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一凯跟李献忠有交集是因为偶然的业务往来,他是龙华花园街金利来商场钟表店老板。这事得从朱一凯喜欢戴手表说起。
如今看时间,大家都习惯拿出手机。朱一凯认为戴手表的人有三种身份标签。一是商务精英,时间观念强。如美国华尔街西装革履的投行,像小李子莱昂纳多主演的电影《华尔街之狼》里的人物。二是时尚达人。他们戴造型奇特彰显个性的款式表,彰显运动和健康。三是技术男。他们随性率真,追求精密技术,且死磕到底。朱一凯自诩第三种,生逢全球科技蓬勃发展,国家重视科学技术人才。他自我约束,在专业领域需争分夺秒,不想浪费时间。
李献忠对戴表人士分类之说,嗤之以鼻。他高中毕业后来深圳打工,进入一家日资钟表企业从学徒到技术员,再到自己创业开钟表行。他潜意识里,无论男女,不管你是上班族还是全职太太,都应该有块手表,除非戴着影响工作。这并非因为自己是钟表行老板,凡是做事的人,就得有时间观念。时间观念不应分人群和职业,是一种优质生活态度,包括准时接送孩子上下学和准备一家人的一日三餐。
在朱一凯把手表送给李献忠维修前,李献忠猜测自己曾留意过朱一凯的左手腕,这是职业习惯。不过,朱一凯肯定留意过他的钟表修理店。因为,朱一凯发现手表出故障,脑海里直接跳出金利来商场东门边上“精修名表”那家店。
李献忠的店铺很好找,五六米长的玻璃柜台里面,摆放着各种手表,后背墙壁上,挂着各种款式的时钟。
李献忠捏着朱一凯的左前臂,偏着脑袋看了看,叫朱一凯把手表摘下来。一万多的银梭表,朱一凯有些犹豫。李献忠说,你这表市场行情涨了百分之二十。这个牌子的腕表,从入门级的六千多到二十多万的顶配,我都维修过,但我不代理这块表的销售。
朱一凯才把表摘下来,递给他。
他戴上老花镜,借助放大镜看了看外观,顺手摇了摇,放在耳边听了听。他不看朱一凯,只盯着手表瞧,报了个让朱一凯心里一颤的维修费用。在没听见朱一凯回应后,他才抬起头,四目相对。他补充道,拆解零部件,浸油,除锈,擦拭,把精密组件装回复原,再一点点调试间隙和吻合度。然后,戴着它测试精准度,耗时耗力,更是个精密技术活。
朱一凯印象中,这家钟表店至少在商场摆了十五六年。
李献忠从玻璃柜台上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朱一凯说,加我微信。来取表时,提前发信息给我。
李献忠顺便把收款二维码放到他面前。
朱一凯说,取表时再付吧。
李献忠微笑着说,都是先付款。
一万多的表在你这儿呢。朱一凯说。
李献忠解释,行规,都这样。
朱一凯有些不悦,但还是扫码,付了维修费。
在响起款项到账提示音后,李献忠指着玻璃柜台里一块表,苦笑着说,这块表,放我这里快三年了,还没来取,维修费也没转给我。这是教训,大家都不容易。谢谢你的理解。
朱一凯俯下身子看了看,这表跟自己的是同一品牌,更高档,至少三万。
你赚了。朱一凯调侃道。
客人的东西必须物归原主。我凭技术吃饭,赚该赚的钱。李献忠话语轻柔,饱含笃定。这块表的主人小宁,长得帅,还是一线技术工程师呢,唉!可惜了。
2
按约定时间,今晚,朱一凯过去店里取手表。下午,他却被公司安排紧急出差。重庆川电精密的项目出了点意外。客户在电话那头发飙,什么高科技设备,要钱还要命。问题的严重程度不言而喻,客户的气急败坏,让公司领导紧张。难道设备导致员工工伤事故?深圳总部领导派朱一凯紧急直飞江北机场。“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他直奔客户生产现场,以解燃眉之急。
到重庆第三天中午,朱一凯看到李献忠发来的信息。手表已经维修好,带上单据过来取。
客户这边的设备故障频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软件系统运行不够稳定,导致机械部分不间断出现问题。朱一凯回复老李,出差在外,等回深圳再去取。
李献忠回他,不要太长时间。
朱一凯说,应该很快。
继续忙碌的一个星期,川电精密的设备故障还没完全排除。使用中出现的产品不良率居高不下,如果不能帮客户把不良率降下来,设备会退货,造成超标的材料浪费,还需另外照价赔偿。深圳总部的领导天天电话询问情况,大家压力都很大。
朱老板什么时候过来啊。朱一凯蹲在厕所抽烟解烦,微信上李献忠每天都在给他留言,还有嘘寒问暖的关心。
看得出,他比我还急不可耐。朱一凯思忖,他可能认为,我是跟小宁一样的人。我可是先支付了维修费用的啊。朱一凯有些烦他。手表在你那儿多放几天,怎么了?我都不急,你还急什么劲?
