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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草木,以及星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广西文学 热度: 15260
祁云枝

  一条神奇的“天线”秦岭淮河,在中国版图上划出了南方和北方。

  南北差异,就这样在诸多事物上显现出来:南腔北调、南辕北辙、南粉北面、南甜北咸、南床北炕、南船北马、南拳北腿……雪莲薰衣草,绽放在北方,椰子榴莲,悬挂于南方;黍稷菽麦,听着京剧秦腔在北方生长,稻蔗棉茶,哼着黄梅戏越剧在南方茁壮……

  当我在秦岭北麓的西安街头,看到由南方植物编织的热带风景时,一种时空的折叠感随即升腾起来,我感觉自己既行走于当下的北方,又仿佛置身于遥远的南方。那些经历了南下北上长途跋涉以及环境胁迫后草木的故事,那些牵手草木的人和盘桓在时光深处的往事,星光般蹁跹而至。

  南木北迁,抑或北木南移后,在异乡站稳脚跟,栉风沐雨,开花结果的样子,宁静而坦然,宛若异地烟火里,孤单、坚韧地执着于梦想的我和你。

含 笑

早春的第一缕芳香,携带着鸟语和晨光,一起推开我家的窗户,墙壁、窗帘、家具和客厅里的金鱼,悉数,都收到了香气的问候。

  我居住的这栋楼房的南侧,是植物园的木兰园,这里,聚集了玉兰、辛夷、含笑、厚朴、天女花、天目木兰、鹅掌楸等一园子木兰科植物。

  当玉兰们抖落掉羽绒服,绽开第一缕香气的时候,植物园家属区居住在这栋楼房上的人,总是幸运地第一批知晓花儿的讯息。

  第一位给西安植物园引种培育木兰的人,也曾住在家属区里,潜心木兰育种的王亚玲博士,就住在这栋楼上。

  二月中旬,雨水。

  园子里遍地清露,阳光从木兰园里倾泻而下,像一场金色的雨,落在王亚玲的身上,四周安谧,偶尔,会响起蜜蜂振翅的轰鸣。站在金色的雨里,王亚玲一手拿一支毛笔一手拿着纸袋,在一朵花心的雄蕊上刷粉,随后,她走向另一株玉兰,她要让毛笔上金色的雨,落在这株花朵的雌蕊柱头上,她甚至听到了花粉簌簌融化的声音,像那一刻无比清晰的心跳。来自花朵里的胎动,蕴藏着玉兰性状的无限可能。

  鼻尖传来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她已经闻了三十年,阳光下,漂浮着泥土与花香交融的气息,花朵与花朵彼此缠绵的气息,花朵里雄蕊和雌蕊的深呼吸,还有,希望的味道。

  在一只蜜蜂的轰鸣声里,王亚玲刷粉的手停在了半空,眼前飞速叠起某些场景——那时,她刚从南京农业大学毕业来到植物园上班,跟随师父杨廷栋学习玉兰杂交育种,毛笔、纸袋、花药、花粉、花柱、柱头、父本、母本、去雄、套袋、授粉,这些既是名词,也是动词,同时又是形容词的物件、动作与场景,比肩而立,洋洋洒洒地站满早春每个晴朗的日子。

  她和师父像两只巨大的蜜蜂,在芳香植物区木兰的花朵间奔忙,促使不同性状的花朵婚配……父本的“形”与母本的“色”,历经无数次杂交、无数次错过、无数次失败后,才有可能稳定结合在一株木兰的花朵上。

  这是一种“广种薄收”的劳作,王亚玲清楚地知道,一个杂交组合后代即便是收了五百多粒种子,在能够出苗的二百多株后代里,也只有一株,才有希望培育为新品种。换个说法,能幸运地获得想要的优良性状的杂交品种,往往要跨越十年、二十年的时光之河。而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二十年呢?

