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的风里已有些凛冽的寒气了,附近村民早早过完早,匆匆忙忙喂好猪,关好鸡笼,把牛关进圈里,顺便丢了几把草,闩牢圈门,然后带上小板凳,招呼着邻居,吵吵嚷嚷地往村部赶。
乐业县逻沙乡仁龙村村部前,稍显简陋的戏台上,工作人员正忙着摆弄摄影器材,调试设备,整理幕布。戏台上方迎风飘扬的彩旗,两侧红彤彤的灯笼,让整个坝上变得热气腾腾。
老龙和一众演员在村部会议室里化装。会议室一屋子的戏班行头:文扮的官服、官帽、吏帽,武扮的披挂、盔甲、包头,以及锣鼓、笛子、二胡、拂尘、扇子等道具,把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老龙望着这些行头恍惚,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背微微驼了,稀疏的灰白头发,清瘦多皱的脸上点缀着老人斑,戏服在他瘦小的身上显得拖沓,尤其是袖子更显冗余。那么快就老了,他在心里感叹。拿起眉笔往疏淡的眉上描,又往双颊、额头补了补粉,对着镜子左右打量自己,还好,仍双目灼灼,如果不细看,也看不出他已是古稀之年的人。
一阵紧锣密鼓,老龙迈步踏上戏台。热烈的掌声响起,飘忽的心沉静下来,嘴一张,歌声流出:
父子呀的三呀人啊,到荒呀啊郊啰哎。
鹅毛呀的大呀雪啊,迎风呀啊飘啰哎。
山中呀的树呀木啊,齐带呀啊孝啰哎。
江边呀的杨呀柳啊,似那银条啰哎,似那呀嗬嘿哎,似银那呀条啰依哟,呀嗬呀嘿依,呀嗬呀嘿哟依,呀哎。
…………
旋律婉转,一把低沉沧桑的唱腔,一把揉进了几十年经历的人和事所沉淀下来的唱腔,有据、有味。坐在一侧的老左右手运弓,左手弹弦,双眼微闭拉着二胡,那悠然深远的二胡声,与他的唱腔相辅相成,浑然一体。
老左也老了,和他一样的白发,一样的皱纹。他们一个唱,一个拉,合作了二十余年,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他们在戏台上是搭档,在乡间嫁娶场上也是搭档,老左深谙他唱腔的力度和节奏,他也深谙老左二胡声的轻重缓急,两人在戏台上默契得就像是彼此身体的一部分。
老左的二胡声渐弱,老龙右脚微微向前一抬,旋即左手打开折扇,头向上一挺,二胡声一止,唱词便起:
一把菜籽黑油油(我的溜溜)
将来种在大呀大田头 呀大呀大田头
九冬十月种油菜(我的溜溜)
十冬腊月青呀青油油 青呀青油油
…………
身法手法比起年轻时毕竟是拙了,但没忘记刻在骨子里的风情,一板一眼皆有所指,一叹声一扭身都能把人看醉。不知不觉中,一出戏就唱完了,在热烈的掌声中,老龙走下戏台。
日光渐渐沉淀为淡淡的橘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在空中飞过,母鸡咯咯地唤着小鸡路过,夕阳把它们都镀上金黄。台上的戏还在继续,老龙退到墙角,坐在竹椅上,拿起先前放在角落的水烟筒,缓慢地掀开外套右边口袋,摸出烟丝,点火,长长地吸了一口。一阵寒风吹来,刚脱下戏服还没来得及添加衣服,只穿了一条单裤和两件衣服,但他没觉得冷,或许是刚才在戏台上演出的缘故吧。
县文化部门带来的音响效果好,隔着大老远仍听得清戏台上腔调里的细枝末节,他仔细听着,捕捉戏台上的唱腔唱词,那些漏掉的细微音韵,或是走了调的某一个音节,盘算着散了戏后,要找演员们说说。台上是他带了几年的徒弟,都是四邻八乡的乡亲,这几年脱贫攻坚,大伙儿的生活好了,吃穿不愁,党委政府又把这唱灯戏重视起来,说是要保护传承传统文化,他还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先进传承人,按县文化馆的要求,定期开办唱灯戏培训班,培养唱灯戏的人才,又在村里组建起一支唱灯戏文艺队,并把唱灯戏带进校园,教那些小娃娃唱。
1989年4月,逻沙保上“游村踩灯”现场(王讯 摄)
