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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

时间:2007/10/29 作者: 骆烨 热度: 83068

  清人吴敬梓作《儒林外史》,第一回名为: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话说这名流正是王元章,如书所述: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要说这王冕所住的诸暨乡村在当时是枫桥郝山下水南村,但名流毕竟是名流,王冕终生未仕,后隐居枫桥九里山十一个年头。
  
  白辣辣的日头照在午后的九里山村,那一亩亩刚被牛耕过的农田里散发出阵阵的泥土气息,气息中带着炎热的味道,偶然哪亩田里冒出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气泡,也不知是地球在呼吸还是田里的某个生物熬不住滚烫的水想要对老天爷发出抗议,但不管怎样天还是这么热,其实九里山躺在大山的环抱里,气温定是要比车水马龙的公路上低的。
  
  村口那棵有几百年寿命的老樟树上有两只知了没命似的喊着:知了、知了……九里人朝村口望望,不知道它们知道什么了,但知了仍像个博学鸿儒似的叫着知了、知了……知了这虫子本来就和人类两不相干的,一个树上,一个地上,井水犯不着河水,但知了一叫就打破了这个宁静的小山村,更打扰了九里人本就不平静的心灵,这样一来每个九里人都恨不得把那两只该死的虫子抓下来扔到地上踩个稀巴烂。
  
  王国斌踩着自行车从笔直的水泥路里骑过来,经过村口时他也不经意地抬头望了望老樟树,他望不见知了躲在树丛的哪个角落里,这棵老樟树最起码要三个小鬼头手牵手才能环抱起来,树丛郁郁葱葱,即使躲个人上去,一时也是难寻着的,王国斌不清楚这棵老樟树的年岁,它现在已经是省级保护的古树了,这想必它定是有些年轮的。王国斌没有在老樟树前停留多久,老樟树旁边有个垃圾站,九里人几乎所以的垃圾都进了这里,一股刺鼻的臭气冲进了他的鼻孔里,于是王国斌用力一蹬自行车的踏脚,“嗖”地一下远离了老樟树,但那两只知了却像是长在了他的耳朵上,远远的还在他耳朵里响着,这无意平添了几分烦躁。
  
  王国斌是刚才学校里来的,车蓝的袋子里还装着他的考生志愿卡,王国斌刚参加了今年的高考,当时估分时他的心情就坦荡不安了,但他还是以为能上第二批的分数线的,王国斌考虑的最差结果也就是不能选择在浙江求学了,分数低的话就选外省吧,毕竟第二批的学费是便宜的。但事与愿违,而且是把王国斌仅有的那点渺茫的希望都给扼杀了,王国斌的高考分数差二本线两分,这可是多大的打击啊,查分时一家三口都守在电话机旁,当分数与分数线出来时,母亲立刻瘫倒在了竹椅子,父亲麻木地抽着西湖,父亲热爱抽烟,但从来都是抽最廉价的西湖,此刻他像个饥饿的婴儿吸吮到了多汁的乳房,深深地一口,那红色的星火立即向前移了一大截。王国斌这时也没了反应,他完全没有料及这样的结果,最后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默,第三批也好,这样一来省内最好的学校就随便你挑了,说完后父亲还干笑了几声,这笑是多么得无奈!王国斌没敢去看父亲的眼神,他能想象此刻父亲的眼神定也如同他的身心一样交瘁,他回转身给母亲倒了一杯凉茶,母亲没有去接儿子递过来的茶,倒是从干涩的嘴巴里吐出一句话,斌斌,怎么办?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借钱也要读,不读书哪里还有出路。父亲提高了嗓门吼了一句,他是很少发脾气的,尤其是对母亲。王国斌颤抖了一下,似乎是被父亲那用全身力气发出来的“出路”两字给吓了一跳,他看了一眼父亲,又立刻转移了视线,他就更不敢开口多说什么,他想,这都是自己没拼出劲来学习的缘故,要是高考前每天晚上多看两小时书,哪里还会是三本线的。
  
