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 杏
不到深秋,是看不出这里有一字排开的四株银杏树的。就像不到端午时节,很难发现这片树林中还有两棵杨梅树一样。一棵树的存在感,多半要靠花和果实,尤其是张扬的叶来成全。在它们的旁边,有许多棵香樟树、桂花树。冬天光秃秃的树干,难以让人联想到它们枝叶繁茂的样子,仅从树干上,经验不足的人不易分辨出树的种类。春夏,它们和香樟叶、桂树叶厮混在一起,不辨雌雄。只有秋天,当它们一夜之间华丽变身,或者数日之内慢慢变黄的时候,它们才从厚重浓密的灰绿色背景中凸显出来。
它们是从西边那棵最先开始变黄的。这棵高高蹿出桂花树和香樟树的包围,完全暴露在天空下的银杏树,精瘦而细长。在西风的一阵阵拨弄下,没两天就黄了,没两天又落了。如今,只剩细瘦笔直的枝桠直指天空,像控诉,又像挑战。
东边的那一棵很舒展,相较于它西边的同伴,就像个雍容淡定的胖子。它的枝桠朝四方尤其是上方伸出去,清晰、鲜明。它是被秋日的暖阳一点点染黄的,黄色从树梢开始,从叶片的边沿开始,向下、向里一寸寸、一丝丝地蔓延。足足有一个星期那么久,它才满身尽披黄金甲。西风烈烈地来了,树叶一片两片三片地打着转,晃晃荡荡地往下飞。连着好几天,每天从树下经过时,我都刻意用脚尖拂一拂、点一点那一地枯黄,再抬头看一看树上,看那一点点减少又被另一种形式取代的亮堂。
我喜欢眼前疏疏朗朗的叶子、清清晰晰的枝干,我喜欢这俊朗的样子。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银杏树会有这么丰富的枝桠,一根根的,历历分明。在层层叶片包围之下,它只是一种形态,不完全是一棵树,只有褪尽了繁华,它才还原为“树”,准确地说,是“木”的模样。“木”真是个恰到好处的象形字,造字的人是照着深秋或寒冬里旷野上的一棵树来摹形的吧?难怪诗人要称树叶为“木叶”。
前天的课间,那个长得像易烊千玺,甚至比易烊千玺还俊秀几分的男生,一边对着镜子挤着额头上的青春痘,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有人帮它遮风挡雨啊!”我诧异又了然,这少年恐怕也意识到了,有人帮他遮风挡雨,是一件何等幸福的事。其时,我正跟孩子们聊着,为何中间的这一株还是这般的热烈。
这一株的身后,有两棵比它高大不少、树冠繁密的香樟树肩并肩地挨着,把它牢牢地扣在怀中;它的身前,同样有两株敦实的桂花树,稳稳地护住了它的下盘。是的,小雪节气都过去一星期了,这棵银杏树还灿灿地金黄着,在一片蒙了一层灰的暗绿中,那么的富丽堂皇。灰绿的香樟叶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金箔般的银杏叶,是怎样的一种炫目和张扬啊!黄色是秋天的主色调,比如无患子,也会整树整树地黄,只是没有银杏这般均匀、干脆和彻底。
我总以为,再不会有一个季节有这般鲜艳、明晰的色泽,再不会有一个季节有这般目触心动的斑驳。春天是鲜妍的,各色的花点缀着,就算连成了片,也还是零星的,不会有如此浓烈的大色块。初夏是绿的海洋,黄绿、翠绿、青绿、孔雀绿,但只要是绿,再怎么层次丰富,也还是柔和的。唯有秋,蓝湛湛的高空下,一树树金黄的银杏,一株株火红的枫树,三原色的大面积渲染,直把天地挥泼成一幅比梵高的《星空》还绚丽的油画。就色彩的明亮和丰厚而言,秋日确确实实胜过春朝。且不说蓝色和红色了,单说黄色,就是那般的温暖、醒目、庄严、大气。
黄和红都是成熟的颜色。成熟,就该是饱满热烈或厚重沉默的。从前,父亲评价我,你这小女子散文写得还有几分味道。我往往不服气“小女子”这个前缀。人到中年,读的文章多了,看的世事杂了,才知道,原来诸如大气、深刻这类的形容是与生俱来的品质,更是屡经秋风冬雪洗礼的境界。
白玉兰
冬天,但凡有太阳的日子,我都跟着太阳挪移。太阳在哪儿,我的办公桌就在哪儿。可今天,晒着太阳,我还是觉得冷。
一阵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吹着我的后脑勺。我关上了这间空教室所有的窗户,只留了一扇被阳光眷顾着的门。我把桌子挪到门边,让阳光铺在我的后背上,可还是冷,就像站在大风口被风吹透了的那种冷。还不到大雪节气,不该这么冷的。莫非,这风从冬天深处吹来?它们到达我身上的时候,虽穿过了阳光,减了几分凛冽,可终归还是蓄满了冬的冷冽。
这风不仅吹着我,还疏动了树枝。每当树影在我的身前身后晃动时,我总觉得有人从走廊上经过。抬头却见,只有一些树在轻轻地摇摆,几片枯叶在慢慢地飘落。
一号楼和二号楼交界的角落处,我们办公室门口的天井里,有一株白玉兰。这是一种属于春天的树,只有在春天,人们才会把关注的目光投射到它们的身上。这会儿,我透过空教室无所遮拦的大玻璃窗看出去,看到树枝上挂着许多暗败的树叶,还有一些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得出来的和树干一般颜色的细小瘦长的花苞。我和它的这个距离,其实是看不清楚花苞的,但我知道它们立在枝条上,我天天从它们的身边经过。这些花苞,是一些用树叶的彻底枯败烘托着的生机。
植物的枯败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季节。每每遇见,我总是回避。我不忍看这样的枯败,虽然它们昭示的是生命的轮回。就像我不喜欢看山茶花开得满身满头的样子,我总是会从眼前的极盛看到即将到来的极衰。花败了,有再开的时候,生命枯萎了,会有下一个轮回吗?
