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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云的人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广西文学 热度: 15937
王亚芳

  四平八稳的日子里,谁都能讲出几句大道理。主张人权,占领道德高地很简单。但当暴风雨来临之时,人们就慌了手脚,再无力顾及所谓的正确,只能随波逐流。人就是这样。

  ——伊坂幸太郎《金色梦乡》

  春节刚过,起身看着窗外乱舞的飞雪,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二姨。

  这个在我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无法回避的近亲,随着我的离家谋生,这些年竟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即便在春节越发难得家族团聚的短暂几天中,里亲外戚一茬一茬围桌举杯,没有人提到我的二姨,包括我,好像我们家族聚会里不再需要她的参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有点恍惚。

  整整一天,对二姨的记忆如同漫天的雪片纷至沓来,塞满大脑的每一个神经细胞,我安静地注视着三十年前的我,和三十年前的我的二姨……

  二姨是外婆的第二个女儿,在八个子女中排行第三,打小温顺肯干,在外婆和母亲口中,二姨近乎完美。可惜完美的二姨进入我人生记忆的时候,已经是个傻子。

  我和二姨家女儿小玲子同年出生,小时候去外婆家歇假,和二姨家这个姨表姐相伴最多。可我不喜欢去同村五组的姨表姐家同她玩,总想尽法子哄她来四组外婆家同我玩,只因为她的母亲、我的二姨是个傻子。

  小孩子,大多是害怕这类人的。

  小孩子,又往往是有点邪恶的。

  七八岁时,我开始对二姨产生好奇,开始主动跑去小玲子表姐家玩,然后有意无意地把头探进二姨房门,确认二姨是否在房里。

  大多时候二姨斜坐在不太干净的红花被窝里,终年不卸的灰白尼龙帐子上,斑斑驳驳印着干透的褐色血迹,短发七零八落蓬在二姨头上,已经发白的水红棉毛衫袖口磨得破不拉叽,挂下几根线头,二姨两片嘴唇动得飞快,却又无法分清她细声嘟囔个啥。

  我喊几声“二姨娘”,她就扭头看我一会,两只褐色瞳孔像极了猫,左下眼睑一直跳个不停,然后又转过去自顾自嘀咕起来。

  同村一起玩的孩子开始起哄,喊她“呆云子”。

  我认为英年早逝的外公是偏爱二姨的,给她起的名字是五个女儿中最好听的,天上的云朵,多美啊,外公还执意使用繁体加雨字头的“雲”,愣是把其他几个姨娘的“兰、凤、珍、香”甩出好几个村组。

  我跟着她们一起喊:呆云子,傻云子,整天像个木桩子。

  不知道是谁带头朝床上扔了一个炭屎,大家立即兴奋起来,纷纷去捡石子来丢,小玲子表姐刚开始还制止,说再这样闹她就生气了。可看大伙玩得起劲,小玲子表姐竟也加入了团伙,甚至到院子南边的码头边撅了一根芦竹棒子,带头戳二姨的被窝。

  二姨终于动了,她一把抓住芦竹棒子,扭过头来非常清晰地骂了一句:小玲头,你个细婊子,你再来!说完立马掀开被子作出要下床的样子。我们几个吓得大叫大逃,瞬间作鸟兽散。

  一次我们去小玲子表姐家院子里玩,看见二姨跪坐在堂屋的菩垫上,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唱,里下河的淮剧腔调被她拿捏得分寸感十足。我们一点一点靠近门槛,想听个仔细。突然间,二姨起身抡起桌角的扫帚掸子就向我们挥来,我们抱头鼠窜大喊救命。

  暑假里,我们玩耍路过小玲子表姐家巷口,不时会看到二姨赤裸着上身,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立在她家的北墙边发呆,胳膊腿上斑斑驳驳,全是被蚊虫叮咬抓挠破的新旧痕迹,看我们跑来跑去地闹,二姨脸上浮现出怪笑,就是左下眼睑一直在跳,让人看了不适意。