没有人说得清唱灯戏具体是什么时候在乐业县出现的,《乐业县志》里说,唱灯戏自康熙、乾隆年间形成,清朝中期至民国时期成熟、兴盛。“文革”期间,唱灯戏曾一度沉寂,老龙所在的剧团被解散了,那些唱本、戏服、道具被一把火烧毁。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来到村里找老龙,说是要抢救传统文化唱灯戏,他们派出几批工作人员,到各乡镇村落,寻访那些散落在乡野的民间艺人。老龙记得,来拜访他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挎着一个军绿色挂包,一坐下来,就掏出笔记本和笔,打开录音机,让老龙唱,他记。老龙沉寂多年的心被捂暖了,他把深藏在心里几十年的戏全都唱了出来,还兴冲冲地带着那个高瘦的中年男人去找老左,去找四散在其他村落里会唱灯戏的人。
那时候,文化馆什么都记录,民间谚语、民间歌曲、民间乐器,被“文革”摧毁的民间文艺又被抢救过来了,像春天里的枯树,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都发出了嫩绿的新芽。1995年,乐业逻沙唱灯戏作为具有地方特色的戏曲被编入《中国戏曲》和《中国戏剧音乐集成》;2010年,乐业唱灯戏被列入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16年,逻沙乡被自治区文联授予“广西特色文艺之乡(唱灯戏)”;同年,乐业唱灯戏入选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名录。
唱灯戏进场(杨烨硕 摄)
太阳爬过山坳时,戏也演完了。看戏的村民三五成群地各自回家去,老龙跟着大伙儿一起往家走,内心仍亢奋不已,台上的戏音还萦绕在他耳边。自十三岁偷偷离家学唱灯戏到现在已有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里,他扮过生、旦,也扮过净、丑,演过忠奸,也演过君臣,人世百态,真真假假的,一辈子就差不多过完了。
二
那时候老龙只有八岁。那天是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早几天就听说有唱灯戏的要来村里,全村都沸腾了,大人小孩都盼着这一天尽快到来。
那时候,每到农闲时节或吉庆节日,逻沙乡便有灯队手持彩灯和乐器游村踩灯,灯队一般由十六人组成,有一丑一旦,两个乐手和八个或十二个手持彩灯的灯队,走村串户在农民的堂屋、院子里贺新春或贺建房、贺结婚等,边舞边唱民间小调。后来,在民间艺人长期演唱中,不断吸收了本地的民歌,还吸收了巫师的一些唱腔,用来演唱故事,由原来的一丑一旦两个行当,逐渐发展为小生、正生、老生、正旦、闺门旦、老旦、褶子丑、烂衣丑、官衣丑和老丑等“生旦净丑”四大行当,从一丑一旦到“生旦净丑”,踩灯歌舞与唱灯逐渐分离,形成了如今的唱灯戏。
那时候,戏班走到哪里,热闹就到哪里。
元宵节那天,老龙(那时候他还是小龙)跟在大人身后,穿过汪洋恣肆的油菜花和郁郁葱葱的冬小麦,往村头赶。看戏的人真多呀,蜿蜒成长龙,不甘寂寞的大狗小狗也跟着来了,在主人的身前身后撒欢,一会儿追逐蝴蝶,一会儿在油菜花里打滚,每个人都很快乐。多年后,老龙已经记不清八岁那年第一次看戏的内容,但铿锵的锣鼓、婉转的唱腔、悠扬的二胡、艳丽的戏服一直嵌在他的心里。
十岁,刚读完小学三年级,父亲就让他辍学回家干活了。老龙记得那天晚上,吃饭时,父亲用喝了酒后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能写自己名字认识钱上的数字就行了。”农村从不养闲人,自此,老龙每天都跟着父母随着季节上山下田。逻沙乡的灯队仍不时走村串户游村踩灯,老龙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偷得闲时,就跑去看。一群小伙伴里,就数他和老左最痴迷,唱灯戏走到哪里,他俩就跟到哪里,一场也舍不得落下。
十二岁那年,有一个夜晚,老龙在喝了一碗母亲酿的玉米酒后,借着酒劲鼓起勇气向父亲提出学唱灯戏的愿望,等来的自然是父亲的一顿责骂。父亲觉得土里刨食的人就该老老实实种田种地,唱戏不是什么好的谋生立命之道。可老龙的心早不在田地上了,几天后的黄昏,他和老左一起,背着各自父母,偷偷走进后山,踏上了那条通往逻沙乡的路。多少年过去,他还记得那个黄昏的忐忑心情,后山树林阴森,只有他俩踩着落叶发出的哔剥窸窣声和小溪淙淙的流水声,偶有一声鸟叫,或是小动物从密林间跑过弄出的响动,都会立即牵扯到他们的神经,唯恐是父亲追上来了。直到他做了几个孩子的父亲后,才体会到儿女离家出走时父母的担忧和焦灼。
