔下来,银簪泛着冰凉的白光。她把它塞回到母亲手心里,说她不要。我姑奶不仅婉拒银簪,而且也出人意料地拒绝了作为陪嫁的那两亩水田。这让曾奶奶极度伤感,认为她这是故意和老刘家怄气。
曾爷爷私下安慰她,你不用担心,过两天,她就想开了。他还引经据典说:“‘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嫁过去几天,尝到甜头了,她就会嘲笑自己当初的执念。”
这证明我曾爷爷还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曾奶奶觉得他话里有色情的成分,后来又觉得他说的没有错,掩着嘴也偷偷笑起来。
婚后姑奶和王生相敬如宾,生活倒也过得安稳。这让她父母亲倍感欣慰,孟夏时节,还操心他们人手单薄,让阿三过去帮着收麦种玉米。
阿三也是魏村人,单身,租曾爷爷家的地种,农忙时节,常到曾爷爷家帮忙。作为工长,其实他完全没必要亲自下地干活,但阿三就是要给曾爷爷雇的那帮零工做榜样,结果他活儿干得最多,干得最好,深受曾爷爷的器重、厚爱。曾爷爷不止一次当他的面搓着手犯遗憾:“你怎么不生在我们刘家呢。”
姑奶出嫁次年初春,曾爷爷家突遭灭门之灾。在惨祸发生的前两天,有名乞丐曾到家里来讨饭,未经允许,竟然擅自闯进他们的寝室,被眼尖的曾奶奶发现后立即赶了出去。事后,曾爷爷闷闷不乐,下意识里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三天夜里,曾爷爷,曾奶奶,我爷爷,还有一名年迈女佣均身首异处。四颗血淋淋的人头,整齐地排放在院门外的青石台阶上,被早起去井台挑水的邻居连城最先发现。
姑奶一下子失去所有至亲,几近精神崩溃,特别是和她走得最近的弟弟,更是让她伤心欲绝。
所有人都怀疑曾爷爷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被对方请了刀客报复。凶手做得干净利落,没有惊动任何外人,没留下任何证据。房间内的物件也没有乱翻,井然有序,唯独曾奶奶床头木枕暗格里的数十枚银圆和祖传的那支凤头银簪不见了——显然刀客对卧室非常熟悉。
最大的嫌疑就是那名鲁莽的乞丐,他很可能由刀客装扮,在动手之前,先到曾爷爷家探听虚实,走走方位。至于他背后的金主和刘家有什么过节,无人知晓。曾爷爷谨小慎微,勤俭持家,除了喜欢攒钱买地,没有其他不良嗜好,他又能得罪谁呢。
嫁到张庄老张家的我曾姑奶在曾爷爷一家下葬之前成功说服她舅舅,把自己的三儿子改姓,过继过来替刘家撑起门面。她拍着哥嫂的棺木声泪俱下地表示,刘家的香火不能断。坚决不能断。
她舅舅在一旁不停点头多有嘉许:“难得你一个过门多年的女子还想着娘家的事儿,这样也好,刘家有后了。”
我姑奶和王生当时大吃一惊,家人尸骨未寒,就有亲戚变着法儿来抢占家业。王生站出来,刚想表达不同意见,舅姥爷摆摆手制止了他,你一外姓就不要撺掇了吧。无奈王生家势单力薄,没有人能帮得上腔,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最终还是由舅姥爷做主,把姑家的三表弟过继刘家。他便是我的亲爷爷。
曾爷爷下葬时,之前一直一言不发的阿三突然拎起一把斧头,跪在坟前,嗖的一声,砍掉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和中指,分别埋在曾爷奶和爷爷的坟头,然后当着送葬的所有人,铁青着脸对天发誓他一定要找到凶手。
舅姥爷当即称颂他为义士。姑奶大受感动,问:“阿三,你需要什么,尽管说。”
阿三想想说:“盘缠。”
