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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神

时间:2023/11/9 作者: 躬耕 热度: 20442
◆ 王喜成

  女 神

  ◆ 王喜成

  1

  村东一里地吧,有座道观名曰祖师庙,村上人俗称东庙。

  庙宇坐落在冢子上边,坐北朝南,四合院,后边是大殿,东西各三间厢房,前殿是两层的楼阁,在隆起的土冢上很惹眼,显得巍峨壮观。

  乡亲们从县城赶集回来,十多里远都能看到祖师庙,虽在路上却有种到家的感觉。尤其是从他乡归来的游子,远远地望见祖师庙,蓦然张开双臂朝它一路狂奔,两行热泪挂在脸上。那情形似要跑上去把它拥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在田里干活的庄稼人,晌里小憩时全跑到庙门下的过道里乘凉,野风裹进门洞,呼啦掀起他们的衣衫,身上汗毛根根倒竖,感觉通体透凉。

  从大林记事起,庙里早已没有神像,解放初就改成学校了。听爷奶们说,庙里有祖师爷、雷神爷、火神爷、送子娘娘……

  那年大林七岁,记得是个下午,他在床上睡觉。那时只三间草房,父母和二弟、大妹在西间睡,东间是灶屋,他和祖母在正间睡,床挨着箔篱,坯垒的床腿,上边直接铺上高粱秆织的箔、麦秸秆织的稿荐。睡梦中恍惚觉得有生人来,坐在他睡的床上跟他父母说话。待来人走后他才醒来,父母一脸希冀地跟他说,大林啊,刚才田老师来了,明天让你去东庙上学呢。虽已是黄昏,他心里一下子亮堂得像点起一盏明灯。在他幼小的意识里,东庙是他心目中的圣地,最令他神往的地方,是救世主们居住过的殿堂啊。现在他们虽说被赶走了,但越是看不到他们,越是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来。

  城里的表姐、表弟们每次来大林家,母亲总让他带他们去东庙玩,那是让他们观光呢。平时他和二弟去东庙玩,总有一种朝圣般的虔诚。上课的时候庙门是关着的,里边上了闩,只听见里边书声琅琅。他趴在门缝上朝里边偷看,看了一会儿,二弟把他挤到一边,也让我看看。他问二弟看到什么了,二弟说看到墙壁上贴的纸画了,几个农妇扛着锄头下田呢;另一张画的是牛在耕田,牛把式扬鞭打在牛的屁股上。可他听爷奶们说,以前庙里的墙壁上画的可不是这些。二弟接着问他看到什么了,他说我看到雷神在天上布雨,小鬼们在下边用尺子量田里的墒情呢……

  大林很高兴,他也去东庙上学了,尽管土冢又高又陡,往上爬两手捺着膝盖儿,书包拖在地上,但精神头十足。

  一年级在楼下,楼上是五年级。上课的时候,楼上的坏学生们把鞋里藏的土磕出来,故意让土从楼板的缝隙里漏下去。当时大林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朗读课文:

  房前房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忽然被上边掉下的土眯了他的眼睛,顿时揉着眼睛哭起来。田老师赶紧去楼上,下来后很生气地说,还是那个刘毛虎作的鬼,仗着他爹是大队干部,成天在学校惹是生非,欺负小学生……

  接下来,大林跟刘毛虎就有了一场较量。那次学校搞文娱活动,在庙前的操场上学生们手拉手绕成一个庙院大的圆环,玩猫捉老鼠游戏。大林是一年级学生,个子小,校长让他当老鼠,让五年级大他七岁的刘毛虎当猫。当时刘毛虎只有十三岁,个子比老师都高了,显得很野气。“老鼠”在圆环内,“猫”守在圆环外。“老鼠”不时地从同学们的胳膊下边钻出去偷吃外边的“粮食”,待“猫”扑上来时,“老鼠”“噌”地钻了回去。每当“猫”扑空的时候,五年级的大学生们就冲着刘毛虎喊“瞎猫”。直到游戏结束,那“猫”始终没捉到“老鼠”。五年级的大学生们在称赞大林乖巧、机敏的同时,一齐冲刘毛虎起哄:

