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揭开米桶,用搪瓷缸深深舀了一缸米,然后用手抹平。一天煮一缸子米,不多也不少,这是反复试出来的量。舀米的搪瓷缸子是林场年终给老鲁的奖品,大大小小五六个,上面都写着火红的“奖”字。老鲁还有个搪瓷缸子是军绿色的,写着“献给最可爱的人”,下面是天安门——阿布觉得老鲁一点也不可爱,倒是有些威严少语,像极了她爹——军绿色搪瓷缸子已经很破旧,油漆脱落,露出斑驳的瓷白,老鲁一直舍不得扔。刚来时,阿布找不到舀米的工具,顺手把这个绿色的搪瓷缸子用上了,可老鲁没有答应,转身从壁橱里拎出五六个场部奖励的白搪瓷缸,这让阿布有些犯难,这些搪瓷缸大小几近相同很容易混淆,选好其中的一个,第二天舀米的时候明显感觉搪瓷缸大了一些。后来阿布多了一个心眼,在搪瓷缸底部划上一道叉叉,过两天这个搪瓷缸便被一个稍大的搪瓷缸替换了。阿布猜测这可能是麻木匠干的,麻木匠常在她面前埋怨吃不饱,阿布不敢擅自多煮半缸米,护林点口粮紧缺,有饭吃就不错了。为了让麻木匠吃饱,阿布只有自己少吃一些,即使这样,麻木匠依然喊饿,活儿没干到一半便坐在樟树底下蔫巴了,吵吵嚷嚷要阿布去挖红薯,河边哪里还能刨出红薯,薯根根都找不到。
阿布把舀好的一缸米倒进筲箕里面,想想又揭开米桶盖再抓了一把。这新添的一把米算是回报麻木匠的好心,昨晌午麻木匠看见她从河边担水回来,指着滴水的木桶说今天要给她箍两只新木桶,阿布半信半疑。其实水桶早该换了,河边担回来的水到灶屋剩下还不到一半,这些日子淘米洗菜几乎都到河边去。
老鲁一早进山了,窗户敞开着,墙上挂猎枪的弯钩像个问号,狐疑地从墙上伸出来。床上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阿布就叠不成这样子,尝试了几回都不行。对门麻木匠起早赶活,蹲在屋檐下潦草地刷牙,嘴里不见半点牙膏沫子。刷牙洗脸的当儿,麻木匠不时往院角看上两眼,完工的五斗橱上漆后静静地立在院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漆味。
阿布打着赤脚端着筲箕朝河边走。小河在护林点右侧,穿过一片茂密的林子便到了,林子里鸟声纷纷扬扬,像雨中池塘里的水泡明明灭灭。阿布很喜欢林子里这种热闹的景象,像早起的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虽然这种动听的声音不能从她的嘴巴里面发出来,但她在心里跟着学了无数遍。有几种奇怪的鸟声,阿布从来没听过,也学不会。那声音婉转清扬,忽高忽低,阿布很想问问老鲁和麻木匠是什么鸟,可她无法用手比划,心里一着急,张开嘴,不管怎么努力,发出来的依然是“啊不啊不”。麻木匠差点笑岔了气。阿布有些难过,躲着老鲁和麻木匠抹过几次眼泪。
河床清晰可见,绵延不断的河水,遇到石块或者朽木,激起细碎的浪花。阿布挽起裤脚下河淘米,河水如柔滑的绸缎从脚背滑过,脚下的鹅卵石硌得脚底丝丝痒。筲箕浸润在清水中,一团乳白便扩散开来,随着河水缓缓流走。淘好了米阿布开始洗菜。累了,阿布站起来歇歇腰。远处青色如眉,有一处V字形不乏圆润的山谷,像极了蜗牛的两个角,山谷后面形如馒头的山,自然是蜗牛壳了。常常,阿布会眺望着蜗牛山出神。
阿布是来护林点帮杂的。当初老鲁找到阿布的爹爹说,上面派来一个木工,要阿布来烧饭帮杂。阿布爹爹正为全家六张嘴吃饭发愁,更令人高兴的是还能收集刨花木屑背回家烧饭取暖。阿布喜欢这个叫做果子篮的地方,有山有水,但不知能在这里待多久,爹问老鲁,老鲁摇头。阿布猜麻木匠离开的时候她也许得走了,但麻木匠的活看上去没这么快干完,上面的车过十天半月来一趟,一批一批地把斗橱运走。