我姑奶立刻答应把父亲家的地卖五亩,给阿三做路费,让他放手外出寻找真凶。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认为这个决定好,只有我曾姑奶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是她并没有跳出来说这不恰当。
其实姑奶就想等着自己的姑妈敢于跳出来反对,然后玩她难看。她没有,显然隐忍下来了。姑奶又说:“阿三,尽管去,钱花完了就回来拿。”
断指阿三怀里揣着把斧头,神情阴郁地离开了魏村。
三
房地产开发项目指挥部的负责人小王热情地接待了我。他是一个健谈而且有趣的人,期间说了很多话,他成功地让我觉得魏村的拆迁不但符合经济发展规律,而且还另外附加了诸多此项目所独享的优惠政策。这么大的便宜让我们魏村人占,我甚至开始有点同情开发商了。
小王抛弃自己的身份,站在第三方公正的立场上认为,我应该马上把拆迁协议簽了。他问我:“带银行卡没有,没带记着卡号也行,我现在就可以让出纳把补偿款打你卡里。”
“你是知道的,就你们家那三小间危旧险房,我们可是按砖混结构赔偿的,连门口那条一米五的过道,也给你算成建筑面积,刘哥,你赚翻了。”说完小王转身往会计室走,我也不由自主地跟上。
走到走廊时,我皮鞋让地面上一坨口香糖给粘住,不得不蹲下来处理,我说:“王经理,你先把协议打出来我看看。”小王说:“协议文本是现成的固定格式,只需把面积和价格改动一下。刘哥,作为第一批签约者,你的赔偿价绝对最高,价格你要保密哟。”
协议上的赔偿金比我预想的要多那么一点儿,我有些动心,犹豫中拨通小蝶的电话。我跟小王解释:“我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小王理解地点点头。他自信这事儿已经十拿九稳。
小蝶的电话占线,我不得不缓一下又拨过去,还是占线。我突然改变主意,打给我五舅老爷,我说我打算签拆迁协议。
电话那头的五舅老爷大吃一惊,埋怨我不回村里也不去看他,怎么直接就到了项目部。他说他进城看病去了,不是大病,哮喘,很快就回来,让我先别签,现在就去他家坐那儿耐着性子喝茶,等着他,他有话要跟我说。
“说好不签的嘛。”五舅老爷喘着粗气有点生气地说我忘了他交待的话,也忘了我赌过的咒。他这样一讲,我觉得事情麻烦起来。现在不是签不签的问题,而是上升到做什么样人的哲学高度。
我拿着协议犹豫一下,跟小王说:“我再想想,我五舅老爷说他还要替我把把关。”
“五舅老爷。”小王略微有些意外,显然他对我的背景资料掌握上出现一点儿纰漏,没有完全做好功课。
“张子安。”我说。
“张子安,原来你们还是亲戚。”
“嗯,远房的,都出五服了。”我说。
“刘哥,你以为他真为你着想,你们村里个个都是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谣言漫天飞,背地里四处打听,相互怂恿对方以各种名目坐地起价,盼着自己能从中多捞些好处,提高拆迁价格。”
“他这是拿你当枪使。人心随时随刻都在变,你长时间不回来,他们比你更了解。这样吧,协议先还我,没签之前暂时还不能拿走。你去见你五舅老爷,等想好了再过来签也不迟,价格嘛,还有商量余地。”
我又瞟了一眼赔偿金额,把协议书还给他,随口又问了一句:“王经理,你说我们家这房子算不算文物。”
小王一脸尴尬地望着我,说:“文物?就那小小三间土坯房怎么会是文物,没把它当公共设施拆掉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我在犹豫是不是跟他讲讲我姑奶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一直在家里等王生归来的坚贞的爱情故事,小蝶的电话突然打过来。她说她男人刚回话了,下个月回来处理离婚的事儿。
我心里犯嘀咕,不是说钱凑齐通知他他才回来的吗,嘴上却说:“好。”然后给小蝶背诵了拆迁赔偿金的数额。她问我:“你认为这补偿怎么样?”
