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后,我确定我梦到一群盘旋在天上似黑似灰的鸟。
窗外有人在唱歌,曲调很熟悉,歌词听不清也想不起。楼下有孩童的吵闹声,或者说他们只是喧嚣声中比较突出的那股声音,像藤蔓攀绕着房子外墙闯过玻璃直击耳膜。不过不必担心,这些只能带来片刻的烦躁,不会扰乱灵魂的麻木。是的,噪声对躺在床上的我不能构成威胁,它的存在于我而言代表着真实和生命。
这群鸟很久没出现了,我按时去看医生,上次医生告诉我恢复得不错。尽管我不相信他,但为了让他有成就感和获得感,也还是一直按时找他。它们又出现了,预示着什么?我应该怎么办?在钱包被榨干之前,我决定自己去找绳索解结的方法。
夜晚来临,我没有吃药也没有放催眠曲,跟着眼前的钟表在客厅来回踱步。回忆很吃力,记忆力差平时又不写日记,没有仪式感,任何事都尽可能置身之外,延缓情绪蔓延,仿佛一根直立行走的电线杆,光秃秃地毫无看头。指针一格一格地跳着,夜幕的静寂慢慢席卷,指针的速度好像加快了,跳格的声音有些吵,我被带回那个冬末。
准确地说,是春天与冬天交织出现,白日的明媚在夜晚降临时被风吹走,逐渐地,白日的明媚蛊惑出温柔的春风占据夜场,至此冬天完全离场。树梢老叶前端增添了新叶,看似青翠锐利,摸起来却是肥厚柔软。浅塘的乌龟爬上石头,叠摞在一起昂头晒太阳,累石之间潺潺流水之音妙似仙乐。许多人在这样的地方嬉笑打闹,草地上散落的各色物品镀着春光,嘈杂又饱满。我的电脑、书包还有纸张应该也在其中。怡然畅快。
那天早晨醒来,鸽子在窗台咕咕,我想着待会起床把临期面包喂给它们些,转念间又昏睡过去。起床的念头催促着我睁开眼睛,但我整个人仿佛被滞留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处,难以动一动手指或睁眼醒来。我感受着。周围好安静,有很多人,一动不动。一瞬间画面涌现,周围人的眼珠转得飞快,表情丰富多彩,身体僵直不动。我一直向前走,试图找到熟悉的面孔。人越来越多,一批面目一批面目地换,好像在播放幻灯片,看花了眼也没看到认识的人。
我走了很久,看了许多面孔,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疲倦,只有饥饿席卷。很饿,胃痉挛的痛楚十分逼真。我得醒来,疼痛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想要从梦境中抽身,首先要让肉体有知觉,然后拉着意识回现实。我尝试说话,呓语时带动嘴巴,有让人苏醒的可能。然而无论是一个字还是一串话,我的嘴巴嗯嗯啊啊永远没有声音。周围的面孔还在增多、变换,身体一动不动,眼珠转得飞快。我加大肢体运动幅度,行走中的我东踹西踩,希望能扯动现实中的腿踹到狭窄床边的墙。一觉醒来,谢天谢地,一脚踩空连人带被一同滚落到床下,头脚俱痛,眼睛干涩,总算醒了。
饿到胃痛是真的,给鸽子的临期面包临时减量,再坚持一小时就可以吃午饭了。长时间的昏睡和精神紧张的梦境,让我头昏脑涨,怠懒更甚,盘坐在凳子上回想着梦。梦魇并不稀奇,不用害怕,多多运动,按时睡觉就能缓解。我在回想梦的内容,它让人感到恐惧,稠密又无声、僵直又轮转的人群。人是容易失序失智的动物,一个人可以喃喃自语,三个人可以唠天唠地,一群人就是花样百出的嘈杂。梦里没有,没有一个人讲话,尽管放映速度很快,但他们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也没有了声音。静寂中的喧闹因交织的面孔和飞转的眼珠而起。群体中的每个人都在思考,眼珠出卖了梦境的安静,喧闹发生在他们、我们每个人心中。他们想要表达什么?会表达什么?眼珠转动,嘴巴缄默,这个梦用寂静的人海制造出最大的恐惧。呆坐在凳子上的我,在等待午饭,也在用阳光驱逐周身阴郁。