这天大清早,李献忠催促过去取表的信息让朱一凯哭笑不得:朱老板,你没事吧?
朱一凯忍住愠怒回复他,我一回深圳,就去找你。我谢谢你,可以了吧!在点击发送前,朱一凯考虑了一下,把“我谢谢你,可以了吧”删除了。
那就好。李献忠秒回,出门在外注意安全。你忙吧!不打扰了。
老李这人真是。朱一凯又好气又好笑。
又是烦不胜烦的一天。从川电精密早班开始,忙到夜班员工换班。朱一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酒店,晚餐一点胃口都没有,人饿到极限也就感觉不到饿。朱一凯心情沮丧到极点,难免产生抱怨。退货吧!赔偿吧!每跨一个纳米级技术的进步,都是工程师团队攻坚呕心沥血的结晶。好不容易攻坚克难,从13N到9N的飞跃。高端设备研制出来了,也批量生产了,可稳定性太折磨人。电路、气路、机械性能,以及控制的电子芯片全都检查过,依然找不出偶发性状况的根源,也就没法彻底解决实际的生产问题。朱一凯澡也不想洗,一身臭汗,四仰八叉地躺到床上,眯着眼,生闷气。
脑海莫名弹出老李催促取表的事,朱一凯记起手表送修时,老李说过,小宁那块表,价值不菲,放他那里好久了。老李还能如此用心保管到现在,真是应了他名字里的“忠”字,忠于职业操守又烦人的老李,还真是有点意思啊。
想到这里,朱一凯心情缓和了些,慢慢爬起来,洗完澡,刷了牙,剃了胡子,换身干爽的衣服,泡杯咖啡,坐到写字台前,打开电脑,把设备资料图逐一调出来,再仔细审一遍,看能不能觅得点儿蛛丝马迹。
自己主导研发的高科技硅晶圆设备,在钻石切割和抛光打磨,哪个阶段的技术参数设定出现了偏离?朱一凯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在生产车间现场采集到的运行数据。实践出真知,看能不能从这些细微之处找到技术突破口。
3
自来重庆后,朱一凯扎进川电精密车间,不是在生产现场观察设备,采集运行数据,就是在酒店床上冥思苦想。深圳总部后台支持的同事们,也都在没日没夜地煎熬苦战。再这样下去,朱一凯真担心团队里有人会扛不住崩溃掉。到那时,项目技改更加难以推进。这事领导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得把握住整个项目的节奏啊,人终究不是机器。
总部分管技术的副总宣布,本周末大家好好休息,不用再为这个棘手的技术难题抓耳挠腮绞尽脑汁了。放一放,以退为进或许是突破的一种策略。尖端技术,不是你想掌握就能心想事成的。
技术出身的领导,懂得管理搞技术的人。
朱一凯想把自己彻底放空,便坐地铁去朝天门码头逛逛。那里视野开阔,人潮汹涌,淹没其中,随波逐流。什么也不用想,不会走丢,更不会迷失。不时有帅哥美女冲他拉生意,老师,坐船耍一哈嘛。
重庆逢人喊老师,类似深圳见人叫老板。
九月的重庆,阳光持续火辣。江面上水波闪亮,风欢天喜地跑过来,把汗水悄悄带走,吹干了汗湿的衣服,人便感到瘦了一圈,顿觉松绑后的舒坦,似乎回到“出厂设置”。
朱一凯心里还是放不下设备的故障,既没排除,也没恶化,它依然客观存在。硅晶圆设备偶发性故障不排除,朱一凯就不会有好心情坐船在江面上来回游玩一趟。他担心在甲板上,一念之间的绝望,纵身跃入江中。这种想法,这些天越来越频繁地在脑海里闪现,如江面水波反射的太阳光。那天在车间,运行正常的设备突然卡顿,报警灯旋转着呜哇呜哇地叫个不停。他和车间技术员张工匆忙赶过去,还没来得及按下暂停键,报警声消失,红灯变绿灯,各种运行参数自动恢复正常,产品质量合格,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一刻,朱一凯的尴尬与无助,手术刀样层层由表及里割开自己的心脏,实在太折磨人了。他想一头撞向设备,同归于尽算了。
就在码头走走,朱一凯又觉得自己不宜在崎岖的街道上溜达。脚酸,腿软。他转到莱福士商场,歇阴纳凉的人多如一串串火红的辣椒。他伸长脖子看向对角的筷子街,旁边是一千多年历史的罗汉寺,里面阴凉又安静,是个静心的好地方。