吃过饭,麻木匠将工具提出来准备开工。这些日子天热,麻木匠一直在院落里干活,一来院落里樟树下凉快,二来地方宽敞。其实说院落是不准确的,泥土垒起来的院墙早就被雨水给冲出了一道道豁口。不过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院落里没什么东西,值俩钱的只有西北角一堆风干了的木料。那些碗口粗的木料堆放在院落里应该有一段时间了,上面盖着草毡,下面还垫着石块防潮,木料与木料之间挂满蜘蛛网,微风一吹,便晃悠开来。每天开工前,麻木匠从中拖出一两根,若发现上面爬着一两只蜗牛,麻木匠通常会用棍子挑到阿布面前,一本正经地说,炒了,这东西营养。
日头一竿子高,老鲁和公狗黑皮还没回来,阿布朝那条灰色的一头扎进林子的山路频繁张望。别等啦,或许撞见畜生了呢。身后传来麻木匠慢悠悠的声音。阿布心里“呸”了一声,抬脚把一块边角料踢得老远。麻木匠无声地笑,露出半嘴黄牙。
麻木匠喜欢和阿布开玩笑,护林点原来就两个人两条狗,老鲁一直敌视他,半天一句话,蹦出来噎死人。阿布的到来无疑给他们带来了一抹暖色,偏偏阿布是个只会说“啊”和“不”的哑巴,而且木讷,就像一块没开化的木头。麻木匠没有灰心,良木需要经常敲打的。在他的敲打下,这块木头也会害羞了。玩笑听懂了,阿布会抓起一把刨花朝麻木匠扔过来,没听懂,则不停地用手比划。她的手语也不专业,麻木匠又不怀好意乱猜,一句玩笑,在阿布的比划下更显得趣味横生。
该洗碗,阿布找不到抹布,也许被黑皮叼走了,阿黄是不会这么调皮的,怀孕后养尊处优懒得很。丢了就丢了,阿布也懒得找,反正也没丝瓜络好用。这样想着,阿布走进院落从麻木匠的工具箱里面翻出下树皮的弯刀。麻木匠停下手中的斧头不解地看着她,阿布指指弯刀又指指头顶樟树上的丝瓜,做了一个刷洗的动作。麻木匠没说话,埋头继续和木料上的树疤搏斗。阿布将弯刀绑在竹竿上,爬上梯子用弯刀去够树上的丝瓜,几只趴在树上的知了受了惊,“嗖”的一声飞走了。虽然还是九月的气候,可这些丝瓜未老先衰,早就风干了吊在树枝上,风过便晃悠。竹竿不够长,够不着树杪上那只最老的丝瓜,阿布没有放弃,老丝瓜做的丝瓜络才耐用,而且老丝瓜籽做种子好,明年开春撒到樟树下又是一棵棵嫩绿的丝瓜苗。
麻木匠的斧子遇到了麻烦,像劈在铁器上一样生硬,震得虎口发麻。麻木匠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斧子抡得更高了,火星四溅,斧子差点从手中飞出。麻木匠掰开树疤,一根锈迹斑斑几近快要被斩断的钉子露出来,麻木匠倒吸了一口凉气,又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阿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瞅了一眼树下的麻木匠,继续探身。一开工就碰钉子,晦气。麻木匠干脆扔下斧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卷烟丝。樟树上的阿布还在努力地探着身子,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够不着,总差那么一筷子的距离,麻木匠仰了头就笑,算了,下旁的吧,麻木匠说。阿布见麻木匠在笑自己,赌气似的探得更厉害,这样一来,一溜白白的腰身便露了出来。麻木匠张大了嘴,眯缝着眼笑得更灿烂了,他觉得十七岁的阿布身段其实挺好看的,可惜这么好的身段被肥大的衣裤给埋没了,倘若换上紧致一点的衣裤,再吃胖一些,那身段肯定比自个新媳妇耐看。阿布终于用弯刀够着了老丝瓜藤,可丝瓜藤已经干瘪,想要割下来并不容易。麻木匠越笑,阿布越不服气,白白的腰身也由一溜变成一大截。麻木匠烟丝忘记了往嘴里送,目光陷在那一截诱人的白里面,拔不出来。阿布发现了异样,低下头正好撞见一道直勾勾的目光,阿布脸腾地红了,把褂子向下扯了扯,慌乱中从梯子上摔了下来,那只可恶的老丝瓜也“嗵”的一声掉下来,正好砸在阿布身上。麻木匠一脸坏笑,哎哟哟地叫着要来扶阿布。阿布又羞又恼,甩开麻木匠的手,拍打着屁股上的木屑进了灶屋。