  “瞎猫瞎猫,捉不到老鼠配吃屎;瞎猫瞎猫,捉不到老鼠配喝尿……”

  弄得刘毛虎很没面子。后来同学们就给刘毛虎送个绰号叫“瞎猫”。

  教室里,坐在大林后边的女生叫刘小雨,当时他还不知道她是刘毛虎的妹妹。后来他曾多次拷问过自己,你也这么势利吗?在你的眼里,为什么凡是当官的女儿都漂亮?刘小雨不仅长得好,穿的也好。夏天里,学校里的男生、女生,包括老师们穿的都是布鞋,唯独刘小雨脚上穿的是塑料凉鞋。一场雷雨过后,下课时同学们尾随在刘小雨身后,下到庙门外的冢子下边,看她穿着凉鞋走进坑洼里,踏起被沃草染绿的碧水,银亮的水花溅湿了同学们的布鞋。他们嬉笑着后退,一边弯腰用手护着鞋子。当时大林才七岁,现在想来好笑,一个七岁的娃娃怎么也会心生爱慕。那时很小,对女性的经验只有母亲了,上课时他时常回过头来,眷恋着、顾盼着坐在身后的刘小雨,把她想象成母亲,想象着躺在她怀里打滚、吃奶。嬉闹间突然把母亲的奶穗咬疼了,母亲恨恨地朝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每到下课的时候,大林常站在庙院里的石阶上对着墙上依稀的壁画、屋檐上的雕龙、屋脊上的飞禽走兽发呆,心里有一种悠远的追思和忧伤的情愫。后来引起了刘小雨的注意,走过来问他仰着傻脸看什么。他指了指上边的飞禽走兽,她不屑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这可是神鸟神兽啊。”

  “神鸟神兽又怎么?”

  “神鸟神兽可以驮着咱们腾云驾雾,飞到月亮上去呀。”

  刘小雨好奇地问大林月亮上有什么好玩的。那时候他还没读过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不知道上边有“寂寞嫦娥舒广袖”和“吴刚捧出桂花酒”的盛情款待,就跟刘小雨说上边有成群成群的小白兔。刘小雨一脸欢欣地仰望天空:“哇,那才好玩呢!”

  从此后,每到下课时,刘小雨就跟大林一起站在庙院里的石阶上仰望楼顶、屋脊上的飞禽走兽,继而想象着让神鸟神兽们驮着他们到月宫里,和成群的小白兔们玩耍、嬉闹。于是他跟刘小雨成了好朋友。

  每当五年级的大学生们向刘毛虎叫“瞎猫”的时候,他总要迁怒于大林。在他追打大林的时候,刘小雨跑上来把他挡在身后:“哥,他是我朋友。”

  刘毛虎朝大林干瞪了几眼,转身上楼去了。有了刘小雨的庇护,不仅刘毛虎不再欺负他,别的孩子们也不敢欺负他了。有了刘小雨的庇护,接着在他感觉里,她不仅仅是母亲了,她是他的女神,他得到了观音、圣母的保佑。

  有了女神的保佑,大林在学校里显得欢快活泼,很讨人喜欢。下课的时候,他都无暇站在庙院里的石阶上望着屋脊上的飞禽走兽发呆了,大学生们拉着他的手,带他在庙前庙后转悠,坐在庙后墙根的石基上跟他说话,说些什么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多少年后,在东庙上学的同学们见他时还能记起他当时给他们讲的故事,什么《老丑虎》啦、《王小打柴》啦、《八百老虎闹北京》啦……

  2

  可是好景不长,文革开始了。祖师庙本来早已没有诸神的位置,解放初就改成学校了,应该不碍造反派们什么事。坏就坏在有个学生娃娃雨天里在去东庙上学的路上,恰逢河里涨水,过河时被淹死了,这个学生娃娃是当地的造反司令刘红心的儿子。刘红心借故破四旧,把庙上的房子给拆了。

  在拆庙上的房子时,在大殿后墙的坯墙里拆出一尊白玉神像。天庭饱满地颏方圆,福态、慈祥、和煦。是一尊坐像,腰里系着玉带,玉带上镶着太阳、月亮、星星。有人认出是当年庙里的至尊祖师爷。可能是庙上的道士们当时把它藏在坯墙里了。