之后的几天我睡得很好,尽情地享受春天。衣服一件件脱下,身体也仿佛轻盈许多,台阶可以跳着下,朋友可以飞奔着去拥抱。早晨迎着太阳,慢悠悠地走在种满小叶李的步行道上,欣赏泥土里飞长出的各类草植,以及生长成各种形状的苔藓们。春风拂面,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让人精神一振的同时仿佛又坠入温柔乡,牵出心头为数不多的柔情。晚上与好友散步,在灯红酒绿中蹦蹦跶跶,聊着新看的电影,吐槽着新遇到的奇葩,路边齐腰的花坛中橙色郁金香延续着晚霞绽放,橙金如火焰,在晚风中跳出春日限定的躁动与激情。我和朋友们约定在不远的一个日子出门踏春,并分头准备踏春的东西。每晚我都在踏春的倒计时中入睡,充满甜蜜期待。
那个梦又出现了。静寂与喧闹的基调,使我一入梦就察觉到这是那个梦的后续。是的,繁多的人头面孔再次出现,不同的是,他们和我步伐一致。我的意思是,我们都可以行走,他们不再只是眼珠转动。饥饿仿佛是初始设定,我入梦不久就感到饥饿,我向前走时一直留意是否有吃食。在这个梦境,依旧没有任何声音,连飞鸟都不曾鸣叫。步伐和面部表情是捕捉和判断个体情绪的主要依据。我在人群中和他们一样,朝着一个方向行进。我逐渐发现或许不止我一个人感到饿。每个人在向前走的同时,都留意着两边,没有人的表情是轻松的,探寻的目的很明显。
当那家食品店出现时,我确认了所有人都在寻找食物这件事。食品店在我左前方,当这个“异物”出现时,本各自扭来扭去的头齐齐地转向那里。当我反应过来要去那里买食物时,从身后、身侧涌来的人群,早已将我裹挟到食品店门口。店铺不算大,和现实中的便利店规模差不多,屋子是玻璃外墙,墙边堆着半人高的食品,是独立的房子,和周围其他的建筑并不相接。我被人群挤在旁边的玻璃上,动弹不得,只能隔着玻璃观察里面的情况。
事情是奇怪的事情,但在梦里一切发生的都是那么自然。默认梦境存在的一切是梦的契约,无人反抗,也没有异议。隔着玻璃的我,看着人们在食品店里抢食物,有的人挑选时拿起又放下。这是个错误行为,不过一小会儿,食物已基本被扫荡一空,只剩下残而又残的次品。没有柜台和柜员,拿到东西的人复又汇集成穿戴不整的人群。在难以辨别方向的灰黑迷雾中继续前行。
我记不清那天是怎样醒来的,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是回想这个梦。如果说是因它的诡异让我心生好奇而追着不放,不如说是刚醒来的我尚且无法完全摆脱梦境情绪,只好在现实中回想细节来瓦解这股阴翳。我不再饥饿的肚子,是饿过了头还是真没饿,难以分辨。洗漱后的我,和朋友发信息吐槽这个梦,为了补偿梦里饿死鬼的不良体验,我们约了晚上去吃大餐。寿喜烧的客人很多,灯光昏暗,火锅的热气腾起盘绕在灯盏上,金黄色的蛋液裹着煮好的和牛,流淌出丝滑心情。去他的牛鬼蛇神,寿喜烧天下第一。
几十盘和牛,一肚子八卦酒水,几公里散步,晚上必然酣睡无梦。思绪沉静下来,想象身处一片海域,放松,放松,脑海随着波浪的起伏轻轻浮动,一起走向海底深处寻找眠床。
当人潮涌上来时,我知道入了梦。和之前差不多,各自为伍的人在黑雾中机械前行,脑袋向四周转动,寻找目标,没有任何人声。是的,这次梦里有声音。“嘶啦”“嘶啦”……我一时搞不清声音的来源,这响动在静寂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我忘记了前行,站着一动不动,前后左右地寻找声音来源。我努力不动,但其实很难,不同的力从不同方向施加于我,身体随之摇摆,脚步也错乱不堪。踉跄之间我看到了。是食物包装袋。拿着它的人早已吃完里面的东西。但他似乎和我一样惊奇,看着手里的袋子,边走边揉。
我被人撞得东倒西歪,因饥饿导致的胃痛在“嘶啦”“嘶啦”的声响下更加难以忍受。我突然很生气,为什么他有东西吃,还有能发出声响的东西,他前行的过程中,不会像我这样沉闷。有个人颠三倒四地走着,撞在我的身上。在铅黑色的背景下,他仿佛是一堆移动的垃圾。“他应该消失”,这个念头还没闪现结束,他已经被我踹退,一屁股跌在众人脚下。我清楚地听到脚踹到他身上时的声音以及他跌倒时发出的沉闷响声。我开心了,除了不能正常讲话交流,其他的声音是存在的。