老鲁一瘸一拐地回来了。麻木匠正在刨木板,刨花在双手间绵绵不绝地绽放,看见老鲁裤腿被血染红了一截,惊得张大了嘴。老鲁咧嘴说,给畜生撵上了,多亏了黑皮。阿布闻声跑了出来,慌手忙脚地把老鲁搀回房里。麻木匠也没跟进去,冲着老鲁的背影不咸不淡地说,何苦呢,难不成要那些木头都烂在山里头?进门好一会儿,老鲁才回了麻木匠一句,这话羞人,这两年都不敢进山,全仰仗那畜生。话没说完,便抽着冷气嘶嘶哈哈地叫起来,许是被阿布端进去的盐水熬痛了。
来果子篮之前,麻木匠便听说了山里有畜生,发生过几起伤人事件。因此,果子篮这几年盗伐少了许多。麻木匠不知道那畜生是个什么东西,问旁人,没人说得清楚,反正见人就撵,现在连护林员也不放过了。麻木匠不由得朝院角木料堆望了望,想起了什么,丢下刨子快步钻进了老鲁的屋。老鲁腿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麻木匠瞅了一眼哼哼唧唧的老鲁,悄声退出了门。
阿布从米桶里面扒出两个鸡蛋,鸡蛋是她从自家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吃。煮蛋的当儿,阿布就想,改天送刨花回去从家里带上几只鸡崽来,改善改善伙食,像眼下这样遇上伤病,还可以补充一下营养。阿布把两个放了冰糖的水煮蛋喂给老鲁吃了,转身把剩下的蛋汤放在麻木匠干活的长凳上。麻木匠有些意外,嘿嘿笑了一声,端起碗兀自喝了。
午歇时,麻木匠想起昨天的许诺,要箍两只新桶至少得耗费一两天时间,那可是墙上半道杠。想想,便吆喝阿布将木桶拎了来。巨大的树荫下,麻木匠光膀子脚踩住木头吱吱呀呀地锯着,随着明晃晃的锯片在木板中间来回穿梭,麻木匠臂上的肌肉也一鼓一鼓地向上突起。新换上去的几块水桶板,在麻木匠的一番刨锯打磨后,露出好看的纹理,嵌进去严丝合缝。阿布摩挲着修好的木桶,看着麻木匠弯着手指刮掉脸上的汗,抓起毛巾朝河边去了。麻木匠背影看上去右肩比左肩要略高一些,也许这是长期使用右手干活的缘故,阿布想。
院里一丝风也没有,单调的锯刨声歇了,樟树上的知了也懒得聒噪。长凳上,被麻木匠汗水滋养的斧柄锤柄刨子散发着光滑且明亮的光泽。这个寂静的午后,阿布泛上了丝丝睡意。
接下来的日子和往日毫无二致。阿布却觉得有些不一样。阿布的脚盆漏了,麻木匠悄悄拎出来叮叮当当敲打好。阿布的床断了一根横梁,麻木匠不声不响地给换上。
有一天,麻木匠将一把精致的木梳突然递到阿布面前,阿布猝不及防本能地后退了几步。麻木匠有些尴尬,但没有把木梳收回去。阿布便接了,耳根滚烫。那是麻木匠花了几个晌午做出来的,虽然梳齿不是很圆润,但手工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其实阿布早就猜出麻木匠在做木梳,也曾想过是送给她的,每次想到这种可能,心里便突突跳得厉害。
阿布第一次感觉到麻木匠的存在,在这之前,麻木匠在她心里无非是一个成天敲打木头的木头人,一个她为其洗衣烧饭的对象,但现在,她觉得不完全是。
