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待拆解的渔船
那艘渔船排在船厂坞道的第一个,斜阳散漫地落下,将船体割成明明暗暗几大块,仿佛预示了它即将降临的命运。它与其他十来艘渔船在坞道里依次排开,同样的深蓝船舷棕红船底,船舷下方同样画了个白色的圈,圈中的白色“拆”字极其刺目,如盖上了印章,一切已尘埃落定,无法改变。很快,这些渔船将被氧气焊切割,被吊车钩起,船体土崩瓦解,走向终结。
它并不是“三无”船舶,而属于政策里要缩减的渔船类型——帆张网船,且船龄偏大,船老大(船主)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其上交。
一艘渔船就跟一个渔民一样,终有不合时宜、衰老的一天,也终将告别海洋,告别劈波斩浪的生涯。船主王老大看了他的渔船最后一眼后,大踏步走出了船厂。
那艘帆张网船打造于十八年前。当年,新船如新人,靠在码头意气风发,印着“一帆风顺”“满载而归”等祝语的三角形旗帜猎猎飘扬,红蓝白相间的桅杆高高耸立,甲板一侧,十余只大型铁锚乌黑锃亮,气势威武,像一支镇守船只的军队。
帆张网船必配大铁锚。帆式张网渔船在海上作业,以铁锚带动渔网沉入海中,并稳稳当当地固定于海底。帆张网具有巧妙的旋转构件,可任由渔网随着洋流方向做三百六十度旋转,各色浮子如一串串拙朴的项链,缓慢扭动,在海面摆成各种造型,宛若海上芭蕾。水纹一大圈一大圈荡漾开去,海鱼被一大群一大群旋进来,这简直让海洋捕捞具有了某种美感和诗意。然此种捕捞方式其实就是利用了潮水的冲击,迫使带鱼、小黄鱼、梅鱼、虾等经济水产动物进入渔网,不加以选择,大小通杀,对渔业资源破坏严重。
帆张网船被减船拆解的结局似乎可以预见。
但帆张网的优势又那么明显,低耗高产、省劳力。新船造好时,王老大正值壮年,他站在船头,海风鼓起他的衣衫,胸口好像猛地蹿进了海浪,激流澎湃。此后无数次,他驾驶着渔船开出中心渔港,奔赴各个海区,一路把大海当作蹦蹦床,在其上弹跳起伏。浪头一个紧接一个拍过来,“噼噼啪啪”,船体勇猛地回手,击碎了海浪,碎沫儿齐齐扬起,若白烟滚滚。
帆张网得依靠潮水的力量撑开,故帆张网渔船是跟着潮水作业的,大水潮捕捞,小水潮回港。近海海域的潮汐属半日潮,一个太阳日内会出现两次高潮和两次低潮——日涨日落,夜涨夜落,帆张网的收放跟着潮水起落即可。涨潮完毕,起网倒货,随后立即放回海里,落潮完再起网倒货。周而复始。这大概是潮水跟渔网最亲密和谐的合作了。
蟹笼船、拖虾船之类捕捞渔获物后多由运输船回港投售,帆张网船算得上渔船中的劳模,渔场里,与海浪搏斗,跟鱼虾周旋,结束作业后再自行运回,靠泊卸货。每每,王老大的帆张网船及同类渔船满载而归之时,码头上挤满了渔民、商贩、渔工等,他们为成箱成堆的鱼货而聚,在机器的轰鸣声里嬉笑聊天,讨价还价。浓烈的鲜腥味肆意穿梭、弥散,渔民们爱极了这样的气味,称之为“丰饶的空气”。
王老大常说,他的渔船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那些年,帆张网船跟随他闯荡各海区,为跟时间和气候赛跑,即便台风的余威尚在,浪涛示威似的翻卷、拦截,他的船依然昂着头,不顾颠簸、摇荡,一心朝着鱼群进发。渔获物一网又一网地拔起,甲板上满满当当,闪闪发亮。帆张网船基本在舟山近海深海区作业,以捕捞带鱼为主,此区域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异常肥美鲜嫩的带鱼,被誉为“带鱼中的爱马仕”。尤其秋冬季,带鱼品质上佳,价格自然也高到让王老大红光满面,所有的疲劳困顿就此消解。
收网的那一刻多么令人兴奋,网袋从幽暗的海面缓缓升起,如同闪着银光的热气球,网里,数不清的锃亮的带鱼密密麻麻交缠、堆叠。松开网口,“嘭”,“轰”,船体被砸得摇晃不止,带鱼如月光倾泻下来,铺满了整个甲板,“唰”地照亮了黑夜和眼睛。远远望去,还以为此船堆满了银子。