  1972年,高级工程师杨廷栋在中科院华南植物园木兰专家刘玉壶老先生的指导下,成为西北第一位“吃螃蟹者”——“木兰科是亚热带植物类群,不适合在西安等温带地区栽培”的认知局限被打破,大批木兰科植物跟随杨廷栋从武汉、杭州、南京、庐山、嵊州等地跋涉千山万水抵达西安。从此,北方早春的风里,有了南方植物芬芳的笑脸,“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

  十年后,杨廷栋培育出了玉兰新品种“玉灯玉兰”,这也是我国第一个自主培育的玉兰新品种,后被陈俊愉先生纳入《中国花经》。它有着玉的色、兰的香,含苞待放时形如灯盏,盛开时,如一朵洁白的莲,并且适应性强,生长迅速。

  玉灯玉兰,仿佛一盏明灯、一片星光,照亮了玉兰的育种之路。其后,玉兰新品种“香蕉”“红脉二乔”“紫二乔”等在杨廷栋风尘仆仆的身影里相继问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很快,它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杨廷栋1995年退休后,玉兰育种的担子落在了王亚玲身上,青出于蓝。近三十年里,王亚玲让西安植物园的木兰育种水平站在中国乃至国际木兰育种业的前沿。王亚玲生命里几乎所有的日子,都有木兰科植物的身影,她与木兰彼此成全,互为映照。

  王亚玲对“含笑”有一种别样的情感,她觉得含笑的名字好,含笑的香气,含笑的姿态,她都喜欢。如果选一种花来对应人生,王亚玲说她选含笑。敛首,端然,有种说不出来的优雅,不动声色的娴静——在含笑和王亚玲身上,我看到了这些共性。没错,花如其人。

  春天,是含笑一年里最美的时候,绿叶间的花朵,娇俏、羞怯,香入骨、态含蓄,妥妥的是一首诗的模样:“仙子着云裳,轻匀淡淡妆。回眸微一笑,笑里亦含香。”

  西安植物园里祖籍南方的含笑很多,乐昌含笑、兰屿含笑、广东含笑、深山含笑等,听名字,就知道它们来自哪里。含笑,历来被视为南方花木,南宋初宰相李纲在《含笑赋》中说:“南方花木之美者,莫若含笑。”

  在杨廷栋和王亚玲的呵护中,这些来自南方的含笑,已经适应了北方的环境,好多品种都诞下了自己的孩子。它们在岭南老家时,或许是常绿灌木,立足北方后,入乡随俗,竟然学会了在冬季里落叶,变成了高大乔木。

  2001年,王亚玲以兰屿含笑为母本,使用金叶含笑未减数分裂的小孢子进行授粉,获得了一株三倍体含笑杂交实生苗,这在无法通过种间杂交获得三倍体含笑里,简直是个奇迹。漫长的十三年后,这株独苗才迎来了首次开花,2016年获得国家植物新品种权证书。

  十几个春秋的深情守候,这株新品种含笑知恩图报般用理想的脾性和身姿安抚了她——它开花时,枝头似腾起花朵与香气的祥云,植株以每年两米的速度长个子,可忍耐零下十摄氏度低温。北方城市的街头,从此多了南方含笑优秀的后代,也多了如许的诗情画意。

  它叫“小璇”,像是从唐诗宋词里走出的女子,半隐在碧叶间粉红的脸蛋,羞涩地笑着,接受微风的膜拜。秀丽的小璇在美国街头熠熠生辉,浑身上下洋溢着中国古典美人的神韵,引来无数欣赏的蓝色眼睛。

  小璇诞生在2008年春季,它的父亲和母亲分别是阔瓣含笑和星花玉兰,很幸运,小璇身上聚集了父母的全部优点,比如,春季和夏秋花开两度,八年生种苗的个头仅一米六,是目前世界上最娇小的玉兰新品种。玲珑的植株上,碧叶和花朵笼满树冠,像是温柔的话语,花香清幽,非常适宜居住在客厅里。小璇还具备两个唯一:是王亚玲当年人工杂交后获得的唯一的一粒种子,是由这粒种子长成的唯一一株杂交实生苗。

