镢头锛在一个梆硬的东西上,拴娃的手震得发麻,便搁下镢头,用手搬开土块,摸索那个梆硬的东西。嘿,鼻子!他惊异地叫着。真的,这是一个坚硬的鼻子。他摸到了挺直的鼻梁,鼻梁下边向两侧凸起的鼻翼。最能证明这是一个鼻子的是两个鼻孔。他把指头插进去,似乎感到鼻子里“嗖”地冒出一股冷气,便猛地缩回了手,好像被鼻子咬了一口,连连晃着指头。快,拿灯!
灯光照亮了一个好看的男性的鼻子。拴娃开始忌妒这个鼻子,因为他的鼻子属于“平地起崮堆”的类型,缺少一个挺直的鼻梁。正在为他掌灯的妻子兰妮,在成为他的妻子以前,曾经挑剔过他的鼻梁。他送定亲彩礼的时候,为了这个鼻梁而额外牵去了两只山羊。
他好不容易克制了对一个漂亮鼻子的妒意,开始根据鼻子的位置,推测与鼻子有关的其他部位,小心地刨土,然后搬开土块,把手伸下去,又猛地缩回来。手!他又喊叫,我摸着一只手!兰妮便慌忙地把小马灯放在土块上,也把手伸到土里摸索。不假,有五个又粗又硬的手指头!兰妮露出胆怯的样子,却又发出悦耳的叫声。嗨!他怀里抱的啥?这光不溜丢的!接着便“咯儿咯儿”地笑。
拴娃把兰妮挤到一边,脸也沉下来。他不喜欢自己的媳妇跟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摸手,以至于产生了极不正经的猜想和发出同样不正经的笑声。他继续刨着,扒拉着,终于使整个人体的侧面从硬结的黄土层里暴露出来。那是一个用石头雕刻的男人,俯卧在即将挖成的窑洞深处。这是拴娃与妻子在黄土崖上挖掘的新居。大功尚未告成,却发现这里是住着人的。拴娃迷惘地盯着石人,觉得这是个不吉利的征兆。
一个高居于黄河岸边的偏僻山村被石人惊动了。全村十几户人家的五十多位男女村民,争先恐后地挤进这个窑洞。一双双眼睛都含着神秘的恐怖注视着这个硕大的石头汉子。虽然他身上还裹着一层硬结的黄土,但可以看出他雄伟刚健的身体轮廓。他俯卧着,宽厚的背部驮着土崖,这使人想起他是驮着这个村庄赖以生存的整个山梁。山梁实在太沉重了。他的半个脸颊被挤压在黄土层里,左臂弯在胸前,臂肘吃力地支撑着自己;右臂却向头顶伸出。手掌向外,用力推着山梁,像是怕偌大一道山梁秃噜到黄河湾里。大家都觉得石头汉子正在为这个村庄受难,窑洞里顿时笼罩着肃穆的气氛。
不能老叫他这样趴着呀!兰妮喊叫了一声,被镢头刨活了的土块就从石人的背上滚下来,像是石人的脊背拱了一下。
是得扶他一把!村长王根柱发出了由衷的感喟,再强壮的汉子,叫他趴在这儿埋他三天试试,可咱这位石头兄弟说不定趴在这儿受了上千年的委屈!快,赶紧把他抬到窑洞外头,叫他松和松和,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一群男性村民立即围上去,有的抱头,有的抬腰,有的喊叫着,好大的脚!就抱住了石头汉子的脚脖子。王根柱喊了一声:起!大家便“嗨嗬”地叫着,把石头汉子抬出了窑洞。
