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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岛

时间:2023/11/9 作者: 躬耕 热度: 16976
◆ 刘 浪

  1

  老萧不知道这个街心广场为什么要叫情人岛,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情是在车子围着情人岛转圈时烦躁起来的。最近这段日子,也说不清什么原因,老萧时常就会莫名其妙地烦躁。而他此刻的烦躁,似乎跟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这个小伙子吸烟有关。可是,人家吸烟,又碍你什么事了呢?老萧只能是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小伙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样子吧,前额处的头发有一绺染成了金黄色,挺精神的,也有一些张扬。这就让老萧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在这个暑假,也染了类似的这样一绺头发,火红色的。这绺头发,真的就像一小簇火焰,燎烧老萧的眼睛,但老萧却不好说什么。毕竟儿子大了,满十八岁了,明年就要高考了。也是在这个暑假来临之后,老萧发现儿子偶尔背着他抽烟。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小伙子,抽的是那种红盒国宾烟,老萧知道,这烟要十元钱一包。小伙子用左手将烟从左侧裤兜掏出来,用左手的拇指将烟盒盖慢慢地推开。接下来,小伙子还是用左手的小指或者无名指,在烟盒底啪地一弹,一根烟就噌一下蹦到了他的嘴里。

  小伙子这一连串的动作,的确挺老练的,但又明显流于卖弄。这就让老萧有些生气,同时也有些担忧。这孩子的右手,不是有什么毛病吧?老萧想。

  还好,老萧的担忧是多余的。小伙子是用右手打着火机,将烟点燃,深吸一口,他看着老萧,问,您,也来一根?

  没有说“你”,而是说“您”,这让老萧有点意外。谢谢,我戒了。老萧说。

  小伙子说,您别逗我笑了,您看您的手指头,跟在碘酒里泡过一样。

  老萧笑了笑,没说什么。的确,老萧抽烟,而且每天差不多都要抽掉一包烟。但他从不在车上抽烟,他认为他这样做,是对乘客的尊重。

  小伙子也没有坚持,一边吸烟,一边摇下了车窗。

  这时候,老萧的车子已经围着情人岛绕了三整圈,开始绕第四圈了。

  2

  五分钟之前,是的,就是在五分钟以前,小伙子从情人岛东出口对着的肯德基出来,上了老萧的这辆夏利出租车。

  车子滑出三四米,按下计价器,老萧问,去哪?

  小伙子似乎有些犹豫,他皱了皱眉头,递给老萧一张十元钱,说,就先围着它转吧。小伙子边说边指了指情人岛,接着说,转完这十块钱,就停车。

  老萧接过钱,只说了一个字,嗯。老萧还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到下个月的月底,老萧开出租车就要满三年了。这三年里,上了车,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乘客,老萧不是第一次遇到。当然,这样的乘客,多数都是醉鬼。他们不付车费,或者在车里呕吐,也就算了。最让老萧难过的是,这些醉鬼还要骂他,有几次,老萧甚至还差一点挨打。

  像这个小伙子这样,让车围着情人岛转圈的乘客,老萧也曾遇到过一次。是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大约九点左右,也是在小伙子上车的肯德基门口,一个中年女人,紧紧地挽着一个同样年纪的男人的胳膊,上了老萧的车子。在后排座位上坐下,中年女人仍旧紧紧挽着中年男人的胳膊,就像她一松开手,中年男人就会长出一双翅膀飞掉一样。

  您二位要去哪里?老萧问。

  中年女人没有回答。中年男人说,去,去……连着说了两个“去”,中年男人说,围广场转吧。

  那个晚上,老萧载着这对中年男女,围着情人岛绕了将近一个小时。究竟绕了多少圈,老萧也不知道。而在这期间,这对男女一句话也没有说。老萧反倒沉不住气了,他把车停在道旁,试探地说,您二位要是……要是真有什么事,我看还是回家解决吧,我送您二位回去,好不好?