这株白玉兰是哪一年种下的呢?大概是新校建成的时候吧,我不是很清楚。我只记得,原本和她依偎在一起的,是一棵枇杷树。初夏,黄澄澄的枇杷会沿着树枝一直伸进走廊里来,只需稍稍伸手,就能摘下三五颗。未经人工养护的枇杷,原汁原味,入口的一刹那,总是让我忍不住“呀”一声。这棵枇杷树,是某一届的孩子们种的。前两年,被校方以“挡住了教室的光线,影响了白玉兰的生长”为由,连根拔掉了。留下了一个被仔细填过但还是清晰可见的大坑,其上连一根草都没有。
且不管这棵枇杷树了,想摘枇杷的时候,去便利店门口吧,紧靠艺术楼东边的外墙处,小店门口的一侧,还顽强地站着一棵,虽不高大,但年年在长。让我们回到白玉兰的身上。春天到来的时候,白玉兰灰绿褐色的枝干上,冬天就孕育的花苞,会在悄然间变大、变白,又在春风的抚触下盛大绽放,仿佛每一根树枝上,都缀满了白色的花儿,一大朵一大朵的。大片大片的长椭圆形花瓣,簇拥着紫黄色的花蕊,花瓣的底部也浅浅地印了一些紫色,越发显得冰清玉洁。花开满树的时候,天井里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么一棵开花的树的存在。
只是,这株白玉兰太过高大,它的顶端已经和四楼走廊齐平了。所以,它的这份雅致,无法被我摄入镜头。我尝试了太多次,仰头在一楼拍,俯首在四楼拍,二楼三楼,东边西边,几乎每一个角度我都尝试过。可无论在哪个角度,我都拍不出它的韵致,拍不出那一树的洁白、清冷和落寞。
不错,它就是清冷和落寞的。旁边那排矮小的垂丝海棠还在沉睡,身后教学楼外墙上粉白相间的瓷砖微微发黄,由玻璃和不锈钢组成的栏杆生硬冷酷……它所处的环境,实在难以烘托出它出尘的气质。即便是晴好的天气里,它的花期也短,更遑论突如其来的降温和降水,更是会让它于瑟瑟之中迅速腐败、凋零。
樱花、桃花、梨花、杏花凋落时,片片纷飞,人们称其为“花瓣雨”,这是一种唯美而静好的凋零。但你注意过整朵枯败于枝头的茶花和白玉兰吗?那是生命最不堪的姿态,仿若一切的衰老都裸露在黄褐斑、皱纹和鸡皮上的原本倾国倾城的昔日美女。幸而,花还未枯败殆尽,叶就陆续登场了。嫩绿、黄绿、翠绿,它们很快就占据了整棵树,但同时也洗净了人们记忆中那昙花一现般的辉煌。我想起了牛峤形容女子时说的,“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这样的热烈令人动容,但又未曾不含了几许落寞。用一生换一日,说不上值不值得,但总归有几分难尽难平之意。
我宁愿平淡些。在绿叶的扶持和掩映下,暗暗释放芬芳。我不要这种为了一鸣惊人而拼尽一切的奋不顾身。我终究是年纪大了,我总觉得,细水长流才是生命更平和从容的状态。
黄山栾
我是近些年才注意到校园里有这么多黄山栾的。每次看到那几株高过五层楼的黄山栾时,我总是想到菩提树。
我其实是看过菩提树的,在青海西宁塔尔寺。我还买过那棵菩提树上结的菩提子做成的手串。据说,那棵菩提树有六百多年的树龄。我站在树下,虔诚地仰头看过,也认真地听过关于它的传说。可我的脑子里,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它的样子的印记。但凡想到《西游记》,我都会想到那几棵黄山栾,初夏的黄山栾。我说不清那种感觉从何而来,只是每当“青青菩提树,宝相庄严处”的歌词回响在脑子里时,我都觉得,那几株黄山栾修长劲朗、枝枝向上、徐徐展开的样子,就该是菩提树宝相庄严的样子。
我特意去百度了菩提树,它和黄山栾没有丝毫相同的地方,它的树冠和香樟倒是有几分相似,都像张开的大伞盖。黄山栾是喜欢向上争取阳光雨露的,所以它枝干细长、枝叶繁茂。
那天,我陪着一位老人拍鸟,她的镜头捕捉到一群有着黑白相间的长长羽翅的鸟儿,就是在六号楼前那片落满了黄山栾叶子和果实的树林里。老人很瘦小,她的相机包很大,压在她的背上,像一座小山。老人背着包,举着相机,等着鸟儿以最灵动的姿态掠过她的镜头。老人的腿脚不是很便利,但这并没妨碍她用镜头留住各式各样的鸟儿。
