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放电影了。天刚擦黑,村里人便拎着板凳早早赶往村东头的麦场占地方。放电影的老马还没来。大人聚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唠着家常。一群村娃绕着麦垛疯跑,捉迷藏。爸爸是电影迷,村里放电影他场场不落,哪怕电影放了三四遍,他还津津有味地看。爸爸记忆力很强,电影里的故事情节他都记得,尤其是台词能原原本本地叙述出来,不落一个字。听说邻村放电影,不管路途多远、天气好坏,爸爸都要赶去。回来像讲故事一样给我说电影里的情节,勾得我心里直痒痒。
妈妈对爸爸的做法并不满意,说爸爸不务正业。爸爸不服气,说他误农活了,还是家里缺柴少米啦。别说,在这一点上妈妈还真挑不出毛病来。可俩人为看电影还是呛呛个没完。就这样也丝毫不影响爸爸看电影的兴趣。那天,邻村放电影《地雷战》,爸爸吃完饭,抹下嘴巴,趿拉着鞋往外走。出了村口,爸爸像是发觉了什么,停下脚步,扯出了躲在树后的我。龇牙咧嘴地喊疼,爸爸这才撒手。撵我回去,我揉着耳朵,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爸爸走几步,我跟几步。爸爸看时候不早了,背起我,向村外跑去。
月亮挂在半空,轻柔的月光洒在村道上。爸爸学着电影里鬼子的话,我印象最深的是鬼子挖雷,鬼子的手插进坑里,往外一抽,满手粘着粑粑,气得鬼子七窍生烟,我却笑得前仰后合。快进村子,我伏在爸爸的背上睡着了。回到家,爸爸敲门,没人应声,轻轻一推,门开了。妈妈没在屋里,爸爸放下我,便出了门。过了会儿,爸爸回来了,身后跟着妈妈,爸爸和妈妈又吵起来。妈妈提出离婚,爸爸没吭声,坐在炕沿上生闷气。妈妈想回娘家,爸爸说:“随你,但婚不能离,我不能让旭儿没娘,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爸爸看电影的劲头如马车轱辘,瘪了,挺长时间都不张罗看电影了,心思都用在地里。妈妈似乎也消停了许多,但俩人的心里都窝着事,拱着火,碰点火星就着,说不上哪句话戳到肺管子上,就顶起牛来。妈妈每天都出去,不是翠翠家,就是李婶家,也不知道逛个啥劲。爸爸坐在院子里,吸着卷烟。
这天,爸爸在地里干活,老刘头赶着马车路过,对爸爸说晚上邻村放电影《地道战》。爸爸的心思又活了,吃完饭,他在院里遛来遛去,显得心神不定。我拽着爸爸来到房山头,悄悄地说:“邻村今晚有电影,《地道战》。”爸爸问道:“你听谁说的?”我说:“是小小告诉我的。他说他去,问我去不去。”“你咋说的?”爸爸问道。我说:“不知道。我已挺长时间不看电影啦。”“你想看吗?”爸爸问道。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爸爸摸下我的脑袋,抻出脖子,往窗户瞟了眼,说:“爸爸领你去。”我高兴地一下蹦起来:“我要……”爸爸一把捂住我的嘴,嘘了一声。我瞥了眼窗户,吐下舌头。
月亮躲进云层,地面忽地暗淡下来。爸爸背着我走在村道上,我喊道:“各小组注意。”爸爸学着影片中那年轻女子的声音:“各小组注意。”我说:“你们各自为政。”爸爸重复一句:“你们各自为政。”我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爸爸又重复一句。我说:“不许放空枪。”爸爸跟了一句。我说:“开火。”爸爸学着那老婆婆说:“开火。”我开心地哈哈大笑,笑声惊醒了沉睡的田野。
来到村口,月亮出来了,四周亮堂堂的,爸爸向麦场瞥了眼,突然捂住我的眼睛,奔跑起来。
我扒着爸爸的手说:“爸爸,我看不见啦。”
爸爸呼哧带喘地说:“鬼子进村啦,鬼子就是杀人强盗,是魔鬼。”
我知道鬼子是坏蛋,不再吵闹。
爸爸放下我,靠在门上,喘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爸爸腿一弯,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害怕地一下扑到爸爸的身上,喊道:“爸爸,你咋啦?”
爸爸扳住我的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一天夜里,我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妈听说了,脸色煞白,半天没有说话。一滴泪水落到我的脸上。
那年,我九岁。
爸爸终于同意了妈妈离婚,但妈妈却没有吐口。
四十年后,爸爸病逝了。我整理爸爸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日记,里面歪歪扭扭地记着日常。我好生奇怪,爸爸只上过小学,竟然会记日记。我不经意地翻着,日记里记着他每次看电影的感受,和一些他喜欢的台词。
猛地,有一行字跳进我的眼帘。
那天夜里,看电影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旭儿妈和一个男人在麦场约会。
我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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