  每当此时,小玲子表姐就一副家长模样,上前去拉住二姨胳膊说:“个活现宝,又出来,衣裳就是穿不住,快给我死家去,不听话中午不盛饭把你吃。”通常二姨就乖乖跟着进去了。

  那时对二姨,我是害怕和好奇的。我问母亲为何你们几个不傻,二姨却是个傻子。母亲说:“精钻百巧的二姨是结婚后想不通恨傻的。”我问为啥想不通,母亲说:“二姨不想嫁人,是你大舅作主要她嫁给二姨父的,因为二姨父有个给人放焰口的和尚父亲,能来点钱,有点彩礼,二姨父又是个代课教师,后来婚后二姨生了女儿,就慢慢想不通恨呆掉了。”

  我问母亲:“那你当时也生的女儿,你为何不恨呆掉?”母亲笑。哦,我差点忘了,几年后母亲确实不顾一切生下了儿子。

  我还是不甘心,继续问母亲:“那呆也是慢慢才呆的,你们那时候就没发觉?外婆呢?大舅呢?他们家离二姨家就几步路,怎么就没把二姨救好呢?”

  母亲叹气:“哪个不想救的?发现她喂奶的时候把小玲子捂到胳肢窝里,差点把你表姐闷死,你大舅就赶快让二姨父带她去扬州精神病院看了,看好了回来的,她自己也高兴地跟人打招呼发糖,告诉人家她好了,每天做饭下田滴,以为好了的,哪晓得有一次二姨父为什哩事跟她吵起来,拿起灶膛里的火钳子吓唬她,一下子又吓呆掉了,再带去扬州看,人家医院说,二次呆的看不好了。”

  外婆曾经跟我说:“丫头,我跟你说啊,你二姨娘在老稳(二姨父名)家可怜哦,经常饿得活活的,实在受不了就跑到我这块喊妈妈,我就给她盛点吃的。上回她来把你大舅打的一块肉偷偷灌到裤袋子里带回去了,大舅急啊,后来我想起来会不会是她上午来带走了,跑去她家一看,果然不差,她在用洗衣粉洗肉哪!丫头,你说说看,我这个精钻百巧的云子,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的?我这个做妈妈的心里难过啊!”

  我当时特别生气,好久不愿看到二姨父,觉得他用一点彩礼就买下了我二姨,跟人贩子无异,看到了就在心里骂他,二姨父戴着厚镜片,脸颊上的大黑痣在镜片的放大下真丑。

  每到周末,二姨父都会带上小玲子表姐,搭三轮车来镇上我们家和父亲喝酒,那时候父亲和二姨父关系好得很,毕竟在父亲和他同为代课教师期间,二姨父不遗余力把自己的小姨子介绍给了贫穷的父亲,才使得父亲免于入赘。

  有一次吃完午饭,送走二姨父和小玲子表姐,父亲对母亲说:“想起来这个老稳真没药医,中饭时候两条鲫鱼,我夹了块鱼肚子给女儿,他夹了个鱼头丢小玲子碗里,我让他夹点鱼肚子给孩子,他说鱼肚子一会儿就吃完了又要来要,鱼头啃得慢,可以扯点时间。”

  我至今记得父亲说这些话时的表情,母亲则叹了超长的一口气。

  后来有一次我跟着母亲和未出嫁的小姨一起,坐船带二姨去兴化医院,二姨父也在。我问二姨生的啥病,小姨叮嘱我不许多话,我还是听到了两个词:刮宫,上环。

  幼小的我不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缠着小姨问。小姨脸都红了,瞪起眼睛唬我:“就是把肚子里的宝宝刮掉!要不是你爸爸不许,你当年也差点被弄掉!”