拍照的间隙,老人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她孙女背诗的视频,老人的如释重负和欢欣鼓舞毫不掩饰,她说:“我总算放心了,这个六个月就早产的孩子,是我坚持要养下来的。四岁了,终于能和同龄人一样说话做事了。”这个奶声奶气背诗的孩子,是老人人生镜头中最重要的影像吧;这个急不可待地来到世间的孩子,奶奶就是她的阳光和雨露吧。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读初一时和同学们进山砍树的经历。我不记得我们是怎样把一棵棵不大粗壮的树砍倒的,我只记得我扛着那棵被剔掉了枝桠的松树艰难地回学校的场景。我找不好平衡点,树在我的肩上前后滑动,我随之踉踉跄跄。
我是怎么会去砍和拖一棵树的呢?我们读小学初中的那个年代,有劳动周、农忙假,小学生捡茶籽、拾稻穗,初中生砍柴。这些物事交给学校食堂,可抵柴火费。砍回来的树要过秤,要砍成小段,要被填进偌大的灶膛里。老师教我们,哪样的树可以砍,哪样的树要留着让它长成木材,以图大用。那个时候,树多得是,还不大需要考虑水土保持之类的问题。我们在老师的指导下,选择一些长得歪歪扭扭或者挤得过密的树。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不是每一棵小树苗都能长成参天大树的,机缘凑巧和费心尽力都是它成长的必须。
黄山栾却似乎极易生长,动辄好几层楼那么高。就好比一号楼前的那两排,因为挡住了地下室、一楼,乃至二楼的阳光,不知道被剃了多少次头。但一到初夏,它们还是枝繁叶茂。我喜欢初夏的黄山栾,我喜欢那个叶片一天一个模样的过程。这个时候的黄山栾,就是我心目中菩提树的模样。
其实作为行道树,黄山栾最美的时节是初秋。我曾经为了写好初秋的黄山栾去读《现代汉语词典》,因为词穷,总也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词句来形容它。可最终我发现,读词典也无济于事,我还是描绘不出它给我的那种感觉。我试着写过这样的句子:
刚到小城不久,当我被大联路上的黄山栾惊艳了的时候,它就成为了我最喜欢的一条路。
这是一条纯粹的“绿色通道”,两旁高大的黄山栾在超过五层楼高的天空中枝叶相交,使得整条路幽深又寂静。晴明的日子,点点金光、片片湛蓝从高空、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漏出来,路面便变得斑斑驳驳了。初秋季节,满地亮黄的落花让人不忍踏出自己的脚步,抬头却见一串串青白色的三面体“小灯笼”,亲亲密密地挤在树叶之下,直挤出一树的繁华。待到深秋时节,果实变成绛红,盏盏小红灯笼高挂枝头,远远望去,恰似彤云一片。
这般的形容实在蹩脚。但可恨的是,我竟还是找不出更好的词汇和方式去传达我的观感和喜爱。我确乎不善言辞,我对人和事物的喜欢,极难宣之于口。兴许我的性子里,深蕴着国人的传统基因,含蓄内敛,不事张扬。我很喜欢我为自己的不努力而找的这个借口。书读得不多、观察得不细致、思考得不深刻、练习得不勤勉……之所以表达不好,不外乎这些原因,无论哪一种,都需要千百次的训练。别说这些业余的兴趣爱好,便是关乎生计的工作,我的研究恐怕也是浅尝辄止的,不然,缘何会沾沾于仅有的一点成绩,在不同的场合拿出来反复叙说?
黄山栾却不管我的懊恼,仍然自顾自地绿着、黄着、红着,向上着,勤勉、穷尽、极致,宝相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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