窗外,麻木匠又在樟树下锯木料,细小的锯末在金色的阳光中轻舞飞扬,阿布心里掠过一阵温暖,犹如木料上的年轮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日子便有了不可名状的生气,一早起来,麻木匠蹲在屋檐下满嘴牙膏沫子认真刷牙,阿布则像林中鸟一样雀跃,淘米洗菜洗衣择菜烧饭。米桶里的那个划上叉叉的搪瓷缸子,被阿布悄悄地越换越大。每天收工后,阿布把刨花锯末边角料分开,用蛇皮袋装好囤在灶屋里,一些好看柔软的刨花,便铺在老鲁和麻木匠被褥下面。遇上轻闲没事,阿布会把麻木匠的铅笔和凿子拿来,调皮地在凿子锤开花的那一端画上眉眼嘴巴,像极了一个顶着一头乱发在风中或安静或高兴或悲伤的男人。每次画完,阿布都会递给麻木匠看,麻木匠快乐地笑说,我有这么好看吗?或者说我有这么丑吗?不管麻木匠说什么,阿布也跟着笑,忍不住在心里乐滋滋回了一句,屁!
间或,阿黄也会腆着肚子卧在刨花堆上歇息。麻木匠便来劲了,指着大肚子阿黄和阿布一本正经地说,你看它多可怜,打怀上了,黑皮就没有搭理过它,从前可不是这样哟。阿布害羞地低下头,脸上的酒窝像刨花一样旋了出来。麻木匠的目光便不会转弯,像墨斗弹出的线,直勾勾地盯着阿布,笑得更放肆。
开心的麻木匠并没有察觉,屋里的老鲁,耳朵贴在窗户上已听了许久。
老鲁的腿伤很快好起来了,能下床后,老鲁总是不停地在院落里转悠。麻木匠很不舒服,总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手下的斧锤于是显出几分急躁。
场部的人又来了,给麻木匠带来一袋米。麻木匠赔着小心说还有肉呢?对方冷冷地说肉票紧张,有了自然会给你带来。麻木匠失望至极,已经三个月没沾肉星子,昨天他还和阿布商量,等场部的人来了要做一顿红烧肉。闷闷不乐的麻木匠一声不吭地蹲在樟树下,漠然地看着对方吃力地搬运斗橱,也不上前搭把手。
斗橱拖走了,院落里空荡了许多,麻木匠拿起墨斗笔蘸饱了墨,在屋里墙壁上新添了十二道杠杠,一杠就是一件斗橱。由于用力过狠,墨斗笔都折断了。墙上已经密密麻麻画满了杠杠,麻木匠用折断的墨斗笔点了一下,刚好八十道。这些将来都是他的工分钱粮,究竟能给多少,场部没有明说,但他知道远比在生产队里种田强,另外在山里干活耳根清净且脸上体面,远离了那些令人心惊的打打杀杀。
场部的人走后,麻木匠磨蹭了许久才开工,手上感觉绵软无力,刨子被戗住了推不出去,他把刨刀打低了一些,但刨子在坑坑洼洼的木板上却推空,调了几次也不管用。麻木匠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干脆把刨子扔下了。麻木匠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但有一点他清楚,自己的气和肉有关。
不远处,老鲁正在土墙外打桩,影子被夏末的阳光拉得老长,听见麻木匠的骂声朝这边望了望。土墙摇摇欲坠,再不支撑恐怕就要塌完了,麻木匠劝老鲁不要打桩,不管用,一阵风就能推倒。老鲁不听,依然我行我素,这让麻木匠很没趣。有两根木桩没有削尖,打起来费劲,老鲁拎着木桩过来了,一边削着木桩一边和麻木匠搭话,这样一车一车做了不少吧,什么时候回?麻木匠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木屑说谁知道呢,说不准不走了。老鲁扔下斧头说不走也好,万一畜生来了也有个伴,陪我一起把骨头扔在这老林子里。说完从树荫下晃进白花花的日头里,继续吭哧吭哧地打桩。
阿布从河边洗衣回来了,麻木匠抽着烟丝,目光随着阿布的身影在院落里晃动。阿布先把老鲁和麻木匠的衣服抖开,一件一件晾在铁丝上,自己的背心则晾在了靠近木堆的背阴处,有些遮遮掩掩的意思。尽管如此,麻木匠还能看见两根细细的背心带吊在铁丝上。背心带绷在阿布肩背上是什么感觉呢?麻木匠想到了绷在木料上的墨斗线,富有弹性和手感。想到这,麻木匠感觉身子突然就绷紧了,他赶紧收回目光,继续干活,手下弄出很大的动静,心里那个不洁的欲念随之像受惊的刚出洞的鼠子缩回洞里。