石头汉子在窑洞外边一棵老槐树底下直起身来。夕阳的淡紫色的余晖从山梁顶上映照着他的背部,在他紧裹着一层黄土的身上增添了玫瑰的颜色。阳光和空气好像使他恢复了窒息太久的生命。他沉静地面向黄河,倾听着回荡在山梁底下的涛声。
女人们比男人更急于看清他的面目。兰妮便领着几个年轻媳妇,用铁铲、用笤帚、用手指麻利而小心地剥掉了石头汉子身上的泥土。兰妮又担来清澈的井水,用高粱梢捆扎的小炊帚蘸水,给石头汉子刷身洗澡,最后又站在一个立楞着的石磙上,把一桶清水从石头汉子的头顶冲下去。石头汉子打了个激灵,身上散射出青色的光辉。
村民们都被笼罩在青色的光辉里,眼睛惊异地睁大了,仰视着一个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高大健美的男人。他的发髻粗犷地盘在头顶,宽阔的前额上没有皱纹,微颦的斜插入鬓的剑眉,沉毅地遥望天边的长目,使拴娃忌妒的鼻子底下,生出了浓密硬扎的胡髭,薄薄的上嘴唇与厚实的下嘴唇是紧抿着的,唇角两侧凹下去两道短而直的毅力纹,棱角分明的腮帮紧绷着,好像用牙齿咬紧了苦难。他的衣裳比着早春天气显得单薄了些,斜开领口的单衣像做工粗糙的道袍箍在宽大的肩、挺起的胸上,粗绳束紧了腰,衣裳的下摆未修边幅,被岁月磨损、被风雨撕碎的布绺儿向身后飘荡。他的裤腿是挽在膝盖上的,好像刚从泥水里走来,但不显得疲惫,腿部的肌肉胀满了力量。他赤脚站在一个形似山峦的石块上,粗大的脚趾紧抓石块。石头上有八条翘首曲身的青龙在兴风作浪。
女人们首先发现他用左胳膊抱着一个正在酣睡的裸体婴儿,而且是男婴。虽然这是个看起来像老虎羔子一样泼壮的婴儿,女人们还是怕他冻着,兰妮慌忙把她的绿围巾蒙在婴儿身上。男人和女人都在注视着石头汉子举过头顶的右手,手掌上托着一束肥硕的在这里称作“狼尾巴”的谷穗。
石头汉子立即赢得了全体村民的喜爱,好像他压根儿就是这个村庄的一个贫穷而值得尊敬的土著,他的日子可能比大家过得更不称心如意。也许长期陷入一个难于摆脱的困境。但他不打算向任何人诉苦,只是沉声不响地思考着走向未来。于是大家都从他的身上感觉着一个男子汉的沉毅、雄健而带有某种悲剧性的壮美。
拴娃也喜欢他了。当兰妮为他擦身洗澡的时候,拴娃心里曾再次燃起妒火。贱娘儿们!他在心里咒骂,你啥时候这样侍候过我!婴儿和谷穗却引起了他的喜悦。这位大哥是给我送福送喜来的!他想,既然他不叫别人把他刨出来,那就是说,他独独跟我有成百上千年前注定的情分,不能慢待。当兰妮把围巾蒙在婴儿身上的时候,他又用毛巾拭去了婴儿脸上的水珠,拍了拍婴儿滚圆的屁股。
听着,娃们!全村最年长的刘锁老汉,宣布了七十年前的一个重要见闻:那年他六岁,跟着他的爷爷看瓜园,一天后半夜,有一颗星星“嗖”地在天上划了一道银光,银光把山梁、黄河、瓜园照得一片雪亮。趴在瓜藤上偷喝露水的小蛐蛐儿,也吓得一哆嗦,翘起了触须向天上张望。那道银光就落在眼下拴娃打窑洞的土崖上,崖上升起一团紫色的雾气,雾气里有一只神鸟扑棱着金色的翅膀。他看傻了眼。他爷爷就对他说,这是星宿下凡,一百年内咱村必有大福大贵!
