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从未像近几年来这样更为迫切地思考诗歌的形式问题——抑或准确地说,是如何捍卫诗之为诗的问题。这是因为来自现实生活的种种感受,常常使人不由自主地会把内心的表达变成另外的东西,尽管这同样有道理而且必要。作为一个日常生活的公民是一回事,作为一个诗人的表达则是另一回事。这两者并不矛盾,然而表达的艺术对表达者会有不同的要求。同是泥土,庄稼汉需要用它种好庄稼,而雕塑家则要用土塑好手下的作品。
并不是因为对现实的关注超出了对美或艺术形式的关注。不。恰恰相反,由于一个人可能在真实的生存状态下,强烈地意识到她是人类整体的一份子,强烈地感到她并不缺乏这一清醒的认识,才会比以往更多地拥有想表达这一意识的渴望,由此引出了她对表达本身的重视和关注,而并非本末倒置地首先寻觅对词语本身的想象力——我怀疑那种“超越”现实的词语的想象力——有凭空而来的这种东西吗?如果它首先不是来自人、来自人的感受和创造的话。但是,当一个人需要通过诗歌这一特殊形式来表达内心的时刻,她首先面临的正是如何运用语言的艺术的考验。
出于对“诗人”这一古老技艺和行当的尊重,必须思考它在人类生活中所发挥的作用及其存在的意义。对于诗歌能够滋养并培育人类的敏感,这一点毋庸置疑。为了更准确地表达人类的情感及经验,激发和启迪人类的思索及想象力,诗歌自身也在不断地随着社会历史的变化而进行自我更新。汉语诗歌形式的变化也说明了这一点。从四言诗到后来的五言、七言、楚辞、大小赋、词、曲,直至白话诗的出现,从外在形式到其内部语言、乃至语法规则,无不呈现出它所孜孜以求的、新的表达的可能性。诗歌语言是人类所能认识到的自然和社会的隐喻系统,诗歌语言是一切僵化语言的敌人,它的自由创造、无限的活力是对僵化语言内部令人窒息的、对人心智戕害和愚化的坚定不移的反对,是打破某些观念合理化、权威化、程式化的生气勃勃的力量。任何携带着个人鲜明特点的语言创造者,都可能是“唯一性”语言的反对者和怀疑者。
对于诗歌,我曾表达过如下看法:诗歌是语言的意外,但不超出心灵。诗歌是通过有内在节奏的文字、隐喻等形式引起读者想象力重视、并使读者达到最大感受认同的能力。诗歌通过对生活细节的关注,再现和复活在僵化语言中完全被概念化的现实。诗歌与其他文体最大的不同在于它能够破除线形时间和空间的桎梏,使不同的事物共同存在于某一时空,并以强大的黏合力使古往今来的事物处于现时性和宇宙的整体性之中。诗歌最终要抵达的,是以美的方式呈现“他人它物”与“我”、物我相融的时刻。
因此,我也可以说,诗歌最终并不是单独者的自娱自乐,它寻求的仍然是作为人类所共有的情感和精神思想的回应。在某些时刻,它充当了荒野中孤独的启示者,但终究会听到来自身边或遥远他方的回声。诗歌的存在使人们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生活中的野蛮和丑恶,这不等于说诗歌有回避观察和思考野蛮和丑恶的豁免权——正相反,诗歌必须要有消化一切的能力,必须要有破除一切概念化和抽象化的能力,这里正是诗歌的起点——通往无限之可能性和多义性,使其繁殖而不是石化。诗歌写作的艰辛和意义也正是如此:從当下充斥着思想暴力的符号体系中挑选出诗人所需要的指涉词语,重新以个人的方式组合、创造出一种新的语言形式。如果这不是布罗茨基所说的“从垃圾堆里寻找钻石”,那还能是什么?一个诗人对现实中的野蛮和丑恶最有效的反抗,正是以建设新的诗歌语言开始:无论你描写一场大雪、一朵野花的开放,还是关注一场人为的灾难,倘若将其弱化或平庸化为非诗的语言,无疑将诗歌变成了另外的东西而不是诗歌。
毕竟,诗人主要是靠作品证实其为人类所做的贡献,诗人是语言的仆人,也是语言的创造者,他靠诗歌语言呈现自身,正如铁匠在打铁时、木匠在锯刨的活计里证明其价值。自然,作为人有人的道德,而艺术亦有艺术的道德,艺术的道德便是在艺术的领域里有所创造,这亦是对人类精神生活的贡献。大约是这个缘由,才有了庞德的“技艺考验真诚”这一针对艺术家和诗人的说法。
我愿意再一次援引茨维坦·托多罗夫的话,说明在良知和技艺之间复杂的关系:“做好一件工作是否总构成善,不应仅仅根据它们是什么而且也应根据它们被用来做什么来进行判断。一个人必须将其用途和后果一起放进头脑考虑之中。这是因为,个人的尊严并不建立在社会认可之上,而仅仅在于良心和其善的意义悬而未决的行为之间的一致。”对于一些将美学和伦理学等同的诗人来说,技艺仍然是一道永远横在面前的难题,在此,解决好这一难题无疑是更好地表达其伦理倾向的唯一出路。
记得读初中的时候,我家住在机械厂,厂里有一个铸造翻砂车间。一些预先做好的耐高温翻砂模具,等待着烈火熊熊的巨大化铁炉将钢铁边角料、铁屑等化为铁水浇铸进来,并有冷却床将其迅速冷却成型。这一过程非常像诗歌写作,高涨的情绪、复杂的感受也需要形式和语言理性的规约和指导,如此才能创造出好的作品。即便是面对令人窒息的现实,也必须燃起比愤怒更大的火焰——盖因写诗不是出于诅咒,归根结底是出于对人、对美和自由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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