  妈呀,我的小心脏突然被撕裂了一下,好可怕。一个生命要来到世上做人,是多么不容易啊,幸好我没被医生刮掉。便即刻闭上嘴巴不敢再问。

  再后来渐渐懂事了,几个姨娘每次见面都要教育小玲子表姐,一定要维护自己的母亲。她们常说,母亲再怎么呆,也是把她带到这个世上来的亲人,以后长大了一定要把母亲当事,对母亲好。因为姨娘们懂,这个世上除了小玲子表姐,没有人会真心对二姨好,包括她们。

  小玲子表姐真的听从了教导,成为二姨的卫士,每日里饭食汤水按时盛给二姨,二姨再也没有跑回娘家跟外婆要过吃的,面色也渐渐好看起来。姨娘们见二姨一次夸小玲子表姐一次。

  后来老稳有了相好的,被小玲子表姐逮住过,破口大骂,小玲子表姐的嘴被相好的撕得血滴滴的,多少天没能吃饭,几个姨娘知道了心疼得直哭,我听说了也暗自落泪。

  从那之后,小玲子表姐开始懂得了一点生存之道,她知道对于她来说,保护自己和母亲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不知何时,二姨学会了抽烟,逢年过节在外婆家聚会,分烟的男人给大舅妈、大姨发过烟后,也会顺便丢给二姨一根烟。在农村,女性到了一定年纪就可以和男人一样抽烟,再上了一定年纪也就可以和男人一样,在夏天的晚上赤膊乘凉了,这倒是挺平等的。

  二姨每次接过烟来,总要用三个指头把烟身捏了又捏,捏完再跟人要火点上。大舅妈时常训她:“呆云子,这个烟是你外甥给的好烟,不是你平常抽的坏霉烟,不要捏!”

  母亲叹气:“唉,平常抽人家给的霉烟抽惯了,不捏一下点不着。”

  红白喜事,二姨也会随着二姨父、小玲子一起出人情吃肉饭,每次姨娘们都有意和二姨坐一桌,席间不停地给二姨舀菜,二姨吃得很开心。可我总不太愿意和二姨坐一桌,因为我老纠结着二姨从来不刷牙。

  再后来,小玲子表姐早早地结婚了,因为要照顾二姨,男方入赘过来是最好的方式,我知道这里头一定也有我几个姨娘的工作。

  隔年,小玲子表姐生了个儿子,我突然松了一口气。

  再后来,小玲子表姐一家带着二姨搬去了县城谋生,二姨父则在退休前成功转成了公办教师,留在乡下和另一位“二姨”继续过着优哉游哉吃穿不愁的生活。

  最近十年,只见过二姨两次,都是家族亲戚办大事的场合碰了一下面,大家很自然地和二姨父、新“二姨”打招呼,彼此喝酒拉话。

  我看着一头花白头发的二姨父,内心倒也平静淡然,说到底也还是自家亲戚,少时曾经的想法多少有点幼稚,时代造就的命运,陷入其中的个体乃至群体,当时其实是无力反抗的。

  可和小玲子表姐照面时,我再也找不回儿时的感觉,真就是《少年闰土》中描述的那般,膈应得我不知如何寒暄,幸好有二姨在。

  我看着染过发的二姨,除了面部表情,二姨穿着打扮其他方面与常人无异。

  大舅家的大表哥大表嫂几十年来总会问二姨同一个问题:“二姑,个认得我是谁啊?”

  二姨每次总会偏头一笑:“国平、爱民啊,来支烟。”接过大表哥递的烟,二姨再也不捏了,直接点燃后自在地微笑。

  我偶尔也会凑过去问一句:“二姨,我是谁?”

  二姨扭头看我一眼:“幺芳,香头家的。”

  大家都开心地笑。二姨也跟着笑,最近两次,二姨的左下眼睑不再跳了。

  作为女性,二姨是不幸的,她不能违抗父命,婚姻自主;作为母亲,二姨是幸运的,她有自己亲生的女儿,相伴相依;作为生命,二姨是纯粹的,她思想简单,无欲无求也就无病无灾。渐渐觉得,也许现在的二姨才是这个世上真正享受生命的人。

  云朵飘然于空,自在优游。姨娘们都说,傻云子是有福人,肯定会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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