  那年刘毛虎已经18岁了,跟着他的本家兄弟刘红心冲锋陷阵,被封为副司令。当时那尊祖师爷被从墙里扒出来时,有不少学生娃娃们围绕观。张牙舞爪的刘毛虎指着祖师说他说牛鬼蛇神,让所有娃娃们对着祖师爷的石像撒尿。学生娃娃们顿时一拥而上,纷纷掏出小鸡鸡儿对着祖师爷大雨倾盆。刘毛虎看大林迟疑着不上前,瞪视着他说:“谁不对着牛鬼蛇神洒尿,准的父母就是坏分子!”

  大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祖师爷跟前的,违心地朝他身上撒了一泡尿。开始不怎么用心,竟然尿到自己的鞋子上了。刘毛虎朝他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这才挺起腰杆用力把尿浇到祖师爷脸上、身上。当他的尿流到祖师爷的下身时,忽然从石像的底座下,被掏空的凹处爬出一条银白色的蛇来,他一声惊叫被吓昏了过去,从此开始了他长达数年的噩梦。

  当时,刘毛虎指着那条银蛇狂笑道:“看看,一泡尿让牛鬼蛇神现了原形。”村上的大人们却在一旁小声议论,说那条银蛇是祖师爷的魂儿,是大林一泡尿把祖师爷的魂给浇出来了。看吧,这娃儿以后要遭厄运的……

  之前,大林曾听爷奶们说过,东庙的祖师爷和其它诸神很灵呢。当时,拆庙的人们就发现北大殿的一角与整个房屋的建筑、结构非一脉相承,有断裂、接补的痕迹,村里上年岁的人都知道,那是民国时一个国军的军长给修补的。当时国民党拆庙的说法叫“推旧”,也是国军在县城驻防,日军三十二架飞机炸唐县后,国难当头之际,那个国军军长看到祖师庙依然香客如云,一怒之下派兵拆庙。当时庙里的道士跟军长说,你拆不了我的庙。军长说日他个娘,我堂堂一军之长,就是县长、专员的头也能要来,不信拆不了你的庙。谁知刚把大殿拆了一角,庙上的雷神爷显灵了,骤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乌云挟电闪铺天盖地而来。滂沱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到第三天晚上,那个国军军长入睡后被人推醒,见一人立于床前,天庭饱满地颏方圆,玉带上嵌满日月星辰。国军军长认出是庙上的祖师爷。祖师爷质问国军军长,你凭什么拆我的庙?你扎营我庙小,你行军我在路旁,我又不碍你的事。那军长振振有词,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当前国共合作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一致抗战,你倒在这儿躲清闲,香火旺盛无功受禄。祖师爷说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民党之后是共产党的天下,到时候我自己会走。国军军长说,那你给个晴天。到天明果然晴空万里,军长这才派兵把北大殿被扒掉的一角给修补起来了。

  就在大林被从石像里爬出来的银蛇吓昏过去的时候,人一下子掉进魔窟里。一群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厉鬼怪叫着扑上来把他按倒,他还看到毒蛇伸着毒信朝他爬过来,缠在胳膊上吸他身上的血。当晚他在家睡下后噩梦仍在继续,恶鬼们抬来一盘赤红的石磨,把他的头颅塞到里边,石磨旋转着磨砺出“剌楞楞”的糙响。磨齿啃噬着他的头骨,血肉顿时模糊了他的双眼……

  大林害了一场大病。这场大病险些丧命,病愈后瘦骨嶙峋,形容枯槁,村上的小娃娃们见了他吓得大哭不止。但厄运远远没有结束,病愈后仍然病魔缠身,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晚上不敢睡觉,一睡着就做噩梦,从此患上了严重失眠症。晚上失眠,白天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父母也开始嫌他了,说他成天阴不死阳不活,问他多久能熬出个人样儿来。

