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步根

　　昨夜下了场透雨，大茶山在经历了一整个夏天的炙烤后，因为有了这场雨的滋润，一切都变得明艳生动起来，山里就有了秋的韵味。

　　一大早，桂昌赶着自家的大黑牯，上山来“打野”了。有了一个夏天的茁壮，初秋的山野是草的世界，连绵起伏，绿浪翻滚，草深的地方能把人都淹没。这时候牛儿进山，有吃不完的美食，不用多久就会膘肥体壮。雨后的树叶、草尖上挂满了水珠，山路上都是雨水，天光一照，直晃人的眼睛。到处是水流的声响，池塘水快要漫出坝了，塘里的芦苇和柳树只剩下几片叶子在水面招摇。游鱼齐齐张开了小嘴，来来回回像士兵在水面行进。肥大的绿皮青蛙躲在荷叶上，一伸舌头，泥鳅小鱼就进了肚子。野鸡把身子藏在草稞里，却露出了好看的尾巴。野兔跑得飞快，把厚茅草扯开了一条缝。喜鹊和斑鸠遇到了开心事，叽叽喳喳个不停。白鹤摆开架势站在棠棣树上，似乎要舞蹈。黄鹂和画眉，一群一群在挂满果实的野葡萄、桃树、李树和柿树林中，高声大气地分享着美食。大黑牯似乎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它自顾自地左右晃动着脑袋，大口地撕拉、吞咽，肚子胀得滚圆滚圆的，不停地打着响鼻，显然对这顿早餐心满意足。桂昌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美的了。昨晚他就和石头、狗娃等伙伴们约好，今晚上也要出去“打野”，秋天雨后野地里的“宝贝”真多，多得像在眼前活蹦乱跳起来，想到这些，桂昌心里又有好些说不清的欢喜。

　　大茶山其实是一大片丘陵，方圆好几百里地，这地方自古出茶叶，是那种叶片小小的野茶。早在唐朝，这里就是侨治陵阳县治所在地，历史上出过强梁，起过杆子，当年的新四军七师也把师部定在这里，创建了皖江根据地，狠揍过鬼子，横扫了国民党，战争的遗痕犹能见到。站在大茶山顶向四面看，那些沟沟茆茆间的村落，像根根藤上的南瓜，左一个右一个地挂在藤蔓上。桂昌的家就在南山边的一个小山村里，十来户人家，七拐八绕都成了亲戚，平时就是一个大家族生活在一起，有事一起上，没事也黏在一堆，日子平平淡淡，倒也其乐融融。

　　山里的秋意似乎比外面更浓些。雨后初晴，田里没有紧要的活儿才下晚，大伙儿就在门前支开了桌椅，洗去尘土和辛劳的邻居们三两相聚，开启了闲暇的时光。郭爷和李伯两个老伙计，一人一杆尺把长的烟袋，细细地把烟锅撮满烟丝，对上火，吧塔吧嗒地聊开了。二嘎和大牛两个小伙儿，一人一个硕大的茶碗，边咕噜边侃上了大山。大黄狗悄没声息地趴在脚边，时不时地吸一下鼻子，似乎在附会主人的话语。不远处的牲畜栏里传来阵阵鸡的咕咕声和鸭的嘎嘎声，蟋蟀、蝈蝈、蟪蛄等草虫开始了合唱，蛙声渐渐响成了潮水，蚂蚱和知了也开始了最后的欢鸣。这当儿，桂昌和姐姐、弟弟等一帮孩子们也没有闲着，他们跑来颠去，进东家出西家，串联商议着夜晚的事项，一张张小脸上写满了期待，快乐的笑声压过了虫声和蛙鸣。四野青黝如黛，远处一片空蒙，秋天的夜晚在大茶山里如同一幅写意画舒缓醉人地打开。

　　桂昌、石头和狗娃开始了他们约好的“打野”。田里的稻子收拾完了以后，秋粮还没有来得及下种，大片被犁耙新翻过的旱地和水田里，是虾鸟虫鱼的乐园，野地里数不清的稻草垛子，是飞禽走兽们临时的家。孩子们最喜欢在这样的夜晚，三五结伴去摸鱼捞虾、挣“小秋收”，一来可以任性地疯玩一把，二来也借此打打牙祭。

