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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神

时间:2023/11/9 作者: 躬耕 热度: 18805
◇ 孙建英

  羊群像一团白云,在山坡上浮动。老人手执长鞭,随着羊群向山腰游移,样子仿如站立云端的神仙。

  老人叫周顺,是附近十里八村有名的羊把式。

  山腰间有座山神庙。庙南一里多远,山脚处有座村庄,因庙而得名,就叫“山神庙村”。老人的家在村子东头,站在庙前,可望见他家的屋脊。

  山神庙附近,是一片五六亩大的开阔坡地,四周丛林郁郁、花草萋萋,山神庙坐落在林莽之中,显得庄严肃穆;庙院历经沧桑风雨,山门、陪殿、墙垣均已圮废,只有正殿尚存;正殿是三间石头房,石墙、石柱、石门、石瓦顶。四堵墙壁,均是用半庹见方的石块筑砌,稳固而经久,故而历经寒暑、战火,依然能保存下来。庙前约六步远,有棵古松树;树下有块碾盘大小的石板,支在几块大石头上,石面平展,可供人坐卧小憩。那是老羊把儿周顺的宝榻。

  来到山神庙前,老人甩动鞭子,把羊们往周围草密的地方轰撵。羊鞭乃用八尺来长的老山竹做鞭杆儿,山丝拧的鞭绳,鞭梢上系着一缕红色丝线,阳光下极为鲜艳;鞭杆儿下半截被摩挲得光溜乌亮,那是老人用手掌留下的岁月印记。老人把鞭杆一抡,鞭绳在空中踅了个圆圈儿,接着便是“啪”的一声脆响。羊们像听到军号声的战士,个个竖起耳朵,眼睛盯着主人,听从调遣。老人又挥一下鞭子,喝了声“吃草去!”羊们便四散开去,云团化作许多云朵儿,隐没在林荫草丛中。

  老人把羊鞭靠在古松树上,脚尖点地,蹦上那块三尺来高的石板,双手垫在脖子后,伸腿仰卧、五体朝天,状如卧佛。唯独此时,老人的灵魂与肉体才得以放松,把思绪放回悠远的时光。他那双虽苍老却不失清明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山神庙的屋顶,和庙宇上空飘浮的白云、飞鸣的山雀,当年发生在山神庙那件触目惊心的事件,便像电影里的场景一般,浮现在眼前。

  从山神庙村出发,沿着密林中的蜿蜒小路,往南攀缘迂回二十五里,就出了省界。这条隐秘的小路,是新四军地下的联络通道,山神庙村是这条秘密通道上的一个联络点。八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山神庙村的地下党组织,因掩护三名新四军伤员,走漏了风声,被叛徒告密;那天半夜里,睡梦中的乡亲们,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惊醒了,人们起来看时,村子已经被日伪军包围。全村老老少少七十多口人,全被赶到山神庙前,那个叛徒,从人群中认出了新四军的五位地下交通员,其中就有周顺老人的爹,当时刚过二十五岁生日的周长松。敌人把他们一起绑在庙前的古松树上,当着乡亲们的面,鞭打、刀刺、火燎,用尽了惨无人道的手段,逼他们说出新四军伤员的下落和地下交通站的联络图。从早上拷问到太阳落山,一个个被折磨得血肉模糊,身为抗日游击队副队长的周长松,被敌人砍断一只胳膊,挖出一只眼珠,血水顺着古松树干流在地上,聚成一片鲜红的血潭,他紧咬牙关,宁死不吐一个字。抗日战士们,始终没有向敌人透露组织的任何秘密。天渐渐黑下来了,气急败坏的敌人,把他们五花大绑,推到山神庙里,堆起柴草,活活烧死。周顺老人回忆到这里,仿佛听见了烈火中传出的呐喊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老人情绪一激动,也大喊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老人呼喊的声音,把自己喊醒了。他清楚,其实自己不是在做梦,他从五岁那年起,就听老人们讲述那段令人惊心的故事,千遍万遍地听,其中的许多细节他都记得详熟,每次回忆起来,都有亲临其境的感觉。他也常在梦中回到当年英雄就义的现场。那梦是真实的。