  大林在那场大病初愈后,去到离家五里远的赵河学校上学。

  村上的孩子们去那里上学的很少,大林很孤单这倒不提,赵河地处河地,河地的孩子们大都是些圣人蛋,自我感觉优越,看不起岗地来的孩子,说是从岗坡沟里来的。加上大林瘦弱单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时常被他们欺负。刘小雨呢,自从东庙被拆后,到县城上学去了,听说吃住在亲戚家。每次遭受河地的孩子们的欺负时,大林都会想起刘小雨,她要在就好了,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周末或是假期,大林跟村上的孩子们下田拾柴禾。疯玩到后半晌,他们身手敏捷,三下五去二就弄了一箩头柴禾。他被太阳晒得萎靡不振,他们疯玩的时候,他趴在地上让蒿草给他遮荫。他们开始拾柴的时候,他从地上爬起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又一头栽到蒿草里。

  更多的时候,大林常常一个人跑到祖师庙的冢子上边,坐在那里发呆。虽说只剩下光秃秃的荒冢了,他仍然是怀着虔诚和敬意来的,在往上边攀爬时,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一条虫子。他不是来请求得祖师爷对他宽容和救赎。那时候也没有求得金钱、地位、美女的梦想。只是一种对神圣的向往,在一派庄严肃穆中感觉就连地上的一粒微尘都在放射着奇异的光芒。

  渐渐地,大林又想到当年他在这里上学时何等风光:天真烂漫,活泼开朗,又有刘小雨护着他,同学们都宠着他,就连刘毛虎看到他时,也朝他欢快地打个响指。

  大林当时正坐在冢子上发呆,忽然看到刘小雨骑着自行车从冢子下边的大路上驶过。几年不见,她个子长高了,亭亭玉立,衣着也跟从前不一样了,穿一身的确凉,衣裳被风吹着,在身上飒飒抖动。看到她,大林先是一阵眩晕,接着从冢子上边狂奔而下,一路跟头流水,待跑到冢子下边的大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刘小雨已经走远了,身影还时不时被路边的树木遮挡。他不甘心,朝着她的背影追过去,哭着喊着:

  “小雨、小雨……”

  那情形像一个孤儿重新见到了亲人。可她走那么远了,大林都没指望能叫住她,只是身不由己。不过他知道,平时站在冢子上边,人们在二里之外的小河那边说话他都能听见——庙上是风水宝地,又借得仙气,让人耳聪目明。

  刘小雨轻巧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回身张望,大声问:“谁在叫我?”

  大林朝她飞奔过去,待追到跟前已是气喘吁吁,泪珠滚落到嘴里,很咸。

  看到大林时,刘小雨陡然一惊,叫着他的名字,问他是人是鬼。他告诉她这几年在半阴半阳度过、半人半鬼中生活。她说她听说过他的遭遇,只是不知道这么惨。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的香脂、螺壳油的味道,一边跟她说,站在你面前,这才又嗅到人间气息了,感觉又活了过来。

  “真的?”

  “真的。”大林望着她的脸说,她脸上阳光充沛,娇俏的面庞灿烂如花。

  她问大林,那该怎么办?接着又想了想,犹豫着从口袋里摸出个有一寸宽一寸半长的白纸袋,说把它送给你吧。大林凝神望她,不知给他的是什么罕物。她笑了一下,说是她前天照的,今天才从照相馆取出来。他没有当即抽出来看,合掌把它捂在手心。用如获至宝太俗了,至今他都找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汇形容当时的心情。

  大林是把那个小纸袋儿捂在胸口跑回去到冢子上边的,拿手在衣裳上蹭了蹭,蹭去上边的汗渍和尘土,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儿,那是一张一寸方的黑白照,上边有纹饰,从纸质上显得很有质量。一双丹凤眼,目光温情和煦地抚慰着他的脸庞,心里顿时涌进一股暖流。

  大林感觉她的玉照长出了手臂,把他揽到她怀里,先是一阵幸福的眩晕接着在她怀里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梦里,她的身影在不断变幻,一会儿是她自己,一会儿是头戴宝冠,身披天衣,神态庄严雍容的女神,周身放射出五彩的光芒。他问她到底是人是神。她朝他苦笑了一下,说她曾是祖师庙道观里的女神,解放后庙改成学校没了去处,就投生到农家了。他说那你以后就是我的保护神了……