老槐树下发生了喜悦的骚动。
依我看,这是“人样”。村长在认真地观察了石头汉子的每一个细部之后,发表了他的高见。他发现大家都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瞅他,便批讲说,绣花要有个花样,做鞋要有个鞋样,做人也得有个人样。他又眯着眼,上下左右审视着石头汉子,再次肯定自己的发现,不错,越看越像“人样”。咱村的远祖怕后代越长越没有人样,就为咱留下这个“人样”,叫咱照着这个“人样”长个儿。
老槐树下又出现了庄严的寂静。
可他抱这胖娃儿……
这是“小人儿样”。村长斩钉截铁地解除疑问。
大家都被村长的论断所折服。虽然天色黯淡下来,男人们还是凑近了石头汉子,暗地里跟他比模样比身个儿。比的结果,使每个男人都羞愧万分,无地自容,突然发现自己是那样不可容忍的矮小丑陋、笨头笨脑、五官不正、罗圈腿再加上耸肩哈腰。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过去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丑陋,竟然心安理得地活到今天。就是全村最强壮的汉子张金贵,也突然觉得自己不过是退化了数代以后的良种鸡,没发粗的歪脖子小榆树,刚起莛儿就遭了霜打的三类苗。男人们都像被阉过一般,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散去了。拴娃惶恐之余,倒是感觉着几分快意,因为他从每个男性乡亲身上都找到了比他的鼻梁更值得遗憾的地方,鼻子里便打出来一个响亮的喷嚏,像一只志得意满而又干劲十足的土拨鼠,一头拱进窑洞,继续营造突然变得矮小狭窄的新居。
天黑了,石头汉子的周围只剩下一群若有所失、若有所盼的年轻媳妇。只有年轻媳妇聚在一起而又有夜幕掩护的时候,她们的放肆和泼野绝不亚于男人,而在语言的生动性上又常常表现出男人们舌长莫及的智慧。
瞧瞧,瞧瞧!女人甲捏捏石头汉子的粗胳膊,气恼地发表评论。比着这位石头哥,咱村的男人就好比稻草人儿腰里别大刀,冒充好汉子!小狗娃戴上牛铃铛,咋看咋不像大牲口!
可咱这位石头哥咋没个知冷知热、贴心贴肉的好媳妇哩!女人乙凄凄惶惶地叹了口气。他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有个磕磕碰碰,有个气儿不顺,有个窝心愁,叫谁给他烧锅燎灶、驱邪免灾、消愁解闷儿!他再能再中,他这月子娃儿离了咱女人可不中,你说哩!
不愁不愁!张金贵的媳妇托起了两个颤颤悠悠的“布袋奶”。俺的奶好,眼下俺就给石头哥说一声,这月子娃儿认到俺跟前啦,俺当他干妈,俺这奶头上吊得起十个八个胖小子!
嘻嘻,也吊得起几个大汉子!
不假!眼气!哼!
兰妮冷笑着,斜睨着七嘴八舌的媳妇们。嘿,都跑到俺这家门口认干哥、认干亲啦!俺家这位石头哥作风正派着哩,你们没看看,他眼都没对谁眨一眨!我说他呀!兰妮向窑洞里喊叫,说不定今天晚上有雨,你赶紧给咱石头哥披上蓑衣!
哼,美得她!年轻媳妇们向石头哥投去深情的一瞥,又望着双手叉腰站在石头哥身边的兰妮,悻悻而又怅怅地散去了。
夜里,为了确保石头汉子的所有权,拴娃夫妻俩从那个塌了半截的橱窑里拿来铺盖和破席,睡在还没有完工的新窑里。后半夜果然下了大雨,天上滚过来今年的第一声春雷。闪电照亮山梁的片刻,兰妮望见石头哥如同披上了青铜盔甲,沉静地肃立在密密的雨丝里,望着春汛到来的黄河,倾听那辉煌的涛声。在闪电过后的昏黑里,她又听见雨点打在石头哥身上的声音,想起了那个裸体婴儿,心里酸酸的、疼疼的。凉风从黄河滩上卷过来,老槐树发出喧哗,她体内却感觉着燥热的骚动。她发现自己产生了巴望石头哥来到窑洞里与她一起歇息的念头,脸上便热辣辣的,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罪孽感压迫着她,她便负疚地抱住了她的男人。
石头哥!石头哥!她在小声呻唤。
你叫谁?拴娃推搡着她。
她从火热的想象里惊醒过来。
你到底叫谁?拴娃陡地扳起了她的肩。
她哭了。她觉得自己是个已经变坏的女人。
你不说,我也听见了,骚娘儿们!
拴娃又“嗵”地把她的肩膀摔在地铺上。
她仿佛望见拴娃的没有鼻梁的鼻子怪异地扭曲着,又陡地生出了无限的怨恨,便把拴娃从身上掀下来,示威地叫着,我叫他,叫他,石头哥!咋啦?我想生一个他怀里抱的那胖小子,你有那本事!有那材料!你能?
