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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深处有一束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躬耕 热度: 8486
魏丽饶

  住在村里,便有早起的习惯。

  轻轻划开薄薄的晨雾,走在湿漉漉的村道上,以一种占便宜的心理大口呼吸从深山里漫出来的新鲜空气。

  那些在岁月里存在了很多年的破窑旧院,杨槐桑榆,让我想起小时候曾有过的一个饼干盒子,里面装的都是当时视若珍宝的东西。直到很多年以后,无意中再翻出来,挑来捡去,实在找不出一件有用之物,花花绿绿的塑料纽扣,小半截彩色粉笔,用水晶线编制的手工艺品……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当时咋就这么点儿出息!记忆中,一直把这饼干盒子看得比命还当紧。

  此时,我才突然明白了,那点儿出息的可贵。

  人在不同的时期,珍视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就像这些荒弃的屋舍,往前推三十年,哪个院里不是一个闹哄哄的人家,过着鸡鸣犬吠热火朝天的日子,而今却生生地落寞了。说到底,落寞的不是生活,而是被时代遗弃的老物件。毕竟,那些渗透进砖瓦土坯里的烟火气,始终在人们的记忆里鲜活着。

  经过一处坍塌的旧院落,我踩倒凋枯的艾蒿来到街门口。门楼还顽强地屹立着,那走风漏气的门扇尽管上了锁,却仍然像老者稀疏的瘦牙,遮不严院内的景象。稍稍凑近,便一览无余。三孔窑塌成了一堆废墟,废墟上杂草茂盛,草丛尽头露出半面彩色的炕围画,画的是桃园结义。我心陡地一慌,儿时常常跟这院里的溜溜一块,趴在她家炕沿边拿蜡笔描摹那画上的人物。画还在,人呢?仔细定了定神儿,才想起溜溜在早些年就已经跟着弟弟进了城,鸡鸣犬吠換作朝九晚五,日子仍旧热闹。村里留下了太多无用之物,东丢西扔,无人问津。它们却像是一把把隐形的锁,替人们锁着久远的往事,无意中稍一触碰,便汹涌得令人招架不住。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钻进杂草,又爬到了脑畔上。这里原本是一个平整宽阔的打麦场,也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小半面。场边的土崖居然还在,只是变得又矮又瘦,像是一个肩宽背厚的后生被岁月抽去了筋骨,看上去单薄、飘摇。崖上的酸枣树反而精神矍铄,树皮也比以前坚硬得多。记忆中,这棵树一贯结那种两头尖尖、核大、皮薄又没什么肉的酸枣,我们小时候就提不起兴致,甚至从来没把它算作可食用的野果。现在树上依旧结果,秋后树叶开始泛黄、凋落,红色的小酸枣在秋风里颤颤地摇晃。

  我抬脚便跳到了崖上。几十年过去,这棵酸枣树似乎并没有长粗,也没有长高,还是我踮起脚尖就能摘到酸枣的气候。只是靠近树冠处的那丛旁枝,叶子又小又密,蜷成一团,显然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太多苦闷和憋屈,已经无力或无心再舒展开眉目。

  小时候,我们一放学就像出栏的群羊似的跑到溜溜家打麦场来玩,央求她爸给我们表演甩鞭,看她家的骡子打滚,在明晃晃的月下捉迷藏。溜溜却从来不参与,她比我们大了好几岁,也不念书,手里不是牵着牲口就是端着簸箕,总有干不完的营生。我们嘻嘻哈哈在一块打闹时,她总是愣在一旁看着,痴痴地发笑。村里人说,溜溜发育有问题,看着像是个半大姑娘,实际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但在我们眼里,她就是个大人。大人相对于小孩,是一种依赖,溜溜她是能给人带来这种依赖感的。

  那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又在溜溜家麦场上玩捉迷藏。天大地大,随处可躲,露天茅房、碾盘下、崖畔后面、树洞里,都是不错的藏身之地。但人也多,那个时候的农村,最不缺的就是小孩,谁家院里不长三个五个?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我三下五除二在溜溜家的麦秸垛上掏了个洞,一跨步跳进去,再从深处拔几捧麦秸把洞口堵上,便安稳了。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随着小伙伴一个接一个被抓获,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时,隐约听见有人朝麦秸垛走来,窸窸窣窣,吓得我浑身是汗。可那人还是将手伸了进来,一把一把往外掏麦秸。我屏住呼吸,又用手捂住嘴巴,生怕暴露了自己。不料,很快我的一只脚竟被捉了去,还被当作石头使劲往外丢。

  正要出声,眼前的麦秸褪去。原来是溜溜,她来抱柴火准备生火做饭。见我作贼似的,溜溜很快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让我赶快出来,防止麦秸垛里有蛇,我死活不肯。眼看其他人都陆续沦陷,我却隐秘又安全地猫在这个“风水宝地”,谁肯前功尽弃?溜溜无奈,只好抱着柴火回家了。然而,她走后我反而败下阵来,想起以前她爸总是捕了蛇挂在那棵酸枣树上,又想起上次我们在戏台旁边的麦秸垛里就亲眼见过一条大黑蛇。这时,我感到身边似乎真的充斥着蛇出没的阴森气息,它先从西边出发,又沙沙沙地窜到南边,朝我而来……我的脊背麻丝丝冷飕飕的,我决定出去自投罗网。

  天哪!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溜溜居然来了。她蹲在洞口,看着大汗淋漓的我,低声且固执地说,出来!你从这小路悄悄溜回家,我替你藏着。我踟蹰了一下,为难地对溜溜说,里面好像真的有蛇!溜溜不理。她一把把我拽出来,自己猫身钻了进去,说,放心吧,我一定坚持到底!外面风平浪静。