腿伤痊愈了后,老鲁一早准备去巡山,阿布给老鲁灌好了一壶水,烙了两块面饼。临出门,老鲁发现黑皮没有跟上来,房前屋后“咕咕咕”地唤着,不见黑皮,厚脸皮的阿黄倒是凑了上来。
寻不见黑皮,老鲁便背着猎枪独自出门。阿布烧好饭便赶着去河边整地种菜,快立秋了,再不下种恐怕要误了节气。
河边有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原先只种了点辣椒和空心菜,种辣椒的那块地已经翻了两遍,稍微平整一下便可以种萝卜,空心菜这块地阿布计划种上一畦包心菜,山里湿气较重,又靠近水源,余下的地整出来种一些油麦菜和大蒜也是不错的。这样想着,阿布发现大蒜子放在灶台上忘记带来,只得折身回去。
阿布没有进屋,直接从屋外掀开了灶台的窗户。麻木匠正在灶屋吃饭,突然投射进来的强光令他有些失措,转身快步出了灶屋。阿布满腹狐疑,于是拐进了院落,樟树下,斧头浸润在清水盆里,明亮的斧口粘连着一丝丝干结的血迹。阿布愣了愣,突然想到了黑皮,脑袋“轰”的一声响,一种恶心感从胸间直冲喉咙。
日子依然向前,除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小摩擦,三人倒也相安无事。麻木匠一件一件地做着斗橱,上面的车一批一批地运走,顺便给他们捎来口粮,偶尔还会带来一刀肉。蝉声划过天空远去的时候,垫在木料堆下面的石块渐渐露了出来。
麻木匠拦住要出门巡山的老鲁说,木头用完了该上山了。这句话麻木匠在心里酝酿了无数遍,打来果子篮第一天起,他就想过这批木头用完了该怎么办。那时候他想也许场部会和老鲁商量,用不着他操心。可老鲁去了几次场部,上面的人也一次一次下来提货,从没有说起木头的事情。外面乱得很,也许场部顾不上考虑这些,也许觉得这根本不需要考虑,睡在林子里还缺木头说明他无能。老鲁看看麻木匠,又看看院角说,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再多的树也要糟蹋完。麻木匠两手一摊说,这是上面的事情,我也没法子。麻木匠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满意,开口前他还打定主意要硬气一些,可话一出口就显得底气不足。老鲁冷脸说,我们不能毁了自个,丢脸呢。麻木匠突然就火了,气咻咻地说这不是你我的事情,由不得你作主。老鲁没接茬,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进了屋。
麻木匠抹了一把脸,飞脚朝一堆边角木料踢去。妈了个巴子。一块边角木料飞到樟树上然后又被弹了回来,正好击中了他的脸。院落里择菜的阿布见状捂嘴偷笑。麻木匠气不打一处来。妈了个巴子,我砍了你。说完抡起斧头朝樟树拦腰砍去,就在斧头落下的一瞬,麻木匠像被人施了魔法一般定住了,他伸长了脖子仰起了头,目光从樟树枝干上爬到枝桠间。这可是一棵好树啊,枝干粗壮,两人都合抱不过来,是上等的木料。麻木匠咂咂嘴,为意外的收获变得兴奋起来,但想到要把樟树砍了,麻木匠还是有些怜惜,毕竟整个夏天,樟树给了他无穷的阴凉,但眼下已入秋,来年夏天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院落里响起清冽的斧斫声。
老鲁风一般冲出来,用身体护住了樟树。麻木匠举起了斧头,恶狠狠地说你让不让?老鲁把眼一闭,脖子一梗说,不让!阿布狠命地剥着麻木匠手中的斧头,麻木匠气得脖子青筋暴突,把斧头狠狠地剁在樟树上。