  中年女人没吱声,更紧地挽着中年男人的胳膊。中年男人说了声谢谢,掏出一张一百元钱,递给老萧。老萧正要找钱给中年男人,这对中年男女却打开车门下车了。中年女人仍旧沉默地挽着中年男人的胳膊,就好像她本人是一个大铸件,焊在了中年男人的身上。

  老萧急忙又将车子启动,追上这对中年男女。钱,等一下,找您钱。老萧说。

  不用找了。中年男人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和大铸件上了另一辆出租车,继续围着情人岛转圈。

  3

  现在,老萧载着这个小伙子,开始围着情人岛绕第五圈。

  虽然没有看计价器,也没有看里程表,但老萧还是估算得出,情人岛的周长也就三百五十米的样子。至于情人岛的形状,在老萧看来,它大体呈圆形,或者说是五个同心圆套在了一起。圆心处是一个音乐喷泉,用白钢的栏杆围着,通常要赶上节日才会喷水。喷泉栏杆的外围是空地,铺了浅褐色的步道板。再之外的第三圈是花池,里面植满了一种红色的草本花,密密匝匝的,开得有些热闹,但它们的名字是不是叫串红,老萧有些吃不准。花池的边沿部分,贴了小长条形的乳白色的瓷砖,就成了一些游人的座椅。广场的第四环又是空地,铺的步道板颜色要深得多,已经接近了棕红。广场的最外一环是草坪,西北、西南、东北、东南这四个方位,都植了那么三五株白桦树,树下呢,看似随意实则刻意地摆了几只长条椅子,涂成了雪白色。

  车子再次行驶到肯德基门前时,老萧看了看表,二十点十分,亚洲杯中日决赛应该已经开始了。

  以往这个时候,情人岛上总是会聚集一些市民的。有年轻的夫妇领着孩子散步的,有中年女子遛狗的,有老年围在喷泉的四周,纳凉的同时说些家长里短的。而在广场外围的草坪处,一边慢慢地行走,一边东张西望的那几个单身女子,她们身份就值得商榷了。老萧曾经听同行们说过,这几个女子是暗娼。其中有个外号叫大毛愣的司机,还怂恿老萧,说,萧哥,哪天我也领你打一炮去,才五十块钱,便宜。老萧轻轻一笑,拒绝了。老萧更愿相信这几个女子不是暗娼,她们只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就像他本人,多年以来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处。

  这一刻,情人岛少有地冷清。老萧又看了一眼,里面也就四五对恋人而已,喷泉兀自激荡着水雾,与四周墨绿色的灯光纠缠在一起。

  难道人们都回家看亚洲杯去了?老萧想。

  对于足球,特别是对于中国足球,老萧似乎无话可说。这届亚洲杯小组赛结束时,儿子预言中国队应该能够打入决赛。爸,儿子对老萧说,中国队一旦打入决赛,肯定能拿冠军。

  老萧说,可别的,千万别打进决赛,更别拿冠军。

  老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儿子说。

  是吗?老萧笑了,他说,儿子,小树苗可能会长成房柁、长成栋梁,可小树苗并不是栋梁。就像你,儿子,我现在连把你当副市长使唤都不行,更别说省长了。

  老萧的话说得很是绕口,但儿子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儿子也笑,说,老爸你真幽默。已经有球迷说了,看欧洲杯是享受,看美洲杯是欣赏,看亚洲杯就像看自己家不争气的孩子。

  紧接着,儿子就转移了话题。儿子说,爸,当初我太小了,不怎么记事。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你和我妈,为什么,因为什么离婚?

  老萧明显地愣了一下。

  儿子的问题还在继续。再就是,就是当初我妈和你,是怎么结婚的?离婚以后,她为什么一连五六年都没来看过我?我妈她,说实话,爸,我有点看不透我妈。

  老萧小心地叹了口气,说,儿子,看来你真长大了。

  接下来,老萧点了根烟。他说,我和你妈之间的事,一时半晌我自己也说不大好,但有几个前提,我可以帮你明确下来。第一,我和你妈当初是因为相爱才结婚有你的。不管后来我和你妈因为什么分手,我们两个曾经是相爱过的。第二,你妈也很爱你。像你说的,有五年多,嗯,有一段时间,你妈没来看你,那是因为她很忙,也生活得很累。儿子,不要怀疑你妈对你的爱,当初你妈生你,难产,她差点把命搭上。

  儿子稍稍侧着头,说,噢。

  一根烟,老萧似乎只抽了三两口,就只剩下烟蒂了。老萧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他说,还有,儿子,我很抱歉。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我,我真的很抱歉。

  爸!儿子哽咽地喊了一声。和老萧一样,儿子的眼睛也有一点红了。

  4

  围着情人岛绕完五整圈,老萧将档位退到空档上,脚轻踩刹车,将车子停在了路旁。

  小伙子看了眼计价器,说,还可以跑一公里。

  老萧说,不是这个意思。小伙子,有什么心事吧?