周围的人被我吓一跳,他们用奇异的眼神盯着我,眼珠不再转动。我只好向他们挥出拳头。我经常在梦里杀人行凶,逃亡和追杀是基调,土墙间跳跃飞奔是强项。梦里死去又没关系,这好似永远能满格复活的游戏人物。我不用爱惜身体以求无病无痛安享晚年。我开始喜欢这个梦。
我来不及也无法想象我的表情,只是不停地挥舞着拳头。拳打脚踢之间,一阵痛意席卷而来。天已大亮,手有些肿,系在床柱上的纱帐还在晃动。起身打开窗户,躺回床上瞪着纱帐顶,我预感这个梦还会继续,那就不得不好好想想怎么生存。这是一场游戏,不会有任何损伤的游戏,只要孤勇就可以,这可真是让人想赢。目前来看,在无法发声的梦境里,其他如揉搓塑料袋、打架等声音都是可以听到的,听不见鸟叫也只是因为它们尚未鸣叫。
春光正盛,我已无意观赏,满心地等待,等待下一刻入梦,等待下一刻入梦如无敌英雄般大打四方。垂下的柳枝适合抽人,柔软又有韧劲。李子适合远程偷袭。羡慕乌龟有壳,被揍时可以缩进龟壳,以退为进,趁敌人不备咬他一口。猫也不错,行动敏捷,可以快速反击或逃跑。这样的春天令人着迷。
我戒了咖啡,找催眠音频,夜幕降临时迅速躺到床上寻找梦境入口。越是急切越难以进入梦境。隔壁谁家的洗衣机还在转动,墙和门过滤后变形成不规则的声音,阳台上似乎有雨滴或者砾石掉落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刺戳着我的神经,苦不堪言。窗户似乎也在晃动,发出细微的咯吱咯吱声。我压下内心的暴躁给隔壁发信息,请他以后不要太晚洗衣服。黑暗中,我起身走向阳台,希望弄清声音的来源后能安心睡觉。
眼睛逐渐适应暗夜的亮度,阳台乳白色的窗帘晃动着,显示出它的确发出了声响。黑暗令人难以忍受。我朝着阳台急速走过去,伸手拧开阳台门。门一层层打开,室内的黑暗沿着门蔓延出去,天空有很多盘旋的鸟,分不清是鸽子还是其他什么鸟。空荡荡的屋子立在道路两旁,一条灰黑的线条断断续续地画在道路上。哦,那是人。看起来没有那么拥挤,不知为什么行走其中时倍感狭窄逼仄。倚靠在阳台围栏边的我似乎吸引了天上的鸟,它们不远不近地绕着我飞,直到栏杆碎裂,我跌落在地。
落入人群中的我,立刻明白为何人群看起来断断续续。这里仿佛成了拳击场,被揍得东倒西歪的人躺在地上不动,或者干脆被丢到路边。毫无规则的游戏里,暴力成了生存说明书。人群再次聚拢到一起是在食品店出现的时候。上次我被挤到玻璃门旁边,错失机会。这次我丢掉和平与爱,冲向那里,连伸脚绊倒身边人的机会都没用。
食品店还是一样的规模,我冲进去的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平心而论,大口吃肉是我的理想状态,搭配绿叶菜是健康模式,这时却顾不得那么多。食物缺乏显而易见,能抢到什么是什么。扒拉开前面的人,拍走抓上肩膀的手,伸长胳膊去够、去抓食物。终于抓到一盒酸辣白菜藏进怀里,现在不能吃,至少得在人少或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吃。贪占小便宜的我,一边表现出垂头丧气的样子,一边暗喜抢到了且不用给钱。下次要抢贵的和好吃的。
走出店门,怀里的酸辣白菜倏然暴露于空中。数十双眼睛瞬间聚集到我身上。我的外套消失了。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路过一些光膀子的人,嘴里塞着饭。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看来从食品店获取食物,也要付出代价。躲在楼房背后扒拉着酸辣白菜,快速罗列几个要迅速弄明白的问题。食品店的食物是否都是同等价位?即拿走一个在现实世界昂贵的饭食,身上被剥走的物品数量是否和一个便宜的饭食相同?获取饭食是否只能从食品店获取?如果在食品店外抢别人的是否会受到惩罚?如果身上没有物品了,要怎样获得食物?怎样增加身上的物品?