“说实话不低,但是,应该还可以再多点。”
小蝶说:“嗯,差不多得了,也别太过分,都不容易。”
心疼开发商不容易,小蝶还是有些单纯。我说:“我有分寸,这会儿去我五舅老爷家,跟他商量一下就定下来,毕竟我还有他这个长辈,得尊重他的意见。”
最终我没能等到五舅老爷回来。他去医院医生当时就不让他出来了,一周后在城里的医院病逝。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参加完五舅老爷葬礼之后约五六天,我签了拆迁协议,顺利拿到补偿金。
我需要这笔钱。我又跟朋友借了一些,都存到小蝶的卡上。加上她自己攒的,在她男人回来之前,终于凑够他要的数目。
在签拆迁协议之前我补充了一项条款,就是扒房子时我一定要在场,而且一定要挖地三尺。小王非常不解,问为什么。我说:“你不同意我不签。”小王说:“这事儿好办,我只是好奇。”
办完手续,小王从屋里追出来神秘地问:“是不是地下埋有横财?”我说:“我想找找房子里的一条蛇。”
“一条蛇?”小王满脸疑惑地问。我看见小王头上顶着一个硕大的问号。
四
阿三外出追凶两三个月的光景,魏村突然流传一条未经证实的消息,十五里外玉山山脚下的柏树林里死了两名刀客。身首异处。村里人都认定是阿三干的。
“是的,就是他。”他们笃信不疑。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阿三终于回到魏村。他跟姑奶说仇家的事情有眉目了,只是眼下要秋忙,活人的事永远要比逝者的事重要,等他帮东家和姑奶家收完玉米种了小麦之后,再继续出去寻找真凶。
曾姑奶代我爷爷跟阿三道谢,一再盛赞阿三护家。末了还主动问:“阿三盘缠用完没有,等收完秋卖些玉米给你筹资。”
阿三说:“还没有用完。”并且主动把剩下的钱交给我姑奶。
姑奶把钱递给王生,王生清查一遍记个数目,转交我爷爷,最终曾姑奶代管。曾姑奶感慨:“阿三,难得你有心,省着花,钱我暂替东家收着,等走时再给你,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也不要太委屈自己。”
这时候王生插了一句话:“玉山那边死了两个刀客,阿三,我要提醒你,别盲干,小心惹祸上身遭报复,还可能连累到我们。”
他的话把我曾姑奶和我爷爷吓得浑身哆嗦。
阿三阴着脸说:“阿三不会放过一个,但也不会枉杀一人,你们放心,所有事儿由我担着。”
阿三既没有肯定是自己干的,也没有否定。他肃杀的表情把魏村人吓着了,见面对他客气得很。背地里也不再叫他断指阿三,改称斧头阿三。说他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怀里都揣着一把斧头,就是睡觉也别在大裤衩上,人斧合一了。
玉米收罢跟着就是犁地种麦,姑奶对王生说:“去年小麦歉收,主要是种子不好,听说城里粮行有卖洋品种的,耐虫害,产量高,你和阿三去买些回来。”
王生不情愿,说:“让阿三自己去就行,攀扯我干啥。”
姑奶说:“都知道城外驻扎着一支人马,要围城打仗了,阿三行事鲁莽,你们俩一起去是个照应,别让他生出啥是非来。就这么定了,今儿晚上你早点睡,我让阿三明早儿来喊你,早去早回。”
晚饭时王生见桌上放着一盆鸡肉,好奇,问:“这又不逢年过节,弄一点儿腥荤就行,咋就炖了一整只鸡。”
我姑奶说:“它不下蛋,养着也是白养,这几天你收玉米也辛苦,犒劳一下。”
低头啃鸡腿时王生瞥见对面坐着的姑奶瞅了自己一眼,马上别过脸悄悄揉眼睛,王生不解,一边吃一边问:“你哭啥。”
姑奶哽咽回答:“突然心疼这只鸡,觉得不该杀它,兴许还会下蛋。”
“唉,你们女人就是善变,心肠软,算了算了,鸡是你男人吃的,有啥好心疼。”