  在野外,王亚玲发现野生木兰资源消失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可供收集的木兰种质资源已越来越少。植物育种一个重要瓶颈,是栽培种的遗传基础日趋狭窄,迫切需要野生种质资源来救急。养活了十三亿人口的杂交水稻何以能够成功?关键点是袁隆平院士在海南发现了几株天然不育的野生稻。几株不起眼的小草,成就了杂交水稻。从这个意义上讲,是野生资源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然而,这些年人类对木兰科植物资源的过度采挖,加上木兰科植物脆弱的自繁能力,已经把很多可怜的野生木兰推向了绝境。BGCI红皮书里显示,全球木兰科植物约有三十一种极危、五十八种濒危、二十三种易危、九种近危。

  这情景让王亚玲痛心,也坚定了她收集保存培育木兰种质资源的信念。到2022年底,中国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木兰科植物被收集保存在西安植物园里,其中,濒危种类二十五个。西安植物园成了中国收集木兰科的种与品种最多的种质资源圃。

  王亚玲没有满足,她要让这些孩子一样的木兰新品种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承接不同地域不同气候的锻炼和考验,也扮美居住地的春天。于是,北京房山、河南郏县、浙江景宁、广东高要等多地,都有了王亚玲培育的新品种木兰,木兰的清香覆盖了大半个中国,行走在木兰树下,步步生香。

  像燕子归来,木兰科植物从南至北迁徙后,又以全新的面貌回归故里。

  当你在南方街头,遇见树牌上写着名为“大唐红”“长安玉盏”“长安香雪”“秦荷”等含笑或者玉兰时,一定看得出来,它们来自秦岭以北的西安。

  光阴含笑,岁月凝香。这几年,木兰科植物的脚步已不仅仅停留在中国的南方或是北方了,王亚玲团队把小璇连同十多个木兰新品种如礼物一样送到了美国还有欧洲。木兰用芬芳一点点衔接起地球的南方和北方。

  我在电视上多次看到王亚玲站在玉兰和含笑的身旁,讲述木兰迈出国门的故事。中年的她还有着少女的笑容。她浅浅地笑着,牙齿洁白,眼神纯真,姿态含蓄,俨然一株含笑。

  现在,谁也说不清木兰科植物到底是南方植物还是北方植物,因为这些芳香植物的身体里,有南方的骨骼,流淌着北方的血液。

王 莲

这是城市夏日里的一个傍晚。

  一泓水面的旁边,挤满了一圈人,所有人的视线,所有人的心思,均被水面上一种名为王莲的水生花卉牵引。和往日一样,太阳已如约翻过池塘西边的楼房,坠向地平线处的水泥森林,余晖消隐在天边。

  夜的黑,一点点漫了上来。

  灯光亮起来了,这是刚刚引到池塘边的灯盏,这盏灯要和电视台的摄像机以及无数双眼睛,一同见识热带植物克鲁兹王莲第一次在北方水面上的华丽绽放。

  等。池塘边上,声音此起彼伏,人们望眼欲穿。

  好多人,其实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叶子——叶子像是用圆规画出的圆,叶缘向上直立翻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浮在水面上的巨型平底锅,竖直翻起的“锅沿”外侧,布满了尖刺。看到它的人,除过“啊”的一声惊叹外,或许会聊发少年狂,想到这平展展的叶子上去坐坐,电视里不就报道了好几个小孩子坐在这样的叶子上嘛。

