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唐诗里,一直没下来
他在房间里踱步,踩痛
有些烦躁的时间
一会儿看看灰蒙蒙的天空
一会儿看看凝固的远山
送信的人来了又走了
都是些陈年的消息
放学的小孩在窗外抛掷银铃般的笑声
水在壶中嘀咕一个冬天了
太孱弱的风始终扬不起纸上干枯的雪片
他取下眼镜,从深邃的眼窝里抬头
空气中飘浮微小的灰尘
暮色即将降落,天空回光返照的亮
他听到皮肤下的兽蠢蠢欲动
端着热茶,站在窗前
细小的、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
如一场梦和
一些失散多年的句子
为此一刻
他已等了千年不止
虫 珀
时间停住了。永久地停止
记忆也停止生长
一切都保存得那么完整
像真理,也像谎言
在那一刻,多么重要的一刻
如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
早一秒,晚一秒,都是不同的结果
就在刚才,一只好不容易从山坡底
爬上路面的甲壳虫,在它想喘口气的刹那
殒命于一只急驰的车轮
司機或许还是
动物保护主义者与佛教徒双重身份
流淌的树脂,并不带任何目的,功利,与
图谋
它是树被雷击,风吹,雨打,虫噬或人砍
摧残和伤害后流出的鲜血与泪
这时一只蚂蚁,蚊子,蜜蜂,或者
其他昆虫,正好无意间经过
就像一个人在行走时遇上开小差的汽车
从高楼上不慎失足的花盆,甚至
另一个绝望的生命从空中的飘落
相遇的过程一样的,但结果却完全不同:
人会如玻璃般破碎,甚至永远消逝
而树脂与昆虫的相遇却凝结成
一尊完整的雕塑,一瞬成为永恒
人的爱情也能如此吗?
把对方完整地装在心里不变形不走样
心在他或她就在。如是
才真正地称得上地久天长
但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祝英台与梁山伯也是一曲悲歌
当然有时悲剧也不完全以悲结束剧情
正如昆虫与树脂的相遇
看起来是一个生命的停止,但只是字面上
的“停止”
并不代表生命的结束
如果是结束,亿年后的今天
我们就无法看到虫珀:它不过是
以不变应万变,以一种固定姿势
在时空中穿越
“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
时间是最好的包裹体。当然与虫珀不同
时间包裹的不是一个人的躯体
包裹他留下的语言、文字、思想与精神
下午的太阳穿窗而入,也穿透
手中举着的小块虫珀,蚊子似乎振翅欲飞
——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存在
知道个体生命,也可以在时间里
无限地行走,并成为时间里的
时间:时间的核
如果没有风
早晨站在窗前,总是看到
围墙边的一丛竹子
在晃,向右,或者向左
看不到风。风是隐者
佛说:动的不是风,是竹子本身
我不完全认同,应该是:
风一半,竹子一半
或许风一大半也不一定
早晨总是美好的,美好得
让我们经常容易忽略许多事情
譬如闹钟再大声喊,也唤不醒
一个朋友沉睡过去的梦
山路上被爷爷奶奶赶着上学的
幼小叛逆而又孤独的灵魂
用一块愤怒的石头
茫然地追着一条四处逃命的蜥蜴
寒风吹起一夜未眠的乱发
像干枯的草,在刚升起的太阳中
我搀扶妻子,陪她的父亲
走着世间最后最长的一段路程
若果真的没有风
世界是否就如大海般安宁?