半夜里,姑奶让王生的一声惨叫惊醒,她寻声摸过去,发现王生已经坐起来,身上出满冷汗,水津津的。过了半天,王生才干着嗓子说:“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脑袋从床上骨碌下去——地上忽然裂开一个黑咕隆咚的大口子,一口吞了它。”
“你这不好好的。”我姑奶安慰他,“睡吧,明天还早起呢。”
黎明时分,阿三喊王生起床的声音几乎响彻半个魏村。想是王生一时贪睡,阿三站在院外面一直扯着嗓子喊。喊得邻居心烦,只是没有人敢起来制止他。后来姑奶家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响,邻里听见姑奶站在门口大声交待:“你们俩快去快回,要是晌午能赶到家,那过了晌儿就能种了。”
晌午刚过,阿三跌跌撞撞闯入魏村,鼻青脸肿,衣衫褴褛。他哭丧着脸跟姑奶说:“本来买好种子出城的,在城门口让一队人马拦着,强征我们入伍,扭打中我逃出来,王哥腿脚慢,让他们逮去了。”
姑奶哎呀一声,跌坐在地,顿时失了主张。在好事人的指点下,她决定卖地筹钱去城里打通关节把王生赎回来。这事得赶紧办,眼见另外一队人马城外驻扎,若是谈判不成,双方一开打,怕是赎王生的机会就渺茫了。
姑奶前脚贱卖完一块地,钱还没有交到阿三手里,城那边就传来隐隐的枪炮声,城里城外的两支军队开战了。姑奶听到声响,先是一怔,跟着身子开始晃晃悠悠站不稳,像有一枚长钉突然敲进脑袋里,她双手抱头,蹲到地上,呻吟起来:“头疼,头疼死了。”
伴隨姑奶大半生的头疼病,就是从打炮那一刻落下的。
刚忙完秋种,天就开始漏了,沥沥拉拉的秋雨连绵不绝。姑奶跟阿三抱怨三间正屋年代久地势低,天一连阴,屋里潮得不行,床腿都生霉斑。去年有王生在,拾掇着还能挺过去。
阿三说:“我挑几担生石灰粉撒屋里北墙根,先吸着潮气,等我寻王哥回来,天也晴了,再找几个人,把正房地坪起高。”
姑奶迟疑一下,答应他了。阿三很快把其他两间收拾利落,轮到东屋时,姑奶叉着腰堵在门口死活不让他进。
阿三满脸狐疑地盯着姑奶,说:“其实最应该收拾的就是你住的这间。”
姑奶说:“阿三,你不方便进的,会有麻烦,我怕吓着你。”
阿三摸摸腰里别着的斧头,觉得世间还没有什么事情能吓到他。他让姑奶让开,我姑奶执拗,就是不让他进。两人正僵持的当口,姑奶的头疼病没有征兆地发作起来。她痛苦万分,无暇顾及阿三,只能蹲在地上虚弱地警告:“阿三,你要出大事。”
阿三说:“能出啥大事……”跟着一条腿迈了进去。
屋内突然吹出一股凛冽的阴风,夹着令人窒息的腥腐味,扑向阿三。他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当时吓得毛都炸了,哎呀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去。
当阿三醒过来时发现躺在自家的茅草屋里,身边围着几个看热闹的人。他们告诉阿三他昏倒在王生家堂屋,是我姑奶唤人把他抬回来的。
阿三浑身打着摆子,还没能从惊吓中缓过神。
他说我姑奶的床底下盘着一条大蛇,水桶一样粗,银白色的,身上印有铜钱大小的黑色斑点。大蛇见他进去,猛地窜出来,吐着红信子,张开血盆大口要吞了他。
阿三摸摸腰间说:“咦,我斧头呢,斧头怎么找不见了,谁见我斧头了。”
连形影相随的斧头都吓丢了。几个邻居嘟囔着说:“难怪王生家里有股子腥味,原来养着一条大蛇。”“冷不丁的,搁谁都怕。”“就是心里有所准备,怕是也没有人敢进去的。”
然后,有人问阿三:“人家的劳力没在家,只一个女人在屋,你一下人,违抗主子的意愿,闯人家卧房你啥意思。”阿三百口莫辩。后来魏村人开始背后鄙视阿三,说他大白天都敢摸进女主子的屋里面,没让大蛇吃掉,着实遗憾。