樟树没砍成,进山伐木无望,麻木匠面临断料的境地,护林点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麻木匠和老鲁成了顶角牛,明里暗里较着劲,如此苦了阿布,得两头顾着,两头劝着。麻木匠不再和她开玩笑了,终日阴着脸让阿布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
受伤的樟树依然葱郁,秋风过后,树叶沙沙响,劈开的伤口醒目而碜人,阿布进进出出都忍不住看一眼,总感觉有一种疼痛传至全身。后来,阿布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块白布,把樟树伤口小心翼翼地包扎好。
麻木匠没开工,吃完饭就在房前屋后转悠,阿布也相对轻闲了一些,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她刚刚来果子篮的那段日子,小心拘谨,心情忧伤。无事可干的时候,阿布会坐在院门前,望着远方黛青色的蜗牛山发呆。蜗牛山依然背负着沉重的壳,一点也没爬动。阿布觉得蜗牛很笨,干吗非要背着笨重的壳,不累吗?
老鲁一早到附近的村里去了。老鲁刚走不久,麻木匠撬开了老鲁的屋门,取下墙上的猎枪,拉上阿布一声不吭地朝山上飞奔。阿布心里突突地跳着,她想挣脱麻木匠的手,但麻木匠皴裂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力。
深山密林,斧斫声声,轰然倒塌的大树令人惊心动魄。麻木匠在砍第四棵树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声,一只黑乎乎的四脚兽现身,黑面獠牙状若貔貅。畜生并没有立即近前,吼声如雷,试图把他们吓跑。麻木匠骂了一句,慌忙抄起猎枪。那畜生明显愣了一下,迂回朝他们逼近。阿布的身子哆嗦成了风中的树叶,她突然觉得畜生跑起来的样子很怪异,下意识地把麻木匠的枪往上挡了挡,可子弹已经离开枪膛,畜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麻木匠又仓促补了两枪,畜生“嗷嗷”怪叫依然不屈不挠地向他们冲来。麻木匠蒙了,大叫一声拉着阿布向山下飞奔。
下半夜,老鲁还没回来。屋顶不时有雷声滚过,隐于辽阔的夜空。麻木匠躺在床上,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快要迷糊过去时,一声短促的戛然而止的惊叫响起,像是被人捂住了嘴,紧接着传来阿布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接下去的动静,麻木匠没兴趣听,他想明天该去一趟场部。
老鲁在床上一连躺了几天。麻木匠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从场部回来后便天天背着斧锯进山砍树,院落里浮动着新鲜树木的清气。
上面的人很快赶来了,带头的是一个刀疤脸,他们踹开老鲁的房门,扯下绑在老鲁小腿上的纱布,几个猎枪霰弹击中的黑窟窿赫然在目。刀疤脸穷凶极恶地把老鲁揪下床,操起方料朝老鲁扫过去,阿布听见方料沉闷的断裂声,跑来呜呜地哭着护住老鲁。几个人还不解恨,又是一阵拳脚,扬言要锯掉老鲁的双腿。
樟树下的麻木匠正哧哧地下着树皮,眼皮也没抬一下。