在王老大眼里,那的确是银子。多年来,他的帆张网船甚为得力,好些时候,出海半个月能返港两次,属于岛上的丰产船。他也算不枉一船渔民兄弟的信赖。
然而,渔业资源终究不容置疑地走向了衰竭,成了所有渔民的隐痛。从前,岛上有首顺口溜,“春天黄鱼咕咕叫,夏天乌贼晒满礁,秋天虾子随处跳,冬天带鱼整网吊”,谁都了然,这种盛况将不复再现。过度捕捞所带来的恶果以最直观的方式击痛渔民,近些年,船越来越大,网越来越多,多种经济鱼类却数量骤减乃至绝迹,好不容易挨过了禁渔期,兴冲冲开捕,拔了几网,船老大的脸色比浑浊的海水更晦暗。王老大还遭逢过产量不低,渔获物的品质却难堪,带鱼多为三四两重,只能以统货价出售,他的心脏犹如扎进了鱼刺,细细碎碎地疼,连绵不断地疼。作为渔船老大,海洋逐渐贫瘠,他感受最深,大海母亲的双乳不再丰盈饱满,蓄满乳汁,任尔再怎么用力吸吮,出来的也只是稀稀的奶水。
终于,帆张网这种掠夺性捕捞渔具的弊端被反复鞭挞,帆张网的普遍使用与近海渔业资源濒临枯竭之间的关系被狠狠拎出来,专业、非专业人士用嘴和纸张一一列出它的罪状。帆张网最遭恨的一点大概是网口用帆布,帆布的吸水性能强,网具入水后易沉入底层,如此,很可能一扫而光底下的鱼类,甚至连微生物都幸免不了。更别提小部分渔船老大一味追求经济效益,竟在帆张网具上垫了密眼衬网,人为导致大鱼幼鱼一网打尽。或许他们这么做只想摆脱目前的困境,要为其短视买单的却是子子孙孙。
而因为装备了沉重的铁锚和网具,帆张网渔船如若碰上恶劣天气,抗风浪能力相对弱,事故发生率高,且一旦遇险,救援相当困难。帆张网船之网具杀伤力大,船只列入了高危,产量高效益好的优势原是一把双刃剑。政策里说,要逐年削减帆张网船直至淘汰。
可落到实处又谈何容易呢?
减船转产,各村都有指标,优惠政策也随之出台。帆张网船老大主动上交船只并接受拆解的,可享受各级资金补助,并为其转业提供帮助。不出所料,响应者寥寥。
船是渔民老大的命根子。有渔船在,他们就似礁岩般挺立、硬气,睡得着觉吃得下饭,心里踏实。即便亏损情况时有出现,出洋一趟,渔获物的价值抵不上全船渔民的工资及网具、船只的损耗等,老大们深感无力的同时,又不得不一头扎进大海,他们像鱼一样离不开海,那是渔民的谋生之源啊。有些帆张网船打造不过几年,船老大贷款尚未还清,更是铆足了劲,一次次破浪乘风,下网捕捞,总得碰碰运气。一艘船承载着十多户家庭的生计和希望。
再者,他们跟海洋打了多年交道,若突然转到陆上工作,心慌、茫然、忧惧……各种不适。虽说总体渔业环境不算好,捕鱼也比不上其他工作安全舒适,他们还是喜欢驰骋于那一片片蓝色的海域,一网网放下去,一网网拔上来,每一网都盛满了全船渔民兄弟的期待,那样的乐趣,别处可寻不到。
王老大自然也如此,但心里又明镜似的,像他这样年近六十,船龄亦不小,且受大海眷顾获益颇多的老大不交船的话,有些说不过去了,总得把机会留给仍需从海里打捞生活的年轻老大。再把眼光放远了看,减船、整治,修复海洋生态环境,就是给子孙留后路,“海里的鱼不捕白不捕,多捕多赚钱”的信条是时候改变了。
王老大属于村里第一批交船的。决定交船前,他数次回到船上,踱过来踱过去,打扫角角落落,摸摸铁锚和渔具,用手机拍了些照片,留做纪念。十八年来,这艘帆张网船在泱泱大海就是一匹钢铁骏马,与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他要以自己的方式跟这位“战友”告别。而告别了它,王老大四十年的渔民生涯也正式结束了。
看起来,拆解一艘船并不费劲,至少要比建造它省力多了,随着船厂内切割声阵阵,火花飞溅,起重机推土机频繁运作,船板卸下,零部件一个个拆下,最后,庞大的钢铁之躯以近百吨废铁的样子呈现于世间。
可是,要如何才能“拆解”渔民维生、致富需求跟海洋生态及资源保护的矛盾呢?