朱一凯被拦在寺庙门口。他心里自嘲,我这么年轻,怎会喜欢来这个地方。
在他后背,传来女售票员尖着嗓门的招呼,老师,买张票进去看哈儿,哪里不用二十块钱嘛!女人热情的声音,招来不少游客的目光。
朱一凯逃之夭夭。
关键节点,我不能佛系。朱一凯心里自我激励。我必须再加把劲,就差那么一点点。
这么逛下去,体力消耗有点大,朱一凯打算回酒店。点份麻辣串串火锅套餐外卖,喝点小酒。然后,倒头如泥酣睡,一觉醒来,就能满血复活。
坐地铁回酒店的路上,朱一凯临时改变了主意。他想去川电精密车间转转,陪着设备待一会儿也行。车间四班三倒的工作安排,周末也有员工在工作。他给张工发信息,提出申请。张工回复,我已安排人记录运行参数,计算机后台也会留下设备运转过程的数据。朱工来重庆这么多天,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这段日子,张工陪自己没日没夜地忙碌,周末还打扰他。朱一凯有些愧疚。他寻思,我一个人去车间,不用烦劳张工陪着。
从五号环线地铁上跳下来,朱一凯随手拦下一辆的士。司机是个美女,少有的温柔问候,老师周末都要上班啊。朱一凯笑了笑,算作回应。
老李给他朋友圈点赞了,他刚发了一组在朝天门拍摄的照片。朱一凯寻思,这个李献忠好像时刻都在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点开老李的朋友圈,朱一凯看到他昨天发了条消息:“所谓工匠,由量变到质变没错。若尖端不突破,再大的量也只能是低端重复。”配图是朱一凯送修的手表,不过是戴在老李的手腕上。下面是老李自己的一条评论:“别拿装配不当技术。”
如久旱逢甘霖,惺惺相惜的感动,激发出朱一凯给老李打电话的冲动。
4
车行至黄山大道,在川电精密南门附近,朱一凯下了车。寻得马路边一株较大的银杏树底下,朱一凯拨通钟表店老板李献忠的电话。
电话那头,老李显得非常兴奋,朱老板,你回深圳了啊。
朱一凯说,还在重庆呢。
老李怯怯地问,重庆的天气还好吧。说完,老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察出自己的尴尬,自圆其说道,重庆火锅好,朱老板也别吃上火了,吃坏肠胃好难受喔。
朱一凯说,大家习惯叫我朱工,或凯哥。
老李接过话,叫声凯哥好,便自然而然地聊起修手表的事。不知怎么就聊到组装技术、面组立和机械组立。
两人一问一答,一来二往,聊配件之间的间隙、材料硬度、润滑功效、耐磨性能、耐受力等诸多技术问题。两个人兴致勃勃,老李还给他讲了自己在日资表厂工作时的亲身经历。
那时,老李还是小李,二十出头,有幸被公司作为储备干部进行栽培。在各部门间轮岗一年多后,以研修生身份委派到日本名古屋公司总部,进行深度学习。社长作为东道主,给中国委派的六位骨干接风,这可是非常隆重的礼遇。约好傍晚六点半到吉米料理用餐。初次到日本,我们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被一路诸多细节所吸引,想看个究竟,觉得市政管理中好多细微之处,既人性化,又不铺张浪费。不到一千米的距离,我们竟花费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掀开吉米料理蓝灰麻布门帘时,社长中井先生和各部门领导都端坐在长方形餐桌边。他们早到,恭候多时。我们边说边笑边赞叹的欢声笑语,瞬间凝固了。领队藤田先生神情严肃地鞠躬道歉,让你们久等了。中井社长平静地说,到齐了就请坐。他伸出枯瘦如竹筷的手指,示意我们逐一落座。桌上的餐点和餐具均已摆好,青花瓷蓝,藕荷色淡粉,凝脂白和锅底黑,艺术品样呈现在面前。待我们落座后,藤田再次向大家深鞠一躬,解释道,在中国,请吃饭,邀约六点入席,七点用餐,是一种闲时的生活常态。他们初来乍到,我会加强对他们的培训,请各位多多包涵。藤田是中国通,他曾在上海和香港分公司任职多年。那顿饭,我没有一点胃口。藤田部长的善意解围,无意间刺痛了我。