丢掉的空饭盒在身后被俯冲下来的小东西们围攻,饥饿裹挟着一切生命。随着梦境的深入,周围人不再宛若只会转动眼轮的行尸走肉,跑出巷子口,我就感觉到被盯上了。外套的消失,暴露了酸辣白菜,也暴露了我鸡贼本性。哼,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再不紧不慢行走,跑起来!跑起来!
越快找到食品店,越能早弄清心头疑问。按照惯例,食品店在前行的路上,没有后退或者回头路,要在严重饥饿之前就找到。路上仍略显拥挤,或奔或跑,或走或躺,四季衣物出现在同一个时空,塑料袋的声音,天上群鸟盘旋的声音,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声,沉寂而不乏味。快速奔走的我,两腿像是表针,不停提醒我时间在减少。食品店带着一圈廉价的霓虹灯带出现了,人群涌入,饥不择食。趴在玻璃上的我,费力地观察店里的情况,人太多了,与其冒风险挤出来,不如就地吃完。
便宜的饭食被扣除的衣物数量少,只要食物被打开就会自动除去打开包装的那人身上相应的衣物。这群人再出来时,有人四季如春,有人基本裸奔。我快速制订了计划,先选择一个保险的方式:进入食品店,盯住一个抢到食物的人,在他拆开后趁其不备抢走吃掉。测试我是否会被扣除衣物或受到惩罚。当我还趴在玻璃上盘算小九九时,有人抢先一步。
一位只剩下裤衩的大哥,一把夺走身边风衣男正欲塞进嘴里的面包,风衣男的裤子已经没有了,裤衩哥的裤衩还在,面包被两人撕扯成碎屑,不大的面包块上顷刻间有数双手发力。没有人能吃饱,但所有人都明白了抢夺是合理的。乌合之众散开各自谋生时,风衣哥和裤衩哥从嘴炮上升到肢体冲突,风衣哥被丢上食品店的玻璃外墙,发出“咣咚”一声,玻璃完好如初。裤衩哥扬长而去,只剩背心裤衩的风衣哥在地上扭曲。暴力是唯一的通行证。
我的下一顿餐食也必须是免费的。我没有体力再加速前进,由此想到另一个问题,食品店怎么出现的,它是否会补货?我是否可以一直蹲守在这家店门口,等它补充完成,第一个冲进去?于是我不再前进,绕着食品店通过查看里面的标语搞清楚了里面有哪些食物,怎样的布局。除了普通的快餐、面包,里面也有薯片、辣条,甚至还有高级牛排、烤鸭等熟食。不知什么时候周围一片寂静,塑料声消失了,我转过身望向街道,一个人都没有,远处一堵沙墙缓缓起来前移。我扶着食品店外墙,一时不知该不该跑。玻璃变得柔软起来,扑簌簌地往下落。我扭回头正要看,只觉兜头一重,被埋于沙下。
我喘着粗气醒来,身体僵直不能动,濒临死亡的感觉如此逼真,让人难以用“做梦而已”这样的借口摆脱心悸。已经下午一点钟了,这次入睡的时间有些长。难道不再前行就会被强制退梦,还是说梦境本身也一直在坍塌,所以最初入梦者即使无知无识也会潜意识前行?怎样才能增加梦境中的衣物?前几次入梦着装好像没多少变化,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通过双手和智慧可以得到食物,以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连续大吃两顿,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心理饥饿。夜幕降临后,在运动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明明灭灭的灯光在跑步者身上穿梭。梦境里的场景是否也是一个循环?为什么会有沙墙卷起?前行是否是在原地打转?我的智商回答不出任何一个问题,我迫切希望入梦找到答案。我跑了一圈又一圈,躺到床上时双腿都还在打战,排除酒精干扰思维从而影响入梦的可能性,选择让身体疲乏快速入睡的方式。每一个夜晚都珍贵无比。