　　月亮慢慢地爬上来，秋夜的月色特别的透亮，把道路田塍映照得“清丝丝”的。月光倒映在水中，清幽的光影随风在水波上起舞，镜面似的水面恍如一个灵动的大舞台。这时候一阵喧嚣，只见桂昌等一干孩子出了村口，奔跑上了村后的塘埂。塘埂有好大一截，上边挨着三口相连的池塘，下边则是大片的庄稼地。奇怪的是，最远的塘边竟然高高地堆起了一个土山。每一次路过，桂昌的心总是“嘣嘣”地提起来，觉得这塘和山来路蹊跷，跟老人们打听，除了知道山叫“白虎墩”之外，其余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他甚至觉得，这就是古人挖地造起的一座大坟墓。

　　这时候就有了水花泛起的声音，“水猴子”狗娃们开始下水捉鱼了。岸上的人点起了火把，红红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映出了水面上浮动的一个个白光光的肩背。村子里的老塘都有了厚厚的底泥，岸边挤挤挨挨的都是菖蒲、水竹、巴根草和一嘟噜一嘟噜的柳须，鱼虾极喜欢在那里安家。狗娃是老手，他先用双脚去“踩鱼”，那些躲在泥氹、沟缝里的鲫鱼，一踩就跑不了了，运气好的话，一脚会踩出个“鱼窝子”来。再猫下身子去“摸鱼”，树兜和草丛中的鱼虾，一会儿就摸出了一大堆，把簸箕和木桶都盛满了，还有不少在地上蹦来蹦去，像一根根银线在月光下闪动，弄得岸上的伙伴齐声高喊：“不要啦！不要啦！”拖腔拖调的童音好听极了。

　　秋后的田塍，萤火虫像一只只灯笼，明明灭灭地漫天飞舞，把夜晚装饰得格外漂亮。姐姐和几个女孩儿尖声大气地奔跑追逐，她们把扑下的流萤装进细细的玻璃瓶中，当成了“灯盏儿”。有时也会用稻草挑出最亮的一个，一边轻轻地吹拂一边轻唤：“萤火虫萤火虫你快飞，一飞飞到天边边，找个神仙问一问，我到底是虫虫还是星星？”

　　月亮越过了塘边的土山，月色更加柔和通亮，野地里清清幽幽，像藏着无数诱人的秘密。桂昌、石头和小弟悄悄地蛰向田野深处。石头扛着网兜，小弟背着鱼篓，桂昌手捏着长长的竹竿，竹竿的一头是用旧牙刷和缝衣针制成的捕鱼利器“鱼斩子”，其实就是鱼叉的变身版。他们在一大片明晃晃的水田边停住了脚步，这是新翻过的水稻田，块土还没有泡软，一道道铧犁留下的浅沟洇满了水。桂昌让小弟拿出竹篓里的马灯点着，灯光下，沟垄间正有一群鱼儿，黑黑的脊背乌沉乌沉的，见到亮光瞬间就不动了，眼疾手快的石头操起网兜猛地一兜，白花花的“鲫刀子”就全进了网中。泥鳅和黄鳝也会在晚上出来“喝露水”，它们往往只在水面露出一个小脑袋，长长的身子潜伏在水下，灯下就像一条条长短不一的黑线，桂昌手中的“鱼斩子”往下一抡，不是叉中了一条黄鳝就是几条泥鳅，次次都不落空。老鳖和螃蟹也喜欢在夜晚爬到旮旯和埂脚下睡懒觉，运气好的话，一脚就会踢翻好几个。小弟忙坏了，只见他的一双小手不停地抓这个按那个，忙不迭地把“战利品”收拾进鱼篓里，小小的脸蛋绽开了花一样的笑靥。不到一个时辰，竹笼已经满满当当，沉得快提不动了。此时月上中天，月光下的野地里明亮如白昼，薄雾远远近近地浮起，青草和小树都被露水打湿了。夜深了，桂昌和石头抬着鱼篓，小弟提着马灯回家了。身后不时传来“泼刺刺”鱼儿戏水的声音，桂昌心里知道田里的鱼是捞不完的，等到耙地的时候再来，那鱼抓得才更有意思呢。那时候爸爸就会站在又长又宽的耙上，鞭子一扬，大黑牯拉着耙跑得飞快，耙两边的田水淌得比溪流还急，鱼呀、虾呀、泥鳅呀、黄鳝呀，一个个翻着肚皮在泥水里滚，一大群泥猴子一样的孩子呼啸着跟在后面，捡呀、抓呀、抢呀，连天上的小鸟有时也加入了“战斗”，那样子真的太开心、太难忘了！桂昌这样想着的时候，一抬头就到家了。