蟹笼,蟹笼
在岛上,蟹笼实在常见,它们或如散兵游勇,被抛球似的投进海里,“咕咚”下沉,零零落落潜于码头、海滩、海塘之边沿,却总被留在岸上的长绳暴露了踪迹;或大举进犯,黑压压堆叠的蟹笼船,到达目标海区后集体“跳海”——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响起,船“嗒嗒嗒”往前开,浮标、浮标绳、沉石、干绳、支绳和蟹笼依次落水,飞溅的海水在海面形成一长溜“白线”。放完所有蟹笼,渔船抛锚坐等。什么时候拔蟹笼?多久拔一次?视情况而定。梭子蟹旺发季,一天拔两回不嫌多,淡季大多一天一夜拔一回。蟹笼船拔蟹笼,先拿浮标,而后,机器运输带将蟹笼一组一组地拽上来,一组一般为两千五百只。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瞬间碎裂,那像是一场跟大海的拔河比赛,蟹笼出水,代表已胜券在握。笼里的海水“哗哗哗”流下,笼里一阵“窸窸窣窣”,猎物逐渐清晰可辨。一下子从幽暗的海里到暴露于光亮的半空,笼中之蟹惊惶地挣扎,举着蟹螯却不知该与谁格斗。
数千上万只蟹笼不断从运输带传上来,专门有渔民站在船沿,机械地从绳子上摘下蟹笼,一只又一只,同一个动作重复无数次。其身后,数位渔民接过蟹笼,不停歇地揭开盖子,倒出渔获。大量的梭子蟹聚集在一起,活蹦乱跳,张牙舞爪,为防止它们互相撕咬,须用橡皮筋将蟹脚绑住。蟹离了海,存活时间有限,尽快处理完毕后,让接鲜船直接运走,以飨陆上的老饕们。
蟹笼算得上一种低能耗、少劳力,又不易破坏生态环境的渔具,因其主捕蟹类,渔获选择性强,对近海渔业资源、种族结构调整等都有利。岛上的蟹笼以圆柱形居多,铁质框架为筋骨,撑起柔弱的渔网,立体网面设有引诱口,那是螃蟹的进笼通道,也是它们的生死之门。引诱口具有易进难出的特点,螃蟹一旦进了笼,就休想出去了。关于引诱口,打蟹笼的人说过,最难就是“扎口子”,要用手指拉,拉不平,线就进不去,好不容易做好了,口子过宽,容易让螃蟹逃脱;太紧,螃蟹则爬不进。特难伺候。一个陷阱的入口,总是令人煞费苦心的。
蟹笼底部,收拢绳与横梁扎牢,而顶部的收拢绳却是活络的,可根据需要随时松开,比如放置饵料、倒出螃蟹或整理渔具。
蟹笼入海前,必先挂好饵料,不然,扔海里也是白扔。在笼捕作业里,饵料对收成的影响巨大,根据梭子蟹的觅食习性,饵料应以腥味大,光泽度好,且能保持较久散发时间的新鲜鱼类为佳。蟹笼船常会根据季节调整饵料,像春季基本以龙头鱼为主,而等禁渔期过后,则轮到梅鱼上场了。总之,要想诱蟹进笼,总得对了人家的胃口。