饥饿在入梦的瞬间附身,占据大脑。不做无谓的浪费,不打斗不斜目不停留,食品店不知道在什么时刻什么地方出现,但只要前行它一定会出现在视野之中。前进,匀速前进,加速前进。当食品店出现时,我的冲刺开始了。牛排是比较高级的,危险系数也很高,但人要有梦想有追求,现实吃不到高级牛排已经有些憋屈了,梦里还不能过把瘾?人一旦显出舍命的精神来,没什么是做不到的。牛排被我揣在腹部,弯腰从林立人腿中钻进另一丛只顾高昂着头,伸长胳膊抢酸辣白菜的人腿中,快速张开五指刀叉撕扯牛排塞入嘴中。
抱着膀子晃荡出食品店,转动着舌头舔嘴巴上残留的味道,黑胡椒味回味无穷。一盒酸辣白菜是一件外套,一份黑胡椒牛排上衣下裤。梦境设定者是有良心、有人伦羞耻观念的,至少不是一次性除掉上衣和短袖或下裤和内裤。短袖短裤运动鞋,感觉还挺时尚。算了,我坦白:这种阿Q精神不能完全驱逐此刻我对这个梦的厌恶感。获得食物不必付出劳动或者对给出食物的人卑躬屈膝,看起来是主动选择为了食物而放弃既有衣物的样子。丢出一沓沓钞票,美人也会一层层地褪去衣衫,即使脸上还是羞涩与不谙世事的模样,但真的还是玉壶冰心吗?
为了缓解心情,我又去揍了一个人,路过正在斗殴的人群,也不吝啬踹上一脚。为了得到一盒饭,我藏到腋下躲在小巷里,一边驱逐扑棱鸟一边塞饭。我本能地思考着如何在这里生存。我本可以不那么积极入梦,我本可以清醒在人间,一日三餐,享受太阳与月光、鸟鸣与花香。这一瞬间,我想要生活,果腹的牛排远不能与丢失温暖的长衣长裤相比。我失去了前行的动力。我一动不动。过不了多久沙墙会出现,我会窒息,我会苏醒,我会远离,永远地远离。
倚靠在食品店转角,我应该是以一种悲悯的眼光注视着主干道上持续前行的人。衣衫不整的人,步履蹒跚的人,不停前进,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多么地可悲,不知前途的行走有多么可笑。我就要离开了,再经历一遭窒息的痛苦,然后得到永远的真实和安宁。在此之前,我从未安静地观察过这里。灰蒙蒙的天空,盘旋的大小群鸟是这块巨幕的点缀,电线杆和拉扯着的几根线也不失为一种装饰,这里原来是有颜色的,不尽是灰黑,行路人的衣物颜色各样,风格迥异,只因不足以破除各自蒙上的灰障,最终沦为同一种颓色。
等待拉长时间,尤其是等待的目标能给生命体验带来彻底的颠覆时。沙墙没有出现,倚靠的食品店没有一截截坍塌,温度在降低,电线绳子松垮垮地在空中打转,惊得鸟群起起落落。我不敢失望,向后走去试图寻找沙墙。风卷起的一层细沙幕带来希望,不必等它席卷,我自投罗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饥饿,身体轻盈很多,投进风里直接成了人皮风筝,打着旋儿高升。风不够温柔,它挤压着、裹挟着、摔打着,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胃里翻江倒海,但风速愈快我愈兴奋,按照套路,风速过快会将整个人甩飞出去,我借此而醒。身体被甩了起来,一刹那撞破风卷屏障,摔到地面上。
太过疼痛没能一下子睁开眼睛,天色似乎有些暗。上次醒来是下午,那么现在很可能是傍晚。我一动不能动,脑子因清晰的疼痛而清晰,因痛感的清晰而庆幸。四肢逐渐可以活动,眼睛慢慢睁开,盘旋的鸟群映射出眼球上的惊惧,仍在梦里。颓唐轻而易举地攻占了中枢神经,巨大的痛楚都没能唤醒,还能有什么办法,即使没有香烟与酒精,人仍可陷入迷醉。