　　桂昌觉得最开心的事情，还是去塘埂上纳凉。夏天和初秋的夜晚，水边总会生出阵阵的凉意，像丝丝轻风把燠热聒噪吹散，给人们送来温润舒适。吃罢晚饭，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就齐扎扎地来到埂上，男人小子们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三搓两搓就清清爽爽地上了岸；姑娘媳妇们选一个僻静处相互帮忙着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一会儿，水边的几块“水跳板”上就响起了长长短短的捣衣声，意味着农家一天的辛劳忙碌才算最后收工。桂昌和一帮孩子们挤挤挨挨，竖起耳朵听大人们闲聊那些闻所未闻的神仙鬼怪故事。桂昌最在意五叔的《杨家将》和《七侠五义》，那一个个男女英雄被他演绎到了令人痴迷的程度。五叔大字不识一个，但有极强的记忆力和语言组织能力，凡是他听过的古戏文，再稍微加工加工，说出来肯定比原来的要生动有趣好几倍。村里有时也会请真正的大鼓艺人来“说书”，鼓声咚咚，所有人都会屏声敛息，接着“说书人”沙哑的嗓音就会“咿咿呀呀”地响起，有时是响板伴着唱腔，有时是鼓声和唱腔交织，说到高潮处，鼓声像雨点似的下起来，“说书人”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又尖又细的声音，似乎要把草房顶棚都要掀开来。桂昌十分骇异于“说书人”的本领，令他苦恼的是一句话也听不明白，总感到比起五叔来要差得远，不一会儿就在困倦中沉沉睡去。

　　桂昌搞不清是什么鸟儿总在夜里鸣叫，声音那么清脆婉转，就像老舅拉的二胡声。老舅天资聪颖，二胡技艺是“偷师”的。二胡的杆子和音盒都是他用枣木一点一点做成的，音盒的皮子是用烈酒醒过后绷上去的蛇皮，弓子是细竹子和尼龙丝。他不懂曲谱，也不会认字，音调都是从卖唱的瞎子那里模仿来的。他把流行的歌儿都拉成了好听的曲子，《老房东查铺》 《红河谷》 《珊瑚颂》令桂昌百听不厌，一首《马儿你慢些走》让桂昌起了去大草原看马的心思。看见老舅往埂头上一坐，一扬手行云流水般的音乐就会倾泻出来，桂昌既羡慕又崇拜，更神奇的是，连那些声音好听的鸟儿也不再鸣叫了。

　　最让桂昌痴迷的还是这漫天的星海。秋夜明净，银河在夜空辽阔地伸展，繁星镶嵌的两岸，像有无数颗眼睛在不停地眨动，无边的天幕里到底藏着多少神奇？银河的水有多深，水是烫的还是冷的，能跳进去游泳嬉戏吗？这水应该不浅，王母娘娘就是不想让牛郎和织女见面，才用金钗划的大河。到了七巧节，喜鹊们衔来树枝在天河上搭起一座桥，牛郎织女才能相见一次，听说在桂花树下还能偷听到他们的悄悄话呢。还有那北斗七星，为什么总是指着北方，从不挪窝儿，它是怕牛郎织女迷路吗？天河的水流到哪里去了，是化成了雨水落到了地上吗？它哪年才会流干，那样的话牛郎和织女不就能天天在一起了吗？还有那启明星，比灯笼还亮，早上在东边晚上就跑到了西边，它是巡天官吗？那些流星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在忙什么，难道是天上的信使？桂昌睡着了，梦中他坐到了弯弯的月亮上，像划着小船在天空荡漾，奇怪的是星星和天河都不见了，他想去看看玉帝老儿的天宫和王母娘娘后花园里的仙桃树，却怎么也找不着，只感到四周白茫茫一片，一阵阵的凉意朝他袭来。他惊醒过来，起风了，纳凉的人吵吵嚷嚷都准备回家了。桂昌感到纳闷：都说神仙们住的地方好，好什么呢？冷飕飕、空荡荡啥也没有，怎比得上我们大茶山，到处都是树木、田园，人间美景，还有遍地的鱼虾、禾麦，美味珍馐，村子里的石头、狗娃还有那么多的亲人，大家比邻而居，谦和礼让，甜甜美美，相亲相爱，这是多么开心快乐的一件事呀！桂昌决定明天一早起来就告诉大家，除了大茶山，除了咱们村子，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比家乡更美好！