拴娃惊呆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在枕边摸着半截烟卷,点着火,忿忿地吸着,烟头的火光映照着塌鼻梁上的被屈辱、被忌妒、被仇恨烧得发红的小眼睛。他猛地摔了烟头,冲出窑洞,直奔石头汉子身边,朝石头汉子胸脯上猛击一拳。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他在龇牙咧嘴地吸气哈气,揉着自找罪受的拳头;又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挨个儿地拎起右手上的指头,不停地活动着十四个苦不堪言的指关节。兰妮却闪动着一双狡猾的猫眼,暗地里“哧哧”地笑。拴娃鼓起余勇,又扑上去了。他紧紧抱着石头汉子的腰,试图在石头汉子背后形成铁臂合围之势。可他的两只手却在石头汉子背后相距半尺远的地方扒拉着,不能会合。兰妮惬意地双手托腮,趴在地铺上,两只脚高高跷起来,不停地交替晃动,在闪电里欣赏着十个焦灼、慌乱、瞎扒拉乱动弹的指头,又忍不住捂着嘴笑。轰的一声雷鸣,拴娃就颓然歪坐在石头汉子的脚下了。
好大的雨啊!
好刺眼的闪电啊!
好吓人的雷鸣啊!
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仅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就有五个没开怀的年轻媳妇叫石人魇住了,还有五个媳妇拒绝与男人产生任何亲热的举动。张金贵的媳妇却在梦里“咯儿咯儿”地笑个不停。嘿,你笑啥?别管,反正我有好奶!村长也忧心忡忡地审问他那位病病歪歪的媳妇,说实话,你没叫魇住?他媳妇悲伤地回答,巴不得哩,可俺没那福气!
雨停了。男人们都气恨地踏着泥泞,隐藏着各自的难以启齿的耻辱,聚集在老槐树下,包围了那个由于雨水的清洗而全身闪耀着青辉的石头汉子。又羞又怕的年轻媳妇们都接受了当家人的严词训诫,不敢走出各自的窑洞,只能把脸贴在小窗户上,用指头在窗纸上戳个小洞,远远地望着老槐树下那位骇人又撩人的石头哥。
这是远祖给咱留下的“人样”吗?咋看他咋像假装正经的“盲流”、懒汉、二流子!男人们气恼地议论着。瞧他这傻大黑粗的模样,一顿饭至少要糟蹋十斤口粮,能盖五口人的大被单只够给他做条裤衩子!咱远祖既然心疼后代,就不会留下这个祸害当“人样”,叫咱倾家荡产,叫咱鸡犬不宁,叫咱去梦里欺负人家的婆娘!瞧,还有他这鼻子,压根儿不是咱村的鼻子,倒有点像西洋鼻子。我宁肯不要鼻子也不能要他这样的鼻子!还说啥星宿下凡!说不定是专门害人、糟蹋娘儿们的贼星、扫帚星、白虎星!你说哩?锁大爷!
刘锁老汉心惊肉跳,支支吾吾,说他好像记得他的爷爷在七十年前还讲过,说不定这是玉皇大帝发配人间的屡犯天条的星宿。不假不假!大家接腔说,瞧他这打扮,一定是钻到玉皇大帝御马棚里偷牵青骢马的盗马贼!不像不像,我看他是溜到天宫后院倒卖蒙汗、春药的骗子手!可他抱这娃儿……这娃儿……哈哈!这还用说!这娃儿要不是他跟哪个作风不好的小仙女儿捣鼓出来的私生子算我瞎了眼!那谷穗……那谷穗是他去牛郎织女责任田里偷庄稼叫人家一把抓住的物证!赖不掉的!对,对!我老嘀咕他为啥这样站着,原来是玉皇大帝叫他在天上游街示众那会儿给他捏出来的架式。我说根柱哥,你要是嫌咱村爷儿们模样不中看,就怪咱远祖第一代老祖奶奶用黄泥巴把咱捏出来那会儿偷工减料,把咱捏成了次品。咱认了。就别留下个祸害当“人样”,叫咱越活越没个人样了!