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过这么一句话:准时,是态度,也是能力,更是一种相互尊重。当时,我当成毒鸡汤。
朱一凯电话里积极回应老李,是啊,做好一件事,要从守时开始。想成为自律的人,要从时间管理入手。
老李似乎得到鼓励,继续讲他在日本工作的经历。
那天,我手头上的工作都做完了。藤田让我把这段时间的技术图纸再翻一遍,加深印象,刻进脑海。我把掌握的知识点绘制成思维导图,拿给藤田看。他抿抿嘴,点点头,让我把手腕上的上海产手表摘下来。我记得闲聊时,曾向他抱怨过,这表走时不太准。看我没动,他少有地笑着问我,来日本,都喜欢买精工手表,你为什么还戴着这块从中国带过来的旧表?我回他,戴习惯了。他严肃地问我,李桑,你相信组装和调试是高端技术活吗?停顿了好一会儿,他轻声说,我帮你拆解了手表,重新组装,看能不能让它走时误差小一点。这表本身做工就不错,我不增减任何零配件。请你放心。
我无法表达当时的心情,也一辈子忘不了那种五味杂陈。老李电话里有些激动,可涉及技术保密,他让我回避。
朱一凯能感受到电话那头老李的情绪起伏变化,虽少了五十多岁男人的沉稳,却迸发出不服输的倔强。
朱一凯打算把自己当下的困惑跟老李聊聊,不求问题得到解决,倘若能在专业上找到共鸣,也算是无形中回应了打电话给老李的唐突吧。
老李,我跟你不同专业,也不涉及保密问题。我把设备参数和问题告诉你,包括电压、电流强度、转速,所用润滑油品牌、性能和型号。我就是觉得你能懂我,启发我。
老李在那头时不时“嗯”一声,听得出来,老李听得十分认真,还做着记录。
朱一凯跟老李的电话打到满大街灯火通明。夜色把整个山城笼罩起来,生起炉子,烤起串串。技术层面上很多原理是相通的,朱一凯需要跨界的想法把自己拉出现有的惯性思维。他一厢情愿地觉得老李旁观者清,能不能起到作用,取决于自我吸收和转换能力。
马路上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朱一凯拦下一部的士,让师傅送他到距离酒店不远的火锅店,吃饱喝足后,一个人步行在重庆夏秋两季转换的夜色里,冒着细汗,吹着凉风,耳畔回响起老李的声音。
回到酒店,朱一凯洗完澡,换身干爽的衣服。借助语音输入软件,他把和老李的通话录音,转换成书面文字。认真校对后,整理成文档,保存在电脑硬盘中,并传一份到手机里,方便随时翻阅,希望能带来点启发。
5
国庆前,朱一凯接到公司召回通知,返深圳休长假。
抵达宝安机场,朱一凯第一时间给老李发信息。何时方便,我去店里取手表。
老李秒回,随时欢迎凯哥。
朱一凯会心一笑。
第二天下午,朱一凯如约来到店里。老李不在,他的妻子正在店里擦拭柜台,整理摆放的货品。
她主动搭话,你是朱老板吧。手表,我给你准备好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温柔、软糯,隐约带有江南女子的口音。
朱一凯问,老李呢?
她苦笑道,回老家去了。
什么时候回?朱一凯随口一问而已。
这次说不好,也许要几天时间呢。她依然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语速。手表你戴着看,有问题随时拿过来。我们店保修一年。不过,一般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呢。
朱一凯一边检查手表外观,一边快速思索。听老李口音应该是湖南人。出于前几天电话中跟老李的熟络,朱一凯略带玩笑地说,他也不带老板娘一起回老家休长假啊。
她轻描淡写地说,主要是给小宁送手表去。
朱一凯心头一惊,那个三年都没来取手表的小宁吗?他的手表跟我的还是同一品牌。他是金梭,我是银梭,比我的还高个档次。朱一凯多少有点揶揄道,老李人真好,保修还包送。
满三年了。她轻柔地叹口气道,老李打算,这次坚决要把手表交还给他亲人。不然,就在他墓碑下面挖个小洞,放进去。
墓碑?朱一凯微张着嘴。小宁,他?