但同时也如大海般的枯燥而死寂
没有风的早晨,我不知道是怎样的
如果有一天早上起来,站在窗前
看到围墙边的竹子一动不动
我首先会怀疑眼睛,怀疑世界
风是真实的,虽然它会吹走
许多不该吹走的东西
常常吹痛我们的眼睛与心
但许多时间,它也会伸出柔软的手
抚慰我们,把泪水吹干,把起皱的心抚平
风让我真实平静地活着
只是风起时,我必须拼命地
稳住脚跟
稳住自己晃荡的心
平衡万事万物的摆动
风让我听到所有压在重物下的
细微声音,而却又
因无奈而漠然,而不心动
风把世界吹醒,又把世界吹得
模糊且僵硬
西登寺
四千多级台阶,不是每一个人
都可以登上去的。阳光
洒下的光斑,风扯出树叶里的嗦嗦声音
因为偏僻,很少的香客
一路上不断有蚂蚁运送过冬的粮食
一只死去不久的小老鼠
让几只苍蝇与两只野蜂去延续它之后的时
间与生命
后面的人看前面的人
在拐弯处不断消失,又不断呈现
像一篇文章中时隐时现的主题
又像大海中游弋不时露出水面吸氧的海豚
寺庙不大,建在山顶
没有撞钟的和尚,只有两位守护的老人
两只大公鸡威武地站在山门前
仿佛两尊可爱的金刚
寺中有一口井,常年汩汩
许多人专程上山来取水,滋润心田
让菩提在世俗的生活中扎根
站在寺前,看山下
能看见的只有伏在地上的房屋与耸峙的大
烟囱
看不见人,看不见他们心中杂草般生长的
悲苦和痛
烧香的人,用手机扫码支付香纸费
看来,神也能与时俱进
接受人世新生的一切事物
下山的人与上山的人永远不同
——上山时,双脚用力把头举上天空
下山时,空中一只无形的大手
将人向山底一步步按压下去
及至触到现实的硬底
其实,世间每个人
都是一座行走着的庙宇
自己是自己供奉的神
自己也是自己豢养的鬼
听 雨
刚入冬,天气微寒
大地比以往更早将黄昏的外衣
披在身上,雨就下了
不大的雨,垂下千万根丝线
在钓什么呢?街上的车跑得
比以往快,撑伞的行人也一样
都急急奔向家的方向
或者安放一盏灯的地方
站在窗前,看雨中的世界
许多过往的人与事飘忽而过
天早已黑下来,雨滴答着不停
有时它轻轻敲一下窗
不是要进来,只是告诉你:
你不是孤独的个体
我相信此刻的雨,不是雨
是嘴,沙子,和药——
世间有些话不好说,它帮说了
有些苦不好诉,它帮诉了
路上有坑,它填平
甚至一些灌脓的伤口
它都帮清洗干净。此刻
谁还在荒野踽踽独行
谁还蜷缩在漆黑的屋檐下
我转身在写诗的纸上
画下一只红红的火炉,火炉边
围坐一个个孤苦的灵魂
好啦,让我们一起
听雨穿透黑夜的声音,拧干
骨头里的寒冷与水分
山 村
只有一条路通向世界
它像一个南瓜结在藤尾
四围的山如翻转的莲叶边
它是伏在叶掌上的青蛙
快乐时叫上几声
多数时沉默:他们蹲在门外
或者田头,用烟斗
把日子吸进去,又吐出来
飘散的烟雾里
有扯不断的思绪与心事
鸡在园里找虫子
鸭在小溪边晾着羽毛
他们把沾满泥巴的脚伸到水里
洗一洗,春天就冲走了
把额头上的汗珠子
一把把抹下地,夏天也过去了
待雨水汗水一颗颗一粒粒
全都爬上枝头,秋天就到了
这是山村沸腾的时候
只是冬天來得太快
一斗烟还没抽完
天就黑了。山深沉起来
一块灰色的云停在山顶上
像是谁心里化不开的疙瘩
山风吹过,那些过往的
日子如叶片,纷纷落下来
一个人抬头看了看天
说,要下雪了
夜里, 雪就下了
但没有一个人知道雪在什么时候
停了下来。漫山遍野纯白的雪
像糖,更像盐
黄昏,几头牛横穿城市的马路
如今,大地上牛已成为稀罕之物
在乡间已不太常见
少了牛的早晨或者黄昏
似乎缺失了什么。生动?也是生机
放下牛轭的牛却被一把明晃的刀架在脖子上
牛的命运从来挣脱不了人的手
仿佛进城的农民
逃离了黑土地,抛弃了春天的雨水
身上却沾满更难以洗掉的白色腻子和油漆
牛在乡间少见,它的肉
在城市的超市和菜市随处可购
曾经,家里的一头牛生病
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牛几天不进食,父亲也几天不吃
牛是他的父亲,他的儿子
他真正的魂魄
还小时,坐在田埂上看大人犁田
犁铧翻起的泥土
像刚到手的新课本被一页页翻开
散发着迷人的清香,那不时的
一声清脆吆喝如炸雷般
在空气中震荡,在记忆里回响
傍晚时,驱车回城
看见几头牛慢悠悠横过马路
心里有一种阳光般的温暖,一种怀想
但它们的脚步比在田塍上
迈得更沉更重
它们要去哪里?渐渐淹没在暮色中的身影
——山的缩影,乡村的缩影
眼角突然滑落一滴泪——
大地的,也是它们的
但它们没有眼泪,因为它们没有自己
没有过去与明天
它们从来也没有时间
【邓学云,1964年10月生,曾在《星星》《诗歌报》《广西文学》等刊物上发表过诗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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