短袖短裤是最后的遮羞布,饥饿的咕噜声遮不住地往外冒。酸辣白菜无论值几件衣服,都抵不过我的短袖短裤。我默默前行,失去了探寻的好奇心,失去了评判他人的高高在上,人如蝼蚁,人皆如蝼蚁,大得众生平等之悟。
众生平等?呵呵,这不过是前一秒虚伪的我讲出的做作话。人活着就要保留一丝体面。短袖短裤是我最后的体面。可体面要活着才能有,饱饱活着。既要吃饱,又要站着吃饱。失去逃离希望的我,无来由地感受到生存的迫切。目前看来在这里金钱、权力不存在,暴力是不会受到惩罚的特权。我迅速定了目标:通过合理手段获得餐食,不消耗仅有的短袖短裤。
仅存的一丝良心在动手之前被人偷袭时丧失了,生存前景豁然开朗。道路两侧原来躺了这么多单薄衣物,既然无福消受,就要学会拱手让人。托福,我的眼力和行动力换来几顿酸辣白菜和洋葱炒蒜。世道不会这么安稳,我知道。这梦像是由某个无法探知的力量控制的一场游戏,时时更新,需要时时适应。路边的衣物成了抢手货,打交道的不再是半死不活的呼吸,而是数十双吃了饭的拳头。痛感真实,被捶倒在地的我,用尽力气爬进人堆下面,保护短袖短裤。
狼狈与否我不知道,眼睛在头上观看不到全身。寂静不再存在,当充满力量的拳头落在身上时,与肌肉撞击发出沉闷的“嘭嘭”声,与骨骼撞击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缺少哀号使得这些声音更为清晰。远离身体声音后,安静是不可多得的。躲在巷子后面享受手抓饭是至尊体验。我再没体验过。
那次在梦里的时间很长,据说是联系不上我的朋友以为我遭遇不幸报了警。警察破门而入后,看到我形容枯槁似人似鬼在床上辗转,双目紧闭。医生给不出答案,可以确定的是营养不良,暂时性失声,有暴力倾向。当他们开始给我食物时,我开始不讨厌医院。当一日固定三餐且菜品丰富时,我确定是现实。人世间多么美好啊!地板、衣柜、桌子、铁栅栏,冰冰凉凉。床帘、桌布、被单,柔软温暖。阳光充足,铺洒在沙发上,倘佯在其中,感受光一刻一刻地转移,从发丝到脖颈到小腹到脚踝。当被丢弃在阴暗中时,我忍不住想要哭泣,然而失去了声音。朋友住在我的隔壁,通过短信交流一切,他们不以为奇,十分包容地给我回信。我们没有见面,短信是我们的桥梁,我们仅一墙之隔。
我买了很多食物,饥饿延伸到现实,从生理延伸到心理。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有吃的,它们珍贵程度不同,放置的地方不同,或明或暗。永远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我会每日给朋友发送信息报告平安,他们以此确认我按时醒来。他们无法得知我何时睡去。当夜幕降临,饥饿感将到达顶峰。我通过阳台、窗户和门缝,确认多数人已经睡去。衣服下、书柜最上面,我抽出各种食物,煮出一份丰盛的餐食,逸出的香味唤不醒沉睡的人,唤不来会夺食的鬼。各种调味剂的芳香刺激着味蕾,暗夜中的我目光灼灼。
暂时性失声,是无法确定能否恢复声音的婉转表达。朋友们担心我会因此受挫进入寂静之地,可我知道寂静使人发疯。播放器里放着最躁的音乐,起初我会扭动身体,或轻柔,或疯癫,活着一样的欢乐。后来耳膜可能受损了,音量开到最大,也再不想动,没意思。风吹过阳台,上面五颜六色的布条随之摇摆,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咕咕声,没有风打树梢的晃动声。隔壁朋友们发来的信息,是彼此生命尚存的确证。