她平静如水,涓涓细流般讲述着小宁的故事。
小宁是位通信设备工程师。三年前,他把手表送过来维修。老李答应他,四天后来取。结果老李没按时修好,预判故障稍微有点失误,多花了一天时间。组装好,调校后,老李会自己戴着手表,实测至少二十四小时,没问题才会交给客户。小宁说,隔天要出差。公司派他去粤北山区架设5G信号基站。自己也是工程师,手表他自个戴着测试,有问题会再来找老李。可老李倔强,凡是经过他手的东西,必须高质量地交付,不能马马虎虎随随便便打发了。对产品不负责,是对自己劳动成果的不够尊重。任凭小宁怎么说,老李就是不同意。后来,两人说急了。小宁生气地说,你把我的维修费退给我,等我出差回来取手表时,再缴费。老李居然同意了。
价值几万的手表都在你手里,还在乎这点维修保养费?朱一凯想起自己送修手表时的疑惑。
谁也没想到,小宁前往深山作业途中,意外发生车祸,同行的三名工程师,一死两重伤。她稍作停顿,忧伤而平静地看向朱一凯,眨了眨眼睛,透出晶亮的光。
朱一凯眼眶湿润。他突然明白了,老李听说自己出差重庆,显得特别紧张,每天给自己发信息,在得到回信后,总是秒回。老李对自己,异于一般陌生人之间的关心,莫不是他焦虑和担心一种恐怖的魔咒,因他的较真而形成。
小宁的家人说,手表他们不要了。人活着才需要计算时间,人死了是对时间的放弃,手表对于已经被时间放弃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让我们自行处理。我们哪能随便处理客人的物品?老李跟他们协商,我们掏腰包买下来。小宁的家人说,这钱他们不能要。小宁魂归故里,才得知小宁跟老李居然是一个县的老乡。老李只好每年在小宁该来取表的那个日子,带着那块表去他墓前坐一坐。告诉他,手表帮你修好了,你该取走才是。你看一眼吧,经过测试验证,它走时精准,分毫不差。
朱一凯红着眼圈,默默地听她平静地叙述。
曾在一次酒后,老李红着眼睛问我,要是那天让小宁把手表取走,维修费我也收了。我和他之间就不会再有关联。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纠葛和牵绊,是我对自身苛求所致,还是小宁命中注定要留下一块手表在这个世界上,上面有他的体温,还有他脉搏跳动的气息。
带着悲伤,朱一凯迷迷糊糊地离开“献钟表行”店。回到家,他坐在沙发上发呆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把自己的魂魄从钟表店拽回来。他很想请老李吃顿饭,喝顿酒,毕恭毕敬地敬他一杯。
他给老李发信息:您回深圳就通知我,我第一时间过去找您。
在发送前,朱一凯犹豫了一下,觉得措辞有些黏糊,不好意思地尬笑。凭对老李的了解,应该“皮”一下,才能引起他的重视。朱一凯重新输入,老李,手表我取回来没戴多久,就出现了问题呀。朱一凯期待老李的秒回,这样才能激发老李对技术的挑战欲,他会从骨子里兴奋起来。朱一凯喜欢这样的老李。
半小时过去了,朱一凯没等来老李的任何回复。这不符合老李的行事风格啊。朱一凯心头一紧。老李不会跟小宁的家人起冲突吧,或许他正在开车,不便回信息。湘西公路崎岖,曲折起伏,弯道蛇形。朱一凯后背发凉。他急切地想给老李打个电话,如果老李真的恰好在山区道路上开车呢,不是给他徒增风险吗?
朱一凯起身烧水,泡茶。
他依然陷在沙发里,翻看老李的朋友圈,希望得到最新的消息。
茶凉。他踱步到阳台上透透气。
深圳龙华和平路两边的路灯杆上,挂满了鲜艳的国旗,在风中精神抖擞地飘起,国庆节的气氛越来越浓。朱一凯点支烟,自我宽慰,谁手头上还没点急事呢,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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