  村口有一片农田,还有几个水塘,水塘是前几年用挖掘机挖掘出来的,这些水塘是专门用来养珍珠的,绿莹莹的雪碧瓶漂浮在水上面,煞是好看,这不免也成了九里的一道风景线,但九里人是不会去注意的,在他们眼里雪碧瓶就是雪碧瓶,雪碧瓶的下面就是珍珠蚌,珍珠蚌里面是珍珠,珍珠是可以卖钱的,但珍珠不是他们的,是外村的老板的,外村老板来承包这里的水塘的,所以九里人从来都不对水塘里漂浮着的绿莹莹的雪碧瓶感兴趣,更由于他们是凡夫俗子,不是王冕,他们没有诗兴,于是这么美妙的风景就在九里人的眼里产生不了一丁点儿诗情画意。王国斌不同,王国斌有点喜欢文学,作文写得好,这是从初中到高中大多数语文老师都承认的,于是王国斌对九里的风景就产生了诗情画意,写过散文赞美过九里的风景,虽然发表在校报上,但没什么影响,九里实在太不起眼了。王国斌看过福建师范大学骆焉名教授写的《王冕》,他希望骆老师的书能起些影响吧,让外面的人知道九里这个美丽的村庄,来开发九里的旅游事业。
  
  此刻,王国斌却对九里的景色不感兴趣了,他站在自家一亩半的农田边,老樟树上的知了仍不知疲倦地骚扰着人类,王国斌看着父亲弯曲着腰肢像头老牛似的默默地在水田里拔除一些零星的油水草,现在已是黄昏时分,但夏日的残阳更能显示出杀伤力,村里的老人总是说这点日头也能让人中暑。王国斌再也忍不住了,他卷了卷裤脚,右脚刚触到水,父亲便喝了一声,干什么,你干什么?王国斌一惊便收起了脚。父亲知道儿子没有下来,就继续在身边周围处除了几根油水草的苗子,凑齐一整把,轻轻一用力便抛到了农田边的机耕路上了。王国斌看着父亲又继续低下头像老牛似的默默干活了,父亲就是这样的老实人,从来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也从来不去求过别人,只知道干活干活,但父亲没本事,除了在田里头能种出好稻,一亩田比别的种地人多割一百来斤稻谷,菜地里能一年四季不缺蔬菜吃外,父亲实在没别的本领了,这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啊,王国斌这样想,但农民一年到头能挣几块铜钿,父亲和母亲除了田地里的活外还做些小工,四十或五十块钱一天的,譬如给珍珠老板剖珍珠蚌、给村里修路、给造房子的人家挑砖头、也给别人种田割稻,凡是能做的小工都做,但母亲的身子骨不硬朗,做不了重活,而且小工又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做,王国斌高中时的学费就是父母这样多年挣来的卖力钱。王国斌上面还有个阿姐,当时读书是比弟弟好的,但父亲毕竟是自私的,他想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读书再好还是要嫁出门去的,嫁出去的女儿就不是自己的人了,于是狠狠心让阿姐初中毕业就去服装厂上班了。阿姐毕竟是一个好女儿,出嫁前挣来的钱都交给了父母,母亲没有父亲的自私,逼着父亲一定要在女儿出嫁时把婚礼办得体体面面,于是阿姐交给父母的钱又变成了嫁妆还给了阿姐。王国斌深深地觉得自己辜负了父亲的私心,尤其是知道自己考了第三批后,更觉得内疚,他有时想,这高中应该是阿姐来读的,这说不定能考个重点,至少也是个二批。王国斌这样想着就又要下到田里帮父亲干活了,这回他先和父亲打了个招呼,爸,天不早了,两个人早点把活儿做完就回家。这时父亲就抬了头,干硬地说,不用下来了,我上来。王国斌没听懂父亲意思,但也没再问父亲,只是等着他上来。
  
  父子俩坐在机耕路上,看着自家的一亩半农田,刚才被父亲扔在机耕路上的油水草被余阳一晒,失去了在水田里的盎然,像阳痿了鸟没有半点生气地躺在父子俩的身边。父亲挖出了衣袋里的西湖,本想递给儿子一根,但又立刻缩回了手,把烟含在了嘴唇边。王国斌看见父亲刚才的动作,他感觉父亲的动作十分怪异,父亲是极力反对儿子抽烟的,尽管自己是如此热爱抽烟,王国斌又没问什么,他把目光转向了农田,夕阳十分漂亮地浮在水面上,像是给稻田化了一层戏妆。他没有陶醉,只等父亲开口。父亲开了口,我听说今年都考得不好。他点着了烟。王国斌不清楚父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有几个要去再读一年,父亲简短地说。王国斌微微地转过脸朝父亲看了一眼,父亲吸了一口烟,吐出淡淡的烟圈,像鸟儿的白色羽毛。父亲见自己的话说出去后没有回应,也把脸转向了儿子,问,是这样吗?王国斌知道自己同学中有高复的,那些都是没上线或没上本科线的,“嗯”王国斌又是这样回答了父亲。父亲的视线转回了田里,他没有把烟放进嘴里,轻轻弹掉了烟头上的烟灰,要不你也去重读一年,父亲说出这句话时轻松而又沉重,他迅速把烟含在嘴边吸了一口。重读?王国斌似乎有些惊讶,他的确想过高复,但他又思考到高复不仅要失去自己的一年青春,而对于自己这样的家庭更重要的是经济上的问题,一年的学费、生活费不说,高复的话光要交给学校里就要八千块钱,而且高复后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家都理想的啊,很多事情都是难以预料的,王国斌摇头了。怎么?父亲手里夹着烟,对儿子的表情有些不理解。于是王国斌说出了自己刚才的想法。父亲听了儿子的话,然后叹了口气说,包讨老婆包生儿子,不是什么事体都能包地下来的啊,他无奈地摇了下头,像是手中的烟灰突然之间掉到地上,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动作的。
  