  小伙子没有理老萧。

  老萧接着说,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得跟你的朋友、跟你家人说说。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你父母一定在担心你。

  小伙子上上下下地看了老萧好几眼,说,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老萧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重又将车子启动。就是这个时候,小伙子的手机响了。

  对,是我。小伙子接听了手机。

  老萧抬头看了眼后视镜。从后视镜里,老萧看到小伙子皱着眉头,似乎拿不准打来电话的人是谁。

  对,我已经听说了。小伙子说。老萧听得出小伙子的口气已有些不忍耐。

  你说这些都没用,我有什么办法?小伙子说完把手机换到了右耳旁,接着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情人岛广场。

  我没有办法,我也不希望是这样。小伙子说。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小伙子接着说。

  让老萧感觉有点意外的是,小伙子在接听电话时,还没忘记留意计价器。那十元钱就要跑完时,小伙子又从裤兜中掏出十元钱,放在方向盘前,然后用食指逆时针地划了个圈,意思是让老萧继续围着情人岛转圈。

  老萧的心情似乎比先前还要烦躁。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又稍稍减慢了一点车速,让后面的一辆黑色奥迪驶到了前面。

  那当然。小伙子对着手机说,我不已经告诉你了吗?小伙子的声音突然抬高了许多,就像失控的火苗猛然窜了起来。

  不是。小伙子的声音马上又平稳了下来。

  真的不是。小伙子抬起左手,把前额处的那绺金黄色头发使劲向后推。

  老萧想象不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跟小伙子通电话。同事?家人?朋友?好像都不是。算了,老萧懒得去猜想。

  去你妈的!小伙子突然这样大声骂了一句,就关掉了手机。

  老萧吓得哆嗦了一下,没把住方向盘,车子就左右摆动了两下。

  车子马上又平稳了下来。老萧看到小伙子正急促地呼吸着,他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老萧就把车子停在了路旁,又拿出自己的红梅烟,递给小伙子一根。

  小伙子急忙用衣袖抹了把眼睛,接过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谢谢您了。

  老萧又掏出火机,给小伙子点着烟。

  小伙子说,谢谢,您?

  老萧想起几分钟前,小伙子给过他烟,他没要。老萧就笑了笑,说,我真戒了,剩下的烟,我没舍得扔。

  接下来,老萧就转入了正题。他说,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小伙子,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小伙子愤怒地看了老萧一眼,什么也没说,打开车门,下了车。小伙子一回手,很重地将车门关上,又将手中的烟扔到地上,狠劲踩了一脚,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情人岛。

  这孩子,这孩子。老萧一边这样念叨,一边轻轻拍了下方向盘。

  5

  接下来的时间,老萧又拉了几趟乘客,大多是赶着回家看亚洲杯中日决赛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萧也分不清哪个是真球迷,哪个是伪球迷。

  晚上十点的时候,老萧又返回了情人岛。此时的情人岛,一个人也没有了。四周的街灯,一个个都孤零零的,伸着长长的脖子,在俯视自己的影子。

  老萧把车子停在情人岛西出口对着的第八感觉酒吧门前,他下车了,想要抽一根烟,顺便活动一下腿脚。这时候,儿子给他打来了电话。

  中国队输了。儿子的声音沮丧得不行。

  这没什么,儿子,看开点。洗洗脚,睡觉吧,明天还得补课。老萧安慰儿子。

  小日本用手把我们赢了,老爸,你说多气人!儿子在坚持。

  别生气了儿子。老萧说,快睡吧。再干两趟活,我也回家了。

  好的老爸,再见。儿子挂掉了电话。

  抽了一根烟,老萧又回到了车里,一边等活,一边看成双成对的男女,走进或者走出这家第八感觉酒吧。第八感觉?这酒吧的名字为什么要叫第八感觉呢?老萧无法理解。反倒是这些成双结对的情侣,让老萧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哦,不对,是前妻。

  儿子说他看不透他妈,其实老萧也看不透。日子本来过得挺好的,起码不愁吃穿,儿子也都要小学毕业了,可她突然就死活非得离婚不可。离婚后,老萧父子就再没了她的消息。而半个月之前,她又突然出现在了老萧的家中。老萧当然知道,她这是被她的初恋情人,被那个吸毒的小白脸甩掉了,连根带梢地彻底甩了。只是,有关她的这一切,老萧不愿想起,也没法跟儿子细说。