这件事情以后,姑奶家被蒙上一层神秘恐怖的纱幔,轻易没有人敢踏进她家院子一步。姑奶站在门口跟邻里解释,一年前的五月间,意外发现床下住着一条大白蛇,晚上王生偷偷带它出去放生,可是第二天早上看见它居然还好好地盘在床下。第二天晚上王生又带着它走更远的路放生,第三天早上发现它竟然还安静地盘在床下。她和王生觉得事情不一般,因为怕引起村里人的猜忌和恐慌,他们只能一直偷偷在家里养着。
自此,姑奶不再出门,在家寸步不离地守着蛇,怕一不留神它跑出去惊扰村里人。魏村人偶尔从姑奶家门口路过,瞥见她坐在院里双手抱着头晒太阳,都觉得她身上有股仙气,顿生敬畏之心。
阿三不断出村打探消息,起初,说城内的军队不堪一击,听到炮声他们携裹着城里的大部分青壮年人弃城而逃,王生也不知去向。
姑奶为把王生找回来,把地卖光了。其间阿三说:“留几亩吧。”姑奶严词拒绝,她说:“不。”
姑奶把卖地的钱都交给阿三。她说:“阿三,去,把王生找回来。”
阿三花光了所有,最后一次是一路要饭回到魏村的。
姑奶无奈,说:“外面那么大,上哪儿去找,他要是有心,必定回来,阿三,你就不要再出去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原地等他。”
姑奶信守承诺,没有再嫁,没有离家半步,在自己的房子里,孤老终生。
阿三回魏村一个月后,平静地死在村外的一棵馒头柳下。
死前七天,他提着一捆艾和几十个鸡蛋去了邻村李木匠家,跟李木匠说:“后天就端午了,来看看你。”李木匠客气地推让着说:“叔,您有啥事儿就只管吩咐。”
阿三伸出右手,说:“您瞅清楚了。”然后把残缺不全的左手张开,说:“比照着,给我做个小拇指和中指。”
初九那天下午,阿三见到了李木匠给他做的那两根木指头。李木匠心细,涂了三道防潮漆片,又上了三遍肉色柴漆,木指头发着温润的光泽,惟妙惟肖。阿三很是满意,捧着指头往回走,觉得自己是个全乎人了。
天上的毒太阳燎着四野,地里一望无际的麦茬晒焦的爆破声此起彼伏。阿三走在荒草覆盖的田间小径上,挥汗如雨,气喘吁吁。他看见道边有一棵枝叶繁茂的馒头柳,就走过去靠着柳树坐下来歇息纳凉。迷迷糊糊的,阿三感觉不远处有个讨饭的婆婆蹒跚着向他走过来。
婆婆捧着一碗茶水,弯下腰递到阿三面前,说:“渴了吧。”
阿三嫌她碗脏,客气地拒绝了。不远处的魏村笼罩在蒸腾的热气里,时隐时现,若海市蜃楼,恍惚间阿三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回去了。他说:“妹子,我知道你是谁了,我不会喝你的汤水。”
婆婆说:“听说因为找王生,把报仇的事儿给耽误了,最终王生没找到,刘家灭门也成了无头悬案,你是放不下吧。”
阿三蠟黄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表情,咕哝了一句:“王生没丢,东家的仇也报了。”
婆婆温和地说:“既然了了心愿,那你就喝吧——都要喝的。”
阿三摇着头说:“我要保全记性,见到阎罗王了好评理,如果有错,这前世所有的苦难罪过由我一人承担,把阿三打到十八层地狱也心甘,只求他能让某人的病好起来,从此不要再头疼。”
婆婆瞅着他,叹息一声,之后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时信都令家妇女惊恐,更互疾病,使辂筮之。辂曰:‘君北堂西头,有两死男子,一男持矛,一男持弓箭,头在壁内,脚在壁外。持矛者主刺头,故头重痛不得举也。持弓箭者主射胸腹,故心中县痛不得饮食也。昼则浮游,夜来病人,故使惊恐也。’于是掘徙骸骨,家中皆愈。”