  超级巨大的叶子,除了能看出被培育者精心照料,剩下的,就是王莲愿意将他乡当故乡的姿态。

  这一年,老家在巴拉圭的克鲁兹王莲,第一次从南京植物园迁徙至西北的水面上,长势喜人,这个夜晚,它要开花了。好多市民从电视里看到花讯,专程赶来观看。

  一些人眼睛已经困顿,一些人有了睡意,偶尔,能听到打哈欠的声音,可那个众目睽睽的花苞,依然没有动静。

  忽然,一缕芬芳叫醒了鼻子,水面上的花苞响起了轻微的声响:啪!俨然蝴蝶振翼,褐色的苞片纵裂开来,漏出白色的花瓣。

  “看,开啦!”伴随着一声呐喊,所有的眼睛都醒了过来。只见那水面上的花苞,睡醒了似的,最外面的花瓣,抖动了一下,像伸了个懒腰,一下子就拥有了花瓣的婀娜,其余的花瓣仿佛受了召唤,也跟着一个个伸展腰身,渐次舒展、舒展,直到层层叠叠的花瓣,完全张开自己。

  池塘边的人,都看到了电视里开花快放镜头的现实版。

  花如盘,色如雪。那香呢,把池塘和池塘边上的人和树,一下子全然覆盖。香比光走得远,光无法穿透的每个地方,香逐一抵达,无孔不入。

  站在水面中央,被圆叶簇拥的王莲花,有女王的气势,女王一般优雅。

  夜深了,人们带着满身的香陆续离开。

  其实,这天夜晚的盛开,只是拉开了王莲神秘花朵的序幕。这朵花绽开一夜后,于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前闭合,第二晚再次打开时,花瓣已嫣然变红,似二八少女的脸庞,不胜娇羞。第三天上午再合,夜晚最后一次绽开时,花瓣变成了紫红,随后,花朵的使命完成,沉入水中结籽。

  这个被西安植物园载入史册的夜晚,我是在我们单位拍摄的纪录片里看到的。

  其实,一部纪录片的记忆,并不比一朵花里存储的更多、更鲜活。热带植物王莲能够在北方水面上盛开,凝聚了几代植物园水生植物工作者和研究者的心血。

  时光逆流而上,1983年春天,第一批王莲种子在盛满清水的塑料桶里,跟随水生植物研究者王忠振老师从南京植物园出发,乘坐绿皮火车抵达西安。长途跋涉一千多公里后,当年,只有两粒种子长出了叶子。但它俩看起来蔫蔫的,像水土不服的人,充满了不安和焦虑,生命的高光时刻,也无力开花。

  第二年春天,又有几粒种子在桶里跟随王老师一路颠簸,从南方摆渡到北方。这一年,王老师重修了种植池,竭力为它们构建了一池春水,日日守夜,呼唤王莲的到来。终于,有一粒王莲种子接受召唤,长出小苗,开出了善变的花朵。三天三色的花朵和香气,沸腾了北方的水面。

  文中开头的场景,描述的就是这朵王莲花在北方第一次盛放。

  然而,这朵花的种子在西安的秋天里没能成熟。此后的十年间,每年春季,都有王莲种子跟了我的同事从南方城市摆渡而来。

  那十年,从事水生植物研究的几位同事虽全力以赴,却始终难以走进王莲的内心。有人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那十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的同事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可以让王莲开花了,它却无法结出成熟的种子。

  这是王莲出现在西安水面上的第十一个年头。池塘里,王莲美艳,如时光的莞尔一笑,经历了三天的变色绽放后,沉入水底结籽。那些沉寂的日子里,没有人知道它的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它被从事水生植物研究的李淑娟研究员从水底捞出后,终于发现了它和以往的不同。

  只有李淑娟清楚,自己对王莲做了什么。多少个骄阳似火的白天,多少个披星戴月的夜晚,李淑娟穿着水裤站在王莲的身边劳作,像照料襁褓里的婴儿,用爱心和耐心,感受王莲的呼吸和心跳。

  李淑娟的付出终于感动了王莲,王莲种子成熟了。

  从南到北长达十年的摆渡,画上了句号。

  这个冬日,我在李淑娟的培养箱里见到了王莲种子,绿豆大小、浑圆,身穿灰褐色留有絮状物的胞衣,远观,如宇宙初开时混沌态的地球。在李淑娟忙碌的身影里,它们似乎披上了一层亮光,有了神奇的美感。从王莲的父母乘坐绿皮火车赶来植物园的那个年代开始,一粒王莲种子就向世人演示,奇迹是怎样一步步发生的。又过了十年,李淑娟从美国引种的朗伍德王莲与定居十多年的克鲁兹王莲,做起了邻居。李淑娟也把王莲杂交种子的发芽率,从百分之三十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五。