蟹笼是安静的猎手,它们在海里默默蹲守,顺便让饵料的气味四处发散,引诱整片海域的梭子蟹。蟹们循味而来,先在笼外观察、打转,见蟹笼乖乖待在那,半晌不动,胆子便大了,开始伺机往里钻。如此,正式中计,网面的几个口子就等着它们横行而入呢。螃蟹纷纷钻进蟹笼争食,殊不知,自己已然是人类的美食。
并非每一只深入海里的蟹笼都能安然回到岸上。它们就如出征的士兵,披盔戴甲,冲锋陷阵,把后路交给一根不甚起眼的绳子。风浪、撞击、钩拉、破损、操作不当等均有可能令蟹笼遗落海中,成为海洋里的外来客。掉了队的蟹笼失去指引,漫无目的地游荡、沉浮,一天天挨过海里的时光。渐渐的,它们的铁质框架生满了铁锈,网面经海水反复冲击和海洋生物不断噬咬,变得脆断、残破,像一个历尽沧桑的人,曾经的光鲜蓬勃早已不再。
广袤的海洋收容了无数被遗弃的蟹笼,它们以废渔具的身份散落各处,加入了庞大的海上垃圾队伍。就这样,蟹笼从捕蟹功臣沦为了危害海洋环境和渔业生产的固体废弃物。
海里的废蟹笼是渔网的强力杀手。渔船兴冲冲开赴海区,一张大网撒下,在海里尽情伸展,准备将鱼虾一网打尽。蟹笼闪现得出其不意,一只或数只,锈迹斑斑,像特意埋伏在那里的敌人。其铁质锋利,两者纠缠,终究是渔网败下阵来,被扯破,被钩烂,出师未捷身先死,渔民损失惨重。
废蟹笼还是海洋里的密室构建者。它们虽被废置于海底,构造、功能依旧,会以一贯的沉默和坚韧等待猎物上门。不可胜数的游泳生物因自己的好奇、贪婪被诱捕,直至被困死,是白白困死,然后腐烂。渔民们心疼并焦虑,海洋资源哪经得起如此破坏和浪费?
长久以来,岛上的渔民凡在海上遇到废蟹笼,即便已随渔获物捞上来,也会不假思索地将它扔回海里,他们一心扑在捕捞和收获上,怎顾得上理会一只废弃的蟹笼?而新的废蟹笼一直在产生,海洋就像一个容器,任何东西只进不出,逐渐积聚,均会成为巨大的负担,乃至祸害。
近些年,岛上渔民的环保意识提升了不少,毕竟,海洋环境的变化已涉及了切身利益。他们慢慢习惯将生产过程中捞上来的废电池、矿泉水瓶、硬纸板等带回岸上,这些轻便的占空间小的海上垃圾与陆上其他废品一起,进驻到了收购站。然而,面对处理废蟹笼,渔民们心情复杂,深知任其留在海里危害甚巨,但若要凡遇蟹笼就捡回,他们仍是不大乐意的。就算船老大下令,手下的渔民也免不了怨气连连。
废蟹笼不同于一般海上垃圾。它是立体状渔具,体积大,占用空间就大,出洋一趟,有时候可捡回数百只废蟹笼,这些蟹笼占据了一部分船舱,分走了本该安置渔获物的空间。况且,它为实打实的铁架子,沉得真真切切,渔民费力捞上船,稍作清理,再一只只叠整齐,不然更占地方。待清掉蟹笼子,船舱还须冲洗。而船靠岸后,除了运送捕获的海货,所有的废蟹笼也得搬至码头,又是不小的工作量。