父亲发动亲戚找了三天,有人在逻沙乡集市上看到他和老左跟戏班在一起。知道他的行踪,父亲倒不着急了,戏班也不是白给饭吃的,熬不过几天,这两个孩子就会自己转回家来。
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他和老左一直跟着戏班跑,哪里有演出就跟到哪里,不久后,戏班师傅就注意到这两个尾巴一样跟着他们的少年,一次收拾完戏班行头,便过来问他们,是不是喜欢唱戏。两个少年自然说喜欢,不知哪来的勇气,老龙还在戏班师傅面前唱了一段。师傅定定地看着他,感叹着说,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呀,要是真喜欢,就让你父亲带你来拜师吧。
回到家后,父亲对他就是一顿暴揍,母亲没有劝,一声不吭地提着桶喂猪,在哼唧哼唧的猪叫声中偷偷抹泪。正月初二,吃完早饭,父亲背着腊肉,怀里揣着卖牛的几百块红包,带着他走进后山的那条路。后山树林仍然阴森,可他心里却是欢跃的,父亲快步走在前面,他快步跟在后面,父子俩始终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一路无话。
唱灯演员进村演出(王讯 摄)
老龙正式拜师那年,刚满十三岁。也是在那年,老左也正式拜师了,不同的是,他学的是拉二胡。
头三年,时间都浸泡在苦练基本功上,特别是数九寒冬,练功很辛苦,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老龙就跟着师傅在院子里喊嗓,用“哎呀嘿呦”“呀啊啰哎”练习闭口音和开口音,由高到底,练习几十遍,然后再提起嗓子喊念白,吊完嗓子,继续练身段,脚步、手势、指法、抖袖、开门、关门、跑圆场。那时候,一日三餐,米得自己从家里带去。
第四年,师傅带着老龙上台,学习唱戏人的手势、台步、走位、关目、做手、身段、水袖等。第五年,老龙在十里八乡开始攒了些名声,尤其是那一把唱腔“咿呀嘿呦”,唱得听众心旌神摇、热耳酸心,唱得听众凄清悲咽、涕泪涟涟。
在台上,有时他是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公子,有时他是插科打诨、诙谐幽默的小丑,各类角色的表情和性格在他眼、眉、鼻、嘴里,头、手、身、步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台下的听曲人在他营造的幻境中,有人笑有人哭,活在这世上,哪个人心里都有一点苦水。
逻沙乡传统唱灯艺术传承基地(李彦君 摄)
三
老龙坐在家门口,打开有些年代的磁带播放机,唱灯戏的音腔便在四周氤氲开来。播放机里有他几年来录下的唱灯戏音乐。每天早上一起床,他都要先听上半个钟头的戏,然后才洗脸刷牙,再下地干活。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大半辈子。
“今天又要出去?”妻子提着玉米从堂屋里出来,看见他,随口问了一句。“去。”老龙看了妻子一眼,继续沉醉在唱灯戏中。妻子再无话,提着玉米去喂鸡了。
二十岁刚出头,老龙就成了戏班里的台柱子,他在乡间戏台上大放异彩的同时也收获了爱情。那是一个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的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父亲嫌弃这姑娘纤弱,说这样的身板干不动农活,也生不出儿子。在婚姻这件事上,父亲比当年反对他学唱戏更坚决,他拗不过父亲。后来由父亲作主,给他定了另一门亲。那姑娘同样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身材壮实,看起来憨憨厚厚的,老龙第一次看见她时,心里没有起半点波澜。直到生活逐渐露出獠牙的时候,老龙才慢慢感受到妻子身上的能量。