麻木匠明显感觉到了阿布的疏远,他时不时拿出熏制好的狗肉讨好阿布,麻木匠越是如此,阿布越发愤怒。她觉得麻木匠变了,变得令人不安,面目可憎,她感到困惑,一个人怎么说坏就坏了呢。也许,麻木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伪善的人,只是先前她没看清楚罢了。
樟树叶将黄未黄,阿黄产下了两只小狗,一只不幸夭折,阿布用刨花和锯末给另外一只围了一个温暖的小窝。小狗的出生,令阿布不安的心稍稍得以宽慰。
老鲁的伤渐渐好转,看见被村民砍得七零八落的林子,痛心不已,在阿布的搀扶下拖着伤腿奔走劝阻,可这有什么用呢,人们已经疯了。
蜗牛山还趴在院门前方,盗伐严重,蜗牛壳找不到了,它终于卸下了笨重的壳,阿布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麻木匠还在拼命地下着树皮,也顾不上和阿布搭腔。麻木匠下第一棵树的时候,阿黄还在院角下的日头里,下第三棵的时候,阿黄却随日头一点一点移到院落西北角去了。
院角又垒起了碗口粗的木料,雪花落在裸露的木料上,起先只是一片两片悠悠地飘着,后来情形就不一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将木料严严实实覆盖。
絮絮叨叨的小河一夜间哑然失语。
阿布找来两个装清漆的铁桶做火盆,老鲁一个,自己一个,烧得旺旺的,然后再挑出一些上好的刨花,垫在老鲁单薄的被褥下面。阿布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老鲁朝麻木匠的房屋瞅了瞅,咳着说给他也铺上吧。阿布噘起嘴很不情愿。老鲁以为阿布没听见,指指刨花和火盆,又指指麻木匠的屋子。阿布轻声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火盆端了过去。
大雪封山的日子只有窝在屋里吃饭睡觉,米桶渐渐见底,舀米的搪瓷缸越换越小,最后只剩下半缸子了,阿布舍不得煮,得给小狗留着熬粥。后来,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全靠扒雪挖野菜度日,食量大的麻木匠眼睛都饿绿了,走路脚打飘,为了减少能量消耗,吃完便上床死睡。洞中鼠子夜半饿得发出阵阵哀鸣,麻木匠摇摇晃晃爬起来,锤子凿子并举,掘洞捉而食之。
阿黄每天进山觅食,多半一无所获,偶尔叼着一两只饿死的麻雀回来,抖落一身的雪后直奔狗窝。饿得吐酸水的麻木匠,目光像苍蝇一样盯着吊着干瘪奶子的阿黄。老鲁看看麻木匠,又看看阿黄,默默地拖着病腿走开。阿布瞬间明白了什么,比划着央求麻木匠不要杀了阿黄。泪水迷茫中,阿布看见麻木匠拎来了斧头,步履踉跄地朝还在哺乳期的阿黄走去……
阿黄被杀后,麻木匠良心发现,给小狗钉了一个漂亮的能遮雨挡风的木屋。
又挺了些时日,大雪停了,靠着狗肉活下来的麻木匠再也等不了,踏着厚厚的积雪去了场部,两天后,麻木匠跌跌撞撞扛回来半袋白花花的大米和两刀猪肉。
那一顿饭,是阿布来果子篮吃得最香的一顿。
冰雪消融,久违的阳光暖洋洋地抚摸远山近树,林中小河打破了沉默,阿布感到无比兴奋。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几天,一场大雾紧接着笼罩了山林,房前屋后,弥漫着流水一样的浓雾。潮湿的大雾令老鲁的腿再次感染发炎,脓血挤出来,溃烂的伤口像树疤一样凹陷进去,白骨森然可见,且伴有高烧,看脉象时日不多。阿布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忧伤,守候在老鲁床前一刻也不离。
院里,麻木匠迫不及待开工了,斧凿声声,木屑飞溅,朵朵刨花在他的双手间绵绵不断地涌了出来,刨花儿带着木头的纹理、树木的清气,打着卷儿悠悠地飘落在地上,一股冷风吹来,兀自在大雾中无声地滚动。