  爸……王国斌想说什么,但话已到喉咙底里却又被咽了下去。父亲回顾头很敏感地看着儿子,但没开口。王国斌没了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父子俩开始沉默,但沉默没过去半分钟,被不远处一声傲慢的车鸣声给打破了。父子俩同时向不远处望过去,水泥路边在吃草的两匹马挡住了村支书的宝马轿车。父子俩当然不能看清此刻支书脸孔上面的表情,但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两匹在吃草的马儿竟对眼前的钢铁宝马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
  
  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然后重重地扔掉了烟屁股。一起下去把油水草拔掉,明天一大早还要种田的哩,父亲说完话有些吃力地起了身,然后下到了田里。
  
  九里山恬静的环境仍然被老樟树上那两只该死的知了控制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时,王国斌就被母亲叫醒了,昨晚睡觉前自己还信誓旦旦要同父亲一起去拔秧的,但自己竟睡得一点没感觉。王国斌看着父亲正休息在机耕路昨天父子俩坐过的地方抽烟,身边已经放着一旦秧苗,母亲告诉王国斌,父亲四点钟就去拔秧了,于是王国斌心里又有些愧疚。
  
  父亲吸完一支烟,重新又去秧田里拔秧了。母子俩在田的两头放了线,抛了一些秧苗到稻田里,就各自下田去插秧了。母亲虽然身体弱,但毕竟是过来人,不到一刻钟就和儿子拉开了距离,当年自己十六岁就到生产队里去挣工分,如今都快过去四十年了,人啊,命啊,难道就世世代代为农了,母亲是绝不甘心的,就算是自己喝盐汤都要供儿子去读大学,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是抛开农民这个称谓的捷径。母亲想着想着便抬头望了一眼儿子的背影,儿子跟自己一样瘦弱,但儿子却没有自己当年的利索,儿子哪儿适合做农民啊,儿子的小腿都快被田泥给淹没了,儿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后退着,母亲心里头酸酸的,十分不是滋味,斌斌,把你的裤脚往上撩撩,母亲说出这话时嗓子竟有些沙哑,她轻咳了一声。王国斌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说了句,好的。于是把手中的秧苗插完就直了直腰,当他直起身子时就感觉眼花缭乱一阵,但他没有做别的动作,只是迅速地撩起了裤脚,又从身边拿了捆秧苗,继续插秧。其实王国斌刚才看见母亲竟和自己拉开这么多距离委实吓了一跳,他心里有些难过,连种田都没用啊,以后还会有什么出路。读书,难道真的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了?
  
  天快亮透时,父亲又拔了一担秧回来。父亲放下秧担,仍坐在昨晚父子俩坐过的地方抽烟,烟抽得很悠闲,抽完烟后,父亲也下到了田里头,于是一家三口都在自家的一亩半田里插秧了。知了休息了一个晚上,元气恢复,它也像种田的人一样趁着早风凉先来轻轻嗓门,于是九里山又被打破平静了。
  
  九里人的确是趁着早风凉来干一番活的,王国斌一家种了四分田也到阴凉的地方去休息了。王国斌从田里面走上来时就摇摇晃晃,到了阴凉的地方就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只是想,休息一会儿真舒服!这时他感觉右脚小腿处有点痒痒的,低头一看才发觉有条蚂蟥叮着,农村长大的孩子对这种蚂蟥之类的东西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恐。王国斌用拇指和食指狠狠捏住蚂蟥,然而这条蚂蟥还没有吸足鲜血,死死的不肯放开,王国斌心里就会火了,猛然一下,蚂蟥就离开它喜欢的血液了。王国斌把它扔到了太阳晒得正猛烈的水泥路上,蚂蟥碰到晒热的地面立刻变得无助,然后开始痛苦地翻滚打跳。对付这类吸人鲜血的东西就应该把它活活晒死在日头底下,王国斌想。母亲看见了儿子刚才的动作,她对蚂蟥更是见怪不怪了,她递给儿子装在茶壶里的茶,她说,斌斌,喝点水,吃点点心,母亲又把饼干拿了过去。但王国斌只喝了水,没有吃饼干,他现在坐在地上,倒真想躺下来睡一下。
  