对渔民来说,这些都是无报酬的额外负担,且做起来可不轻松。渔民出海捕鱼,工作连轴转,不分白天黑夜,收网、分拣、装筐、打扫……本就耗体力,再加上措置废蟹笼这一块,颇有雪上加霜之感。废蟹笼卖给废品收购站,几块钱一只,政府为鼓励此举,相应作了点补贴,渔民根本不会把这些放在眼里,自然没可能为此等小利勉强自己,促使他们捡回废蟹笼的,最终靠的是自觉,靠的是个人素质。
如今,在小岛上,已经有几十艘渔船主动参与了捡废蟹笼。常常,几艘渔船回航,一靠岸,渔民们仿佛被同时摁到了哪里的开关,齐整整地忙碌起来。码头上,迅速铺满了成筐成筐的渔获物,一只又一只的废蟹笼也随之报到,它们曾流落于汪洋大海,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陆地。
码头一侧,暗淡的破败的蟹笼们紧靠一起,弯弯扭扭地列了队,还叠了好几层,犹如一群老弱残兵团聚后,举行的某种庄重的仪式。
烂网衣与废电池
码头上,烂网衣与废电池随意堆放,跟海鲜满地人群欢腾的景象产生了隔阂。不久前,两者完成了身份的转变,从渔网的两种重要部件变成极有危害性的海上垃圾,它们一如当初下网捕捞时的顺服、沉默,静静地等待接下来的命运。烂网衣与废电池收集于不同艘渔船,却往往来自同一类渔网——流刺网,它们跟绳具、浮标、沉具等组成了此款主捕洄游性鱼类的长带型网具。流刺网以白色细尼龙线织成,垂直放置于海里,水网一色,浑然一体,鱼蟹们丝毫未觉已被截断洄游通道,冒冒失失随海流往前冲,最终,被网缠住。一长溜渔网上挂满了各种姿态的鱼蟹,这是那些已然静止的生命留于世间的最后形象。
岛上,捕捞梭子蟹的流刺网船甚多,均配有专用的单层刺网,干脆就叫蟹流网了。渔船到了目标海区,蟹流网投放下去,布下隐形大陷阱。此网至少一天投放一次,涨潮时,一道数公里长的直立网墙随船横切主流,循潮而漂,蟹们一旦触网,便进退无门,难逃生天。夜晚,网标灯自动亮起,白色、红色、绿色、紫色……单色闪烁,多色闪烁,灯光流溢在海水中,给海洋捕捞增添了点浪漫气息。
每一次,满载着梭子蟹的流刺网被拉上甲板,看上去就像在海里遭受了凌迟,网线到处断裂、缺损,网衣整个儿破破烂烂,极少能找到一块完好的部位。流刺网的网衣细脆,若被勾到剌到,势必扯出大小形状各异的口子,而试图挣脱的螃蟹更是用锋利的大鳌剪碎了它,怪不得渔船老大说,每捕捞一公斤梭子蟹,就会有二两网衣弃置海底。自然,蟹类不过做无用功罢了,只会被网衣缠得越来越紧,解都解不开。菜场里的梭子蟹,餐桌上的梭子蟹,不常常还有白色尼龙线杂乱地绕着吗?