  惨案发生在夏天,早上还是晴朗天气,下午天就阴了。五位抗日战士英勇就义时,乌云就滚动着压了下来,接着就下起雨来。这时候,南山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有人喊了声“游击队来了!”鬼子们本来扬言要血洗山神庙村,搜出抗日份子家属的,因为天黑雨大,又传来一阵枪声,他们地形不熟,怕遭遇抗日游击队的袭击,就仓皇撤走了,临走放火点了村里几所房子。敌人走得急,天又下着雨,火没烧起来就被村民们扑灭了。过后,有人说,是山神显灵,拯救了山神庙村。多数村民认定,是烈士们英灵未散,掩护了乡亲们,枪声可以作证……

  老人回过神来,挺身跳下石板,抄起羊鞭又坐回石板上;像战士手不离枪那样,紧握着羊鞭,盘腿静坐,望着周围的山峦、林木、草丛和远处正在悠闲吃草的羊们,如无惊扰。他能不挪窝坐上大半天,这是他几十年练出来的“坐功”。他这“坐功”,只有在山神庙前的石板上才见功底,换个地方就坐不住,平时他是个闲不住的人。

  老人识字不多,他记录往事的方法,是不断地回忆和复述。对老人来说,做梦也是一种记忆形式,可在幻觉中回忆过往难忘的岁月。他能在庙前石板上静待半天不动弹,就是沉醉于回忆之中了。

  “惊蛰”过后,天气开始回暖,林木梢儿头开始泛绿;野草长出了嫩芽;鸟们也活跃起来了,两只喜鹊在古松树上空“喳喳”叫着飞来飞去,忙着衔草垒窝、准备繁子了。老骚壶(公羊)也顾不上吃草,东冲西闯地追逐母羊……老人暗自笑笑自语道:万物繁荣的季节又开始了。突然从山下蹿上来两只狗,一只黄狗追逐一只花狗,追到山神庙前,黄狗停止追赶,跑到古松树下,翘起一条后腿要往古松上撒尿。老人一见大怒,“啪”地一鞭,正抽在黄狗翘起的那条后腿上,黄狗“哇哇”惨叫着往山下逃去,地上留下一串狗尿;老人用鞭梢儿指着那狗影骂道:“不要脸的畜生!那是你撒尿的地方?小心山神断了你的根!”。

  出事那天夜里,村民们担心天亮后鬼子再来生事,冒着雨,把烈士们的遗体抬到后山树林里暂时掩埋了。天亮后,大家怀着仇恨的眼泪,清除了庙内的火灰,清洗了古松树上的血迹,把庙里庙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放了几挂鞭炮,祛除日本鬼子留下的乌烟浊气。村里最好的木匠用最好的柏木,赶做了五个灵牌,分别刻上烈士的名号和生辰属相,用当地民间最隆重的祭拜仪式,把烈士们的灵牌安放在了山神庙堂里。此后逢年过节,或烈士们的忌日,村民们都会前来焚香祭拜。乡亲们说,烈士们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都临危不惧,他们的英灵,一定能镇住山妖水怪、虎豹豺狼,护佑一方太平。在村民心中,他们就是山神。

  爹牺牲后,周顺和娘相依为命,日子很艰难。周顺八岁那年,他大舅牵来一只羊羔,让他学放羊,一来让他有个营生,二来羊羔长大了也能换点儿钱贴补家用。从那时起,周顺就天天牵着小羊羔到山上放。他把羊羔拴在旁边有草的小树上,自己跑到山神庙里玩。逢年过节,他娘都领着他来给烈士们烧香上供,每次来庙里,娘都会指着灵牌上的名字,讲烈士们的身世和他们生前的故事。在他爹周长松的灵牌前,他娘总是哭着嘱咐他:你爹和那四位叔叔伯伯,是为天下受苦人牺牲的,他们是英雄好汉。你长大了,要学他们,为老百姓办事,当英雄。

  随着周顺年龄的增长,他的羊也不断增多,由1 只发展为3 只,3 只发展到5 只、10 只……最多时达到50 来只。开始放自家的羊,合作化时期放集体的羊,土地三包以后,又放自家的羊。不管放谁的羊,从没远离过山神庙,他见天把羊赶上山来,趁羊吃草的工夫,把庙堂里外打扫一遍,连古松下那块石板也擦得明光闪亮,等着有人来祭拜或参观。

  凡是来庙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他都耐心地给他们讲烈士们壮烈牺牲的事迹。他认为,烈士们的事迹,给山神庙村带来莫大的荣耀,他也为此感到自豪。

  老娘过世那年,周顺53岁,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高中毕业后去省城打工了。他们经过几年拼搏,老大开了自家的店铺,老二当上了一家公司的经理。他们也都在省城结婚生子,老大添了个儿子,老二添了个女儿,也都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周顺高兴得见人就讲:听说孙子、孙女来自革命老区,又是烈士后代,哪单位都争着要,你们说说,这不是烈士们的英灵在保佑他们吗?