  父亲休息时又在抽西湖,他抽完一根西湖,就叫儿子不用种田了,回家烧饭去。王国斌本想再种个一分田,但感觉自己身体真有点吃不消了,于是就答应父亲回家烧饭去了。
  
  王国斌卷着裤脚,右脚小腿处被蚂蟥叮过的地方流出一缕血液,现在已经凝结成血迹,两只脚上都是泥巴,刚才从田里上来时没有洗干净,身上也是泥巴,王国斌能很清楚地闻到自己身体上泥土的气息,他想,这就是农民的味道吧……
  
  王国斌下午没有去种田,因为他中暑了,他想自己真是没用,早上那点太阳就让自己中暑了,中午父母回家吃饭时,他就叫母亲给他在脖子捏暑。母亲疼爱儿子,没有说什么话,从水缸里舀了碗清水,她叫儿子忍一忍,于是她就在儿子脖子上捏暑了。王国斌小时候也经常中暑的,他认为自己的体格是不行的,但他觉得母亲捏暑一点也不痛,反而觉得这是一种享受,这时母亲能靠得自己很近,他能感觉到母亲的爱。母亲在给儿子捏暑时,就跟儿子说,下午不用去种田了。王国斌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要睡去一样。
  
  那天父亲和母亲种田种得很晚才回来,夏日的黑夜要六点半过后才开始降临,父母亲回来时,新闻联播刚好收尾,母亲躺在竹椅子上说是要先睡一会再洗澡吃饭,父亲在外面收拾完东西后就去池塘里洗澡了。
  
  王国斌又开始怪自己没有用场,父亲说一亩半田中完了事,好的好的。母亲却问儿子身体好了没,王国斌说,下午睡了一觉好了,母亲看着儿子脖子上暗红色的印痕,心里头酸酸的,她又想,这哪是当农民的料啊?
  
  八月上旬时,九里山的农田里已经是绿油油一片,有几亩田还绿得发黑,王国斌家的一亩半田就绿得发黑,王国斌的父亲是专职农民啊,自然把田地照看得像模像样。几阵台风过后,老樟树上的知了开始平和起来,九里人听着像是少了只知了似的,他们认为少了的那只知了大概是死了吧,喊破嗓子死了。但不管那只知了命运如何怎样,也许多舛,可它毕竟消失在了九里山这个恬静的村庄,那只剩下来的知了似乎感觉自己来日不多,竟也开始低调起来,于是九里人心里那片平静的天地又开始慢慢地修复了,这时有些九里人倒开始对知了有些依恋的感情,假若有一天午觉睡醒起来真听不见了知了的叫声,心里倒真会觉得空荡荡的。
  
  王国斌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是宁波的一首本科院校的,上面的录取专业是新闻学,他自己喜欢的专业,但他看了一会就毫不犹豫地把它放到高三毕业照的下面去了。
  
  王国斌整理出了高三时的书籍,翻了翻那一套黄后雄习题集,里面还有很多空白的没有做,他摇了摇头,像他父亲那样地摇了摇头,旁人根本看不出这个轻微的动作……
  
  八月底时,王国斌离开了九里山,走的时候父亲没来送,母亲本想把儿子送到镇上的,但王国斌坚持叫母亲送到村口就行,村口的老樟树依然如故,谁也不知道它还要长命百岁到什么时候,路边的那两匹马儿依旧在那个位置吃草,像是那儿的草第一天吃掉,过了一个晚上就又重新长出来了似的。
  
  妈,你回吧,萧山又不是很远的地方,王国斌说,并做了个示意叫母亲回去的动作。母亲没说什么,只是眼泪汪汪的,她看着儿子脖子上捏暑留下来的痕迹,她没有想到儿子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王国斌要去萧山学汽车喷漆技术。
  
  王国斌离开了九里,他头也没回地离开了九里山,他只是向笔直的水泥路望去,马儿安静而专心地吃着草,耳旁突然响起了知了的叫声,但此刻却不像是知了、知了的声音了,倒像是走吧、走吧……
  
  出路在哪里?也许沿着前方走,路自然会有的。
  
  2007年10月28日 完稿于杭州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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