没有戏唱的那些年,日子过得很艰辛,几个孩子嗷嗷待哺,而他又不擅长除唱戏之外的谋生技能,柴米油盐逼得他整天愁眉不展。妻子没多一句抱怨,背着背篓走进大山和田地里,玉米、黄豆、饭豆、稻谷、油菜、麦子等在妻子默默劳作中一背篓一背篓地装进家。农闲的时候,她又一大早踩着露珠钻进大山,背回各种菌子和能换钱的山货。日子苦闷,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龙忍不住偷偷哼上两段戏,妻子什么也不说,干完一天的农活后就哄着幼儿上床睡觉,白天太累,妻子几乎一沾床鼾声就起。多年后,老龙回想起那段艰难岁月,才发现,每晚妻儿的梦呓声,就是他内心得到平和的入口。
“早点回来。”她在他踏出家门时又说了一句。
老龙自然能读懂妻子对自己的关心,七十多岁了,这段时间天天往各个学校跑,妻子怕他身体吃不消。文化部门在大力推广“戏曲进校园”活动,他作为唱灯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隔三差五就要到学校教学生唱灯戏。他支持这项工作,唱灯戏是乐业县难得的民间文化瑰宝,是应该传承下去的。
学生们的眼睛清亮,对唱灯戏充满好奇,缠着老龙东问西问。老龙喜欢这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唱灯戏的历史和唱灯戏的基本知识,还和其他人一起排练节目演给他们观看,教他们唱念做打基本功……现在的孩子学唱戏,当然没有当年他那么刻苦用功了,学生们的课程多,语文数学英语美术音乐,什么都要学,并不像他当年,万事不管,只一心一意学唱灯戏。可他仍然知足了,“戏曲进校园”至少让学生们了解乐业唱灯戏的来龙去脉和一些基本常识,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总不能给弄丢了。再说了,谁敢保证,这群学生里,将来不会出现个把真正热爱唱灯戏的人呢。
忙完学校里的,还要忙村里的,唱灯戏文艺队的成员也要不时练功排戏。白天大家都忙,只能用晚上时间排练。一个戏曲演员自然条件很重要,比如声音要清脆洪亮,身段要匀称,五官要端正,现在当然没这么多讲究了,只要喜欢,都可以来跟他学。
来学戏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四十多岁到七八十岁,生活越来越好了,儿孙也长大了,外出上学的上学、务工的务工,日子就闲了下来,来学唱灯戏的热情也高了。每天吃过晚饭,就纷纷集合到老龙家排戏,等到节庆日就在村里表演,或拉起队伍外出参加演出比赛。村里这支唱灯戏文艺队,渐渐名声在外,县里有什么重大活动都会邀请他们参加。这几年,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他们配合党委政府工作,走村串寨,用唱灯戏的形式,向乡亲们宣传党的政策、法律法规。唱灯戏在新时代里焕发出新的光彩。
俗话说唱戏靠腔,老龙对唱念基础的咬字、音准、气口等看得很重要,强调咬字清楚、气口准确,要时常注意字与字之间的快慢尺寸变化、音高音低的劲头等,他教一句,文艺队成员便学一句。老龙耳朵尖,有谁唱错一个音准抑或一处强弱他都能听出来,立即叫停,然后一字一句地强调,一个人一个人地细抠,直到学会为止。教完唱念,接着是身段,身段主要是脚步、手形、眉眼,又因为扮演的行当不同,脚步、手形、眉眼也要相应地变化,但不管什么行当的身段都要与唱念配合,要求十分严格。
老龙教得认真,队员们也学得认真。毕竟是要上台的,到时出错了可就丢脸了。这天晚上排的戏,国庆节那天要上县里参加表演,每个人都不敢懈怠。老龙家宽敞的晒坝上,很快响起戏音:
戏曲进校园(王讯 摄)
各级政府嘛依哟
领导们嘛哟依哟
响应号召嘛双双呀哈哟
呀嗬嗨呀抓振兴嘛情哥是
走村串寨嘛依哟
费尽心呀蛮哟依哟
帮助农户嘛双双,呀哈哟
呀哈咳呀谋发展嘛情哥是
问寒问暖麻依哟,最贴心呀么哟依哟
农民朋友嘛双双,呀哈哟
呀哈咳呀得实惠嘛情哥是
千万莫忘嘛依哟,党恩情嘛哟依哟
一心一意嘛双双,呀哈哟
跟党走嘛情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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