  回家后,当晚大林睡得很踏实,把刘小雨的玉照放在枕下入眠,再没有魑魅魍魉到梦中张牙舞爪索他性命了。第二天早上,吃了两碗红薯饭,以前只吃半碗。

  白天上学的时候,大林就把刘小雨带在身上,做他的护身符。又怕下雨给淋湿了,再说装口袋里时间长了也会揉皱、破损的。

  春天等着种豌豆的田里,有几堆黑褐色的湿土,那是从城里拉回来的硝土,种豌豆时当粪土用的。城里的硝土不仅最适合长豌豆,娃娃们还能从里边寻到宝藏。如城里人废弃的彩盒啦、铅笔头啦、废电池啦,大林从里边找到了一个城里人装钱用的破皮夹,将皮夹洗净晒干,把刘小雨放进里边那个透明的白塑料纸的夹层里。

  皮夹装在胸前的口袋里,感觉它在释放着一种神奇的能量,让大林长精神、也长身体。天怎么就蓝了,鸟鸣也格外鲜亮。人也整个欢快了、活泼了。那个平时一贯欺负他的同学再欺负他时,大林把他打哭了。从此,大林学习也好了,在东庙上学时本来学习就好,记得当时转学转到这里,是他叔伯姐带他见的班主任,那个头发花白的女教师看了他在东庙上学时做的作业,每一面都是一百分。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是个好学生啊……

  3

  几年后,大林和刘小雨都从学校毕业了,再次相遇缘于他俩都当上了生产队会计。那时,农村有文化的人少,大林跟刘小雨上过初中,就当了生产队会计。刘小雨的哥哥刘毛虎当了大队会计,是接替他父亲当上的。农村到现在还是这样,村干部老了由儿子接替,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收罢麦刚种上秋,大队干部带领各生产队队长、会计去公社开庆夏促秋会。当时刚开始搞联产责任制,大林跟他们吵了一路。大林十分赞成联产责任制,但当时很多人就是想不通。现在想来,大集体搞了这么多年,说解散就解散了,多少人当时想不通可以理解。然而,当时大林就是不理解他们为啥想不通?争吵间,刘毛虎不断地训斥他,就你兔子逼能、就你兔子逼能!刘毛虎人高马大,虎着脸很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威猛的气息,但大林不怕他。大林跟刘毛虎瞪眼时,他妹妹刘小雨在一边抿着嘴笑。

  说是去公社开会,城郊公社就在县城里边,晚上他们去戏园看戏,听说当晚演出的剧目是《屠夫状元》。大林不喜欢看戏,无意间在电影院的售票窗口遇见了刘小雨,顿时眼睛一亮,问她怎么没去看戏,她说戏的过程太慢了,哼哼啊啊半天一句,急死人。大林就多买了一张票,和她一起朝大厅里走,看拥挤的人群里大都是些年轻人,他边走边跟她说,你看,现在不禁止唱古装戏,也没年轻人愿意去看了。刘小雨白他一眼,你说的都对,但你在路上跟他们争辩个啥?都是些老古董……

  第一次,大林跟刘小雨肩并肩坐在一起,很风情,心里美好得不得了。是一部外国影片,那个高个子长官动不动就拖着长音吆喝那个很猥琐叫嘉尼的士兵:“嘉尼,你个笨蛋!”

  “嘉尼,把望远镜拿来!”

  那个叫嘉尼的倒霉蛋总是抱怨道:“哼,什么事都让我,什么事都让我……”

  大林碰了碰刘小雨的胳膊,你看,哪儿都有不公平,哪儿都有“老鳖一”。刘小雨听了咯咯地笑起来。

  大林跟刘小雨的实质性进展,是在公社召开的全国第一次人口普查培训会上,一共二十多天,两人在一起耳鬓厮磨,眼热了,心也热了。大林喜欢买文学杂志,刘小雨喜欢买青年、影视杂志,大林就时常和她交换着看,看完了跟她一起讨论书中有关婚姻、爱情方面的情节及内容……