  老萧正在想他的妻子,一对男女上了他的车子,坐在后排座位上,带来满车的酒气,污浊浊的。

  老萧看了眼这对男女,他就有点想笑。这个男子,就是一个多小时以前,让老萧围着情人岛绕圈的那个小伙子。

  小伙子也认出了老萧,他就笑了一下,说,又是您哪,嗯,挺巧的。

  老萧笑了笑,没说什么,将车子启动,向前缓缓地开。

  咱们回家吧。小伙子在争求女子的意见。

  不。女子紧贴在小伙子的身上,说,我想看看情人岛。

  小伙子就对老萧说,那,那先再转几圈,转完再说。小伙子一边说,一边用右手食指划了个逆时针的圈。

  有的时候,我真挺怀念我们小时候。女子说。

  嗯。小伙子应了一声。

  老萧心想,你们现在就是小时候,还怀念什么小时候?这样想着,也说不清因为什么,老萧感觉困扰了他半个夜晚的烦躁,似乎终于放他一马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现在好,将来我们一定会更好。女子说。

  嗯。小伙子的回答,依旧这般简炼。

  女子显然不满意小伙子的敷衍。你别总嗯嗯地行不?女子说,口气里已经有了冰碴。

  老萧从后视镜里看到小伙子往外歪了歪身子,可能是女子靠得他不舒服。

  行。小伙子说。

  女子又往小伙子这边挪了挪身子,说,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真的。小伙子说。

  我怎么觉得里面有假呢?女子又问。

  没有。小伙子说。

  女子和小伙子接下来的对话,老萧没有听准。这倒不是说老萧的听力出了问题,而是他要安心开车。再就是,老萧突然想起,这个女子,他以前一定是见过的。

  老萧不由得又抬眼看了下后视镜,看到女子正依偎着小伙子。女子二十一二岁左右,长发,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稍稍有点婴儿肥,肤色淡粉水嫩,右嘴角有一颗浅褐色的痦子,大约有小指甲那么大。老萧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女子乘坐过他的出租车,而且没有付车费。

  是上个周五,对,就是上周五,在涧河晨报社门前,这个女子上了老萧的出租车。女子说她要去涧河电视台。老萧将车子开到了电视台门口,女子翻遍了背包,也没找到钱。女子说,你等我一下,我到门卫借十元钱给你。老萧说,好,请快一点。女子说,我马上回来。

  女子进了电视台大楼。老萧等了十分钟,女子也没出来付车费。老萧很想进楼去找女子,但他又担心女子就在电视台工作,他这样登门讨债,会对女子的声誉带来不好的影响。老萧又等了五分钟,女子还没有出来。

  算了,就十块钱嘛。老萧长叹了口,启动车子,向火车站行驶。哈尔滨开往涧河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要是赶得上两个拼车的旅客,老萧就算把这十元钱又赚回来了。

  6

  是女子的笑声,打断了老萧的回忆。老萧不想跟女子讨要上次的车费了。老萧觉得,即使他真的讨要,女子也不会承认的,僵持起来的话,生不起这个气。

  女子的笑声,怎么说呢,老萧感觉像是一捧玻璃渣子在四下飞溅。笑过之后,她问小伙子,你说莉莉和老黑会怎么样?

  我哪知道?小伙子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不知道就不知道呗,你喊什么呀?女子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小伙子一耸肩膀,将女子推开,说,是你喊还是我喴?

  女子没吱声。车里就沉默了下来。

  这时候,老萧已载着女子和小伙子围着情人岛绕完了第一圈。老萧不知道他们二人在谈论什么,但他却庆幸自己的儿子此刻正在家里,生足球的气也好,已经睡着了也好,总比不在家里强太多。

  车子开始围着情人岛绕第三圈时,小伙子开口了。他说,这么长时间了,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女子的目光盯着情人岛中心的喷泉,很冷漠地说,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小伙子说。

  你知道。女子说。

  我就是不知道。小伙子说。

  你就是知道。女子说。

  没劲!小伙子说。

  紧接着,小伙子和女子同时说,停车!

  老萧就将车子停在了路旁。

  小伙子推开右车门,走下车。与此同时,女子也推开左车门,下了车。小伙子头也不回地往南走,女子头也不回地向北走。而且,他们二人谁也没有回手将车门关上。

  一瞬间里,老萧感觉烦躁再一次大踏步地进驻到了他的心里。而且,在这个瞬间,老萧能够想象得出,他的两个没被关上的车门,远看会像一对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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