  周顺80 岁那年,老伴病重住进医院。俩儿子接到电话,带着全家连夜赶回来。赶到医院,老人已经昏迷,抢救无效,次日凌晨去世了。料理了母亲的后事,儿子、儿媳妇都劝爹跟他们去省城生活,说娘走了,你孤零零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老人说,有啥不放心哩?咱家是烈属,政府很关照,乡亲们也很照顾,不用你们操心。我在你们奶奶面前保证过,要守护好五位烈士的灵牌,一直守到我弹挣不动为止。儿子们看劝说不动,要留些钱给他花,他摆手说,不用留钱,用不着,每年卖羊的钱就花不完,都存着,给孙子、孙女结婚准备添箱的喜钱。孙女很感动,拉着老人的手说,爷,你一个人在家,不想我们吗?老人说,想,咋不想哩!可你们身边有爹娘照顾,爹娘身边有你们陪伴,但不能忘了山上你那几位太爷,咱今天的太平日子,是他们用命换来的,爷要替咱全家,替山神庙村的村民,陪伴他们,护卫他们的英魂。

  老人坚决的态度和入情入理的话,让儿孙们无法反驳,只好顺了他的意。

  岁月不等人。老羊把儿毕竟是奔九十的人了,他自己也不记得从哪天开始,两条腿有了酸软无力的感觉,爬一里多远的山坡,就有些吃力了;古松树下那块躺了大半辈子的石板,要两只手扒着才爬得上去;甩羊鞭的功夫也大不如往日,要是再有野狗往古松树上撒尿,就很难抽到它翘起的那条后腿了;他的羊由原先的五十多只,也减少到现在的十来只了。老人想到这些,就暗自叹气。

  那天,老人正坐在山神庙前想心事的时候,他的孙女突然出现在面前。老人惊喜地问:“不年不节的,你咋跑回来了?”孙女跑上去坐在老人身边,说:“有事跟爷商量。”爷问:“啥事?”孙女说:“我打算把咱山神庙的故事,写成一本书,把您平时讲的那些事都写进去,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山神》。有了这本书,山神庙的英烈故事就能流传下去,让更多人知道了。”老人很高兴,连说:“好哇,好哇!写吧,有不清楚的地方,回来问爷。”孙女忽然转了口气说:“要我写可以,爷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老人说:“什么条件?”孙女说:“书写成后,您得跟我们去省城生活。”老人沉默了,扭头看看山神庙,瞅瞅古松树,望望周围的山峦、树林和正在吃草的那十来只羊,思索良久,才回答:“行,等你把书写好,爷就跟你走。”孙女高兴得跳起来说:“不许反悔,拉钩!”说着,拉住了爷的手。孙女不管长多大,在爷面前永远是小孩子,八十多岁的老爷爷,在小孙女面前也像小孩子,伸出手跟孙女拉钩。孙女看到爷爷老树根一般干枯的手指时,心疼得满眼泪水,爷安慰她说:“放心吧,孩子,爷说话算数,决不反悔。”

  孙女掏出相机,拍下了山神庙全景、烈士们的灵牌、古松树和树下的石板;拍了老人赶着羊上山、坐在石板上回忆往事等生活照;还拍了反映家乡变化的楼房村景、已经变成省际公路的地下交通线……她告诉爷,这些照片准备印到书上。爷很满意,再次嘱咐孙女:“好好写,有想不起来的地方回来问爷。

  送走孙女,老人心里踏实了,见人就说:“我那在省城教书的孙女,要把咱山神庙五位烈士的事迹写成一本书,书名就叫《山神》。”孙女写书的事,没有影响他的正常生活,每天照常赶着羊上山,把山神庙里外打扫一遍,手握羊鞭坐在古松下石板上,望着蓝天白云、苍山密林,回忆发生在山神庙的悲壮往事。村民们看见都说,看周顺老汉那坐姿,活像一尊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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