捕捞螃蟹对网具的损害相当大,修补渔网的代价要远远高于购买新的,只好选用一次性的流刺网。流刺网纤细易断,一天放下的网,长度和面积又堪称壮观,似要在海里布下天罗地网,如此,难免与各种障碍物缠结勾挂,而后,以自己支离破碎告终。尤其,蟹流网船和蟹笼船都在同一片海域捕捞梭子蟹,流刺网与蟹笼在海底狭路相逢,你来我往,葛蔓纠结,脆弱的白色网衣哪是铁骨铮铮的蟹笼对手,终究被又撕又割又挖,残破之躯浮浮沉沉,最后的归宿无非被拉上船或沉入海底。
起网后,即是网衣废弃之时,随其一起的,还有用于网标灯的一号干电池。其他部件可再利用,将和新的网衣编织在一起,生成一张崭新的流刺网。
岛上的好些渔船环保意识渐强,自发带回了烂网衣与废电池,大伙的目标一致,尽量别将捕捞过程中产生的垃圾再留在海里,只能尽量,总有小部分碎网片和废电池一起网就擅自脱离了集体。更别说其他不可控因素,如碰到大潮汛,网勾挂到了更多更重的障碍物,实在拉不上来,只能被迫遗弃在海里。
常有船老大叹息,蟹流网再不规范治理,长期以往,对海洋环境的影响只怕要超过任何一种作业方式了。
岛上的蟹流网渔船,平均每年每艘消耗电池达一千节以上,过去,渔民总将包括废电池在内的垃圾顺手一丢,以为偌大的海扔点东西怕什么呢,殊不知,这样恣意的后果是,自个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
大量的废电池入海,随着浸泡时间增加,电池中的重金属逐步析出,铜、锌、镉、汞、铅等,无辜的海水就这么被慢慢污染,海里的生物更冤,一呼一吸间就中了招。有实验表明,一节渔用废电池的金属若全部溶出,可导致二百八十五立方米水体内百分之五十的生物急性死亡,可以这么说,出海时乱丢废电池,就等于在海里投下了慢性毒药,隐患无穷。
相较之下,弃置烂网衣的危害要更直观,也更严重。它们隐蔽于水下,不断“招兵买马”,形成一个巨大的且一直在扩张的海底组织,航行事故、资源衰竭、渔业事故纠纷等背后,都可寻到其助推的证据。人们甚至给这个组织取了一个颇惊悚的名字——“幽灵渔网”,它们看起来老老实实待在海底,却会继续捕获和杀死游泳生物,鱼类被不断地无谓地消耗。当一块地方废弃的渔网越来越多,也意味着那里已经形成了一片死亡区域。
逃过此劫的生物就安然了吗?烂网衣等塑料污染如瘟疫在大海里肆意蔓延,已从海洋浅表延伸至海洋深处,深海变成了塑料碎片的“终极(垃圾)槽”,所有活着的海洋动物都深受其害。它们终身被塑料微粒包围,因误食塑料垃圾而死亡的不一而足,庞大强悍如鲸鱼,都没能幸免。那条关于长达五点三米的居维叶喙鲸的新闻让多少人震惊惶恐,它被发现于希腊罗德岛某海滩,经尸检,胃里竟有超过十五公斤的塑料垃圾,专家说,像居维叶喙鲸这样吞入大量塑料致使无法正常进食,进而引起恶病质和死亡的海洋动物并不少见。
从前,渔船从岛上出发,一两个小时便可下网捕捞,而今,要开出老远,起码十多个小时。渔民们心知肚明,废置渔具、金属污染等多重伤害导致近海渔业资源下降得厉害,海洋已经受不起折腾了。
近年,岛上有更多的蟹流网船老大开始贴钱处理废弃渔具,那些体型硕大的流刺网不值钱就算了,还费钱,船老大除了需自行承担运输费用,请工人解网也是笔不小的开支。人工解离渔网,可以更好地利用回收废渔具,以及加工再生产品。
海边空地上,网具积成了小山,绿色绳具、白色网衣、彩色浮子……像一群无比落魄的人乱糟糟聚集在一起,浓郁的蟹腥味散发得无法无天,阳光猛烈,腥味转为臭味,能把人熏到头晕。遮阳棚下,工人面对一堆堆纠缠得难舍难分的渔网,操起剪刀,麻利地分解出绳具、网衣、浮标、沉具等,分别堆放,流刺网的各部件算是被动拉帮结派,暂时建立了自己的小圈子。
浮标、沉具和绳子能重复利用,还给船老大们,至于占比最大、缠绕成团的白色烂网衣,唯有等专门的人来回收。网衣的成分为尼龙,细而脆,被一些环保型旧塑料造粒企业收购后,加工成塑料颗粒,塑料颗粒又可再生为其他塑料制品。这也算为废置流刺网找到了条出路。
曾经,废电池常陪同烂网衣在码头上坐冷板凳,往后,恐怕烂网衣要落单了,使用干电池的传统电筒已出现绿色替代品——太阳能网标灯,模样跟手电筒相仿,灯筒为三角柱体,三面均有太阳能蓄电板,充满电后绑于渔网即可。
岛上首批换上新装备——太阳能网标灯的渔船怀着隐隐期待出海下网了。天色渐暗,渔网上灯火乍起,那片海熠熠发光,彻夜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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