麻木匠并没有做斗厨,也不像做矮柜。麻木匠看上去很急,不肯歇一下,连吃饭也是匆匆忙忙,仿佛要把大雪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几天后,阿布脸色惨白,她看见一副棺木浸润在大雾里。阿布的心被蜇了一般,一股寒气从脚底经由双腿传至五脏六腑,她急忙把老鲁的窗户关严实,然后气鼓鼓地冲上去和麻木匠厮打。麻木匠像木头一样,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任由阿布拳捶脚踢,直到屋里老鲁剧烈的咳嗽声传来,阿布才抹着眼泪进了屋。
阿布很伤心,麻木匠怎么能这样对待老鲁。
麻木匠先给棺木上了一道清漆,不待晾干便上黑漆。连黑漆都买来了,看来麻木匠早有预谋。阿布被一种深深的恐惧所笼罩,只要院落里那团黑色在浓雾中浮现,她的心感觉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正如麻木匠预料的那样,上面的人气势汹汹又来了,扬言要带走老鲁。麻木匠沮丧地说老鲁前几天得败血症咽气了。上了黑漆的棺木已经封钉,阿布头缠白布跪在棺前抽噎。上面的人围着棺木转了两圈,悻悻地走了。麻木匠赶紧撬开棺木,把老鲁扶了出来。
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麻木匠收拾工具准备离开的那天,上面的人闻听风声摸夜来到了果子篮,不由分说把老鲁揪下床一顿暴打。一切来得突然,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麻木匠倒显得很平静,他把双手送到刀疤脸面前说,都是我的主意,和他无关。刀疤脸脸上的疤子跳了跳,飞脚朝麻木匠踹去,麻木匠捂着肚子身子如折尺折叠。刀疤脸手一挥,过来两个人把麻木匠和老鲁绑了,按跪在冰冷的院落里,天亮后带回场部。被打断腿的老鲁无法跪,他坐在地上大叫说,这是我的事情,和木匠无关,放了他,有本事冲我来。喊叫招来了更猛烈的拳脚,老鲁不支,昏厥了过去。
撕扯中,阿布挨了一闷棍,随后被人像拖柴火一样拖进灶屋。阿布脑袋里像飞进了千百只蜂嗡嗡响个不停,迷迷糊糊意识到自己陷入一堆柔软的刨花之中,一双手正急促粗暴地剥除自己的衣服。
啊不——啊不——
阿布心里大声疾呼,她试图积攒力量反抗,可那些微薄的力气还没聚拢便散了,她感觉自己成了一朵伶仃的刨花儿,轻轻薄薄弯弯曲曲无根无基,一阵微风足以令她迷途飞翔……
春夜,冷月高悬,虫鼠惊怯。
上面的人累了,饿了,呵斥蜷缩在刨花中的阿布生火做饭。阿布面如死灰木木地爬起来,煮了三缸子香喷喷的米饭,还自作主张把麻木匠吊在梁上的半刀肉割了下来,甚至还抱来了一坛烧酒,这坛酒是阿布爹爹送给老鲁的,一直搁在老灶屋里,从没喝过。上面的人酒兴很浓,划拳赌酒,一个个醉倒在温暖的刨花里……
星星一点点打斜,老鲁被一阵凄厉的号叫惊醒,睁开眼,他骇然发现灶屋失火了。老鲁大喊着救火,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恐万状地呼喊阿布和麻木匠,同时奋力向灶屋爬去。快要接近灶屋时,一个裹着被褥的身影突然从暗角里蹿出来,猫身飞快地冲进灶屋。
大火越烧越猛,瞬间成势,一条条向上猛蹿的妖艳的火舌,舔着屋顶在夜空中凌空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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