  李淑娟说起王莲时眼神放光,像在说自家珍宝。这些年,她把眼神里的光全都交给了王莲,王莲在西北多地的水域里穿行,星光般绽放在更多的水面上。

  要问王莲从南到北迁徙后的表现有何不同?答案是它的叶片更大了。去年八月中旬,李淑娟测得王莲一片叶子的直径两米八,卷边高二十八厘米,这组数字,是她见到的全球有报道以来的最高值。王莲在北方水面上领受了气温的挫折后,把它转化为生长的契机,变得宽广和大气。

  我多次看到过李淑娟穿着防水裤下到池塘里,水位没过了她的腰身,只露出头和双臂,她给王莲、睡莲和热带睡莲们做物候观测,除虫、施肥、修剪,为花朵授粉杂交,她的实验田就是整个池塘的水域。

  上午明亮的阳光里,不时滑过一声声鸟鸣,一只蜻蜓站在一旁的花蕾上,像一幅画。李淑娟头戴草帽身穿水裤站在水里专注工作的样子,也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被摄进许多人的镜头里。镜头记录了这种美,却无法记录草帽下流汗的脸、浸湿的头发,还有酸胀的膝关节。

  除过炎夏,好多时候,水里的温度其实并不高,隔着水裤,依然能感受到寒意。下水的次数多了,李淑娟说她的膝关节现在一点儿也见不得凉,有时身体还没有感到冷,膝盖已经感觉到了,走起路来就酸、就胀、就不舒服,大夏天也离不开护膝了……想起一句话,世间所有的不凡,其实都由平凡成就,而所有的神奇,均源于付出。

  我喜欢站在由王莲、热带睡莲、再力花、梭鱼草、大薸等热带亚热带奇花异卉装饰的池塘边,感受美与花香的轻轻拥抱,身心的浮躁焦虑以及诸多鸡毛琐事,开始一点点消融,行走尘世的步调,也得到了一次小小的修正。

  这些水面佳丽,都来自南北植物的联姻。撮合这千万里姻缘的媒人,都是我平凡、智慧、勤劳的同事。

  这些美妙的花朵,是种子与水、种子与人、种子与星光的联合制造。

柚子树

它站在池塘边上,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树干脸盆粗细,个头四五米高。修剪成篱笆的雀舌黄杨给它圈出了一方独立的树池,池底平铺了麦冬。与身旁一圈落光了叶子的垂柳不同,它全身青翠,昂扬在萧瑟的寒冬里,像一个执着眺望远方的诗人。是在眺望南方的家乡吗?

  它是一棵柚子树,这些年,年年挂果。在栽培者眼里,当一种植物在全新的环境里正常开花、结果,就表明这种植物已经适应了当地的立地环境。

  柚子树,该是地道的南方植物。我曾在福建莆田的仙游,见过几千公顷的人工柚林,也造访过当地的野生柚子树。两年前的秋天,我收到了南方朋友邮寄来的家乡特产甜柚,这箱柚子刚刚从南方某座山的某片柚林里采下,柚子皮还泛着油润的光亮。柚肉,像被阳光灌注的水滴,粒粒饱满、甘甜,我吃出了比以往任何柚子更香醇的味道。

  有枝叶从树冠上垂下,跨越身边的绿篱,伸到了我的眼前。雪后的叶子,干净、青翠,手不由自主地向叶子摸去。柚子树的叶子很是别致,革质,每片叶子,由一小一大两部分叶子组成,小叶心形,大点的叶子,长椭圆形,两者由一根主叶脉连接起来。竖起来看,像是一片长椭圆形的叶子,插在一个心形的花瓶里。