阿三听完一言不发,面若死灰。过了一会儿,婆婆在他脸上轻轻抹了一把,合上阿三的双眼。
五
小蝶男人回来了,小蝶带纤纤去见。没过多久,她俩就又回来了。
比预想回来得要早得多,我略显忐忑,问:“谈得怎么样。”
小蝶显出少有的疲惫,在门口扶着鞋柜脱掉鞋子,然后把浅蓝色的外衣挂到衣架上。她说:“很顺利,钱准备好就行,他没有提其他过分要求,快刀斩乱麻,定下来了,明天就去办手续。”
我松口气,目光追着小蝶,看着仅穿着白色紧身内衣的她赤脚走进卫生间。
纤纤坐在地板上玩乐高积木。趁妈妈洗澡的机会,她把超人和蝙蝠侠放到一边,爬到我跟前,一只手搭在我膝盖上,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特别受不了这种眼神,觉得自己要融化在沙发上。
“我不喜欢他。”停了一下,纤纤试探着央求,“老刘,要不你做我爸爸。”
我摸着她软乎乎的小手,说:“纤纤,从明天开始,咱们正式是一家人了。”
第二天下午,我和小蝶带着纤纤去民政局。离民政局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一家金拱门,小蝶说:“你俩去里面等着,我办完了就过来找你们。”
我嘱咐她,留个心眼,觉得不对劲就给我打电话,你什么也不用怕,有我在。
我掀开衣衫,把别在腰里的双节棍给她看。
“放心吧。”小蝶轻轻推我一把,顺势把双节棍从我腰里拔出来,示意我带纤纤进去。她走了几步,顺手把双节棍丢在垃圾桶里。
金拱门里面人很多,嘈杂得像个农贸市场。我们上了二楼,纤纤眼尖,指着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小声说:“他们马上要吃完。”我让她看着,我下一楼点餐。等端着吃的上来时,纤纤已经抢到位置了。
“你说,我妈会和那人离吗?”纤纤趁着吃东西的空档问我。
我望着窗户外面远处的垃圾桶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应该会离。”我说,“那是你亲爸,你不能这样称呼他。”
“你才是我爸。”纤纤说,“老刘你光看着外边,啥也不吃,是怕他们离不了。”
“胡扯,我不饿,东西全是你的。”
“骗人。”纤纤撇撇嘴。
“好吧,跟你说实话,这家店改了名字,我看着不习惯,得适应一下。”
纤纤不再问了,很努力地和眼前那一大堆食物较劲。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犹豫一下,我没有接。过了一会儿,它又打过来。手机在桌面上一直蹦跶,纤纤盯着我和它,眼光来回交错。
如果我再不接的话,怕她私下会跟小蝶翻闲话了。电话那头一个女孩很认真地核实我是不是有一辆白色的车。
我以为车子又违章了,很无奈地说:“是。”
女孩突然亲热起来,说我的车险将要到期,在她那儿购买能有很多优惠……
我生气地打断她说:“我的房贷也要到期。”之后果断挂电话。
跟着小王的电话打进来,有点揶揄的口吻说:“明天扒房子,来找你的蛇。”
我说好,然后看见小蝶已经找到了二楼,我就急忙挂掉电话。她面色苍白,有种难以掩饰的激动。这么快就办完了。我站起来把小蝶扶到座位上,纤纤拿起一只鸡腿强塞到她嘴里。
“办妥了。”小蝶噙着鸡腿,从皮包里把离婚证掏出半截让我看。
纠缠这么久,一件大事情,轻描淡写就完成了。我没有显出应有的喜悦,心里面一直堵着的石块搬开,反而显得空落落。
我俩耐心地等着纤纤吃完东西,中间我想炒热气氛,努力几下就放弃了。我岔开话题说:“明天我得回趟老家,房子要扒了,去缅怀一下。”
我和小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黑了。纤纤拉着我们回家。