  我清晰地记得,晚上家里蒸了槐花饺子,从一进门,我就惦记着吃饺子,把藏猫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第二天才知道,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他们还没找到我,便各自散开回家了。结果,溜溜真的被蛇咬了一口……我的心像被烙了一下,咝地缩起。从身前铺展开来的打麦场越发空寂。突然掠过一阵秋风,地面上便跳荡起一层细碎的落叶。我赶紧从崖上跳下来,追上它们,心里喊着他们的名字。我的,一时记不清究竟是散落在哪些城市的,儿时的伙伴们。我只记得,他们的乳名,比如溜溜。

  我小时候,她是个大人;我长大后,她是个孩子。

  再见溜溜,是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她抱着一捆玉米秆从打麦场下来。几十年过去,她看上去似乎没有见老,个子也没再长高,仿佛定格在了十二三岁的光景,玉米秆拖在地上,使她显得有些吃力。我问她:“抱柴做饭呀?”。她问我:“你不怕蛇哩哇?”我俩谁也没有回答谁的问话,心神恍惚地笑了笑,就走过去了。我知道,溜溜肯定还定在原地,抱着玉米秆,望着我的背影怅然若失。就像我,满脑子都是那次她替我藏猫猫的往事。但我没有回头,怕不能自已。因为,离开村后,我就再也没有遇到过肯像溜溜这样护我的人。

  溜溜像我饼干盒里的一粒纽扣,突然从生活深处滚出来,在我的脑海里骨碌碌打转。听村里人说,她到现在也还没有成家。早些年弟弟进城打工,她在村里种地喂猪,守着家。后来弟弟在县城买了房,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她又跟着进城洗衣做饭带孩子。近几年侄子也考上大学到了外地,她便找了一份做保洁的活儿,赚点零钱贴补侄子念书的费用。

  我折回崖上,从那一团蜷曲的旁枝里摘一颗酸枣来吃。仍旧不可口,果肉干瘪,酸胜过甜,但余味悠长。酸枣树耐寒、耐旱、耐盐碱、耐瘠薄,通常生长在荒野、山坡、崖畔,是一种既不怕苦又极易成活的树。我又摘了几颗装进兜里,想把它们带到南方,种在居住的小区里。那里空气潮湿,阳光充足,土壤肥沃,花树丰茂,该是更适合它的生长之地。

  越往村西头走,窑院越稀,常住人家寥寥无几。约莫是儿时的旧事拉着我来到二爹家的,在街门口待了好一阵子。记得小时候总怕去二爹家,因为那时二爹是羊倌,我嫌他家院里有膻味儿。此刻,这个曾经被我嫌弃的老院,正深情地凝望着我,满含期待,而我却是再也没有勇气进去了,实在无力招架那一院的过往啊。院里只剩二爹一个人住,他放了半辈子羊,到头来也没说下个媳妇。雾已散去,东边泛起鱼肚白,窑顶上有淡淡的炊烟升起,总算他还按时一日三餐。我放心地离开。

  没有顺着用砖铺过的新道走,我还是沿着二爹家西墙的小路往村深处去。然而,路已经被岁月淹得沓无踪迹,我是凭着感觉往前走。或者说是凭着一腔的固执,世上本有路,走的人少了,也还是路。

  杂草丛生,露水湿冷。蹚过一片半人高的老黄蒿,穿过一大块玉米地,又爬上一道坡,我终于来到跃刚家窑脑上。这应该就算是村子最西头了,再往里走,凈是荒院。

  有人声!我悄悄在辘轴上坐下来,打量这个四方八正的院子。正面三孔老窑,窑口重新修过,西边还新捏了两孔敞口窑,南面两间房一间敞棚,敞棚里横七竖八放着各样农具。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边墙根有菜畦,架子上的眉豆花开得紫圪艳艳。靠街门口有棵小葡萄树,柔弱的藤叶用一根细棍撑着,像个被扶着胳膊学走路的娃娃。院当中的那棵老梨树还在,叶子五彩斑斓,树杈上挂着几累玉米,黄灿灿的。跃刚家真早,已经在梨树下围着石桌子吃早饭了。小米饭就醋溜土豆丝,那不得早早就起来烧锅下米?闷小米饭多费事!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我,跃刚,他娘,媳妇,还有他孩谦兆。我突然为知道跃刚的儿叫谦兆而自豪。村里大多数孩子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了。知道谦兆是因为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说找谦兆帮她下载了什么微信小程序。我问谦兆是谁?母亲说,跃刚家小子,今年才十七,可懂事,可知道孝顺他奶哩。回来这几天,终于在村里见到一个这么年轻的后生,我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感动。他不着急上网打游戏,不忙着上补习班,也不焦虑高考成绩,而愿意把整整两个月的暑假安放在又老又旧的窑洞里,睡土炕,吃小米饭,愿意在这样一个远离尘世的院子里,延续我和我的祖辈们曾经深爱的日子。我突然想起之前听母亲说过,谦兆毕业了是打算回村发展的。此刻,简直想下去当面对他说声谢谢,感谢他在绝望里带给我一束光。在毛茸茸的晨光里,我反复摸索着兜里的酸枣,一颗,两颗,七八颗。真好!

  从跃刚家回来的时候,我突然就反悔了,决定还是把这些小酸枣还给酸枣树。我不忍心再把它们带到南方去,承受一辈子的背井离乡之苦。

  我又重新返回去,把小酸枣一颗颗埋在了矮崖上,就像儿时把心爱的小物件一样样放回饼干盒子里。说不定将来,或将来的将来,它们也会长成一群高低错落的孩子,有男生,也有女生,在老酸枣树的照拂下,追星逐月,嬉戏闹腾。

  太阳渐渐升起,我离生活又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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