  查询《中国植物志》,书里把柚子叶上心形的小叶称为“叶翼”,这么说来,每片叶子都拥有一对翅膀,都拥有飞翔的梦想。这对翅膀合起来成为心形,这样匪夷所思的长相,柚子叶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我绕着这株柚子树行走,像是穿行在南方的柚林和北方的寒冬之间,青绿与枯黄的色彩在我身旁呼啸而过,我似乎听到了这棵树在严寒里倔强的心跳。

  听这个片区的管护人员说,这株柚子树已经开花结果了很多年,只是果子没能等到成熟就被人摘掉了,到现在为止,植物园的工作人员没有品尝过它的滋味。可无论滋味如何,每年这棵树都用圆溜溜的果实倾诉对家乡的思念,也诉说着南方植物对于北方的适应。

  只是,没人能洞悉这株柚子树移居到北方后的心思,没人知道它的根系在北方黑暗的泥土里,遇到过什么样的障碍,遭遇过什么样的危险。也没人知道它的身躯站在与家乡迥异的环境里,经历了怎样的煎熬、苦痛、思念与挣扎。

  我查询过单位的引种植物名录,上面只有一行字:1980年从湖北引种。我不清楚它来这里的时候多大,若忽略之前的年龄,四十多岁,该是柚子树的青壮年,它还会长得更高大,结出更多的花果。

  想来,在秦岭以北的温带,这棵柚子树能在露地无保护的自然环境里开花和结果,该归功于它所站立的水边满足了它对于湿润的需求,还有,这些年西安生态环境逐渐变好,气温有所变暖。最重要的,柚子树拥有对立地环境锲而不舍、坚忍执着地适应力,这力量,是它对“适者生存”的理解与践行。

  我知道,在秦岭以北的西安,和这株柚子树一样及时转变了世界观,不断调整自身生存状态的南方植物,还有八角金盘、桃叶洒金珊瑚、棕榈、凤尾兰、茶梅和夏蜡梅,等等。这些植物由南至北迁徙而来时,最初只生活在我们植物园的温室里。

  北方的街头,该有南方的风景,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植物多样性——这是植物园许多同事的共识。从建园之初开始,我的同事先后对引种的南方植物开展了抗寒、抗风锻炼等人工驯化,在局部试种后,把这些“养在闺中人未识”的南方植物,推上了西安的街头,让更多的人感受异域的美丽与风情。这些南方佳丽,也有机会在行道树丛、绿化隔车带和立交桥下,在晨钟暮鼓中,与其他本土植物一起,笑看灞柳风雪和曲江流饮。

  也有南方植物迁居西安后一下子乱了方寸,也或许,是对故乡南方思念成疾,不多久,就在北方冬日的严寒抑或是在夏日的干热中郁郁而死,只留下一截干枯了的树干和一个个植物园引种名单里的过客。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说,虽有品种的误会,却也道出了植物适生地的问题——周围环境给予物种的影响,不可低估。

  北方常见的小麦,迁居至南方后,突然发现这里对它来说实在是太舒适了,没有一年一度寒冬的侵袭,四季都是生长季,花儿(小麦花非常不起眼,以至于好多人以为它不开花,北方常说的“扬花”就指小麦开花)常开不败。在这里,小麦一年里任何时候都绿莹莹的。长得跟草一样的小麦很快醒悟:用自己蓬勃生长的根系,就可以轻松、大量地繁殖后代,于是,生长在热带的小麦,开始不愿意再结麦穗了。

  万物都有惰性,生命行为都遵循尽可能减少能量付出的原则。

  但这个时候,如果将适应了热带气候的小麦,再次移植回北方的田野,麦子又会回归到原先的状态,因为小麦清楚:只有经历种子阶段,才能够避免自己在严酷的季节里彻底消亡。在生死面前,生命个体付出再多的能量都愿意。

  植物,其实和人类一样懂得如何适应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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