  散会的那天下午,大林和刘小雨都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就断后了。

  他们相约来到城外的梅河边,刚在草地上坐下,大林正要跟刘小雨说话时,却被她制止了。她碰了他一下,他瞅她时,她不说话,脸却红了。大林正不知所措,忽然看到面前的草丛里,有一对蚱蜢正在交媾,尾连着尾。她的意思他明白了,是不让他惊动它们。但它们还是被惊动了,雌性拖着雄性朝远处遁去。大林一边用目光追逐着它们,一边在心里冥思遐想。刘小雨看了他一眼,红着脸问他在想什么。

  大林指着那对交媾的蚱蜢跟她说:“我想啊,在昆虫的世界里,雌性的身体为什么比雄性大许多,有的甚至大几倍。”

  “那是为什么?”

  大林指着它们说:“你没看到吗?那只雌性蚱蜢在雄性的阳光雨露中,身体在膨胀、在圆润、在饱满……”

  “亏你想得出来。”

  一脸娇羞的刘小雨打了大林一巴掌,又突然静止在他面前。但他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体,跟那雌性蚱蜢一样在膨胀、在圆润、在饱满……

  多少年后,大林一直弄不清当时是谁先抱着谁的,接下来他和刘小雨倒在草丛里,两人的身子在翻滚的同时,大林还想着怎么避开那对蚱蜢。当他蓬勃雄壮起来,当她银光闪闪的胴体呈现在他面前时,大林的眼前突然幻化出女神的影子,女神的周身放射出五彩的光芒。一霎时,大林的蓬勃雄壮轰然倒塌。刘小雨此时正娇靥晕红、血脉贲张,连大腿和小腹上的肌肉都在崩崩地跳动。她从草地上坐起来,娇喘着问他怎么了?他说我不行了。她问他怎么突然间就不行了?他说你是我的女神啊!她说那你什么都别想,就想我是个女人!

  接下来,大林还是不行,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行。刘小雨哭了,哭着骂他是个笨蛋,接着开始打他。大林简直被她撕碎了,脸上被她抓得鲜血淋漓,身上被她咬得遍体鳞伤……

  后记

  刘小雨跟大林分手后,刘毛虎要她嫁给公社书记那个患有癫痫症的儿子。刘小雨和刘毛虎大闹了一场,跟他断绝了兄妹关系。村上一个台胞回来探亲,走时刘小雨跟他去了台湾,到那儿后嫁给一个富商。

  大林再次见到刘小雨,是在县城里的一个招商引资活动上,刘小雨是作为台商出现的,高贵典雅,风姿卓绝。当时大林是报社记者,采访她时才认出来的。当晚,在她入住的客房里他们单独相见,刘小雨一个劲儿地哭,哭得伤心欲绝——大林才知道她在台湾那边,夫妻生活并不幸福。临走时,刘小雨问大林有什么心愿,她会帮他实现的。于是,大林很自然地想到了祖师庙。那时,大林已不再眷恋鬼神世界,刘小雨也不再是他心目中至尊的女神了,这会儿她若给他身子,他肯定敢要,而且肯定要得了啊。可他还是想到了祖师庙……

  刘小雨回台湾前,给了大林一张十万元人民币的支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十万元可是一笔很大的巨款啊。

  刘毛虎听说了,来报社找大林,索要那张十万元的支票,说是他妹妹的钱。大林冷笑道,这钱是让建祖师庙呢,哪能给你啊。刘毛虎义正辞严,说大林这是搞封建迷信。那时,刘毛虎已经是村支书了。但那时大林不怵刘毛虎,他知道各级党委政府都在抓政绩,就拨通了乡长的电话,然后把电话递给刘毛虎,让乡长跟你说话吧。

  刘毛虎接过电话,乡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混蛋,县里招商引资的钱你也敢要……”刘毛虎顿时蔫了,再不跟大林提要钱的事儿了。

  后来,祖师庙重建好了。大林回到村里,望着金碧辉煌的祖师庙和络绎不绝进入庙里烧香拜神的人们,不由又想到了曾经的“女神”刘小雨,心想真不枉跟她好了一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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