我睁着眼睛观察白夜,听时间一格一格爬走,定时给朋友发送信息。然而我心有不安,我失去了一段记忆想不起怎么醒来的,我失去了声音讲不出奇诡的遭遇。我从床上滚到沙发上,从沙发上滚落到地板上,它们的味道不一样,温度不一样。当食物不再匮乏时,饥饿缠身变得可以忍受,我渐渐恢复,在听到第一声鸽声时沉沉睡去。
很热,捂得人喘不过气。宽一宽衣领,一层一层一层,低头一看我身上裹着好几层衣服。原本的木讷、笨拙仿佛是一层糖浆外壳,被这股灼热完全地融化,本市井小民回来了。如果没有被强制叫醒,现在我拥有的财富或许更多。这热可不是无情物,是香喷喷美滋滋的饭菜。环境是好是坏,我一时摸不到脉象。叠穿衣服的人变多了,路边的赤条条也不少,看来目前仍能行进的无声人,实力不可小觑。前行的人群不再拥挤不堪,四散开来各自走着,可以说得上井然有序。有一批人堆在一起赤裸,背向而去。
这次的梦境更加吵闹,沉默前行的人走一路制造一路的声音。或高或低悬浮着的电视机、点歌机,毫无规则地闪烁着红灯、绿灯、蓝灯和雪花。这些声音被释放出来,无人看管,它们自顾自地跳跃,0.5倍速,1.5倍速,恣意妄为,汇成令人焦躁不安的能量,攻击着橱窗,震碎了玻璃,刺穿了耳膜。
燥热、胸闷、嘈杂,一身的富贵,不敢丢不能丢。牛排美味,咖喱牛肉够味,我这样奢侈了一把,轻松了一些,然后继续过着酸辣白菜的日子。食品店有个人极度兴奋,削尖的脑袋,几根稀疏的头发,一身大富贵。他的手臂很长,手指纤细枯瘦,大把地抓着食物,很快在怀里堆成一座小山。走出食品店后,他赤身裸体地蹲在门口吞咽。我以为我够麻木不仁的了,但他的大手笔还是吓到了我。这是个狠人。许多小富贵的人和我一样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抢堆在他身侧的食物,尽管他肋骨分明。
我决定有节制地消费,没有理由买很多或过于昂贵的食物,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只好给自己制定一些规则,营造出有限的规律来。在心里逐渐生成一份菜单,酸辣白菜、豆子玉米拌饭、红白萝卜拌饭、洋葱包菜拌饭,味道依次递减。靠着我的勤俭节约和勤劳开垦,逐渐跻入中富贵。中富贵对我而言更憋屈,本就短小的四肢在层层叠叠的衣服堆积下,更是难以前行,无法施展手脚。
又得来两件衣服,我转头就把它们换成了扒鸡,不给自身增加负担。尽管目前生存下来的都是富贵人家,但人心不可测,吃东西我还是要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我最后选择在巷道拐角还没被钩拖走的赤条条旁边吃,他们一般不具有攻击力。扒鸡的油从指腹慢慢地滑动,袖口截住了它们前进的轨迹。鸡骨头细小而滑润,慢慢咂巴着骨香,让这摄入的满足感多停留一分钟,哪怕下一秒细骨就被丢进旁边肢体缝隙里。
肉带来的温香使人陶醉,这一刻我仿佛醉倒,身后软软的,偶尔还有蠕动。我的眼睛几乎要闭上,双手忍不住想揣进袖管,但因为层数太多没成功。正在回味着少有的美好时,背后一动,我一下子蹲坐在地上,眼睛猛然睁开,看到双腿指向空中,两只脚仿佛踩在电线上。细骨唤醒枯骨,他攀上我的脖子,眼露凶光,鬼门关走回来的凶光骇人无比。我伸长短小的肥肢去打他的脚踝和小腿,如果能绊倒他,我就能趁机起身,反手一击,送他去安乐世界。但我低估了将死之人的求生力,也高估了自身处境。鬣狗已将利齿揳进羚羊的血管,任羚羊如何挣扎,也难逃死亡的命运。