半夜,我醒了,发现小蝶不在身边,起初以为她去了卫生间,就没有在意。当再次醒来时床的另一边依然空着,我有些不安,爬起来拉开房门,客厅里面的月光哗地一声泻我一身。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不知什么时候月光从窗缝里流进来,溢满了房间,如水般荡漾。
小蝶蜷缩着侧卧在双人沙发上,背对着我,头扎在靠垫里,像一条沉在水底的鱼。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的强化地板上,把脸卡在她S型的腰窝里。
小蝶的身子微微颤抖,她在低声啜泣。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憧憬的新生活已经开始。”我小声安慰她。
小蝶迟疑一下,小声说:“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講,他一再叮嘱我不能让你知道。”
我把左手慢慢插进她温暖的睡衣里,攀在她一只圆润的乳房上。
“我是你男人,有什么不能说。”
小蝶不太坚决地挡我手一下,从靠垫里拔出头,慢慢坐起来。
“那钱他没有要。”
“什么钱。”我一怔。
“那一百万,他一分也没有要。”
我几乎要从地板上跳起来,有种去厨房拿刀拼命的冲动。
“你的意思是你们压根就没离,我操,他后悔了吗,要坐地起价吗?”
“离婚证你不是已经看过了,怎么会有假。”
“那他什么意思?”
“下午办完手续,出门分开时他突然拉着了我,把那张银行卡又塞我手里。”
“他到底什么意思?”
“当时我也蒙了,推让着,不敢接。”
“他说,这么多年在外面也没有混出个人样,对你和纤纤实在亏欠太多。钱从一开始就是为你俩争取的,你藏好,谁也不要说,万一有天,他烦你俩,不要你们了,这点积蓄,你娘俩依然能生活下去……”
说到这里,小蝶突然泣不成声。
六
挖掘机的轰鸣声里,那三间老房子瞬间夷为平地。废墟周围散发着一股股潮湿的霉味和生石灰的清冷味道。
我说:“继续,往下挖,挖地三尺。”
陶瓷般坚硬的三合土,在挖掘机面前就如同一块豆腐。我似乎听见东屋的地面下传来索索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游动挣扎。我急忙制止挖掘机的动作,拎着一把铁锹,走过去。
东屋的地面起伏不定,水浪一样翻滚着。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晕眩感,仿佛置身于一汪沼泽。沼泽的下面潜伏着一只捕猎的怪物,它一口咬定我的双腿,要把我拖进无尽的黑暗。
我疯狂地挥动铁锹,要把自己挖出来。一股腥气从地下窜出来,我恍然醒悟,死死咬着我双腿不放的,正是那条大蛇。它从未离开,一直蛰伏在地下,此刻被我惊醒。
腥气越来越浓,笼罩四周,几欲窒息,我的脚下蓦然间出现一处黑黝黝的坑洞,坑洞的底部,埋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斧头的旁边露出一块灰白色的骨骸,我蹲下去,小心拂去上面覆盖着的腥臭泥土,双手把它捧出来。
那是一颗头颅。
在头颅的太阳穴部位,赫然插着一支银簪。它几乎贯穿整个颅腔,露在外面的寸许,像凤头的造型。也许年代太过久远,又经过腐蚀和氧化,银簪上布满了黑色的麻点,这让它看上去如同一条游动的黑斑银蛇,正努力从骷髅里面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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