现代信息技术,特别是信息化、智能化普及的时代,这就为“以学习者为中心”的新观念提供了很好的硬件环境,这种观念还需要引导和强调可以帮助同学们,同时引导他们学会检索更有用有价值的信息,也要学会分辨正确和错误的信息等知识,更要学会遇到问题可以自己解决的能力。培养学生的财务思维模式,不仅仅学会教材的知识就可以,最后做到举一反三的推断能力,培养他们的批判性和创造性思维,并提高他们的发展社会的交往和人际关系。
村长王根柱早已涨红了脸,“吭吭”地咳嗽着,说了一大串“这个这个这个……”石头汉子没有为自己辩护,甚至连眼皮也没敢眨一眨。大家便认定他默认了自己的罪孽,开始商量怎样处置他,除掉全村一切不幸的祸根。有人提议,把他抬到崖头上,撂到黄河里喂鳖喂鱼。拴娃觉得这太便宜了他。他正要烧石灰,准备给新打的窑洞抹一层石灰泥,便建议说,干脆砸碎他,填到石灰窑里。
砸碎石头汉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男人们拿来了各种工具。最惹眼的是两个榨油用的生铁锤。女人们都惊慌地跟随在男人后边,求他们发发善心,要是怕他作孽,就用铁链子把他锁在这老槐树上。女人们的求情,反而激发了男人的妒意。张金贵早已举起油锤,猛砸下去,“砰”的一声,石头汉子便哆嗦一下,左腿断了。但他用右腿支撑着自己,照旧挺立着。拴娃又猛挥油锤,砸断了他的右腿。他便仰脸朝天的平摔下去。“砰通”的巨响,震得山梁打颤,槐花纷纷落地,每一孔窑洞都在簌簌落土,每一个女人都捂上眼睛,发出无声的悲泣。
兰妮扑上去,趴在石头汉子的胸脯上,用身子护住了无辜的婴儿,挑战地仰起满是泪花的脸颊,朝拴娃喊叫,你砸呀!你有种就往我身上砸!
拴娃凶狠地拖开了她。
油锤又抡下去,婴儿碎了。
兰妮的下腹部胀痛了一下,心也碎了。她哭声嘹亮,像一支凄婉的歌。
没见识的女人啊!你们的悲戚的眼泪无疑是往男人的妒火上泼油,加速石头汉子的毁灭了。老槐树下碎石飞迸,响起了惊心动魄的“砰通”声。男人们都疯了似的歪咧着嘴巴,瞪圆了发红的眼睛,挥舞着各种铁制的武器,向石头汉子发起了总攻。石头汉子照旧沉默着。在他的眼睛被粉碎以前,他冷冷地观望着铁锤与斧背对他的肆虐,嘴巴被粉碎以前,照旧是紧抿着的,没有求饶,也没有呻吟。鼻子是被拴娃砸碎的。只是在鼻子毁灭的时候,才仿佛听见他轻蔑而沉重地“哼”了一声。
一群大获全胜而又疲惫不堪的勇士,望着一堆仍然发出青辉的碎石,像牴完了架的犍牛那样急喘着,露出怪样的笑。他们从老槐树底下离去的时候,重新恢复了良好的自我感觉,虽然步履踉跄,浑身困乏无力,但都感到自己完成了一个为世人除害的壮举。又成了这个村庄最合理、最有权威的主人。
拴娃烧了一窑上等的石灰,用石灰泥抹了一孔上等的窑洞,还抹了窑洞的门脸。门脸上没有鼻子,他便打消了最后一点顾虑,向兰妮递去了威严而得意的眼神。
村庄又恢复了固有的宁静之后,后山脊上匆匆跑来一位白发银髯的老人。恭喜乡亲!他拱手抱拳,声若洪钟。听说贵村找到了咱们丢失多年的祖宗!
啥?祖宗!老槐树下一阵骚动。
不错,是那位名叫大禹的祖宗。古时候洪水泛滥,这位祖宗就在咱这南山后变成一头大熊,拱开山崖,打通水路,叫洪水入黄河、下东海,咱子孙万代才有了安身之地……
听听!有人喊叫着,再不要埋怨自己不像人样了,咱们的祖先原来是大熊!
嘿,乡亲,谁要是只看见祖先的熊样,看不见祖先的人形,谁就跟咱那位心肠窄狭的老祖奶奶——大禹的妻室涂山氏一般见识了。涂山氏撞见大禹变熊开山,又羞又恼,就变成一块石头不再理他。大禹忍着失妻之痛,制服了洪水,这才摇身一变,还了人形……
听得入神的兰妮,忍不住咋呼起来,他是不是六尺高的大个儿,怀里抱着胖小子,手里举着谷穗穗?