我不该掉以轻心,也不该以常规来假设梦境。这双手紧紧扼住我的脖颈,拖向食品店,我的头快要被连根拔起,呼吸被阻断,几近昏厥。他松手丢下我的头时,我本能地大口喘气,眼睛还未能完全睁开,正要滚向一边,趁机逃开魔爪,重谋生机,却不料慌乱之中滚到一双脚下,堵住去路。当那双手再次攀上我的脖子时,我感受到另一种痛楚。一丝冰凉停留在血管上,没有粗暴,精准刺入,我突然明白这不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方法捕猎。曾经扫荡食品店,赤身裸体蹲在路边吞食的人影涌上心头。可来不及多想。痛!痛!痛!
整个指头没入喉咙,我张大嘴巴,声音和血一起涌了出来,我看到血红色的天空。
“啊!”我从梦里醒来。我从医院醒来,脖子上敷着冰袋。朋友没有收到我的讯息,根据上次经验直接喊了救护车,被拉到医院的我被检查出声带出血。经过一段时间休养,在春天结束的时候,我可以正常地讲话了,只是话变少了。从医院出来后,我搬离了原来的地方,遭人暗算也容易是熟人下手。
当声音回归时,我想我已经死于梦境,被剥去衣物,被拖去后方。这场梦离我远去,我逐渐可以自由选择睡眠时间。我在有限的经济条件下,日日饱餐,夜夜笙歌。一段时间后,我去参加治疗,医生建议我多去人群中走动。我就开始去旅游,景区人多,去景区的车站人也很多。穿梭在里面,我一言不发。景点有很多,出行天气有阴天、雨天或晴天,我尽量选择可以晒太阳的天气。旅途中快乐是瞬时的、短暂的,风吹过脸庞带起发丝,点缀着黄白碎花的青绿草原闯入眼帘,羊群拥挤又整齐地从路上穿行。体力的消耗是缓慢的、难以恢复的,膝盖因行走太多疼痛难忍,下意识地计划下一站使得精神一直紧绷。除了徒步景点,还要享受美食,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寻找美食,有名的店铺门口排着长龙,买到后,快速回到住的地方,吃掉,然后休息。
有一天我腻了,一直走一直游玩,也没有特别快乐。停停走走一个多月,返程不过一天。在夏天最炎热的时段,我继续窝在房间,听着风扇的转动,看着视频的播放。偶尔没电,也没有风,我听树上蝉鸣,聒噪刺耳,恍惚之中仿佛听到变速的音频,这时我的灵魂脱离肉体,不受意识控制。复查时医生建议通过催眠使我遗忘那个漫长又抽象的梦境。我拒绝了,不受外界干扰,专注自身,目标坚定,使得这场梦没那么恐怖。无论是那场春天的梦,还是伴随一生的现实世界,它们进入我身周时自动虚化,真实内容模糊难辨。我将依靠生存的本能生活。
现在不知几点了,外面的门户灯光已经都暗了下来,天光似乎将至,我早停止了踱步窝回沙发。那次出院后,我定时定量进食,定时定距散步,定时定地入睡,当周遭混沌而难以辨认时,建立自身秩序,遵循自身规律。再去复查时,医生说我看起来很健康。他的眼睛直视着我,嘴角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并朝我伸出大拇指,我及时地向他点头、微笑,并说谢谢。要回忆的事情太多,我已理不出太多头绪。天快亮了,鸽子们开始觅食,在阳台那儿停留着,发出咕咕的声音,我不打算把面包分给它们,我知道它们会在某个地点某个时刻俯冲而下,得到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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