是他!是他!老人惊喜地喊叫着,大禹制服了洪水,才想起涂山氏变成石头那会儿,还怀着九个月的身孕,便长叹一声,对石头说:贤妻原谅!我不变大熊,怎治这大水!念旧情,还我子!石头轰地崩开了,一个胖小子夹在石缝里哇哇直哭。大禹慌忙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可他忽地想起,洪水过后,该种庄稼了,又抱着儿子,赶紧给百姓送谷种。先祖鲁班爷,在这南山垴,用一块青石头,留下了大禹抱子送禾的模样。不知是哪朝哪代,下了一百天瓢泼大雨。南山崖也叫泡软了,溜了坡,半面坡秃噜到黄河滩里,禹王也找不见了,后代人就把祖先的模样忘了!我们石匠行里一代接一代给后人传话,说啥也得把老祖先的模样给找回来。昨晚有人捎话,说贵村从土崖底下……
兰妮响亮地叫着,那不假!
拴娃急忙扯了扯兰妮的衣襟。村长随即用身子挡住了兰妮,慌忙向老石匠施了一礼,接过兰妮的话头,那不假,我也看见了。可他来去如风,在这土崖底下一晃,就看不见了。
老石匠目瞪口呆,接着又摇头顿足,挥泪而去。
村长送走了老石匠,便“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气恼地喊叫,这老汉总算叫我糊弄走了,可咱把祖宗忘了,把祖宗丢了,把祖宗毁了!
老槐树上也飘下来洁白的、纸钱一般的花瓣儿,无声地悼念着祖先的亡魂。
暮色降临的时候,村里人都胆怯地望着拴娃家新窑的门脸。那是一个被石灰泥抹得白里透着青的门脸。到了漆黑的深夜,那门脸也发出青灰色的冷光,刺激着村里人的眼睛。
拴娃跟兰妮带着莫名的恐怖在新窑里睡下了。下半夜,拴娃却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陡地从床上跳下来,又扯嗓嚎叫着奔出窑洞。全村每一个窑洞里的男人和女人都跟着嚎叫起来。再接着,牛羊和毛驴也扯开嗓门效法它们的主人。只有兰妮没有嚎叫。她惊恐地用被子裹紧了自己,觉得整个村庄憋闷在一个漆黑的鼓里。有人在猛烈地敲鼓。村庄在鼓里震颤着,被轰鸣包围着。她从床上被震撼到地上,就地打了个滚儿,奔出了窑洞。她望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村庄上空掠过。每个窑洞都变成了可怕的喉咙,嚎叫得格外骇人。但在巨大的身影掠过以后,她望见了明亮的星星。山梁那边,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她陡地增添了勇气,不停地赤脚跑动着,用拳头擂打着每户人家的窑门。嚎啥哩?嚎啥哩?都给我醒醒!村庄终于停止了嚎叫。首先醒来的是刘锁老汉。他打开窑门,从顶在头上的被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呀,夜惊!
兰妮在村头找到了一丝不挂的拴娃。他正在场上不停地打滚儿,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皮鞭抽打着他。他的沙哑的嗓门已经不会发出嚎叫,只会发出鸭子挨了火烤的“呀呀”的声音。兰妮把胳膊交叉胸前,冷眼欣赏着一场无声的惩罚,又忽地心疼起他来,便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起来。他便用手护着耳根,歪着脑袋,迷里迷糊地跟着兰妮颠儿颠儿地小跑。但他一瞅见新窑的门脸,又陡地打了个哆嗦,“呀呀”叫着,挣脱兰妮,一头拱进了塌下半截的旧窑。
经历了梦魇和夜惊的村庄,笼罩着疹人的恐怖和寂静。大清早,村长王根柱就用沙哑的嗓音,召集村民大会。据说他是从一个席筒里拱出来的。他在席筒里产生了赎回罪孽的灵感,眼下便让全体村民认真回忆大禹抱子送禾的模样。他在一个小本本上做了详细的记录。
村长把小本本塞到兜里,又遵照刘锁老汉的建议,脱光上衣,赤裸的脊梁上背着一根荆条,裤腰带也特意系个活结,上后山找那位白发石匠去了。
黄土梁上开始了春播。兰妮望见,星星一样的谷粒从“狼尾巴”谷穗上撒落下来,钻进了湿漉漉的泥土。山梁上腾起了吉祥的紫雾。一个永不衰老的石头汉子正在山梁上沉重地迈步行走。黄河跟着他发出呼啸,拴娃和村民们也都跟着他挺起了脊梁。一个泼壮的婴儿正在他怀抱里大声啼叫,那是一支悠远而嘹亮的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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